第六十九章 殉靈人
  在盈盈的燭火間,孫幼微神情平和地眯著眼睛。

  但她顯然醒著。

  燈下,杜嘲風正跪坐在不遠處,聞見魏行貞與馮嫣的腳步聲,他側目而望。

  浮光在孫幼微耳邊輕聲道,“陛下,來了。”

  孫幼微緩緩啟目,她並沒有望向馮魏的方向,而是像一尊神像一樣,表情清平地凝視著自己前方不遠的地麵。

  “陛下。”魏行貞和馮嫣同時行禮。

  浮光就在這時躬身退下,一個眼神示意,便帶走了太初宮裏所有的宮人。

  馮嫣以餘光凝視著孫幼微的身影,隱約感到了一些意外:陛下此刻似乎並沒有在為岑靈雎的事情煩憂。

  她身上帶著一種久違的放鬆,仿佛久負的重擔被卸下——這顯然是發生了什麽好事。

  “來得巧了。”孫幼微低聲道,“杜天師,和他們說說吧。

  杜嘲風沉吟片刻,“這要……從何說起呢。”

  “我來說吧。”魏行貞開口道。

  孫幼微沒有作聲,算是默許。

  馮嫣望向魏行貞——看來在當下殿宇中的四人裏,隻有她一個人對某件事情毫不知情。

  “陛下因為夏至無影,從長安遷都洛陽的事,阿嫣已經知道了。”

  馮嫣屏息凝神,“嗯。”

  “但夏至無影,隻是我從星曆中推算出的,一個巧合的天象罷了。”

  嗬,哪裏是什麽巧合的天象,分明是魏大人你一手製造的幻境。

  但馮嫣不動聲色——魏大人既然這樣說了,那便是吧。

  “之所以要用此借口,則是因為遷都之事,在當時已經迫在眉睫,若再找不到一個合理的緣由促成此事,後果不堪設想。”

  “……魏大人所說的‘後果’,是指什麽?”

  “阿嫣還記得你去年陷入昏睡的事嗎。”

  馮嫣立刻答道,“當然記得。”

  “那與今年利用聶小君在明堂縱火、意圖盜取地宮藏品的,是同一撥人。”

  馮嫣這才凝眉,“……魏大人的意思是,我去年沉睡,是因為中了野靈傀術?”

  魏行貞點了點頭。

  馮嫣思緒翻飛,突然想起不久前魏行貞帶紀然回府的那一晚,紀然對“魏行貞如何知道有奸人在淳和坊的民居中施法害人”這件事相當地介懷。

  當時魏行貞給出的理由是狄揚——因為狄揚將宅邸委托給他照看,所以他“偶然”地,在地下室發現了一些蛛絲馬跡。

  如今看來,那時的說辭果然隻是幌子!

  陛下大動幹戈地命大理寺與平妖署徹查此事,興師動眾地搜查各處府邸、盤問相關人事,實際上卻是在一樁案子來掩蓋另一樁案子……

  紀然確實敏銳地覺察到了魏行貞身上的古怪,但這少年隻是一個小小的大理寺少卿,又哪裏能穿透這些迷霧,直抵事實中心……

  馮嫣輕聲道,“這些人想要做什麽?”

  “顛覆社稷。”魏行貞低聲答道。

  “如何顛覆?”

  “這就要重新講回遷都了,”魏行貞低聲道,“在前不久‘一線牽’一案中,有人打通了洛陽城下的水路,從岱宗山上引來野靈,侵入洛陽腹地,以至於連累太尉與長公主陷入昏睡。

  “但這件事並不新鮮,它幾年前就已經在長安發生了一遍,而且更加徹底。”

  馮嫣側目,“哦……怎麽說?”

