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
  梁如琢沒什麽戰鬥精神,他不過是畫膩了,去找點血腥的刺激和靈感,老師曾說他構思作品過於冷酷和鎮定,應該去改變一下,他就去了。後來他改修景觀。純藝術需要一顆赤誠之心,而梁如琢沒有,他的性格裏隻有變本加厲的冷靜和虛偽。

  “嗯那不重要。”梁如琢把刀片扔回筆筒,重新披上了平整潔淨的西服外套。

  梁在野對他下了最後通牒。

  “哥,你在國內各行各業人脈密集這我知道,但你能拿我怎麽樣呢?就算你把我這兒拆了都沒用。”為了避免矛盾激化把事情捅到派出所,梁如琢從兜裏摸出一個紙包,慢悠悠地展開鋪在大哥麵前,裏麵是各式各樣的藥片。

  “這樣吧,這是嫂子平時常吃的藥,必須經常帶在身上以防意外,你隻要能說對其中一種,我就把嫂子送回來。”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工作間裏隻能聽得見呼吸聲。窗玻璃四周的縫隙被狂風送來的細雪填滿,白晝已經開始變長了,陰沉的太陽遲遲沒有落入雲層。

  他耐心地等待著,太陽終於落到視線之外,大哥眼睛裏的光也跟著一塊熄滅,盯著那些藥片靜默了幾分鍾。

  大哥的手機又開始催命般響起來。他接了個電話,轉頭冷冷看了梁如琢一眼。

  隻是丟一個寵物而已,可能對大哥來說真的不算什麽。但大哥的眼神變得有點陌生,走時仍然像皇帝那樣吩咐他,讓他別欺負他嫂子。

  “我會把他搜出來的。”他說。

  工作間變得更加寂靜了,梁如琢站在一片昏暗中,指尖撫摸著每一個藥片的形狀和表皮,自言自語著說出它們的名字、效用、不良反應和禁忌。

  他忽然明白了一個道理,小嫂子的魅力實際上是一視同仁的,他和他哥之間的區別就隻是大哥不樂意被馴化,而他心甘情願被馴化。

  梁如琢收拾了工作間的圖紙,鎖在保險櫃裏,然後靜悄悄地扶著隱隱作痛的肋骨下樓。

  他又帶了一束藍色的風信子回家,還沒敲門門就開了,小嫂子探出頭來,驚喜地接過那束花,踮起腳來吻他。

  他今後會無比期待下班,因為家裏的燈是亮的,會有一位漂亮的小朋友迎接他,歡天喜地地接過他的禮物。

  幸好今天老大沒能說出那些藥的名字,不然他就會出爾反爾了。

  梁如琢抱起他的小朋友走進家門,把他放到自己腿上,告訴他今天他見過大哥了。

  “你看,他扯亂了你打的領帶。”梁如琢微微蹙著眉,仿佛真的很苦惱的樣子,解開襯衣給他看側腰的淤青,“他打了我,還要把你揪出來殺掉。”

  文羚信以為真,特別心疼地給他揉。

  “野叔從來不會好好說話,他打人打習慣了,兵痞子一樣,這種粗魯的人就應該進監獄蹲個十年二十年的。”

  梁如琢輕咳了一聲:“你不問為什麽嗎……”

  “能為什麽?反正肯定是他的錯。”文羚垂著眼眸,給他一顆一顆係上睡衣的紐扣。

  梁如琢忍不住親他的臉蛋:“走,我帶你去玩。但我們得低調一點,不要被抓到。”

  他騎摩托帶著他出去兜風,把小嫂子嬌小的身軀裹在皮衣裏,塵煙迅疾地軋過雪花。

  小嫂子把臉頰貼在他心口,興奮地緊緊抱著他的腰。

  梁如琢對他說,你可以摸我的心髒。

  它曾經是一塊冰,你聽見它在燒嗎。

  ————

  第39章

  機車的塵煙在一家酒吧前戛然而止,因為文羚央求他進去玩一會兒。文羚從沒去過酒吧,除了上次和他在維加斯的一家清吧短暫地滿足了一會兒好奇心。

  但這一家明顯是那種輝煌的混亂的無序的、人們可以在黑暗的洗手間角落裏肆意做愛的鬧吧,從外邊就能聽到鼓點震動的dis音樂。

  小嫂子躍躍欲試地牽他的手,眼睛又開始閃動起令人拒絕不了的光亮。

  梁如琢倚著摩托摘了頭盔,單手把小嫂子抱到後座,像和鬧脾氣的小孩打商量一樣,溫柔地請求他去之前路過的清吧。

  執拗的小美人拒絕了他的騎士的建議。

  文羚坐在後座上揚起臉,觀察著梁如琢的眼睛:“你好像很不想讓我進去。”

