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第二封情書
  升上初中時,小玫突然告訴爸爸她要去住校。

  因為爸爸媽媽對她的學業缺少關心,而她自己又清醒地意識到了唯有學習才是她擺脫現有命運的唯一可行之路,所以她倒是為升學做了不少準備。除了像個普通的小學生那樣好好學習準備考試,還要像個家長一樣見縫插針地去了解哪裏有好學校。好在,他們這裏是個小地方,所謂的好學校並不存在什麽分歧,是眾口一致的——她於是把目標定成了這樣的一所學校,而又讓牛大六自豪了一把。

  小學畢業之後的暑假十分漫長,漫長到讓她感覺在重新獲得自主的呼吸之前自己就要窒息了。對別的孩子來說,上學是苦差事。但對牛小玫來說,上學才是難得的休息——漫長的暑假裏,她多麽懷念能休息的日子啊!忍耐著,忍耐著,每一天都告訴自己“快了!快了!”開學的日子終於臨近了。

  她要去就讀的學校離家不算近,但也不是特別遠——如果走讀,路上會花掉不少時間,但也還沒遠到必須另找住處的程度。

  在說出住校的打算之間之前,小玫其實猶豫了很久。這個打算,在她報考學校的時候就已經在她腦海裏成型了(她甚至,在了解學校信息的時候專程打聽了能否住校的問題),在經曆過漫長而煎熬的暑假之後,這個想法儼然成了“隧道口”,成了就在眼前的、伸手可觸的光明。但是,她又很膽戰心驚。現在的她已經算得上是個不錯的小幫手了,無論是在家裏,還是在店鋪裏——這也充分證明了她的獨立生活能力。而且,弟弟小竹也長到可以自己上學放學的年紀了,小學校距離菜市場其實很近。而小玫當年在小竹這個年齡的時候,就已經不但要照顧自己還要照顧弟弟了。

  以前大多數時間她總是等店鋪關門之後才能繼續回家做作業,可是,她想初中是比不得小學的,光是上課時間就要多得多。花在路上的時間再加上變多了的作業,大概會讓她分身乏術。而且(她很絕望地一清二楚)一貫由她來做的事情,並不會自然而然地落到,比如,小竹的肩膀上。(爸爸是多麽愛他啊!)

  所以她想去住校(這顯然是個自私的想法),這樣,她才能有自己的時間與空間。而另一方麵,既不便說出來,甚至也不便承認的,她不想再見到那個給她寫過情書,後來又不了了之的男孩子了。隻要她在這裏,哪怕隻是放學後去店裏幫忙,他總還是會出現。(就像她的幫忙一樣,他的跑腿也成了一種慣例。)她並不討厭他,甚至為自己的不作為感到懊惱,她還是無法控製自己偷偷看他,可是,這感覺又很揪心——讓她備嚐自己的撕裂,而為自己悲哀和痛苦。她想離開家,多多少少也是為了從這種不舒服的心境中解脫出來。

  雖然成績不算特別優異,但是小玫確實是個誠實可靠的好孩子,再加上住宿費也不是特別貴,考慮再三,牛大六同意讓小玫去住校了。他沒有問小玫想去住校的原因(很顯然,當女兒突然提出住校的事情時,他想到更多的還是自己將要失去一個得力的幫手,往後該怎麽辦的問題),就連常出現在店裏的眼神複雜的男孩子他也一直沒有留意到。對於並不需要操心的女兒,他不怎麽上心,他的眼睛多半含著笑意地看著他的兒子,從兒子的一舉一動裏找到他自己的特征。就連他大手下那些有著好看的褶皺的包子燒麥,從他這裏得到的關愛恐怕也比他的女兒多。

