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番外一 日常
  第191章 番外一 日常

    那是一個氤氳著馥鬱花香的春日。

    天空湛藍剔透, 像一大塊凝凍住的藍寶石,冰川雪峰在烈日的照射下折射著幽藍的光,山巒雲杉林立, 綠浪翻湧, 山腰一片葳蕤翠綠,鬆林繁茂,爛漫山花點綴,山腳草甸萋萋, 駿馬牛羊奔騰徜徉其中, 數萬株野杏花樹散落於沃野河穀之間,競相盛放,燦若雲霞。

    曇摩羅伽領著眾僧做完早課,緩步走出大殿, 袈裟拂過探頭探腦鑽進長廊石欄裏的花枝,被枝葉層層濾過的花光碎影落到他身上, 仿佛有一叢叢繁花無聲地在袈裟上綻放。

    一榮一枯, 不過一瞬。

    他手持佛珠,走過夾道, 周身似有佛光籠罩, 微風吹拂,滿院濃烈花香被他身上的沉水香氣衝淡, 怒放的花朵、旺盛生長的樹木倏地變得幽冷闃寂。

    沾染了他身上的佛氣,再潑辣的生機也帶了幾分生死無常的超脫出塵。

    跟隨左右的僧人、近衛抬頭仰視他,無不心頭怦怦震動, 屏息凝神,神態愈發虔誠恭敬。

    他想著剛才和僧人的辯經,神思幾乎入定,一陣說話聲從花樹另一頭傳來,清亮柔和,珠落玉盤。

    花枝跟著顫了顫,他的思路也跟著停了下來。

    他繞過蓊鬱的花樹,腳步微微頓住,抬起眼簾。

    花樹下,少女一手托著天竺金盤,一手采摘鮮花,一身毫不起眼的墨染僧衣,長發攏起,梳了個簡單的抓髻,墨黑發絲間隱約露出一角紅色絲絛,發鬢黑鴉鴉,襯得側臉光潔如玉,凝脂雪白,臉上脂粉不施,唇紅齒白,眼眸清澈,瀲灩著春光,眼波顧盼間,自有一種青春年少的鮮妍韻致流轉。

    般若站在廊前,眉頭輕皺,指揮她摘花。

    她好脾氣地應答著,腰肢輕扭,麵龐含笑,清風拂過,滿樹繁花撲簌簌灑落,她身上寬大的僧衣跟著皺起細密的褶紋,好似身披輕紗的神女從水中踱出,曹衣帶水,玲瓏的身姿一覽無餘。

    沉寂下去的花香陡然又變得芬芳濃烈。

    曇摩羅伽凝望著她。

    般若先看到了他,連忙奔下長廊,合十拜禮。少女也回過頭來,粲然一笑,手捧金盤,退到階下,跟著恭敬地行禮,仰望他的目光和其他信眾一樣,敬畏,信賴。

    不同的是,她的目光比別人多了幾分不自覺的親近。

    他知道這一點,利用她的無知無覺,默默地,可恥地縱容著。

    曇摩羅伽臉上沒有什麽表情,轉身離開。

    緣覺送來奏疏,他坐在書案前批閱,花香襲來,長廊裏響起少女和近衛的說話聲。

    怕打擾到他,聲音壓得很低,但是他耳力過人,聽得一清二楚。

    般若讓她把供花送去佛像前。

    她含笑應了,從夾道入殿,穿著僧衣的身影一閃而過,將鮮花送到佛像前。

    般若嫌她行禮的姿勢不夠恭敬,絮絮叨叨個沒完,她肯定是有點不耐煩了,輕輕地歎了口氣,小聲嘟囔了一句什麽,不過還是照著般若說的重新行了禮,回頭,眸子圓瞪。

    “這樣好了嗎?”

    她小聲問,眉眼間還是帶著笑意。

    般若端詳半天,點點頭,“比昨天好多了。”

    “多虧般若小師父肯教我。”她笑著說。

    般若驕傲地抬起下巴:“佛子殿中的供花,向來都是我打理的!”

    “你真厲害。”她語氣真誠。

    般若眉飛色舞。

    曇摩羅伽餘光看著她和般若俏皮地說笑,落筆的動作沒停。

    她有心哄一個人高興,可以讓那個人心花怒放。

    不一會兒,兩人說說笑笑著離開了。

    他繼續看奏疏。

    不覺半個時辰過去,殿中靜悄悄的,氈簾忽然輕響,她抱著一遝書卷出現在珠簾外,往裏張望了一下,躊躇片刻,悄悄退了出去。

    曇摩羅伽沒有抬眸,淡淡地道:“進來。”

    她拂開珠簾進殿,朝他拜禮,目光落到她的黑漆小案上,嘴角輕翹,坐了過去,小心翼翼地放下書卷,卷起衣袖,打開一隻木匣子,挑了一支筆,在鋪開的紙張上書寫。

    曇摩羅伽喜靜,平時坐臥禪定,近衛僧兵都在外麵侍立,無事不敢進殿擾他,這段時日卻已經習慣她在身邊時偶爾發出的窸窸窣窣細響。

    清淡的、若有若無的甜香在空氣中嫋散。

    他始終沒有抬頭,看完所有奏疏,花香突然撲麵而來,少女不知道什麽時候挪到了他身邊,纖長的手指扯了扯他的袈裟袖擺。

    “法師,您忙完了?”

    他視線在她指間轉了一轉。

    其實可以掙開的,隻要他掙一次,她以後絕不會有這種舉動。

    但是他沒有。

    他紋絲不動,威嚴沉靜地嗯了一聲。

    她撒開手,捧起帶來的匣子和紙張,鋪到他的書案上,“法師,您試試這種筆和紙,用圓杆作管,在紙上書寫更順暢,線條更細,而且不會暈墨。”

    曇摩羅伽接過她遞來的筆,握筆的地方溫熱,是她身上的溫度。

    他垂眸,試著在紙上書寫。

    果然如她所說,書寫更加流暢,不會大片暈墨,線條清秀,用這種紙筆書寫經文更為美觀。

    他寫了梵文、漢文和突厥文,用不同文字來比對效果,瑤英忍不住湊近了些,看著優美的文字從他筆尖寫出,讚歎道:“法師的字真漂亮。”

    即使她看不懂,也分得出另外幾種文字飄逸遒美,筆力雄勁。

    她不知不覺越靠越近,如果有人從殿前伸進腦袋來看,會以為他展開一臂把她攬在懷中,他鼻端都是她身上的味道,花香,甜香,還有一種從骨子裏透出來的難以描繪的幽香。

    曇摩羅伽放下筆。

    她抬起頭,“法師,你的字都是跟誰學的?什麽時候開始練的?”

    他答說:“從記事起開始練。寺中僧人有的擅梵文,有的擅漢文,有的擅書,有的擅解文,他們都是我的老師。”

    作為世人寄予厚望的佛子,他幼時的光陰幾乎都在學習中度過,每天從早到晚接受不同僧人的教導,還要跟著波羅留支參悟功法,一日複一日,不曾懈怠。

    瑤英點點頭,臉上滿是佩服,說起正事:“寺中最珍貴的佛經是貝葉經,還有羊皮卷,雖說可以久藏不腐,但是價格高昂,傳抄不便,普通百姓家中想要收藏一本書,幾乎要耗盡全部家財,法師,你覺得用這種紙張刊印佛經和書本,價格能不能變得價廉?”

    曇摩羅伽捏了捏紙張,頷首,道:“王庭氣候幹燥,這種紙張也能保存很久。”

    她抬眸看他,眨了眨眼睛,知道他對她很寬容,所以言語間會帶出些在長輩麵前撒嬌的親昵。

    他知道她想求自己什麽事,等著她的下文。

    “法師,如果您用得順手,下次辯經法會上,能帶上這支筆嗎?”她在他麵前很少遮掩什麽,直接問出口。

    曇摩羅伽點點頭。

    她徐徐吐出一口氣,“打擾法師了。”

    說著,又道,“法師,您身體不適的時候用這種紙筆抄寫經文更省力。”

    曇摩羅伽微怔。

    她已經退了下去。

    一陣窸窸窣窣聲後,縈繞在他身前的花香遠去了。

    她一直在為離開做準備,等她找到李仲虔,就會頭也不回地離去。

    曇摩羅伽輕撚佛珠。

    神明會不會想要獨占自己的信徒?

    他想。

    想要她眼中隻有他一個人,想完完全全地占有她。

    魔為什麽可怕?

    因為魔知道他心底最深的欲。

    ……

    “羅伽……”

    一聲焦急的呼喊。

    曇摩羅伽從禪定中驚醒,碧眸睜開,起身掀開氈簾,大踏步走向旁邊的氈帳。

    篝火熊熊燃燒,侍立的近衛麵麵相覷,疾步跟上前:“王,怎麽了?”

