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節
  師父在酒葫蘆邊守了整整一日,從朗月繁星等到紅日初升,都不曾見到玉虛師伯的麵,他終於失望,帶著卓一道下山去。

  師父是個果決的人,決定來,便扔下大小事務,奔波千裏,決定走,便立時下山,一步都沒有回頭。

  卓一道也不過七歲大,他在硬石上睡了一夜,手足僵硬,慢了一步下山去,隻覺得四周輕風一動。

  他回過頭去,就見那鬆枝上掛的葫蘆不見了,大石頭上坐著個飲酒的男人,他衣裳拓落,舉動放恣,見自己回頭,對他輕輕一笑,目中精光四射。

  卓一道剛想回頭叫師父,他似乘風而去,無影無蹤。

  這已經是五十多年前的舊事了,再次相見,天師道已經沒落,就像師父說的那樣,天下承平,縱有妖魅魍魎,也逃入深山幽潭。

  玉虛師伯吃得爛醉,目中精光不在,見到師父顛倒說些醉話,唯一清楚的隻有四個字“可憐可笑”。

  卓一道自從入門起,隻有兩次見過師父勃然大怒,一次是他弟弟偷走丹書,叛出紫微宮;一次便是玉虛師伯說了這句話。

  師父將師伯關入鐵沙牢內,二人在其中對談些什麽,他不敢探聽,可飯食是由他日日送上山去的。

  師伯躺在大石上酣睡,明明沒酒,牢中卻酒香不散,他仔細盯著,想看看師伯是不是偷出牢門,發現每到夜晚,兩隻小猴子搖搖晃晃自山道上來,抬荷葉給師伯送酒。

  師伯隔著牢門,咬住荷葉梗子,把滿荷葉的酒吸溜個幹淨。

  就連這件事也是十數年前了。

  看這師兄妹二人竟養了一條小蛇,也沒往蛇妖這上頭想,隻以為是寵物,玉虛師伯能養猴子,他的徒弟就能養蛇。

  卓一道點點頭,卻沒有要走的意思,他既不走,那謝玄和小小得避開他。

  “師兄是在此修煉?”他們修神仙道的,講究的就是吸天地靈氣,日用精華,再佐以丹藥,期望有一天能白日飛升。

  謝玄以為卓一道是想在此修煉。

  卓一道笑了笑,並不答話,謝玄也笑了笑,帶著小小離開,一邊走一邊說:“那咱們就換一個地方找東西吃。”

  繞到林中,小小才鬆一口氣,她一直扣著銀葉子,若是卓一道別有所圖,她當時就會放出風葉,把他紮成刺蝟。

  謝玄做了個手勢:“我去瞧瞧他在那兒幹些什麽。”

  小小伸手想要拉謝玄,謝玄拍拍她:“放心罷,無事的。”

  說著腳下騰空,隨風而潛,順著樹葉沙沙的聲音,藏到樹後,看卓一道大這裏究竟要幹什麽。

  卓一道竟在風口處打坐,似乎是在等著什麽,謝玄抬頭去看,隻見黑夜茫茫,總不會他一老道士,大半夜的,在等老相好罷。

  謝玄心中暗哂,耳中一聲輕響,他立時凝神屏氣,等了許久才見天邊一道黃影飛出,竟是一隻黃符疊的紙鶴,方才聽見的輕響,就是紙鶴拍翅的聲音。

  卓一道站起身來,伸出手去,一把捏住了紙鶴,將紙鶴拆開,讀黃符背後寫的信件,讀完之後將那黃符收入袖中。

  謝玄皺起眉頭,卓一道會這法術沒什麽出奇,奇怪的是他怎麽大半夜的跑到山間,還用紙鶴與人傳信。

  天色濃黑,隔得又遠,謝玄隻能看見他與人傳信,瞧不清楚他信上寫了什麽。

  謝玄猛然瞪大了眼睛,給他傳信的會不會……是師父?

  卓一道將信收回袖中,轉身離開,謝玄等了許久,這才從樹後離開,躍上山去找到小小,就見小小蹲在石畔,豆豆正在大嚼著什麽。

  小小見謝玄回來,立時問道:“他幹什麽?”

  “有人……用紙鶴給他傳信。”謝玄猶疑不定,難道師父跟卓一道還有來往?