  牛小玫收拾東西準備去住校的時候,她媽媽也在為服裝店的開業奔波忙碌著。在被迫耐心地等待了八年之後,馬曉芸心心念念的服裝店終於要在她念念不忘的“舊址”附近開張了。那些緊鑼密鼓的籌備工作,針鋒相對的分利場景——牛小玫自然一概不知。在幾乎臨近去學校報到的日子,牛小玫才在晚飯的餐桌上輕描淡寫地把要去住校的打算告訴了媽媽,馬曉芸嘴裏正嚼著菜,也許愣了一秒鍾吧,然後“嗯”了一聲。

  尚且年幼的女兒就要離開家了,世界上還有哪個媽媽的反應會如此平靜呢?牛小玫,再次肯定了自己的想法,這個家裏,沒有誰真的在乎她。

  就連牛小竹也沒有表現出舍不得來。他現在有自己的小夥伴們了,上學放學經常不跟姐姐一起走。“太好了,那這整個房間都是我的了!”——他聽說姐姐要走的時候是這樣說的,小玫的心裏一揪,覺得白疼了他那麽多年。

  入學和入住的手續大抵順利,在這方麵,牛大六還是很靠得住的——文化程度不高的人到了學校之類的場所,通常會展現出驚人的謙虛謹慎的態度來,這種態度使得他們對即使簡單的事情也會再三地、審慎地找不同人請教和確認,甚至達到了堪稱“囉嗦”和令別人懷疑“這人是不是智力不好”的程度——牛小玫覺得自己的爸爸很丟人,可是她也知道故意疏遠爸爸會有更壞的影響,不如還是耐心溫和地安撫有些亢奮的他,反倒是一種加分的表現。

  牛大六為小玫準備了新的臥具,為她鋪好了位於上鋪的床位。他還擔心床不夠結識,所以用他的大手握著床沿晃了又晃。牛小玫真擔心他把床晃塌了,那她可就真丟臉了。但她不能直接製止他,她隻能指著窗外,喊“爸爸,你快來看!”——至於窗外有什麽呢?反正等牛大六放開床沿走過來時,那東西已經跑沒影了。

  在新的地方開啟新的生活是非常有趣的,因為眼前的一切都是新鮮的。這所謂的新鮮,倒不是說別的地方就沒有了,而是以前從未注意到過。大腦時刻被以前不知道的信息環繞著,就無暇想以前的煩心事了。就是在這樣一種氛圍中,牛小玫把那個曾經讓她無比難受的男孩子拋到腦後了。

  牛小玫收到給她的第二封情書,是在初二的春天。和上次的簡單拙劣不同,這次的情書,寫在香噴噴的專門的印花信紙上。字跡,是那種她最喜歡的清新雋永的黑色鋼筆字,墨跡本身也有她喜歡的味道。那封信的美在於仿佛每個字都穿著長袖翩翩的衣服,在紙麵上跳舞。情書很長,有密密麻麻的兩頁紙,講述一個小男孩眼裏、心裏的“女神”如何令他心馳神往。情書裏還提到了一些,她自己都沒有注意到的事情。比如,她抬手撩劉海的動作,比如她累了揉眼睛的樣子——於是,她走到衛生間的鏡子前麵,確認沒有別人之後,抬手撩了劉海,又用手背揉了揉眼睛,她覺得稀鬆平常,並沒有發現所謂的美。但是,在情書的文字裏,她多麽美好,連她自己都心馳神往。

  雖然知道不該,但她還是決定會會這個男孩。

  情書上所述的,麵談的地點是在校外,時間是周六傍晚。周六,他們上午有半天課,而下午開始放假。直到周日的晚上,回校上晚自習。毫無疑問,小玫是要回家的。周六中午吃完午飯後她就抓緊時間做完作業,然後趕在傍晚之前回到家,去店裏幫會兒忙再和爸爸一起回家。(說來也怪,她並沒有再見到那個男孩子,當然,她也不會去打聽。而弟弟牛小竹,通常不給爸爸幫忙,隻是在他們吃晚飯的時候,才灰頭土臉地出現。而他們的爸爸,看兒子的眼神,總是那麽慈愛。)

