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節
  河麵結了薄冰,小小的船過不去了,她緊緊抱住兔子燈,牢牢記得師父告訴她的話,這盞燈絕不能滅。

  河中鬼差管不住這許多亡魂,巨舟中的鬼魅趁亂逃走,岸邊又有新魂投入黑河。

  差人呐呐聲道:“不周風,怎麽吹得這樣早。”

  小小懷中燈籠明明暗暗,她也被這風吹得魂動神搖,新魂舊鬼俱都搶上前來,要奪她懷中燈籠。

  小小護住燈籠,指尖一掐,朗聲念道:“天地玄宗,萬炁本根,三界內外,惟道獨尊,金光速現,覆護真人。”

  新魂吃不住法咒,金光一拍,消散而去。

  可舊鬼源源不斷撲湧過來,竟把兩個差人都卷下河麵,小小眉心一肅,化冰為刀,割斷船下薄冰,整隻小舟,淩空而起。

  小小自己都詫異她竟功力大漲,轉念想到師父給她吃的那些供奉,心中了悟,是因食民之奉,才有此功。

  鬼魂們哪肯放過,這黑河之上,止有此光,奪得此光便能還陽。

  小小打走一批還有一批,她額間沁汗,眉頭大皺,若懷中有師兄畫的符,哪裏還怕這些惡鬼。

  這些鬼方才飽吃了一頓紙燭元寶,鬼力大漲,飛攀上船舷,一個拉著一個,越拉越多,小舟船底密密麻麻拖著一長串。

  小小無兵刃無符咒,口中念咒不止,卻還是被趁虛而入,爬進船艙。

  忽然得一陣肅風,那些鬼你纏我,我纏你,裹成一團,被風吹得掉了下去,將船也帶翻了。

  小小懷中還抱著燈籠,燈籠上的兩隻兔子耳朵都被揪掉一呆,眼看便要落在河麵,倏地神光一現,師父一把捉住小小的肩。

  “魑魅魍魎,速速退散!”

  怯弱的見他身有神光,被嚇退離開,凶惡的又撲上前來,就見他身上金光大作,鬼影一沾便魂飛魄散。

  “不能再留了。”師父麵上憂慮重重,拉著小小道:“走,師父送你去。”

  小小低頭一看,京城被風席卷,屋倒房塌,人畜皆傷,此事該歸土地來管,可師父為了她撤離職守。

  “我自己回去,師父好不容易成神,不能為我犯過。”

  師父長歎一聲,愁眉難展:“師父現在也隻顧得了你了。”

  小小一聽,倏地明白過來:“這陣風是不是師兄?”

  師父並不搖頭,小小惶然四望,師兄是怎麽惹下這樣大的禍事。

  “這是他命中該有的一劫,小小聽話,趕緊走罷。”

  燈籠的火光漸漸暗淡,小小還以為是蠟燭受風,仔細一看,才見天色泛白,不是燭火不明,而是太陽要出來了。

  過了今天便不是七日。

  十幾個鬼差見土地在此,紛紛來請土地幫忙:“惡鬼走脫,禍害黎民,還請正神略施援手。”

  小小咬了咬嘴唇,她抱著燈籠對師父說道:“師父去罷,請一位差人送我便是。”

  師父從來心慈,小小又從不說謊,她說回去,就一定回去。

  眼下情形也容不得他躊躇,救危扶傷越多,謝玄受的承負因果就越少。

  師父將那隻翻倒的小舟托起,送小小坐到船上,雙掌一推,小舟憑風而去。

  小小懷中燭火更黯,但離熄滅還有片刻,她問鬼差道:“這番風吹地動從何而來?”

  鬼差知道她是土地爺看顧的人,盡心答道:“自蒼山而來。”

  小小心中了悟,師兄這是找紫微真人報仇去了,她更不能袖手旁觀,對那差人道:“我坐著小舟自己回去,不再耽擱差人辦差。”

  差人想了想,哪有人不急著還陽,更何況走脫了這許多惡鬼,世道必要大敵,能捉幾個就捉幾個,轉身從舟中離開。

  小小摧動風舟,向蒼山駛去,越是靠近蒼山,越是寒意徹骨。

  觀宇崩奔,山河騰覆,百裏銀霜。

  紫微真人血染襟袍,站立不住,他命火黯淡,將要熄滅,還在對玉虛真人道:“他既已入魔,天師道該除魔衛道。”

  謝玄不光頭頂五蘊之氣濁然似墨,周身金光也摻雜絲絲墨線,紫微真人說他魔障已生,並非假話。

  小小頂著肅風勉強立在謝玄身前,被風刀刮得臉上身上處處骨疼,可謝玄既看不見她,也聽不見她。

  這一擊後,魔障便成。

  小小返身入林,自蒼山林摘來嫩桑。

  攥在手中,以一線風送至謝玄麵前。

  謝玄的風是不周風,而小小的風則是明庶風,一風吹起,春至日暖。

  桑芽成葉,繞著謝玄身畔,他伸手接住,殺意消散。

  風往八方而去,雲開霧散,紅日初生,照得蒼山一片殷色,雪化成水,枝間簷角點滴下落,一片雨聲。

  小小鬆了口氣,笑顏未展,懷中燭火便從明珠般大,變作黃豆般大,又變作螢火大。

  “簇”一聲熄滅了。

  第115章 魔頭

  謝玄劈來細竹,打磨平滑,紮了把竹椅。

  小小就坐在他麵前,雖睜著眼睛,卻目視前方,看也不看謝玄一眼。

  謝玄也在乎,紮好竹椅,將小小抱坐上去,垂下細簾,把椅子背到背上。

  他既知道小小靈犀尚存,縱使踏遍山河,也要帶著小小尋回靈犀。

  玉虛真人遲遲沒有現身,謝玄收拾了東西,看天色將晚,幹脆不等,背起小小,離開山穀。

  呼延圖送謝玄到穀口,謝玄轉身衝他拱一拱手,終於咧出一點笑意,望了眼密林:“老呼,就煩你替我跟二師父道別了。”