  “會不會是師父?”小小想的跟謝玄一樣。

  謝玄搖搖頭:“不知,咱們再仔細找找,你的香點了沒有?”

  香爐中隻餘下一撮香灰,小小點香尋人,可這山上絲毫沒有師父的蹤跡,她抱著香爐搖頭:“師父不在山中。”

  那縷煙似是被風吹了出去,從兩山之間的縫隙中穿了過去。

  “不怕,咱們都到了紫微宮,總能查出來,等明日比試過了,我就去黑牢探一探,說不準是有什麽法術禁製,這才找不到。”

  兩人說完,謝玄才看了看豆豆:“它在吃什麽?”

  豆豆吃得頭也不抬,隻見它半截尾巴在搖晃,小小道:“點的香把孤魂引來了。”一邊說一邊憐愛的摸摸豆豆的頭。

  豆豆以魂魄為食,三魂歸幽冥,七魄散於天地,點香召來幽魄,讓豆豆吞下那些靈光。

  它好不容易才飽餐一頓,吃得身子一翻,小小將它托起,對謝玄道:“它好像有些長大了。”

  豆豆原來就隻有小小的小手指頭那樣粗細,養了這麽久才將將細了一點。

  謝玄仔細看了看:“哪兒長大了,我看它是吃多了,撐圓的。”

  豆豆在小小身上抬起頭來,“嘶”一聲,跟著又睡回去,一動都不動,果真是吃得撐了。

  “這裏靈氣濃鬱,連幽魂鬼火都比旁的地方要亮一些,讓它多吃吃頓,很快就會長大的。”小小撫摸豆豆,還將它卷到袖中。

  豆豆心滿意足地卷起蛇身,把自己團得好好的,任小小將它放到袖子裏。

  謝玄看月亮漸漸下落,握住小小的手:“走,看看可有哪個不長眼的闖空門。”

  他們結伴踏風回去,人還未落地,小小就自袖中射出一支銀葉,“叮”一聲,那銀葉一半紮進石中,葉脈上夾著一枚符咒。

  謝玄瞪大了眼睛也沒瞧見小小釘住了什麽,卻能看見那銀葉不住顫動,似是有什麽東西要掙脫出來。

  小小緊緊皺起眉頭,隨手又拍了張符上去,這下將它激怒了,回頭就衝著小小謝玄嘶吼一聲。

  謝玄鼻尖一動,風中一絲淡淡的血腥氣,他皺眉問道:“是惡鬼?”

  小小點點頭,這惡鬼委實生得難看,已經瞧不見人的模樣,嘴巴張得巨大,白森森的尖牙還不知黏著什麽東西的血。

  雙手化處利爪,在大石上亂扒,聲音尖銳刺耳,謝玄雖看不見鬼,但能看見石頭新添的一道道劃痕。

  是誰膽子這麽大,竟在紫微宮裏放出一隻惡鬼傷人?

  “是誰要害我們?”小小看看謝玄,紫微宮中都以為他們是玉虛真人的徒弟,就算紫微真人與玉虛真人不睦,何必傷個小輩,何況紫微真人還不在宮中。

  謝玄想了想,想到今日在藏經閣中那幾道視線,腦中一搜尋皆是奉天觀的人。

  “這種東西,幹脆給豆豆吃了。”

  豆豆在小小袖中弱“嘶”一聲,它今天吃得太飽了,而且那東西聞上去很臭。

  連豆豆也不肯吃,小小掏出黃符,想將它就地化去。

  謝玄一把擋住她:“別急,把它捉了,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誰。”明日就是大比第一場,這東西的主人必要出現,到時放它出去,看看是誰還沒大比,就用此下作手段。

  作者有話要說:豆豆:吃飽咧,不吃咧

  師兄:不被人妒是庸才

  第83章 三麵緣

  謝玄將那隻惡鬼裝進瓷瓶,又在瓶口貼了張黃符封條。

  把那瓶子上下一拋,顛得惡鬼在瓶中翻轉,不住嘶吼,他把瓷瓶扔進竹簍,對小小道:“明日咱們就能看見紫微真人了。”

  入紫微宮幾日,都隻聞其名不見其人,明天是道門大比,北道的掌教,洞靈道人千裏迢迢自奉天觀來,紫微真人是必要現身的。

  小小點了點頭,紫微真人按排份來說是師公,可對他們來說是敵是友尚不分明。

  謝玄將兩條長凳子拚成一張床,身下就是薄木板,直躺在上麵,闔眼吐納。

  小小在床上打坐,半日也不能靜下心來,鬆開蓮花指,抱著膝蓋對謝玄道:“師兄,我睡不著。”

  謝玄腰上用力,翻坐起來,腳尖踮地滑到床沿:“怎麽?害怕了?”