    曇摩羅伽徑自掀簾入帳,走到矮榻旁,俯身,抱起熟睡的瑤英。

    她眉頭緊皺,汗水淋漓。

    “明月奴。”

    他輕聲喚她,拂開她臉上汗濕的亂發,“別怕,我在這。”

    瑤英眼睫劇烈顫抖,從噩夢中醒來,對上他冷靜的碧眸,發了一會兒怔,輕輕地吐了口氣,笑了笑:“又夢見逃命的時候了……”

    離開長安後,他們繼續西行,這些天經過的地方正是當年海都阿陵擄走她去往西域的路線,白天她冒著烈日炙烤去幾個部落轉了轉,督促官員在冬天來臨之前挖設好溝渠,以免來年部落無水灌溉,可能是觸景傷懷,這幾天夜裏經常夢見過去的事。

    她晃晃腦袋,回過神:“你怎麽知道我做噩夢了?”

    曇摩羅伽拔開獸皮水袋,道:“我聽見你夢裏叫我的名字。”

    瑤英一呆,將信將疑:“我叫你了,真的?”

    “叫了。”

    他喂她喝水,他耳力比別人強,聽到她夢中驚呼才會趕過來。

    瑤英嗓子幹癢,就著他的手喝了幾口水,他路過綠洲的時候特意灌的泉水,清冽甘甜。

    衝進來的謝青幾人見狀,默默地退了出去。

    曇摩羅伽沒走,放下水袋,抱著瑤英,就勢躺下。

    瑤英推他:“這麽熱的天氣,你去自己的大帳睡吧……”

    因為功法的緣故,最近他身上總是很熱,像個銀炭爐,看不見炭火紅光,揣在手心裏卻滾燙。

    曇摩羅伽抱著她的肩膀不放,“我念經給你聽。”

    瑤英喜歡聽他念經,這功夫也是他自小念的,嗓子清泠,腔調悅耳,抑揚頓挫,暄和中隱隱有種山河百川的肅穆氣勢,每次講經大會,他隻要一開口,在場數千人全都鴉雀無聲,咳嗽都得吞回去。

    她抱住他的腰,往他懷裏蹭了蹭,嘴上卻道:“白天還要趕路,別累著了。”

    他溫柔又不容置疑地道,“等你睡著了,我就回去。”

    瑤英這才不吱聲了,閉上眼睛,聽他念經。

    他念了一會兒,宛轉的嗓音在她耳畔盤旋,她心裏酥酥麻麻的,笑著說:“羅伽,你怎麽什麽都會。”

    “我不是什麽都會。”他低聲說,“你這幾天總做噩夢。”

    他不能去她的噩夢幫她驅趕恐懼。

    瑤英失笑,“夢罷了……這段時間天天趕路,想起以前的事,不知不覺會夢到,你別擔心,夢裏的我知道那些都是過去的事,我一遍遍告訴自己,夢裏發生的一點都不可怕,因為隻要醒過來就沒事了。”

    “做了噩夢以後,醒來的我會特別高興。”

    因為那段記憶早就離她遠去,她不會再經曆那樣的事。

    “羅伽,你也會做噩夢嗎?”她打了個哈欠,迷迷糊糊地問。

    曇摩羅伽低頭親她。

    會。

    修羅地獄不是他的噩夢,信眾的唾罵背棄也不是噩夢,他的噩夢是她因為他被扔進煉獄,飽受折磨。

    瑤英睡著了。

    過了一會兒,嫌他熱,鬆開手,想推他,推不動,手臂一甩,翻個身去背對著他,離他遠遠的,隻留給他一個後腦勺。

    曇摩羅伽知道自己該起身出去,但是身體每一處都在抗拒,就這麽看著她的背影,合眼睡去。

    第二天,瑤英還沒醒時,曇摩羅伽悄悄起身,命各部加快行進速度,瑤英解決了幾起部落間的爭端,路上不再停留,沒幾日就到了高昌。

    迎接他們的是滿城百姓的歡呼和十幾個騎著高頭大馬、玄袍銀甲、英姿勃發的年輕兒郎。

    瑤英騎了一天的馬,風塵仆仆,長靴裏能倒出半斤沙子,和兒郎們寒暄幾句,匆匆入城,洗漱過後就歇下了,一覺醒來,窗外黑魆魆的,有歡快的琵琶樂聲悠悠傳來。

    她去找曇摩羅伽,他向來自律,早就醒了,坐在書案前看一卷書,看她進屋,立刻收起卷冊。

    瑤英好奇他在看什麽書,掃了一眼,他已經把卷冊塞入書匣,站起身,目光落在她臉上,神色有些異樣。

    “怎麽了?”

    她不禁問。

    他凝視著她,沉默了一會兒,“無事。”

    “陪我去一個地方。”她道。

    他一句也沒問,跟著她出屋。

    庭燎放出黯淡的火光,瑤英拉住他的手,有點燙。

    曇摩羅伽低頭看她,眸中掠過清淺的笑意,緊繃的神色緩和下來,手指微微用力,和她十指相扣。

    路過前廊時,瑤英忽然笑了一下,指著角落一根廊柱:“羅伽,上次你來高昌的時候,是不是就躲在那裏看我?”

    當時她似有所覺,看過去時卻沒看到他的人。

    她故意提起這事的語氣實在俏皮,曇摩羅伽忍不住低頭吻她紅潤的唇,“是。”

    他就站在那裏,隔著一道門,看紅塵中的她。

    以前想起這件事,瑤英心疼他還來不及,現在故地重遊,拉著他的手,過往的痛楚釀成醇厚的酒,她微笑著說:“我知道你悄悄來了高昌,又一個人帶著傷離開的時候,快被你氣死了。”

    真的很氣,氣到很想衝到他麵前,扯下他的袈裟,撕開他的所有偽裝,和他好好地大吵一架。

    曇摩羅伽停下來,直直地看著她的眼睛:“明月奴,以後不會了。”

    他承諾什麽的時候,字字千鈞,似群山巍峨沉穩。

    騙人的時候也是這樣。

    瑤英輕哼一聲,想打他,手被他緊緊拉著,抽不出來,隻能瞪他一眼。

    他唇邊溢出一抹笑,很想好好吻她。

    她已經掉頭往外走了。

    曇摩羅伽心裏有點失望,跟著她往外走。

    出了宮門,廣場上熱鬧的人聲迎麵撲了過來。白日酷熱,夜晚寒涼,迎接車隊的宴會才剛剛開幕,盛裝的男女老少擠滿廣場,有的在手挽著手圍著篝火踏歌起舞,有的坐在角落裏彈奏樂曲,有的湊在一處豪飲鬥酒,有的舒展身姿鬥舞,分外熱鬧。

    瑤英興致勃勃地盯著比肩接踵的人群瞧。

    “想去跳舞嗎?”曇摩羅伽問。

    瑤英笑著搖搖頭,拉著他的手離開,穿過寂靜的長街,來到一處僻靜的庭院。院中的人早就等著了,打著燈籠領兩人進去。

    內院有說笑聲,一個麵容秀麗、穿中原服飾的婦人領著一男一女兩個青年站在庭院裏放燈祈福,庭前設了供桌,擺滿祭品。

    婦人教青年念誦經文,兩個青年滿口笑著答應。

    “她是我阿娘。”瑤英輕聲說,“我和阿兄知道李德不會放人,收複失地的時候就想辦法偷偷把她帶出京兆府了,離宮裏的那個是別人假扮的。”

    假扮的人和謝滿願容貌有幾分相似,可以騙過守衛,不過騙不過李德,可笑的是李德不關心謝滿願,隻是遠遠地看過幾次,所以不知道他手中的人質是假的。

    “阿娘不認識我和阿兄了,不過我還是想帶你來見見她,讓阿娘知道,我過得很好。”

    曇摩羅伽握緊瑤英的手。

    兩人在陰影處站了半晌,等謝滿願在兩個侍者的勸哄下回屋休息,手拉著手一起出來。

    瑤英問管家:“阿郎來過了嗎?”

    李仲虔比她先到高昌。

    管家臉色微變,小聲道:“七娘,阿郎來是來過了,不過沒敢多待……有件事,奴要向您稟報。”

    “什麽事?”

    管家吞吞吐吐地道:“奴聽謝衝他們說,有位女郎……帶著阿郎的信物找了過來,那時候您和阿郎都不在,謝衝他們不敢做主,隻能把人接過來住著。阿郎回來以後,那邊趕緊去稟報,誰知阿郎見了人,眼皮都沒眨一下,一轉頭就走了……謝衝他們不知道該怎麽處置那位女郎。”

    “是認識的人嗎?”

    “不認識,謝衝說看那位女郎的五官,肯定不是漢人,她會說我們的官話,好像身份很不一般,謝衝不敢和奴明說。”

    瑤英眼皮抽了抽:李仲虔不會是惹下什麽風流債了吧?不過他向來敢作敢當,和女郎來往都是你情我願,絕不會始亂終棄。

    她想了想,吩咐道:“先好好照顧那位女郎,等我找阿兄問清楚了再看怎麽安置。”

    管家鬆口氣,應是。

    夜色深沉,星光鋪泄一地。

    瑤英和曇摩羅伽手拉著手往回走,近衛在後麵跟著,長街回蕩著幾人的腳步聲。

    曇摩羅伽突然問:“想不想去宴會跳舞?”