  魏行貞接著道,“天撫十八年,無為館的商戶沈千領皇命,在長安的城郊修建佛塔,築基時發現地下有些不尋常的情景,並且立刻通報給了宮中。

  “這件事幾乎立刻驚動了平妖署與司天台,當時,主理這件事的,正是杜天師。

  “在初步勘探以後,杜天師很快發現,整個長安城的地底已經被蛀噬出無數的溝壑,而城中人卻渾然不知。

  “那些溝壑在地下盤根錯節,基本貫穿了長安城中的每一處繁華之地,但無人知曉這些溝壑究竟有何用途。

  “那時我在文淵閣做校理已有兩年,偶然間看到了沈大人的上報,恰好那段時間我又在翻閱古籍中野靈相關的記載,就主動向陛下請命,去找調閱了相關的卷宗。”

  馮嫣聽著,略略垂眸。

  又是“偶然”和“恰好”嗎?

  馮嫣已經猜到幾分下文,她輕聲道,“……所以長安城下的那些溝壑,就和前不久在淳和坊發現的一樣,都是為引來野靈而準備的嗎?”

  “對。”魏行貞輕聲道,“在意識到溝壑可能被用來引靈之後,我就立刻進宮,打算向聖上麵稟我在古籍中的所見。”

  禦座上的孫幼微忽然笑了一聲,“若非如此,你與阿嫣大概也不會結緣。”

  馮嫣一怔,難道那日在太初宮的相遇……

  “是啊。”魏行貞向著孫幼微輕輕躬身,“或許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吧。”

  “天意啊……”馮嫣將這個詞重複了一遍。

  她的眼睛半睜著,望著自己身前鋪展的衣擺,低聲道,“那魏大人是在古籍中看到了什麽?”

  “我看到了一種,奉野靈為上神的活祭之法。”

  馮嫣目光微凜,“活祭……?”

  “是的,雖然平日裏野靈很少在人多的地方出現,但若是用一些辦法,將野靈在遠離地表的地方匯聚成‘靈河’,那境況就立刻不同了。

  “靈河一經形成,便永不枯竭。新生的靈河會掠取一切——不論是人,是鳥獸,是花草,這世上所有的生靈,在觸及河水的一瞬都會被同化,堙滅成靈河的一部分。

  “長安是陛下的居所,且百姓足有八十萬之眾,這件事非同小可。隻是我當時想不通,為什麽有人要做這樣的事。”

  馮嫣在一旁聽著,這些事情實在太過駭人聽聞,以至於她一時接受不來。

  她皺起眉頭,“讓魏大人想不通的原因是……?”

  魏行貞望向馮嫣,“因為向野靈發起的活祭不但不會讓祭祀者得到任何好處,而且祭祀者自己也往往難逃被獻祭的命運。

  “這祭祀唯一的用途,就是讓野靈變得更加凶殘,更加昌盛。”

  馮嫣怔了片刻。

  “我不明白……”她眨了眨眼睛,“如果靈河是這樣危險又永不消逝的東西,為什麽此前我從來沒有聽說過哪地有因它而起的災厄?”

  杜嘲風這時突然開了口,“因為自大周建國以來,四百年間,再未有過新的靈河出現。”

  “那從前的呢?”

  杜嘲風道,“每條新生的靈河在泛濫了一段時間之後,就會重新下沉,歸於地底,此後也再不會在回來。但這並不意味著它就不存在了,正是地下的靈河蒸騰散逸,才有了山野中像螢火一樣飄散的野靈。”

  馮嫣的呼吸快了一些,她凝神細思。

  “……既然,這種活祭不會讓祭祀者得到任何好處,為什麽要做這樣的祭祀?”

  “這也是近二十年才開始抬頭的事了,”杜嘲風低聲道,“有這麽一群人,他們認為世間之所以有種種罪惡,乃是因為已經許久沒有新的靈河再次降生。所以他們甘願獻出自己的性命,來做這個世上的‘掃塵者’。”

  “……掃塵者?”

  “這是他們的自稱,”杜嘲風看向馮嫣,“我們喊他們有另一個名字:殉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