  小小搖了搖頭,她隻著中衣,一頭細發披散肩頭,目色空濛的望著謝玄,她總覺得有什麽事將要發生。

  謝玄伸手摸摸她的頭,掌心觸著絨絨發絲:“別怕,天塌下來還有我頂著呢。”

  “我看著你睡,等你睡著了,我再走。”

  小小乖乖躺下,心裏想著師父,師兄那個很古怪的弟弟,又想到那個不知模樣的紫微真人,闔上眼睛,呼息漸輕,慢慢睡著了。

  謝玄沒走,幹脆就脫了鞋子,躺在她身邊。

  山間不比平地,這兒還似深秋,到了夜間越發寒冷,伸手摸摸小小的腳丫子,又跟冰塊似的,讓她的腳貼著自己的腿,捂得熱了才滿意點頭。

  替她將被子拉起來,拉到胸口處停頓片刻,小小好像比出村子的時候要胖了。

  被下裹著的身軀嬌小玲瓏,但也漸漸有了些曲線,胸前微凸,腰如細柳,叫人看一眼便心頭發燙。

  可她熟睡之際,還似幼時,鼻尖翹著,嘴唇微微噘起,有白日裏沒有的嬌憨。

  謝玄不由自主湊近了幾分,仔細看她麵上茸茸細毛,身上倏地一熱,他猛然回神,坐直了身子。

  半晌才心平氣和,緩緩吐出一口熱氣,今夜還是老老實實去睡板凳罷。

  小小睡得極輕,迷蒙之中將眼一睜,便知自己又離魂了。

  自修習玉虛真人教的法咒之後,小小自覺神魂穩健,已經許久都不再離魂,沒想到今夜又離魂了。

  玉虛真人說,每次離魂都是因她心中有關切之人,那麽她是不是能知道師父在何處?

  她站在一條空無一人的長廊中,走了許久,才看見一座殿宇。

  紅牆金瓦,比紫微宮的三清殿,還要更堂皇。

  小小連州縣府衙都不曾進去過,更別說這是麽大的院子,她還以為是哪個富戶的宅院,等往前幾步,聽見殿前傳出兵甲聲,這才恍然大悟。

  這裏是皇宮。

  怪不得有這麽氣派的殿宇,隻不知,殿中人是誰。

  她心念一動,人就已經到了殿中,殿內人聲寂寂,香煙嫋嫋,小小轉過絲簾,就見個錦衣麗人跪在榻前。

  小小平生都未曾見過這麽美貌的女人,澹王妃端麗已極,卻不似她嫵媚入骨。

  雪藕似的胳膊裹著緋紅輕紗,一隻手托著玉盞,一隻手捏著個玉柄金勺,一勺一勺喂榻上的人飲蜜漿。

  “吃了藥可好些了麽?”那麗人問道。

  小小又往前兩步,這才看清楚榻上的人,他頭發半白,眼眉下垂,還沒走近,就能聞到他身上傳來的死氣。

  不論殿中點什麽樣的熏香都遮蓋不住,這人活不了多久了。

  小小倏地皺眉,這人頭頂的命火與師兄一模一樣,隻是他的六毫光黯淡不明,似燈油燒到最後,底色泛黑,隻餘一星火色了。

  “好受多了。”他連聲音都是蒼老的,手上的肌膚如樹皮一般,身邊花枝般的美人,更顯得他似塊老朽病木。

  樹皮似的手撫摸著美人麵,美人泣道:“六郎莫急,仙長不是說了,他已經卜算到了,陛下的靈藥就在附近,隻要撐過這些日子,陛下的病就會全好了。”

  那人笑了一聲:“十五年了,他認真去找,早就找到了,不是說他無所不能卜麽?怎麽找一個人要找這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