    瑤英一愣,抬起頭,他低頭看著她,神情很認真。

    如果她說想跳舞,他會陪她去。

    瑤英笑了笑,踮起腳在他唇上啄了一下,“今天累了,不想去湊熱鬧,以後跳給你看。”

    曇摩羅伽眼前閃過她上次和曼達公主在亭中起舞的模樣。

    極樂仙境裏飛天的曼妙舞姿,也不過如此。

    似風中輕曳的花朵,搖搖欲墜,明豔嫵媚,花蕊將開未開,他掌心依舊記得她腰肢的嫋娜柔韌。

    他身上緊繃,血液速度倏地加快,在全身血管間奔騰湧動。

    夜色很好地掩藏了他的失態,瑤英隻當他對舞蹈不怎麽感興趣,甩甩他的手,拉著他接著往回走。

  第192章 番外二 日常

    第二天, 瑤英在馬場找到李仲虔。

    他正和楊遷幾人領著挑選出來的士兵打馬球,訓練隊伍的配合,看到瑤英登上高台, 飛身下馬,隨手把偃月形球杖拋到場邊豪奴手中,幾步跨上石階, 赤色窄袖袍上撲滿灰塵, 裹頭的襆巾散開, 露出半截晶瑩汗濕的頭發,臉上都是汗, 鳳眸顯得格外深黑, 氣喘籲籲地問:“出什麽事了?”

    瑤英遞了水囊給他, “阿兄,我聽說謝衝他們收留了一位女郎?”

    李仲虔沒接水囊, 勃然變色:“你聽說什麽了?你也來質問我?”

    瑤英莫名其妙,瞪他一眼, 啪的一聲,水囊拍到他胸前:“我這不是來問你嗎?我怎麽不相信你了?”

    “你是我兄長, 出了這樣的事,我肯定先來問你,再去找其他人求證。”

    李仲虔回過神來, 怒氣全收,笑了笑, 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水,剩下的水直接淋到頭上, 抹了把臉。

    “別生阿兄的氣,這幾天問這事的人太多了, 都是來質問我的。”

    瑤英沒生氣,看著他,正色道:“阿兄,那位女郎怎麽會有你的信物?”

    李仲虔嘴角勾了勾,“信物是從前我流落北戎時無意間落到她手裏的。我和她之間隻是幾麵之緣而已,沒有做出任何有負道義的事。你可以去問塔麗,我在北戎時,多蒙她搭救,她可以證明我沒欠下什麽風流債。”

    他這麽說,瑤英自然相信,“那阿兄想怎麽安置她?”

    李仲虔眉頭一皺,濕漉漉的臉現出幾分遲疑:“隨她去吧,她現在沒別的地方可去,先這麽養著她。”

    “她到底是什麽身份?謝衝他們為什麽不敢明說?”

    李仲虔以指作梳,揉了揉頭發,戴好襆巾,道,“明月奴,她是瓦罕可汗收養的小女兒,原本應該嫁給北戎王子為妻。”

    瑤英愣住了,一道身影從腦海裏一閃而過。

    “阿兄,那位公主是不是叫巴娜爾?”

    瓦罕可汗會收養族人部下的孤女,封為公主,悉心養大後賜嫁各部,既能籠絡人心,又能借著聯姻掠奪控製各部,巴娜爾是他的養女之一。北戎滅亡時,巴娜爾還沒出嫁,金勃歸順王庭後,曾經打聽她的下落,想把她接到王庭去。

    李仲虔神色驚訝:“你見過她?什麽時候?”

    瑤英點點頭,道:“收複伊州的時候。”

    她帶兵去伊州時,不許西軍騷擾婦孺,在王帳見過巴娜爾,不過當時她忙著辦正事,沒有怎麽留意其他人。

    她之所以記得巴娜爾這個名字,是因為巴娜爾見到她以後,神情古怪,怔怔地盯著她看了很久,還叫她阿依努爾,說認識她。

    一定是李仲虔向巴娜爾提過她。

    “阿兄……”瑤英沉吟片刻,道,“巴娜爾公主由義慶長公主撫養長大,對瓦罕可汗並無孺慕之情,現在北戎已經歸順王庭,你如果和巴娜爾公主情投意合,不用再忌諱國別和身份。”

    李仲虔嗤笑:“國別身份算什麽?我不想成家,沒做過對不起她的事……她自己非要追過來,她處境可憐,隨她去吧。”

    最後幾個字帶了幾分冷漠的惱意。

    瑤英挑眉,李仲虔的脾氣她知道,他要是真的厭惡巴娜爾,早把人趕走了,現在巴娜爾還住在高昌,說明他並不討厭巴娜爾。

    “你心裏有數就好。”

    既然李仲虔沒有辜負巴娜爾,那他們之間的事她不會多管。

    李仲虔哼了一聲,嘴角勾起:“我的事你就別操心了……”

    語氣忽地變得戲謔,“先管好你家和尚吧!”

    瑤英怔了怔,“羅伽怎麽了?”

    李仲虔指指場中幾個年輕子弟,“你看看他們的臉。”

    瑤英看過去,那幾個子弟一邊打球,一邊偷偷看她,注意到她端詳的目光,慌忙躲閃,牛家的三郎一不小心從馬背上摔了下去,差點被馬蹄踩著,等他爬起來時,她注意到他臉上鼻青臉腫。

    李仲虔摸著下巴,意味深長地道:“這幾個人是達摩親自挑的……昨天你一進城就去歇著了,和尚要會見高昌官員,你錯過了不少好戲。”

    瑤英想起昨晚見到曇摩羅伽時他臉上一閃而逝的異樣神情,“他們為難羅伽了?”

    李仲虔一笑:“為難算不上,不過是一幫傻小子想看看和尚到底哪點比他們強罷了,沒出什麽事。”

    瑤英心道羅伽性子沉穩,這裏又是高昌,他不想讓她為難,就算別人有意刁難也鬧不出大事。

    “我去看看他。阿兄接著打馬球吧,巴娜爾公主那邊你要是覺得棘手,和我說一聲,我幫你處理。既然你想照顧巴娜爾公主,那就好好照看著,別說什麽氣話寒了她的心。”

    她說完,掉頭走了。

    李仲虔看著她匆匆離開的背影,低低地笑罵了一句。

    親隨找了過來:“阿郎,巴娜爾公主病了……”

    李仲虔眉頭皺得老高:“病了就去請醫者,不必來回我,我又不會治病!”

    親隨不知道他的火氣從何而來,諾諾應是。

    他走出去幾步,腳步頓住,又道,“王宮的醫者醫術好,拿我的帖子去請,不管要用什麽藥,都記在我賬上。”

    言罷,接過球杖,蹬鞍上馬,繼續指揮士兵演練陣法。

    ……

    瑤英先去找緣覺,逼問他:“昨天宴席上出什麽事了?”

    緣覺憋了足足一晚上,就等著她來問,胸脯一挺,道:“王後有所不知,昨天,高昌這些子弟非要和王鬥酒,可是王還是修五戒,不飲酒,他們就作詩諷刺王不敢應戰,後來他們又鬧著要和王比箭術,看誰能射中天上飛過的大雁,王不會無故殺生,他們又作詩……他們還玩什麽擊鞠傳花,蹴鞠到誰腳上,誰就得作一首詩,輸的人要喝酒……”

    其實高昌子弟沒有作詩,隻是用了幾句典故,緣覺聽不懂,隻當他們在嘲笑人。

    瑤英哭笑不得。

    緣覺不懂中原的習俗,在她聽來,高昌子弟為難曇摩羅伽的辦法好像都是鬧婚車、耍弄新郎的招數。

    “牛三郎他們臉上的傷是怎麽回事?”

    緣覺連忙解釋:“王身份尊貴,又敬愛王後,絕沒有出手傷人!昨天比賽箭術時,王不能射殺大雁,就將箭矢射向其他人的箭,箭無虛發,把所有人的箭都射了下來,因為是騎射,有子弟爭先,幾匹馬相撞,摔成那樣的……還有,他們在宴會後設下埋伏,想要偷襲王,王英明睿智,沒有理會,他們中了自己人的陷阱,被一頓亂拳揍成那樣的……”

    高昌這邊的豪族子弟雖說文武雙全,但是遠離中原,隻偷偷讀了些經籍,學識不如曇摩羅伽,一番作詩論對後,發現難不倒他,於是以武服人,等曇摩羅伽幾箭聯珠將在場所有人的箭矢射落,他們忽然想起攝政王的威名。

    達摩原本跟著子弟們湊熱鬧,對上曇摩羅伽清冷威嚴的目光,頓時什麽心思都沒有了,訕訕地退到一邊去喝酒,隻有幾個紈絝子弟仍不服氣,想方設法為難曇摩羅伽,都被他一一化解。

    瑤英沒想到她睡著的時候發生了這麽多事,找到曇摩羅伽住的地方,近衛朝她拱手,“王後,王在會見使者,您有什麽吩咐?”

    她搖搖頭,示意近衛不要出聲,在外麵等了一會兒,看見使者出來了,故意放輕腳步進屋。

    曇摩羅伽坐在書案前,沒有抬頭:“用過飯了?”

    “你怎麽知道進來的是我?”

