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綠白暖香,最是作詩好時光。

  眾姑娘各有消遣,汀上群芳熙攘,令窈這時想起來鄭令清,潦潦一掃,竟沒有看見她。

  令窈打斷正在垂釣的寧姑娘,問:“我五妹哪去了?”

  寧姑娘笑道:“方才我見哥哥找她,小郡主有事找她?”

  令窈對於寧家人沒好感,調頭就去找鄭令佳。

  半晌,鄭令清又出現了。

  她有意回避令窈,悄悄地將鄭令佳拉到一旁,奶聲奶氣道:“阿姊,我想去垂柳陰裏看白鷺,你陪我去好不好。”

  令窈猛地從她們身後冒出來,“當然不好,阿姊為何要陪你,她得陪我。”

  換平時,鄭令清肯定和令窈爭起來,這會子卻一反常態,裝作沒聽見令窈的話,軟磨硬泡,非得讓鄭令佳陪她。

  鄭令佳被她磨得沒法子,隻得應下。

  令窈跟著過去。

  垂柳旁一輪彎彎石橋,橋上一座飛簷亭閣。

  鄭令清指著近池上浮著的柳條枝,感歎:“這翠綠被水籠著,雖是殘缺之姿,卻透出另一番風流態。”

  邊上站了幾個尋詩思的閨閣千金,聽見這話,皆誇鄭令清此話很是靈氣。

  說著說著,鄭令清拿了撈網,說此情此景此意難得,要揀幾片浮水翠綠回去插瓶。

  令窈譏道:“我園子裏上百蓬發健柳,你要翠綠,回府我賞你便是,何必去撿這物。”

  鄭令清堅持:“我就要它!”

  她離了眾人,往邊角走幾步,定在雕了桃花的短欄前,做前傾搖晃,身形太矮,撈網都拿不穩。

  鄭令佳隻好上前效勞。

  令窈皺眉,低眸望見欄上似有蹊蹺,背著光瞧不真切,隻見得似乎有斷損的痕跡?若不細瞧,根本看不出。

  她驀地回過神,心裏有了猜想,急急往周圍探,果然看見不遠處的樹蔭裏藏了個人。

  半截錦袍,黑皮高靴。

  大概就是寧家公子了。

  再一瞧旁邊鄭令清的神色,怯怯慌慌,便什麽都理清了。

  令窈又氣又恨,她就知道,平白無故地,前世阿姊怎麽會在寧府失足落水?那麽巧,又正好被寧公子救起?

  若不是有人幫襯,哪裏做得到這般行雲流水!

  鄭令清得意洋洋,全然不知自己的詭計被人窺破,一步步引著鄭令佳往陷阱裏去。

  她瞧著鄭令佳的側臉,越看越覺得阿姊和自家表哥是天生一對。

  表哥想要娶阿姊,娘親也想促成這門親事。

  娘說了,大伯母瞧不上寧家,但如果阿姊心悅表哥,主動要嫁,大伯母是攔不住的。

  鄭令清愈發堅定決心,誓要讓鄭令佳嚐一回英雄救美的感動。

  她深呼吸一口氣,假做玩鬧之狀,一腳跨出橫欄,踩在短齊的石階上,半邊腳跟露在外頭,抱住飛亭柱,腿抖得不行,卻還是擺出一副天真無邪的笑容:“阿姊,來抓我呀。”

  鄭令佳站在斷損的橫欄前,生怕她踩空跌重,上前就要撈人。

  說那時遲那時快,不知何時冒出來的令窈攔住鄭令佳,順帶著一腳將鄭令清踢了下去。

  動作快準狠,眾人尚未回過神,便見得鄭令清在水裏大呼“救命”。

  噗通一聲,寧家公子藏在暗處多時,猛然聽見有人落水,心中歡喜,以為計成,立即一頭紮入池裏,嘴裏喊道:“莫怕,吾來救汝!”

  鄭令佳驚魂未定,正要拿住令窈問話,不等她開口,令窈已經指著她跟前的那一處橫欄朝人喊道:“你們寧府怎麽回事,東西年久失修,竟無人細查!我五妹要真出了什麽意外,我定要去報官!”

  鄭令佳立即明白過來,雙眸瞪大,不敢相信地看著尚在水裏撲騰的鄭令清。

  她怔怔地立在那裏,竟說不出一句話。

  令窈歎口氣,牽了她手,低聲安慰:“阿姊,沒事了。”

  鄭令佳的手有些顫,不知是出於對危險的害怕,還是劫後餘生的欣喜,她蹲下身,一把將令窈抱在懷裏,許久都不曾鬆手。

  第5章

  鄭令清被抬著回府的時候,三房亂做一團。

  三奶奶幾近哭死,泣不成聲問責鄭令佳:“你妹妹如何就掉到水裏了?她年幼頑皮,你該看著她些才是。”

  她這是氣急了,以前再如何不服大房,也不曾對大奶奶和鄭令佳紅過臉。當久了笑麵虎,猛地一下失了性子,不管不顧地就要罰人,罰得了婢子婆子,卻罰不了鄭令佳。

  那是鄭府長女,即使訓罵,也輪不到她這個庶房嬸嬸。

  此時略責一句,竟有些後悔,再一望榻上昏迷不醒的鄭令清,轉瞬又覺得罵一句又如何,恨不得罵上十句,讓鄭令佳代替她女兒落水。

  大奶奶出麵:“弟媳說得對,是佳姐的過錯,沒能護好幼妹。”