  他像長了兩隻小觸角一樣敏銳,梁如琢甚至為此緊張了一下,隻好囑咐他,如果心髒不舒服一定要盡快說出來。小嫂子乖乖地點頭。

  梁如琢十分不情願地踏進門口時,一個貝斯手發現了他,過來熱絡地拍他的肩膀。

  他輕咳了一聲,悄悄朝走在自己前麵的漂亮男孩揚了揚下頦。

  貝斯手詫異了一下,笑容滿麵地問梁如琢是找到固炮了嗎。

  梁如琢想摸出兜裏的口罩戴上,但已經來不及了。

  文羚隱約聽到了這個刺耳的詞,回頭看了他們一眼。他忽然看到身旁的男人和女人們端著酒杯挪動過來,黑絲襪的小姐們想為如琢點煙,濃烈的香水味將如琢身上的檀香氣味徹底掩蓋了。

  他們有點吵鬧,像與如琢是舊相識:“梁哥,進來這麽久居然都沒有吻我新做的指甲。”

  “梁二哥人家等你大半年了,怎麽都不回國的嘛。”

  也有媚眼如絲的男人往如琢懷裏鑽,手指勾著他的腰帶向裏麵塞房卡和rh。

  梁如琢像被困在群魔亂舞中的白鶴,恰到好處地婉拒每一份殷勤,在震耳的音樂和炫目的霓燈中脫身,朝文羚走過來。

  文羚並沒意識到自己驟然加快的心跳,隻覺得像別人攪了自己珍貴的白顏料一樣心裏升起一股微弱的獨占欲,再溫和的畫者也會因為白顏料被別人弄髒而歇斯底裏——他迎著梁如琢走去,抓住領口拽著他不得不俯身到自己麵前,然後和他接吻,為自己的白顏料打上標記。

  “原來你是這兒的常客,壞叔叔。”文羚不忿地輕輕咬他的嘴唇,把他兜裏塞滿的玫瑰、煙盒和安全套一件一件拿出去扔到一邊,“你可以偶爾騙我,但不要老是騙我,好不好?”

  梁如琢怔了一下,不慎被得寸進尺的小嫂子吻到鬼迷心竅,他反客為主把小嫂子抱進昏暗的洗手間裏,玫瑰、煙盒和套子掉了一地。

  梁如琢說我還可以更壞讓你更疼,我也進三教九流的夜場,我和男人女人們做愛,我擰斷了家宴上那位酒保的手,我開槍殺人時從無愧畏之心,我挑撥唐寧去撞大哥的車。

  他說完了,冷冷等待著小嫂子的審判。

  他從未後悔做過這些,但現在越來越後悔了。

  這世上每個人都隻想接受光明,排斥黑暗,連小嫂子也夢寐著摘星星,他們向往美好,一旦發現完美無瑕的東西曾有汙點,就忙不迭丟開。

  他焦躁地等待著。

  漆黑四方的小空間裏促狹得讓他們隻能緊貼著身體,脊背時不時撞在牆壁上發出一聲悶響。

  隔間有個男人出來吹了聲口哨,敲門戲謔說哥們輕點,別玩壞了,他的聲音可真好聽。

  梁如琢回了他一句髒話。

  文羚踮起腳把下頦墊在他寬闊肩頭,吃吃地笑出聲:“我把表弟的頭踩進剛下過雨的泥坑裏,把撕掉我畫的老師的手機扔到廁所,我用鉛筆紮穿了在地鐵上摸我的男人的手,還用水澆我室友的頭。”

  “那麽你沒有嫌棄我的理由了……我們很相像,我們一樣壞。”

  小嫂子擁有和費雯麗一樣的狡美目光,這本身就在告訴他美麗不一定需要是幹淨的,他們的靈魂互相契合。

  煙酒彌漫的氣氛容易讓人放縱。

  小嫂子無師自通地在變幻的燈光下扭動身體,略顯蒼白的臉被照映成五彩繽紛的顏色,他接過每一朵朝自己遞來的玫瑰,陶醉地坐回沙發把自己埋起來。

  “我一直想從野叔那兒逃出來,其實也不是說野叔那個人差勁到什麽地步,雖然他是挺討厭的。”