    瑤英走到他背後,俯身趴到他肩上,一雙藕臂從他胳膊兩邊伸過去,幫他整理案上的書卷,側臉貼著他頸側。

    人常說冰肌雪膚,盛暑天,她身上也有清淡的香氣。

    曇摩羅伽按住她調皮的手,沒有笑出聲,心裏卻有愉悅在歡快地浮動,一池靜水,水蓮輕搖。

    “你剛走近我就知道了。”

    瑤英在他側臉上親了一下,“我聽阿兄說,昨天牛三郎他們為難你了?怎麽不告訴我?”

    曇摩羅伽抬起頭,曲指輕輕叩響書案,掃一眼門口侍立的近衛。近衛會意,頷首應喏,放下氈簾,輕手輕腳合上門,叫上其他人,默默退到樓下去了。

    “小事罷了。”

    他抬眸看著她。

    “嫁給我,委不委屈?”

    瑤英失笑,湊近了啄他嘴角:“怎麽想起問這個?”

    她的吻一觸及分,曇摩羅伽不禁留戀地跟著她的唇往前,她已經退開去,漫不經心地翻他書案上的經卷看。

    他眉間微微動了一下,不動聲色地按住最底下的書冊,“從長安、瓜州,伊州到高昌,這一路,有很多兒郎向你求親。”

    都是意氣風發的少年郎,知情識趣。

    她認識他們,回城的時候和他們寒暄了幾句,準確地叫出了每個人的名字,他們一臉興奮。

    他聽見高昌王宮的侍女議論:“佛子當然俊俏,可是佛子是出家人呀,像尊佛似的,那麽莊嚴……一點情趣都不懂,公主很快會厭倦佛子的。”

    “對,聽說佛子每天還會念經,公主年輕美貌,怎麽受得了?”

    “這些郎君都是城主派人去挑的……”

    曇摩羅伽低頭。

    瑤英整個人靠著他,歪在他懷裏,蹭蹭他胸膛,一揮手,豪氣萬千。

    “我不喜歡他們,就喜歡你這樣的。”

    曇摩羅伽唇角微微翹了一下,抬手抱住她。

    她很受百姓愛戴,在這裏,沒有人質疑她的漢人身份,更不會有人含沙射影諷刺她勾引出家人,她所到之處,各地百姓都會趕過來迎接她。

    找到李仲虔以後她可以徹底離開王庭,為了他,她才會回到王庭,王庭信眾辱罵她,朝中官員懷疑她別有用心,世家派人刺殺她……她幾乎是孤身一人待在一個完全敵視她的國度,遭受了那麽多,她從未和他抱怨過一句。

    他不過是被幾個衝動的少年郎刁難而已,她就特地趕過來安慰他。

    曇摩羅伽久久凝視著她。

    他何德何能,能擁她入懷。

    瑤英抬起眼簾,和他的目光對上,笑了笑,抬手摸摸他的腦袋。

    “怎麽還沒蓄起頭發?”

    指腹又酥又麻,還有點癢,她覺得好玩,現在不怕他了,越摸越往上,捧著他的臉,又湊上去親了一下。

    曇摩羅伽望著她,沉默了一會兒,問:“蓄了頭發,還喜歡麽?”

    瑤英一怔,眸子慢慢睜大,半晌後,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往後仰躺在他臂上,笑得肩膀都在抖。

    他擔心蓄了頭發以後,她會失望嗎?

    和尚居然會有這樣的憂慮?

    她笑得停不下來,勾住他的脖子,手指拂過他深邃的眉眼:“你什麽樣子的我都喜歡。”

    他看著她,忽然俯身,把她困在自己堅實的胸膛和書案之間,眸色變暗,一隻手插,進她發間,一隻手按住她的脖頸,指尖一挑,撥開絲絛,溫柔地撫弄,宛轉清冷的嗓音在她耳畔輕輕地道:“明月奴,一直這樣喜歡我,好不好?”

    細細碎碎的吻落在她鬢邊。

    瑤英原本存了逗弄他的心思,故意歪在他懷裏搗亂,柔弱無骨似的,扭來扭去,被他這一壓,頓時動彈不得,絲絛散開,長發垂散而下,鋪滿她肩頭。

    他身上還是滾燙,隔了幾層繡有繁密金紋的衣衫,燙著了她,雙臂緊緊束縛著她。

    溫柔的人強勢起來,更讓人心悸。

    熱流湧過她全身。

    他抬起她的臉,越靠越近,沉靜幽深的碧眸倒映出她,靜靜凝望,一語不發,就像從前那樣默默地保護她,眼中依舊藏有亙古浩瀚的天地,但此刻那種麵對其他人時仿佛能看透人心的從容變成溫和的柔情,渴望無聲湧動。

    明明什麽動作都沒有,也沒有言語,呼吸也是平穩的,眼神卻像幽藍的火焰在熊熊燃燒,冰川底下斂著蓬勃的烈焰。

    瑤英心跳突然加快,勾著他的脖子往下壓,吻住他的唇,想到他每晚念經哄自己入睡,舌頭勾住他的,破開他的齒關,絞纏在一塊,密不可分。

    氣息融合交換,衣料窸窣摩擦,她豐盈柔軟的身體在他掌中緩緩綻放,甜香愈發濃鬱。

    曇摩羅伽身子一震,雙臂緊緊地扣住她,更加激烈地回吻。

    她身上微涼,幾乎要融化在他懷裏,他渾身滾燙,無處釋放,緊挨著她,像抱著一汪潺潺春水,身體無一處不熨帖,想就這麽和她融為一體,忍不住越抱越緊。

    良久,他聽到她承受不住的嗚咽聲,回過神,忙鬆開她的唇,手還按在她柔膩的頸子上,讓她緊貼著自己。

    她雙頰潮紅,眼眸濕潤,有些失神,他一眨不眨地俯視著她,微微喘息。

    瑤英漸漸平複下來,想起外麵還有近衛守著,手撐著他的腿,爬起身。

    曇摩羅伽抬手扶她,下一刻,他身上猛地僵住,喘息加重,閉上眼睛,唇間溢出一聲不可抑製的,好似痛苦,又好似快意的悶哼。

    瑤英感覺到掌心撐著的地方不太對勁,也僵住了,正要縮回手,曇摩羅伽跟著顫了顫。

    這段時間他功法精進到了另一個境界,經常發熱,她怕熱,他剛挨過去,她就推開他。知道他克製,不一會兒又湊過來逗他。

    他怕傷著她。

    “明月奴……”

    他低聲喚她,沒有其他的言語,隻是呢喃她的名字,身上散發出一種濃烈到讓她無法冷靜思考的氣息。

    瑤英臉上火燒,又隱隱有點克製不住的情熱,心虛地環視一圈。

    大白天的。

    屋中門窗緊閉,窗前並沒有搖晃的人影,近衛不知道什麽時候悄悄離開了,這些天隻要他們獨處,旁邊的人就會退開。

    瑤英像上次那樣,把臉埋到曇摩羅伽肩上,披散的長發間露出紅透的耳朵。

    在被溫柔包裹地那一刻,即使曇摩羅伽有意控製自己,還是難以自持地顫抖戰栗。

    他在她掌中戰栗,緊繃,發燙,最後湧出,陌生的情潮如潮水一般遊走全身。

    經文上說,男女之欲,譬如膠漆,難可得離,果然如此。

    欲讓人不可控製,而他早已沉溺其中,想索取更多。

    作者有話要說:

    上章時間線沒有特意寫明,羅伽一開始的回憶是他和瑤英從高昌回來之後的事。

    阿依努爾:突厥名字,意思大概就是明月光,明月奴。找,文,找,劇,找,資,源a,n,d更,多,精,彩,內,容,z,a,i微,信,公,眾,號:推,書,日,記,本

  第193章 番外三 日常

    瑤英抬眸偷看羅伽, 呼吸幾乎要窒住。

    曇摩羅伽身上依舊滾燙,臉上汗水淋漓,滿頰桃花氤氳, 眼眸半垂,微微喘息,細細碎碎綿密潮濕的吻落在她頸側, 濃密的眼睫底下偶爾閃過星星點點深黑的暗流, 沉水香味裏浸透了陌生的氣味, 冷冽,不動聲色, 強烈的侵略氣息。

    他衣裳整齊, 看起來就像平時研讀經卷時的模樣, 炙熱的欲念卻在她掌中無言訴說著他的迷醉,碧眸靜靜地看著她, 唇抿成一條線,眼神如有實物, 一點一點把她吞吃入腹。

    糜亂絲絲縷縷蒸騰,寬敞幽涼的大屋霎時變得悶熱無比。

    瑤英的身體也被他捂熱了, 他顧忌著功法,這些天總有點拘謹,她不在乎這些, 等著他慢慢適應還俗之後的生活,但是他越克製, 她就越喜歡逗他,不過看他這副模樣, 自己又心疼起來,湊上去, 想壓著他躺下。

    他巋然不動。

    她不知死活地纏著他扭動。

    曇摩羅伽渾身熱血湧上,鐵臂緊緊地箍著她,“別動了。”

    聲音沙啞,完全沒有放縱過後的滿足,反而比剛才的更加低沉。

    瑤英嘴上低低地答應了一聲,吐出來的聲音又幹又澀,手還在不安分地動作。

    曇摩羅伽一把緊緊扣住,汗珠從頰邊淌下來,滴落在她濃密的發絲裏,半是無奈地道:“我還沒有完全掌握功法……”

    瑤英聽出他在極力克製,抬起頭,眉頭微蹙,問:“那還要多久?”