  令窈站在人群裏,隻覺得悶得慌,也不知屋裏熏了什麽香,壓得人喘不過氣。

  屋裏雞飛狗跳,婢子們進進出出,沒一丁點聲,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鄭令清身上。

  令窈想,這下子好了,鄭令清一向最愛奪人耳目,巴不得所有人都圍著她轉,此時也算是如願了。

  她往旁邊看,見令佳站在大奶奶身後,低著頭,一言不發。

  老夫人在榻前照看,屋裏沒人敢出去,唯恐失了禮節。

  令窈輕輕走上前,歪著脖子去瞧令佳,一瞧,心裏怪不是滋味的。

  明明阿姊才是那個受委屈的,這會子卻還要在三奶奶跟前賠不是。

  想想就覺得憋屈。

  要是有證據就好了。若是隻說斷欄和寧公子救人的事,別人根本不會信,更何況阿姊沒有掉入水中。

  有些事,不身在其中,旁人根本無法體會其中的微妙。

  令窈吐口氣,越想越氣,老夫人回頭正好看見她那副子愁眉不展的模樣,問:“卿卿,你怎麽了?”

  令窈正好想出屋子,這會子索性將計就計,趕緊捂了胸口喊道:“老祖宗,我想到五妹掉入水裏的場景就害怕。”

  老夫人替她拍拍心口,一番溫言安慰。令窈趁勢點了鄭令佳的名,說要讓阿姊作陪,不待這屋裏。大奶奶上前囑咐令佳好好照顧人,話還沒說完,令窈拉了她的衣角,撒嬌:“我想吃大伯母親手做的玉角糕。”

  一手牽一個,順利出了三房的院子。

  大奶奶剛進屋,鄭令佳忽地開口打發所有婢子出去,伏在大奶奶肩頭哭了起來。

  哭得那般傷心,大奶奶嚇得不知所措。

  待令佳將寧府的事情一說,大奶奶臉色變了又變,硬是壓住情緒,先是安慰令佳,而後將令窈招到跟前。

  “我的兒,多虧了你,從今往後你便是佳姐的恩人。”

  令窈抿抿嘴,怪害臊的。

  前世她隻有鬧脾氣闖禍的份,哪裏做過這樣好事被人誇頌的。細軟嗓子輕輕道:“阿姊待我好,我待她好也是應該的。”

  大奶奶疼得愛不釋手,將她抱起來放在腿上,親了親額頭,“卿卿真乖,真懂事。”

  大奶奶又問了幾句寧府做客時候的事,令窈不敢說的太露,隻說自己喜歡黏著令佳,所以格外注意些。

  大奶奶連連感歎,恨三房狠心,“上梁不正下梁歪,若沒有寧氏的吩咐,五姑娘怎會做出這種事!寧家的人也真是荒唐,竟動如此惡毒的心思。”

  令佳抹了眼淚,“我便是嫁豬嫁狗也不會進他寧府門。”

  大奶奶:“以後姓寧的來,我們一概不見,她家的姑娘也不必再往來,這次的事,我們雖躲了過去,保不齊以後他們再動什麽歪心思。”

  令佳:“娘,往後我待在家裏,再也不出去。”

  大奶奶愛憐地撫了撫她的烏發,“兒啊,別憂心,待我同你爹商量,你隻管同從前一樣,不必拘著。”

  傍晚大老爺回府。

  一進屋見令窈也在,躺在耳房的羅漢床上,該是睡著了。旁邊幾個婢子伺候著。

  大老爺輕手輕腳的,就怕鬧醒她,掀了煙霞簾進屋,裏頭令佳也睡了,大奶奶半闔眼拿著藤鍛美人拳給她鬆肩,一下下,又輕又軟。

  大老爺作勢就要往東邊姨娘屋裏去。

  此時有個丫頭喊了聲,“大老爺。”

  大奶奶醒來,見他來,起身招他往十錦格子後的小門去。

  大老爺聽完大奶奶對三房的不滿,眉頭揪成八字,“原來是為這事,佳姐並未傷著,落水的是清姐。你也太過疑心了些,清姐從小和佳姐一起長大,姐妹情深,全府人都曉得。況且她又不是宮裏出來的,哪來那麽八歲孩童不該有的心思?三弟出了遠門才剛回來,你可別將這話往外亂說,傷了情分不說,鬧起來娘又要操心。”

  大奶奶一手撐著門,一手蜷在袖裏,嘴裏像含了滾燙的燈油,話一句句地全哽在喉嚨,燒得一幹二淨。

  小門後五彩銷金柵窗透出深青色的天,紅黃的雲暈迷糊蕩開。

  大奶奶想起平時他也這樣冷漠,好似對佳姐的一切都漠不關心。

  她終是忍不住喚他的名字,“業成,你若不護佳姐,便沒人能護她了。”

  他搖搖頭,“我疼她也愛她,該什麽時候護著她就什麽時候護她,我心中自有分寸,你不必多想。”

  大奶奶驀地問他:“業成,難不成你還在為嘉遠的事怪佳姐?”

  大老爺身形一頓,想起自己早夭的兒子。

  他臉上冷冷的沒有表情,“我在趙姨娘那用飯,你無須再備飯。”

  月亮升起來,大老爺的身影成了又細又長的骨針,一步步往外走,一點點往大奶奶心裏紮。

  令窈早醒了,一雙惺忪睡眼看東西迷糊糊的。她走到大奶奶身邊,看見大奶奶眼睛似乎又紅又腫,她仰起臉龐想瞧仔細些,熱燙的眼淚珠子滴到她臉上,乍然濕了半邊眉毛。

  令窈顧不上擦拭,伸手去夠,夠不到大奶奶的臉。

  大奶奶背過身,擦好了眼淚回過頭摸摸令窈的腦瓜子,“卿卿,是不是餓了,伯母帶你去吃飯。”

  令窈點點頭,“我想吃伯母愛吃的鰉魚肉丁。”

  大奶奶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噯。”

  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