  “我就是想看看我看不見的世界,野叔老是管著我,煩。”

  “我的病是很浪漫的。”文羚揚起滿座各色的玫瑰讓它們憑緣分自由落體,“我不怕長出皺紋,變老變醜,變得讓你不想和我接吻,還可以完全沒有負罪感地放縱玩樂,反正我未來的壽命可能和小狗差不多。”

  他說我喜歡畫畫,我的作品將會是墓碑上令人唏噓的符號,而我本身隻是隨手能被碾碎的枯葉罷了。這是他被梁在野綁在床上的那一晚突然想明白的。

  嫂子說這話時很平靜,談起死亡就和吃飯一樣平淡,以至於梁如琢花了很久才猛然意識到這件事有多麽可怕。

  他安慰著吻他:“不會的,沒有那麽嚴重。”

  文羚捧起一把花瓣淩亂的玫瑰,把臉埋在他們中間對他笑:“是嗎,太好了。”

  他身上有種苦痛堆砌出的脆弱美感,來自於骨子裏鐫刻的扭曲多情,這在藝術上大概被稱為巴洛克。

  梁如琢是巴洛克時代的犧牲品,成了他迷狂陶醉的聖徒。

  他們找了一個溫暖的角落閑聊,聊文羚的過去。

  文羚說他在舅舅家熬過十二年,終於熬到能靠高考離開地獄那一天,高考前夜他被表弟(舅家的孩子)關在洗手間裏度過了整整兩天,後來在下過雨的泥坑裏找到了自己的證件。

  他沒辦法才按著梁在野留的名片去找他幫忙。

  梁在野幹得他很疼。

  但給了他學畫的機會。

  第40章

  一晃就過了年。

  下午五點,辦公室的暖風仍在安靜運轉,桌角的煙灰缸積滿了煙蒂,有幾個溢了出來。

  梁在野靠在椅背上,疲倦地捏了捏山根,左手無名指戴著一枚婚戒,兜裏還有一枚無處安放。

  桌上扔著一支深藍色的萬寶龍鋼筆,靜靜地躺在一摞合同上。

  梁在野盯著它,腫脹的眼睛更加酸痛了。

  這兩天總會夢到文羚剛來梁家那一陣,不服輸的小孩兒拿著髒兮兮的準考證跑到他常去的包廂蹲點,他走過轉角時看見文羚正舉著自己的名片和保安說“他是我叔叔,他要我來的,你惹得起他嗎?”

  同行的公子哥兒們笑得前仰後合。

  於是梁在野就滿足了他,拎著那隻脆弱的小貓兒進包廂,讓他好好叫叔叔,讓他痛得身子都直不起來,腿上淌著細細的血絲。

  他是隻很難馴服的貓,從梁在野後背上大腿上留下了好幾道指甲印,撐著一口氣沒暈過去,抓住梁在野的袖口,喘著氣央求,讓我上學吧,我想學畫畫。

  他爬到書包邊拿出一卷畫紙,小心地鋪平給梁在野看:“叔叔之前留下了這張畫吧……我重新畫了一張更仔細的……”

  文羚咬著嘴唇,跪在他腳邊,獻寶似的問:“叔叔喜歡嗎……?”

  畫上是一位戴珍珠項鏈的夫人,筆觸細膩,構圖遠近有致。

  梁在野哼笑,點燃雪茄吐了一口煙氣:“你認識她?”

  文羚懵懂地搖頭,這是他在報刊亭的舊雜誌上見過的女人。

  梁在野告訴他,她叫傅歆雅。

  傅歆雅病逝多年了,給梁氏集團留下一位繼承人後撒手人寰,她是個討人厭的女人,生了孩子還當自己是位大小姐,沒喂過兒子一口奶,拋下四歲大的小兒子不聞不問去周遊世界好幾年才回來,回來以後兒子都上小學了。

  她死了以後,梁在野從堆成山的首飾盒裏拿了一條珍珠項鏈,其他的就鎖在房間裏再也沒打開過。

  葬禮上叔伯們問,你媽死了你怎麽不哭,梁在野說死得好。

  因為這兩幅畫的緣故,梁在野施舍給了文羚一個審視的眼神,注視著他臉上嵌的那雙柳葉眼。也許是被那雙柔軟多情的眼睛打動了,也許某些別的原因,梁在野把他帶上了自己的車,問過他校考的成績,說八大美院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