    話剛問出口,手邊感受到他的振奮,他繃緊了身體,眸色更深。

    瑤英意識到自己這話沒問清楚,讓他誤會了,趕緊解釋:“我是關心你的身體!”

    她真的不是在催促他。

    一邊握著他,和他緊密糾纏,一邊無辜地和他解釋……曇摩羅伽閉目了片刻,抬手捧住她的臉,和她額頭相貼,嘴角微微翹了一下。

    “沒事,過幾天就好了。”

    現在不能和她同住,等回聖城就好辦了,可他舍不得離她太遠。

    他慢慢緩過來,放開瑤英,沒有叫人進來,親自為她梳洗,幫她挽發。

    瑤英身上還是酥軟的,靠坐著不動,心安理得地讓他服侍,對著鏡子照照,滿意地點點頭,視線在他腦袋上打了個轉,“怎麽連梳發都會?”

    他沒有頭發,找誰練的?

    曇摩羅伽吻她發鬢,“看你梳過。”

    好幾個清晨,她背對著他坐在絨毯前梳發,烏黑豐澤的長發披滿肩頭,動作小心翼翼的,梳完以後一定會攬鏡自照一番,前後仔仔細細看幾眼,再裹上巾帽。

    瑤英一眼瞥見自己束發的絲絛有一條遺落在書案上,伸手去夠。

    “明天就要動身了,我今晚有事要忙,脫不開身。”

    他拉起她的手,吻她白嫩的指尖,“夜裏讓謝青他們陪著你去逛逛,下次不知道什麽時候能陪你回來。”

    瑤英嗯一聲,起身下樓,想起一件事,轉身折返,看到屋中情景,腳步驀地頓住。

    曇摩羅伽坐在書案前,剛換了身居家僧衣,拿起從她發間扯下的絲絛,纏繞在修長的手指間,送到唇邊親吻。

    屋中還殘留著她身上的甜香。

    他臉上神色沉靜威嚴,卻在做這樣的事。

    仿佛有一簇簇煙花在瑤英腦海裏炸開,異樣的熱流從腳底竄起,她大氣不敢出一聲,抬腳往前半步,想了想,掉頭默默離開。

    這幾天還是別折騰他了。

    ……

    親兵傳出消息,文昭公主要召見城中兒郎。

    一眾子弟驚喜萬分,紛紛換上新衣,穿錦袍,踏烏皮靴,腰佩寶刀,趕到王宮,親兵領著他們去了馬球場。

    場中已經設下兩三丈高的球杆,身著打球衣、額前係紅帶的親兵立在騎馬球網左側,打頭的謝青麵無表情,一身窄袖袍,低頭慢條斯理地擦拭球杖。

    瑤英站在台前,也是一身窄袖錦袍,淡施脂粉,明豔颯爽,朝眾人一笑。

    眾人心中驟起鼓點。

    瑤英微笑道:“聽城主說諸君球技精湛,阿青他們也常常打球,你們正好切磋一二,也好教我領略諸君的本領。”

    眾人熱血沸騰,換上右軍的打球衣,奔上球場。

    城主達摩坐在蔭涼底下,目睹完一整場馬球賽,謝青、謝衝他們沒有客氣,獰笑著一次次把皮球擊進右軍的球門之中,意氣風發的少年郎們拚盡全力發動反攻,依然被壓製著打完下半場。

    達摩嘖嘖了幾聲,這些子弟連公主的親兵都打不過,以後誰還敢在曇摩羅伽麵前大言不慚地宣稱仰慕公主風采,想做公主的入幕之賓?

    比賽結束,鍾鼓禮樂齊鳴,宮中大宴,少年郎們垂頭喪氣地坐在案前,鬱鬱寡歡。

    瑤英和達摩、李仲虔一起入席,看到少年郎們時,臉上並未露出嘲諷之色,在眾人的注視中舉起酒杯,指尖蘸酒,對著空中彈了三下。

    宴上眾人笑著回禮,大宴開席。

    瑤英拿起酒杯,走到少年郎們麵前,含笑道:“相逢意氣為君飲,係馬高樓垂柳邊。孰知不向邊庭苦,縱死猶聞俠骨香。諸君雖然年輕,卻願不辭勞苦,櫛風沐雨,隨父兄固守邊疆,紅日初升,其道大光,潛龍騰淵,鱗爪飛揚,諸君日後定然都是守護諸州的肱骨良將,七娘佩服。”

    “他日,待諸君有所成,我再為諸君祝酒。”

    說完,她舉杯一飲而盡。

    少年郎們或羞愧得麵紅耳赤,或意氣衝天、大受鼓舞,手忙腳亂舉杯應答。

    達摩暗笑。

    瑤英回到席位,掃他一眼。

    達摩被她這個眼神看得一個激靈,紅發顫了顫,道:“公主,這都是誤會,曇摩王都請婚了,我為公主挑選的那些駙馬人選自然也就沒用了,沒想到有人急於討好公主,竟然找來了從前的王宮長史……”

    長史以前伺候過嫁到高昌的北戎公主,曾親自搜羅健壯俊美的年輕郎君入宮討好公主。達摩不過是隨口吩咐幾句,要仆從幫忙尋些厚禮,長史便自作主張,和選妃一樣遴選了一幫少年郎,個個龍精虎猛,站在那裏,像一片挺拔的白楊樹。

    達摩反應過來以後,沒有立刻阻止,曇摩羅伽在他們的心目中幾乎是神,沒人敢褻瀆他,現在佛子成了文昭公主的夫婿,他們實在按捺不住好奇心,佛子被情敵為難的場景可不是想看就能看到的。

    瑤英哭笑不得,解決了少年郎的事,看天色不算太晚,戴上麵具出了王宮,謝青和親兵跟在她身邊。

    為慶祝她的大婚,這幾天城中沒有宵禁,而且商人出入城門都不需要繳稅,最繁華的市坊徹夜不息,各部商人蜂擁而至,貨架上琳琅滿目,長安的茶葉,王庭的金器,波斯的錦毯,天竺的經書,南海的珍珠,各部的獸皮,珍奇應有盡有,整條長街張燈結彩,人流如織。

    所有人都穿著節日的盛裝,臉上戴了麵具,瑤英和親兵混在其中也不怕被人認出來。

    她逛了一會兒,買了些新奇精巧的小玩意兒,布袋沒一會兒就裝滿了,正想回王宮,遠處高台上飄來一陣激昂的樂曲聲,嘈嘈切切,節奏明快,她聽得入神,隨著擁擠的人流走到高台下。

    鼓樂喧天,燈火如晝,穿薄紗的胡姬在台上翩翩起舞,台下觀看的人群也跟著手挽手踏歌,今年戰亂平息,諸州光複,瓜果糧食豐收,瑤英和曇摩羅伽大婚,百姓自發跟著慶祝,各地都有男女齊聚踏歌。

    瑤英一行人站在一邊觀看,很快有戴麵具的少女笑著上前邀他們共舞,話還沒說完,已經熱情地上前挽他們的手。

    謝青皺眉,握緊刀柄,瑤英朝她搖搖頭,挽住她的手臂,拉著她和人群一起踏歌。

    幾個大圈轉下來,她累得出了汗,退出來,和謝青說笑,一名戴神狼麵具的少年郎走了過來,兩手向兩邊平舉,朝她躬身。

    瑤英笑著上前:“我……”

    話還沒出口,一隻手伸過來,強硬地扣住她的手腕,一道清冷嗓音響起:“她是我的未婚妻子。”

    少年郎聳聳肩膀,朝他躬身,拔腿走開。

    瑤英抬起頭,目光落到身邊男人身上,驚呆了。

    男人站在她身邊,臉上戴了一張青麵獠牙的鬼臉麵具,身穿在高昌常見的窄袖束腰錦短袍,緊束的革帶勾勒出挺拔勁瘦的線條,一雙長腿包在緊縛的錦褲長靴中,寬肩窄腰,矯健頎長。

    他拉著她的手,掌心滾燙,碧色雙眸掃視一圈,周圍觀望的青年失望地退開了。

    瑤英回過神,又驚又喜,麵具底下一雙明眸亮晶晶的,甩甩他的手:“你怎麽來了?”

    他不是說今晚很忙,脫不開身的嗎?什麽時候悄悄跟過來的?

    曇摩羅伽低頭,夜色下,鬼臉麵具顯得格外醜陋猙獰,唯有那雙碧眸盈滿溫柔。

    “過來找你。”

    她昨晚盯著市坊的燈火看了很久。

    今晚,他是陪伴她的情郎。

    瑤英眉眼彎彎,挽住曇摩羅伽的手臂,把他扯到賣麵具的鋪子前,挑了半天,選了一對一模一樣又不是很常見的麵具。

    他眸中隱隱有淡淡的笑意,和她一起換上新買的麵具。

    瑤英抬眸:“你還記得高昌這邊的風俗嗎?”