  小玫決定說個無傷大雅的小謊。這周六她依舊寫完作業出了校門,但她隻是去了電話亭,給爸爸打了個電話。那時爸爸還沒有手機,家裏雖然有座機,但她知道他不在家。所以她把電話打去了菜市場的管理部,其實就是菜市場看大門的辦公室,那位白頭發的大伯(雖然他的年紀隻比爸爸長幾歲,頭發竟然一根不落地全白了,在菜市場,孩子們都愛湊在一起討論他究竟受了怎樣的刺激才“一夜白頭”的,不過在小玫看來,“一夜白頭”這種說法可能本身就是不真實的),也是看著她長大的。白發大伯接到了電話,說要幫她喊她爸爸去。她說不用了,現在正是生意最忙的時候,她隻托白發大伯告訴她爸爸她這周不回家了,至於理由,她說自己有點不舒服,想躺一躺。還說不是大礙,叫爸爸不用擔心。白發大伯是個熱心腸,立刻拍著胸脯保證會把話帶到,還記得囑咐她幾句照顧好自己,然後就掛了電話報信去了。

  掛了電話之後,小玫還有點擔心,萬一爸爸真的來看她了怎麽辦呢?她是不是應該回去寢室床上躺下?但是,她又想了想,已經撒了謊了,幹脆還是赴約去吧。於是,在這種有點秘密的小緊張中,她往遠離學校的方向走去了。

  那天,也許是潛意識的有意為之,牛小玫穿了一件她覺得最好看的白色連衣裙,她甚至用了一點粉色的、亮晶晶的唇彩——這是她從媽媽扔掉的東西裏麵撿回來的,是她的秘密的小寶貝。臨到出門前,她又把馬尾辮拆了重新梳理紮上,她覺得鏡子裏的自己美極了。

  少年的外表,顯然也有刻意裝扮的成分,但是明顯不如牛小玫,甚至不如他自己的字跡。牛小玫遠遠看見了他,在情書裏寫得很美的那棵大桃樹下。(桃花已經在凋謝的過程中了,飄零中反而有著淒涼的美來。)隻一瞬間,牛小玫的腦海裏浮現出小學時那個男孩子的樣貌來,尤其是他的憨厚的笑,多俊朗。而眼前的,少年!(牛小玫知道自己見過他,但還沒想起他的名字呢。在來之前,她羅列過一些“疑似”的名字的清單,其中也有不知道名字的,就以麵孔代替。而這之中,就有少年的臉。可見,在少女時代,牛小玫就已經對身邊的異性有著較為清晰準確的把握了。)少年的樣子,無論外貌,還是姿勢、表情,她都喜歡不起來!她的大腦不經她的允許,擅自調用出看那少年在一群女孩子中間手舞足蹈、繪聲繪色、而又顯然誇大其詞地講故事的樣子——她們如果唏噓或者歎息,她能觀察到他為了忍住得意的表情不外泄而抽動的嘴角的肌肉。在她眼裏,他是那種想要用膠水把眾人的視線粘貼在自己身上的人,她不喜歡。一瞬間,她懷疑不止她一個人收到了他的情意綿綿的情書。又一瞬間,她想到他可能正在沾沾自喜——在他的劇場裏,恐怕將自己比作看上了貧家女的王子了——她覺得十分的不適。而從他的所有的最簡單的動作裏,她又時刻能直覺到諂媚的氣息,直覺到毫無個性地趨炎附勢,她覺得非常非常不舒服,覺得微妙的惡心。

  但是,另一種意願攥著她的思維。她懷念,她曾經錯過的,因為被喜歡著就可以任性妄為的放肆來。她想起媽媽對她的冷淡,想起爸爸的隻關愛弟弟。然後,她安慰自己,在一個諂媚的對象麵前,這些放肆將更顯出戲劇型的效果來。

  她扯了扯裙擺,撫了撫頭發,換上一臉幹淨明媚的笑臉,朝那少年走過去。

  違背心意的逢迎,是往後一切故事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