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畫中是一位戴珍珠項鏈的夫人。

  他卷起那幅畫收進自己文件夾裏,問文羚集訓要多少錢。

  文羚說三萬,他就給了他三萬。

  “您是要買那幅畫嗎?”文羚受寵若驚,他隻在電視上看見過這麽多現金,驚慌失措地推拒,“用不了這麽多的!我不是大師呀……”

  梁在野撳滅煙頭,跟小孩講起他的混蛋理論:“那是你的事。我花三塊錢買的畫就隻值三塊錢,花三萬買的就值三萬,這是我的事。”

  “……”文羚猶豫片刻,把鋪了一地的畫一張張收起來,其中有幾幅他很喜歡,萬分不舍地跟大部隊摞在一起,全部送給梁在野,臉蛋紅撲撲的,“那這些都送給您。”

  比起錢本身,有人欣賞並且願意花錢買他的作品讓他更欣喜。

  梁在野懶洋洋地分出眼神施舍給那些畫,托腮問他:“你缺錢嗎?”

  文羚特別歡快地想說現在不缺了,但感覺梁先生可能不想要這個回答,就點了點頭。

  梁在野說:“我有。”

  他扔給文羚一張名片,拿著文件夾起身走出客房。文羚愣了一下,揣起三疊鈔票,抱著地上的一摞畫追了上去,一邊叫著叔叔,一邊把畫塞到梁在野手上,小聲笑說:“這個您忘記拿了。”

  他的眼睛很亮,和小女生桌上裝滿星星的罐子一樣,即使被親舅舅騙出來賣屁股還是能單純得笑出來——他明明應該帶著刀回去捅死那個所謂的舅舅。

  梁在野不耐煩地奪過那摞垃圾,在走出那小東西的視線以後全部扔進了垃圾桶。

  第16章

  文羚陷入了長達幾分鍾的昏迷,梁如琢單手抱著他,打國際長途詢問李文傑如何在送醫院前急救。

  在這期間文羚驚醒了,眼睛裏爬上渾濁的血絲,迷茫地盯著抱著自己的男人,在這對五官有三分相像的兄弟之間辨認了十幾秒,認清他是梁如琢之後,並沒有像在醫院裏那樣放鬆下來,而是緊張地把手機奪回來,翻翻消息,給梁在野回了個電話。

  梁如琢麵無表情地插著兜,聽著嫂子給他老公報平安。文羚從電話裏被訓了一頓,這頓飯梁在野吃得不高興,而且想帶文羚回去休息時居然找不到人。

  他在文羚戰戰兢兢跟梁在野通話時,用指尖撥弄他胸前的翡翠環。文羚隱忍地嗯了一聲,把外套裹緊了,縮到這個逼仄空間的角落裏,眼睛裏噙著一層淚膜,小聲跟梁在野說這就回去。

  梁如琢停了手,靠遠了一些。像盯著談判桌上的一些商業對手一樣盯著那個不斷發出刺耳言語的手機,腦海裏出現了一支會在幾天後送給他哥的鋼筆。

  他想要鋼筆。

  得到以後他要把鋼筆插進小嫂子的身體裏,讓他像現在這樣哭得像隻放軟的桃。

  文羚收起手機,看梁如琢的眼神和看情婦一樣,梁如琢平淡地與他對視,覺得小嫂子下一句就會對自己說“我丈夫回來了,你先藏到床底下馬桶裏”。

  “……你別這樣。”文羚垂下睫毛,看著梁如琢剛剛撥過自己胸環的頎長的手,把他的外套脫下來還給他,拿著自己弄汙的襯衫去洗手台簡單搓了搓。

  他背後的烏鴉刺青和一些抽打的痕跡就和古代懲罰罪犯的黥刑一樣,在瘦小脊背上侮辱且醒目,直到襯衫洗好了濕漉漉地穿回身上,小嫂子才安心了一些,扶著牆,蹣跚走出洗手間。

  梁如琢跟著走了出去,為了不引起大哥懷疑,他走得很慢,沒與文羚同行。

  在踏出洗手間門口的一刹那,小嫂子的身體流星一樣從他眼前掠過,狠狠撞在了牆壁上,白襯衫的腹部被印上了半個鞋印,他抱著小腹從地上痛得蜷縮起來,血絲粘在已經完全沒了血色的嘴唇上。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梁如琢無論如何也沒想到他哥能對一個還沒走出校門的孩子踹出這麽一腳。

  梁如琢抱他起來,望向梁在野毫無愧意的臉,緩慢地質問:“他還這麽小,你幹什麽?”