    他握著她的手,“記得。”

    瑤英一笑,麵具挪開一邊,撥開他的麵具,踮起腳,飛快地親一下他的側臉。

    長街比肩接踵,人聲笑語直衝雲霄,火樹銀花,紅塵滾滾。

    溫軟的唇在曇摩羅伽頰邊落下一個俏皮的吻,周遭一切突然消失得一幹二淨,天地間,隻剩下站在眼前的她。

    他低頭,看著她璀璨的雙眸,“再親一下。”

    語氣平靜,一本正經。

    瑤英看一眼左右,果斷地搖搖頭,拉著眼眸微垂的曇摩羅伽繼續往前走,忽然抬起手,趁他不注意,直接掀開他的麵具,湊上去,在他唇上印了一下,輕輕啃咬他的唇。

    等他反應過來之前,她已經鬆開他的手,掉頭去挑鋪子裏的貨物了。

    曇摩羅伽失神了片刻,感覺到唇上微微刺痛,走上前,拉住她的手,緊緊握住。

    他不會再放開了。

    瑤英拉著曇摩羅伽的手,不再去人群密集的地方,兩人就這麽在人流中慢慢走著,偶爾停下來看看貨攤,問問糧食布匹的價格,和各地商人閑談幾句,看到賣漿水和瓜果的攤子,買些解渴。

    她看到喜歡的東西就買下,綢袋塞得滿滿當當,有時候為難,轉身問曇摩羅伽的意見:“哪個更好?”

    他從來沒有這樣的經曆,眼中隻有她歡喜的眸子,她問什麽都是點點頭,“都好。”

    什麽都好。

    胡商哈哈大笑,出言揶揄,“郎君真聽娘子的話,娘子好福氣。”

    瑤英笑昵曇摩羅伽一眼,臉上映著輝煌的燈火,眼波流轉,嫵媚明豔,道:“他狡猾著呢!”

    他喉頭滾動了一下。

    長街人群漸漸散去,老人和孩子陸續歸家,剩下的多數是精力旺盛的青年人,謝青找了過來,說已經辰時了。

    瑤英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又問了一遍時辰,不由失笑:竟然逛了這麽久,她一點都沒察覺。

    回去的路擠得水泄不通,車馬難行。瑤英每天都在忙西軍的事,有些犯困,眼皮發沉,掩唇打了個哈欠。

    曇摩羅伽停下來,彎腰。

    “過來,我背你回去。”

    瑤英真的累了,眼眸濕漉漉的,摘下麵具,趴到他背上,臉埋在他頸側,緊緊抱住他。

    曇摩羅伽背起她,慢慢走著。

    “累嗎?”她朝他脖子吹氣,問。

    他搖頭:“不累。”

    脖頸邊一陣陣溫熱蘭息,她想和他說話,呢喃了幾句,聲音越來越低,枕著他的肩膀睡著了。

    曇摩羅伽沒有叫醒她,背著她走回王宮,燈光映下一道長長的影子。

    翌日,他們啟程回王庭。

    高昌百姓夾道歡送,人群目送車隊離開,久久不願離去。

    李仲虔又送了一段距離,緣覺等人再三相勸,他挑開車簾,看著瑤英,半晌無話。

    瑤英微笑:“阿兄,我會好好照顧自己,你也是,少吃酒,有事我給你寫信,我過段時間會回來。”

    李仲虔路上叮囑過她很多回,這會兒心頭沉重,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許久後,嗯一聲,“受了委屈就告訴阿兄。”

    不論她長多大,永遠是他嗬護著的妹妹。

    他擺擺手,示意車隊繼續走。

    瑤英朝他揮手,直到看不到他的身影了才回車廂。

    金燦燦的沙丘連綿起伏,邊陲銀冠筆直矗立,狹長的綠洲河穀坐落在廣袤無際的戈壁間,車隊漸漸遠去。

    不一會兒,曇摩羅伽騎馬過來,隔著簾子和瑤英說話。

    她心裏的不舍惆悵淡了些,摘下頭冠,躺下休息,接下來幾天沒騎馬,這天,她正在睡夢中,有人叩響車窗,“明月奴,到王庭了。”

    是曇摩羅伽的聲音。

    今天風好像很大,車窗外一片琳琅風聲。

    侍女服侍瑤英換好華麗的禮服,戴上匠人修改過的王冠,掀開簾子。

    天清雲淡,日光熾烈。

    曇摩羅伽站在馬車外,一身王庭君主的華麗禮服,望著瑤英,麵容平靜,沒有笑,但每個人都看得出來他眸中的愉悅。

    在他身後,幾萬王庭大軍肅穆靜立,黑壓壓一眼望不到邊際。

    山丘間一道道黑色線條奔騰湧動,獵獵風聲灌滿天地。

    那是一麵麵迎風招展旗幟,雪白金紋,玄底紅紋,遮天蔽日,匯成起伏的海浪。

    曇摩羅伽和瑤英的旗幟。

    數萬王庭騎士同時下馬,單手握拳置於胸前,朝瑤英行禮,齊聲呼喊她的尊稱,雄渾的喊聲撼天動地。

    曇摩羅伽扶瑤英蹬鞍上馬,兩人並轡而行。

    數萬大軍有序地退開,讓出一條道路,簇擁著他們回城。

    從邊城到聖城,一路上,百姓載歌載舞,夾道恭迎他們的王和王後歸來,大道旁的房屋、鷹架、驛舍前旗幟飛揚,每一麵雪白金紋的旗幟升起的地方,旁邊都有代表瑤英的旗幟飄揚。

    連他們經過的佛寺都派僧人送來祝福。

    百官和各部酋長迎候於大道前,簇擁著兩人登上早就搭建好的高台,恭敬的呼喚如山呼海嘯。

    瑤英望著台下朝拜的人群,心緒起伏,看向身邊的曇摩羅伽:“你是不是頒布了什麽政令?”

    曇摩羅伽伸手拂開擋住她視線的一串寶石珠串。

    他不會讓王庭人為難她。

    誰都不行。

    ……

    繁瑣的儀式一個接著一個,曇摩羅伽知道瑤英累了,等官員朝拜完,讓她先回內殿吃點東西。

    王宮修葺一新,按照曇摩羅伽的吩咐,沒有大興土木,按原樣重修,很多不起眼的地方看得出斑駁痕跡,隻有單獨為瑤英建造的庭院是重新起地基建的。

    瑤英換了身輕便的衣裳,在園中轉了轉。

    曲廊涼亭,青瓦軒窗,卷簾上繪有山水畫,所有陳設都一如荊南她長大的地方,院中還引了活水,砌了一汪清澈見底的池子,內殿所有親衛近侍都是她的人,要不是緣覺領著人擔來一箱箱賀禮,她幾乎要以為自己回到荊南老宅了。

    “這些都是王離開前親自布置的,建園子的圖紙也是王畫的。”緣覺喜氣洋洋地道。

    瑤英心裏甜蜜,想等他回來和他一起再逛一遍,回到內殿,收拾自己和羅伽的貼身用具,殿中堆滿寶匣箱籠,榻邊有幾隻緊扣著的匣子,她把暫時不用整理的匣子推到一邊,哐當一聲,角落裏的一隻匣子滾落下去。

    她撿起匣子,怕摔碎裏麵的東西,找出鑰匙,打開鎖扣,眸子睜大。

    匣子裏用錦緞纏裹的書卷打開了半邊,紙上精美的圖畫直接映入她的眼簾。

    瑤英眼皮跳了跳,把匣子合上。

    這好像是羅伽的書匣……他最近閑暇時看的書居然是這個?

  第194章 番外四 日常

    輝煌的晚霞染紅了半邊天空, 給莽莽黃沙抹了層豔麗的胭脂。

    在廢墟中重建的聖城依然雄偉壯麗,酷熱還未散去,身穿鮮豔盛裝的百姓已經結伴走出家門, 城中萬人空巷,長街廣場燃起一叢叢篝火。

    一頂頂宴帳、一條條長氈、一重重帷幕,密密麻麻, 人群比肩接踵, 幾乎找不到下腳的地方, 篝火上架設轉爐,一隻隻烤得油亮的肥美羔羊滋滋流油, 地爐紅彤彤的, 燜烤著新鮮的饢餅, 長桌上白天剛剛從枝頭采摘的瓜果堆疊如寶塔,葡萄、桑葚、胡瓜、椰棗、紅梅, 牆角裏還堆了一口口裝滿瓜果的大筐,甜香撲鼻, 大鍋裏燉煮著大塊的羊骨和綠葉菜湯,老人守著用白疊布一層層包裹的木桶, 偶爾掀開桶蓋,從中舀出一大勺散發著涼氣的冰冷酥山,澆上乳酪、刺蜜、葡萄幹、碎幹果和羊奶, 遞給熱得滿頭大汗的年輕男女。

    空氣裏滿溢著食物和脂粉的濃烈香氣,更濃鬱的是醇厚的酒香。

    一輛輛大車在長街中穿行, 車上捆著一隻碩大無比、兩個壯年男人才能勉強抬起來的大酒桶。王和王後大婚,百姓獻上自家陳釀的葡萄酒, 不管誰來討酒吃,隻需要說上一句祝福王和王後的話, 就能開懷暢飲,醉倒了躺倒就睡。