  呼延圖微微頷首,遞了冊書卷過去。

  謝玄翻開一瞧,竟是尋魂留魂的辦法,呼延圖語音平平:“要保軀體不敗,便將她當作常人看待。”

  食寢坐臥,樣樣都不能少。

  謝玄看了一眼,便知呼延圖這是將他所學傾囊相授,為了小小他也不客氣,鄭重道謝:“多謝你了,他日必得報還。”

  呼延圖挪開了目光,他披著別人的皮囊時嬉笑怒罵,七情放達,揭下麵具,卻隻會板著一張臉,連話都不多說。

  謝玄轉身離開,呼延圖這才望向他的背影,心中一時茫然,謝玄有要走的路,他又該往何處去。

  “他走了?”玉虛真人倏地出現在呼延圖身後。

  呼延圖半點不驚,他早就知道玉虛真人已經回來了,謝玄也知道,而玉虛真人不現身,便是不想告訴謝玄,尋回靈犀似大海撈針。

  謝玄心裏明白,卻沒回頭。

  玉虛真人仰著脖子喝了口酒,看看了前幾日還滿是煙火氣的石洞,抱怨一聲:“真是個沒良心的小子。”

  他瞥了眼呼延圖,翻身往樹上一倒,閉著眼睛打起呼來。

  呼延圖早就收拾好了包袱,轉身往林中去,不久便又折回來,走到老鬆樹下,看了眼正在酣睡的玉虛真人。

  玉虛真人的呼響得震天,長一聲短一聲,震得鳥雀驚飛。

  呼延圖站在樹下,聽了一會兒,他知道玉虛真人並沒有睡著,他低聲道:“多謝前輩救命之恩。”

  以他作惡之多,當日死在宮中也是應當,何況早在滅族那一日,他便將生死善惡置之度外了。

  可報仇之後該怎麽活,卻從沒有想過。

  玉虛真人還在打鼾,呼延圖道:“猴子藏酒的所在,我都畫了出來,前輩莫要貪多,每日每處取一碗。”

  玉虛真人凝神細聽,呼聲一頓,跟著更大聲打起鼾來。

  呼延圖轉身出穀,走了一條與謝玄不同的路。

  玉虛真人睜開眼睛,盯著碧空輕歎一聲,跟著掠身飛起,將猴子藏酒的地方洗劫一空,拍拍屁股離開了山穀。

  謝玄背著小小,再一次站到紫微宮山門前。

  這裏不日之前還是天下道觀之首,九峰穿岩,拔地倚天,此時垣墉崩塌,殿宇傾頹,大半道眾都棄觀下山,餘下的少半都野居在石台上。

  謝玄剛一邁上石階,便有人驚呼一聲。

  謝玄掃視一眼,這些人在石台上架鍋煮菜,看他來了,都退到一邊,還有人抽出長劍,恨聲道:“魔頭!你又來作甚!”

  難道是紫微真人重傷未死的消息被,被這魔頭知曉,他趁著卓師伯聞人師叔不在觀內,來取真人的性命?

  謝玄一怔,隔得片刻方才了悟,魔頭說的是他。

  他眉心一擰,這些人就大驚失色,齊刷刷抽出劍來,可又止不住心中恐懼,天罡陣都困不住他,隻餘他們這幾個人,看來今日非死在這裏不可了。

  謝玄背著小小,平聲問道:“你們可有人見過我的蛇?”

  他昨日兵風而來,仿若殺魔臨世,蕩平蒼山,今日卻客客氣氣來問一條蛇。

  諸人麵麵相覷,其中一個膽大的站了出來:“魔頭,你何必戲耍咱們,要殺便殺,咱們絕不皺一下眉頭!”

  謝玄看了他一眼,仿佛打過照麵,這人連道門大比第二場都沒能得勝,實在武藝平平,可沒想到是他先站出來。

  謝玄並不動手,他又問了一聲:“可曾見過我的蛇?”

  那幾人似是已經認定謝玄就是取他們性命的,紛紛以劍擋身,可昨日情狀,大家都看在眼中,那是真仙打架,他們這些人,就算加在一起,也不夠謝玄揮一下手的。

  謝玄背著小小,眼看天色就要黑了,小小是最厭天黑的,每到天黑,魑魅魍魎便傾巢而出,她雖不怕,可她也不喜歡那些東西。

  何況夜深露重,別沾濕了她的頭發。

  謝玄不耐煩起來,他問第三聲:“我的蛇呢?”

  依舊無人答他,他指尖一動,離他最近的那個人倏地飛離地麵,落到他麵前,幾人倉皇驚呼,那人結結巴巴道:“白術!那條蛇跟著白術!”

  “白術上山去了,他提著個籃子,上山去了!”

  謝玄立刻鬆手,那人跌在地麵上,怔怔看著謝玄飛身掠向山間,在山林中尋常白術的影子。

  謝玄分明沒有傷他們的意思,卻人人都覺得自己死裏逃生。

  白術拎了一隻籃子,慢慢往上間去,尋了個無人處,把籃子裏裝著素酒和幾樣素菜,取出來。

  豆豆一直盤在白術的胳膊上,它一直想用尾巴去勾籃子上蓋的布,幾回都被白術按住了尾巴,早就不耐煩了。

  這會白術都拿出來了,它一下叼起一個饅頭,張大了嘴就要往肚子裏咽,被白術一把奪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