  文羚臉色慘白,在梁在野的視覺死角裏輕推梁如琢的手:“先放我下來。”

  他說完,用力掰開梁如琢的手臂,栽倒在地上,以一個卑微的,乞討者的姿態牽住梁在野的褲腳。

  梁在野停住了腳步,原本他是想從弟弟懷裏把自己的東西奪回來,但現在卻甩開文羚,用丟垃圾的口吻勾著唇角跟梁如琢說:“治好了給我送回來。我明天下午的飛機。”

  小時候他以激怒梁如琢為樂,特意從高年級樓層跑下來就為了把梁如琢的書包甩出窗外,再當著所有同學老師打一架,昭告天下他是婊子的兒子。

  就會有好事者跑到主任室,大著嗓門喊著高三的年級第一和高一的年級第一又打起來了,屆時高三和高一的年級主任又會因處分誰爭吵起來,事情傳遍幾個校區。

  梁在野不止是文羚一個人的噩夢。

  文羚就像垃圾一樣被丟在了空曠的走廊,梁如琢抱他起來,文羚隻是拉住了他的手借個力,自己站了起來。

  “對不起,我要是不這麽卑微求他帶我走,他肯定不放我走,他總把談判桌上那一套用在我身上。”文羚虛弱地靠著牆,臉頰上的醺紅隨著他的笑容蕩漾起來,“我好像能擁有半天假期了。”

  梁如琢微微皺眉:“為什麽不跟我說?我不會讓他對你動手。”

  文羚有點意外,好像他的認知裏就沒有尋求幫助的意識:“為什麽要告訴你?我自己能搞定,到處訴求是奴才們愛幹的撒嬌活兒。”

  真正弱小的動物才會渾身披覆尖刺荊棘,或是用尖叫掩飾恐懼,他不會。

  梁如琢一把抱他起來,朝相反的方向走去,上了自己的車。他把車停在路邊,讓文羚安靜地喝一點水,換一件衣服,但文羚沒有力氣做別的,窩在副駕角落裏半睜著眼睛看著他,手心裏緊緊攥著一個塑料袋,為了不在想吐的時候弄髒梁如琢的車。

  梁如琢按下車窗,手夾著點燃的香煙搭在窗邊,盯著前方燒壞的路燈愣神。

  他居然抽煙。文羚的精神為之一振,又快速地萎靡下去。

  車門被一個堅硬的金屬物品用力敲了敲,一個渾身酒味一頭髒辮的奧克蘭人抬手斜挎在車頂,黑漆漆的槍口撥弄梁如琢的領帶:“夥計,車不錯,這地方太偏僻了,我需要一點錢回家。”

  梁如琢習慣性露出禮貌的笑意,被打斷發呆時的思路讓他有一點惱火。

  藝術家們有一個共同的特點,當他們悠哉地凝視窗外時,其實正在腦海裏努力工作。也有一個共同的缺陷,會在大事上處變不驚,而被一件莫名其妙的小事點燃怒意,比如梁如琢曾經因為書店價簽上的橡皮用了“顆”這個量詞而在心裏發了火兒。

  奧克蘭人的槍口戳到了梁如琢的脖頸上,醉醺醺地大聲道:“下車!立刻!”

  文羚被嚇住了,僵硬地屏住呼吸。

  梁如琢猛地握住槍口反手奪過來,一把抓住奧克蘭人鬆散的衣領用力向車內拖,挽起袖口所露出的半截小臂肌肉血管曲張,那人的頭撞在車門上,連貫的幾次凶猛撞擊讓奧克蘭人頭暈腦脹倒退了兩步。

  梁如琢踹開車門,一槍點碎了幾米外的監控攝像頭,翻身踹倒那個流氓,俯身壓上去,推上保險將槍口抵在那人頭顱外十幾厘米處連開了四槍。

  寂靜的街道響起驚雷似的槍聲,梁如琢跪在炸裂的柏油土石中間淡淡地說,我殺了你,梁在野。

  似乎槍口對準的不是土地而是梁在野的腦袋。

  奧克蘭人已經嚇得濕了褲子,撿起梁如琢扔下的槍爬起來跑了。

  梁如琢坐回車裏,抽了一張濕紙巾擦拭雙手,沉靜的姿態就像剛剛野蠻與人幹架的人不是自己一樣。

  他的小嫂子被嚇壞了,白著一張臉躲在他的外套底下發抖。

  梁如琢替他係上安全帶,低頭哄著他問“去醫院嗎。晚上去我那兒休息,我不做什麽。”

  文羚說錯了,他不全是想幹他。

  他還是想要鋼筆,他要把去年鍾表展上寶格麗送的鑽石表扔進抽屜,把鋼筆放到那個好看的盒子裏。

  第17章

  他大概是真的受到了傷害,又受到了驚嚇。從醫院回酒店的一路上都安安靜靜不說話,剛剛給他洗澡時他乖得出奇,曲著腿坐在浴缸裏,任梁如琢為他洗幹淨身上的細汗和汙穢,但一直緊張地抓著梁如琢的手臂。