    今晚沒有禁令,慶祝活動會通宵達旦。

    樂人彈拉起豎箜篌、琵琶、桑圖爾琴、艾捷克、馬頭琴,吹響羌笛、篳篥,美麗的少女揮舞金鈴,拍打小羊皮鼓、羯鼓,歡快清脆的樂聲回蕩在聖城每一個角落,人們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大聲談笑,載歌且舞,興高采烈。少女舞步輕盈,斑斕的長裙織出一片燦爛虹光。

    瑤英換了身裝束,在侍女親兵的簇擁中踏入正殿,路邊歡慶的人紛紛停下退後,朝她行禮。

    王庭和中原的風俗本就不同,她又事先和曇摩羅伽商量過,婚後她不會整天待在深宮等他回來,今晚是她和他的婚宴,她也要出麵招待各部酋長和他國使者。

    金勃王子搶在頭一個送來祝福,他剛才在宴席上見到一個不應該出現在王庭的熟人,呆若木雞,上去攀談。

    那人淡淡一笑,道:“是文昭公主請我來的,公主被海都阿陵囚禁時,我們有些交情。”

    金勃遲鈍的腦瓜子一瞬間想明白很多事,驚恐萬分,想起瓦罕可汗生前的叮囑,決定以後一定要好好討好王庭王後,至少絕不能得罪她。

    尤其這位王後還是謝青的主公。

    金勃先看了瑤英身邊的謝青幾眼,有心賣弄,想了半天,雄赳赳、氣昂昂地道:“祝公主和佛子早日生幾個大胖小子!”

    在北戎,給新婚夫婦最好的祝福就是早點生一窩孩子。

    瑤英眼皮跳了跳,謝過他。

    金勃有些得意,瞥一眼謝青。

    謝青麵無表情。

    瑤英讓謝青他們也去吃酒跳舞,隻叫兩個親兵跟著自己。

    恭祝聲不絕於耳。

    “祝公主和王白首偕老,永結同心。”

    說這話的是會漢話的各國使者。

    “祝王後和王恩愛甜蜜,子孫滿堂,就像尼勒穀滿架累累的葡萄。”

    這是王庭官員。

    “祝公主和佛子早日共享夫妻之樂。”

    這句話出自曼達公主之口,她隨丈夫一起來聖城恭賀曇摩羅伽和瑤英大婚。

    緣覺聽到這話,臉都僵了。

    曼達公主絲毫不在意周圍親兵的側目,滿麵紅光,舉著酒杯湊過來,笑眯眯地端詳瑤英。

    “公主這樣打扮,就像是從寺廟壁畫裏走下來的神女。”

    毗羅摩羅的寺廟供奉很多神,也供奉嫵媚明豔的神女。

    瑤英笑笑:“公主遠道而來,路上辛苦了。”

    “這點辛苦算什麽?佛子娶妻,我怎麽能錯過?”曼達公主搖搖手,朝瑤英拋了個媚眼,“我貌美如花,舞藝舉世無雙,沒有哪個男人能抵擋得住我,這麽多年我隻敗在佛子手上……現在佛子被公主俘獲……”

    她哈的一聲,笑得幸災樂禍。

    雖然她失敗了,還灰溜溜被佛子給趕走,不過看著清冷莊嚴的佛子栽在文昭公主石榴裙下,她心裏依舊隱隱有種報複的快意。

    她就是這麽記仇。

    “公主,我送你的賀禮看過了嗎?”曼達公主壓低聲音,“那些都是我的壓箱法寶,公主大婚,我才舍得割愛,公主一定要物盡其用啊!有什麽不會的,我教你……公主,別被佛子騙了,男人到了床上全都一個樣……佛子一看就是個雛,他那樣的體格,激動起來很可能會傷了你,會武的人需要特別旺盛,看你嬌滴滴的,一定要早做準備,不能隨他擺弄,不然吃苦的是你!在我的家鄉,男女結合時都應該享受到情愛的美妙,才能叫魚水之歡……”

    馬魯國侍從聽她越說越露骨,冷汗直冒,忙把她拉走了。

    瑤英啼笑皆非,驀地想起曇摩羅伽那一匣子書冊,眼神巡睃,滿場尋找曇摩羅伽的身影。

    他在高台接見各國使者,這樣熱鬧的場合,人聲鼎沸,輕歌曼舞,他身穿華麗的禮服,身邊近衛軍官簇擁,氣質依然清貴出塵。

    察覺到她的注視,他朝她看過來。

    隔著搖曳的燈火和笑鬧的人群,他的臉有些模糊,可是瑤英能感覺到他眸中清淡的笑意,看上去並不濃烈,卻絲絲入骨。

    她提著一隻鎏金獸首酒壺,步上高台,在曇摩羅伽身邊坐下,使者紛紛舉杯朝她道賀,她笑著寒暄幾句,喝了酒,覷眼看曇摩羅伽。

    “累不累?”他問,拿走她手裏的酒杯,給她斟了一杯杏漿。

    瑤英搖搖頭,她前一陣子忙著西軍的事,就是為了趕在回王庭之前處理好幾樁要事,現在諸事穩妥,可以偷得幾日閑暇。

    “你呢?要不要早點去歇著?”

    如若不是必要,他不會出席盛大宴會。

    曇摩羅伽唇角微微一揚,“今天是你和我的婚禮。”

    他怎麽能缺席自己的婚禮。

    瑤英輕笑。

    他在意之前她說過的“什麽都不要、什麽都不在乎”的話,堅持要給她最好的一切。

    兩人靠著一處說話,沒有其他親密舉動,但眉梢眼角都氤氳著情意,周圍的使者賓客發出善意的哄笑聲,恭維奉承,說他們是神仙托生的一對璧人。

    曇摩羅伽抬頭,眉目清朗。

    使者們心中嘖嘖稱奇,以前他們絞盡腦汁想討好佛子,可是佛子心無外物,沒有弱點,也沒有喜好,實在無從下手,今天總算看到那雙睿智的眸子裏有淡淡的笑意浮動,看他高興,他們愈加賣力地討好,趁機提出斟酌很久的請求和提議。

    曇摩羅伽麵容沉靜,不置可否地聽著。

    眾人心中緊張,即使是婚宴上,佛子還是冷靜沉默。

    瑤英喝著酸酸甜甜的杏漿,嘴角一勾,靠到曇摩羅伽身邊,紅唇微啟,低語:“羅伽,我下午的時候整理箱籠,不小心打翻那隻黑漆書匣,怕裏麵的東西摔壞,用你給我的鑰匙打開看了一下。”

    曇摩羅伽眼睫忽地顫動。

    她咬了咬唇,“我看到那幾本書冊了。”

    曇摩羅伽垂眸不語。

    滿座歡歌笑語,瑤英偏過頭,似笑非笑,當著所有賓客的麵,在他耳邊輕聲呢喃:“郎君,你怎麽看那些東西?”

    像是含羞嗔怪他,語氣卻分明是在調笑,句尾微微上揚,像隻得意洋洋的貓,一爪子狠狠地撓他一下,又伸出軟墊輕輕地安撫他,嫩紅舌尖一閃而過。

    曇摩羅伽沒有作聲。

    聽到她那聲故意拖長的、嬌柔的“郎君”,他半晌回不過神,異樣的酥麻在胸腔跳動。

    席間使者不明所以,繼續搜腸挖肚地想辦法奉承他。

    瑤英就喜歡看他不動聲色的模樣,繼續道:“羅伽,緣覺說你回來以後去過湯泉……你是不是快好了?”

    說著,視線掃過他腿間,意味深長。

    雖然她碰過幾次,其實每次都不敢低頭看。

    曇摩羅伽一震,臉上神情不變,身體早已僵直。

    他沒敢看她,若無其事地換了一個姿勢。

    瑤英忍笑,舍不得繼續欺負他,起身要走,剛坐直了些,手腕一緊,被他緊緊扣住。

    她抬眸看他,唇邊一抹得逞的壞笑,這麽多人看著他們,他有火氣也得忍著。

    曇摩羅伽看著她,暗斂在從容清淡裏的氣勢頃刻間散發出來,銅牆鐵壁一樣,雄健渾厚,手上力道不減,眼簾抬起,淡淡地掃視一圈。

    旁邊的近衛齊齊頷首,退到玉階下,在座的使者賓客也在近衛的示意下起身,抱拳退了下去。

    剛才還熱鬧的高台,轉瞬隻剩下曇摩羅伽和瑤英兩個人。

    瑤英傻眼了。

    台下眾人還在豪飲,樂曲聲激昂熱烈,人影晃動,台上隻有她和他,他俯身,氣息在她耳鬢邊縈繞。

    “明月奴,我自幼出家,不懂夫妻之道。”

    他一本正經地說著這樣的話,瑤英不禁心跳如鼓,耳垂發燙。

    “你那麽博學……”

    她才不信他一點都不懂,他可以一眼認出天竺銅佛。

    “我隻是聽說過天竺秘法,未曾研究過夫婦之倫,怕傷著你。”

    參透萬事萬物,才能解脫,了解之後方能放下,他閱遍經籍,對他來說,夫妻之樂和其他世人難以割舍的榮華、財富一樣,沒有什麽不同,隻是貪婪中的一種。

    起初,對她起貪念時,他未曾想過要這麽褻瀆她,隻是想把她留在身邊。

    後來動了□□,想要的越來越多,越來越強烈,看到她,便抑製不住,念經也無法打消心思。

    曇摩羅伽扣著瑤英的手腕,看著她因為低頭的動作露出的膩白的頸子,瘦削健壯的身體撐在她身側,臉上沒有一點笑意,一字一字慢條斯理地說:“夫妻之歡,和合之樂,出自天然,我是你的丈夫,你嫁我,我想讓你快樂,所以看那些書冊。”

  ?

    他靠近了些,握住她的手送到唇邊親吻,清冷的聲音變得沙啞,意有所指地道:“明月奴,你撫著我的時候,我很快樂。”

    快樂到想一直沉淪其中,那種讓人腰眼發酸、暢快到忘乎所以的快感,像魔鬼一樣吞噬他的自持。

    這種話從羅伽口中說出來,格外撩人心弦。

    瑤英身上滾過一道戰栗,臉倏地一下紅透,眼睫顫抖,熱流湧上臉。

    明明故意逗他的人是自己。

    “我聽人說,達摩給你選的那些麵首都精於此道。”

    他沉默了一會兒,忽然道。

    瑤英雙眸瞪大,一臉不敢相信,愣愣地抬起頭。

    他知道麵首的事?

    曇摩羅伽和她對視,眼神透出威嚴:“你想在高昌養幾個麵首?”

    他曾想,隻要她快樂就好。

    後來他發現,伴隨著愛和欲的,一定有會有嫉和恨,有失落和痛苦,它們無孔不入,一點一點蝕咬他全身,正如經文所說,七情六欲,相伴相生。

    得她陪伴時有多歡喜,放手目送她離去時就有多苦澀。

    瑤英頭皮發麻。

    他果然狡猾,早就知道她曾經動過養麵首的念頭,故意隱忍不發,現在才說出口,她太過震驚,一下子就露餡了。

    “王,王後,到吉時了。”

    禮官在台下請示,聲音遙遙飄來,驅散兩人之間無聲湧動的曖昧情愫。

    滿殿歡聲笑語。

    瑤英終於找回自己的呼吸,啪的一下收回手,推推曇摩羅伽,站了起來,腳步飛快,朝掛滿幡旗的露台走去。

    曇摩羅伽望著她的背影,起身跟上。

    露台庭燎熊熊燃燒,台下廣場人山人海,苦等了半天的百姓看到二人並肩出現在欄杆前,激動地大叫,祝福他們、感謝他們,千千萬萬道聲音匯成巨浪,一波一波,山呼海嘯。

    曇摩羅伽和瑤英朝百姓致意,呼喊聲愈發響亮。

    遠方高崖上,數萬盞寫滿祝語的蓮花燈同時升起,萬點明黃光芒飄飄蕩蕩,在遼闊無邊的夜穹間沉浮,恍如銀河墜落。

    她和他立在露台前,就如置身茫茫雲層星海當中,一伸手就能摘下一顆顆閃亮的星子。

    瑤英望著眼前的盛景,心裏祥和安定,和曇摩羅伽相識以來的種種浮現在腦海中,回眸朝他微笑。

    漫天璀璨燈火,不及她這一笑。

    曇摩羅伽擁住她,低頭吻她眉心。

    宴會散去,賓客相扶而出,繼續飲酒歡慶。

    瑤英有些累了,先回內殿,侍女服侍她洗漱,她驚訝地發現後殿別有洞天,修有溫泉池,想著可能和地道那邊的泉池是相連的,曇摩羅伽練功時常常需要泡熱泉。

    侍女在水中灑了香花藥草,她泡了一會兒熱湯,疲乏頓消,拿了一冊書,躺倒在大床上翻看。

    等曇摩羅伽回來時,殿中靜悄悄的。

    低垂的帷帳透出昏暗朦朧的燈火,珠簾半卷,瑤英側臥於床榻邊,手上還鬆鬆握著書卷,雙眸緊閉,呼吸綿長,已經睡著了,如雲漆發鋪泄而下,枕上臥枝,月下聚雪,衣襟微微散開,紗裙卷起,露出半邊圓潤潔白的肩頭,從飽滿的隆起,纖細的腰肢,修長的腿,到紗裙間若隱若現的纖巧腳踝,拉出玲瓏有致的曲線。

    她睡得很熟,臉上微泛潮紅。

    豔光流轉。

    陣陣幽香逸出。

    是從她身上散發出來的獨特的甜美香氣,清淡,若有若無,在含羞撫弄他的時候,又會變得格外強烈,濃稠得能淌出蜜,誘人品嚐。

    曇摩羅伽凝視她半晌,俯身,輕輕抽走她手中的書卷。

    瑤英眼睫抖動了幾下,睜開眼睛,看到他,迷迷糊糊地問:“你怎麽來了?”

    半夢半醒,聲音嬌嬌軟軟的。

    不等他回答,她閉上眼睛,又睡著了。

    也不知道是太累了,忘了今天是什麽日子,還是因為他這些天不敢多碰她,以為他今晚也是如此,不會留宿,亦或是他問了麵首的事,故意逗他。

    還有可能隻是嫌棄他身上太熱了,想好好睡覺。

    曇摩羅伽笑了笑,親了親她的頭發,起身走進後殿。

    水聲淅淅瀝瀝。

    半個時辰後,瑤英醒了,揉揉眼睛爬起來,看著眼前金碧輝煌的寢殿,想起曇摩羅伽剛才好像回來了,光著腳下床,撥開珠簾,“羅伽?”

    裏麵傳出一聲沉悶的應答。

    瑤英走進去,探頭往裏看。

    室中水氣彌漫,隱約可見蕩漾的明亮水波,曇摩羅伽背對著她坐在池中,赤著上身,肩背微微拱起,似拉緊了的弓弦,肌肉僨張,汗珠密密麻麻,順著起伏的線條一點一點滑落下來,落入水中。

    咚的一聲細響。

    瑤英整個人清醒過來,轉身離開,身後傳來曇摩羅伽冷靜鎮定的聲音:“明月奴,幫我拿件衣裳。”

    她回過神,答應一聲,從衣架上挑了件閑居的寬大僧衣,走進浴房。

    溫泉池鑲嵌在玉階間,泉水從獸首銅管吐出,一池碧水蕩漾,曇摩羅伽靠在池邊,脊背越繃越緊,像是在調息運功。

    他夜裏經常這樣。

    瑤英走到池沿,俯身,把僧衣遞給他,幾縷長發落下,從他肩膀拂過。

    “羅伽,別累著了。”

    手上一道巨力傳來,曇摩羅伽突然睜開眼睛,攥住她的手腕,把她扯進溫泉池中,讓她坐在自己懷裏,池水飛濺,打濕了她身上的衣衫和頭發。

    瑤英嚇了一跳,還以為他是不小心碰到了自己,掙紮著要起來,曇摩羅伽扣住她的肩膀,不讓她動彈,目光停在她身前。

    衣衫盡濕,包裹其下的身體玲瓏綽約。

    將熟未熟的果子,飽滿,透著稚嫩的嫣紅。

    他湊上前,隔著衣服含住。

    瑤英猝不及防,繼而渾身酥麻,細小的雞皮疙瘩在肌膚上炸開,身上過電似的戰栗,唇間溢出一聲像啜泣一樣的低吟,軟倒在他身上。

    他堅實的雙臂橫在她背上,越摟越緊,滾燙貼了上來。

    瑤英從來沒受過這麽強烈的刺激,發鬢散亂,雙頰潮紅熏透,眸中湧起水光。

    她腰肢纖細,不堪一握,柔弱無骨,似楊柳的紙條,婀娜輕盈,又充滿韌勁,花枝一樣,因為他的作弄,在他掌中顫動。

    一池碧水湧動。

    “羅伽……”她受不了,幾乎要哭出聲,伸手去推他。

    他退開了些,碧眸幽深,唇順著往上,隔著濕透的衣衫吻她雪脯,脖子,頸側,下巴,然後扣住她後頸,撬開她的齒關,向她索取更多難耐的,像是痛苦,又像是快樂的喘息。

    浴房空蕩蕩的,除了幾張玉案,沒有其他陳設,瑤英壓抑的聲音在偌大的屋中回蕩,又反射回來。

    她滿頭烈火燃燒,不知身在何方,等他終於喘息著鬆開自己時,呆呆地看著他,唇上泛著水光,衣衫半褪,肌膚透出豔紅。

    曇摩羅伽眉眼深邃沉靜,伸手拂去她唇邊自己留下的痕跡,聲音暗啞:“明月奴,我好了,今晚留下……以後都不走了。”

    他握佛珠的手開始剝她的衣裳。

    “疼的話,別忍著,告訴我。”

    瑤英軟成了一灘水,手指顫了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