  他出去拿一件浴衣回來,小嫂子渾身是水瀝瀝拉拉站在浴室門口,惶恐陌生地看著他,抱著毛巾盡量遮擋能擋住的地方,倚靠在門邊發抖,睫毛和頭發都濕漉漉地掛著透明水珠。

  文羚一觸碰到床就鑽了進去,把自己保護起來,與外界隔絕。

  梁如琢隻能輕輕敲他的外殼,無論如何也喚不出這隻小寄居蟹。

  他從背後貼上他,隔著一層薄被輕環在他腹部,掌心敷著被他哥踢出淤青的皮膚,低聲哄著他:“夜宵準備了杏仁炸魚薯條和野生漿果果凍。”都是這個年紀的男孩子喜歡吃的東西。

  他的聲音帶有一種獨特的醇柔感,擔心嚇到懷裏的小東西,更加放低了嗓音,便會偶爾出現聲帶黏連的慵懶尾調,他在耳邊低聲說話就像一杯冰滴咖啡貼著馬克杯壁緩慢搖晃。

  小嫂子的身體漸漸軟化在他懷裏,溫馴地被他抱著,呼吸也從雜亂無章逐漸恢複秩序。

  從他記事起,很少有人這樣對他,不論真心假意。

  梁如琢問:“他經常打你嗎?”

  沉默了很久,他才聽到了回答:“不算經常。”回答伴隨著掌心下再度加快的心跳。

  他又問:“你恨他嗎?”

  小嫂子似乎陷入了沉思,許久才說:“不至於。他幫了我很多。”

  隻是怕而已,拚命想遠離。

  “以後離我近一點兒。”梁如琢握住他可以用兩根手指輕鬆環住的手腕,不自覺地鼓勵這隻小動物往更深的陷阱裏走,但陷阱裏放置的是要命的豎刺還是一張柔軟的床墊,梁如琢自己也不確定,但現在,他想捕捉他。

  文羚笑出聲,感激地說,謝謝。他的眼睛沒有像以往一樣閃閃發光,罩著一層疲憊和絕望。

  類似於“我保護你”這種童話書裏的台詞從六歲開始文羚就不再相信了,他更相信《百年孤獨》裏上校所說的——“你正在活活腐爛”。

  事實上梁如琢回憶起幾個小時前和馬路流氓打的那一架有一點後悔,他應該蒙住嫂子的眼睛,放一段輕柔的音樂,或者采用更高明的手段解決當時的不痛快,這樣就不會在某一個陽光正好的下午,嫂子突然反應過來醫院裏那個酒保的手是他擰斷的。

  “我們聊點小朋友的話題好嗎。”梁如琢把夜宵端過來,拿了一根薯條遞到文羚嘴邊,“你要蘸些番茄醬嗎?”

  文羚張嘴接了過來,裹著被子坐起來。

  他告訴梁如琢他喜歡用薯條蘸冰淇淋吃,而且喜歡吃放軟的,不喜歡剛炸出來的脆薯條,太燙了。

  梁如琢說“我也是”,說完,想起什麽似的補了一句,“這次真的是。”

  他叫了一份冰淇淋上來,找了一部電影關了燈和小嫂子一塊分享吃零食上的怪癖,小嫂子肉眼可見地高興起來,把裹滿冰淇淋的薯條最後一段吸到嘴裏,絲質睡衣的下擺卷起來了一角,露出一截纖細色情的腰。

  梁如琢揉了揉鼻梁山根,遇上小嫂子之前,他的注意力從沒像這樣下流地集中過。

  但也很少像這樣克製,一頭狼憋成了一隻望著肉食巋然不動的金毛。

  文羚靠著他的肩窩坐在他懷裏,仰頭問:“你有女朋友嗎?”

  梁如琢斟酌著回答,但被文羚的第二句噎了回去:“還是男女朋友都有?”

  “但分手了。”梁如琢揉了揉他裝滿巧妙刁鑽問題的腦袋,“嫂子介意嗎?”

  文羚叼著薯條在他懷裏靜靜地坐了一會兒。其實他還沒從醉酒狀態中脫離出來,不然就不會靠著梁如琢的肩窩當搖椅。

  梁如琢低下頭,吻他的耳垂。

  “嫂子,你怎麽給老大買那麽貴的東西。”

  “我也要。”

  “嫂子,我也要禮物。”

  “你說那塊表嗎?我也不知道去哪兒了。”文羚翻身跨坐在他腰間,摟著他的脖頸,居高臨下地用醉意浸泡的眸子凝視著他,與他耳鬢廝磨,很累、也很緩慢地說,“給你……如果我身上還有什麽有價值的東西,你都拿去。”

  “沒有價值的人不會被拯救,這是野叔教我的。”文羚埋頭進他肩窩裏,極微弱地啜泣,“野叔把我從一個地獄解救到另一個地獄,你呢,你要把我弄到哪兒去?”

  “我沒有盼頭……隻有沒完沒了地畫畫,把痛苦放在紙上給所有人看,他們誇讚我的畫其實是在誇讚我的痛苦,我在高興被認同的同時也悲哀我的痛苦讓這麽多人感到快樂。”

  “好疼,救救我。”

  他哽咽著求他,人在絕望時即使眼前隻有一根稻草也會拚命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