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節
  聞人羽充耳不聞,他一向以仁為道心,此時心內如煎。

  不等他抉擇,小小便道:“不必了,不必麻煩了。”

  人人目光都看向她,小小輕聲道:“方才一道五雷令符,雖沒打死那東西,可將它打怕了,它已經自行去找債主了。”

  說著,她抬起眼來,目光直直望向人群,視線停留之處,那個小人探出頭來,看了小小一眼,又藏到錦袍下去了。

  謝玄假裝順著小小的視線看過去,嘖嘖兩聲:“它沒了精氣總要肚餓,別人與它無幹,就隻好吸食主人的,依我看這人至多也隻有十天半個月。”

  說著衝穆國公道:“府上得加緊些預備葬事,免得到時候手忙腳亂。”

  幾個膽小的女眷眼睛一翻昏了過去。

  謝玄又道:“這吸成人幹總不像樣,去了陰曹,牛頭馬麵都認不出,還得請個殮屍人,打扮打扮,死也死得體麵些嘛。”

  一直沒有說話的聞人已臉色漲紅:“胡說八道,你這野道,也不瞧瞧這是什麽地方,就敢大放厥詞?”

  他一激動,袖子抖動,在陽光下顯出一點淡影來。

  謝玄看不見那靈體,但他能看見影子,眼疾手快,“嗖”一聲將符咒甩去,掌風到處,黃符貼上了靈體。

  院中人人都聽見烈火灼烤木頭的聲音。

  “劈啪”一聲,有什麽東西裂開來了,低頭去看,卻是聞人羽劍尖挑著的人偶。

  那靈體在聞人已的錦袍下麵扭作一團,身上燒出一個洞來,它受了傷,自然要補食精氣,恐懼之下一下攀聞人已脖間。

  像猿猴那樣吊在他頸項間,對著他的口鼻吸食精元。

  聞人已年輕力壯,不似大夫人將要燈盡油枯,那東西猛吸兩口,身上燒出的那個洞便漸漸愈合了。

  它臉上露出享受的表情,從此以後隻怕不會再找大夫人了。

  聞人羽方才一直在猜測是誰,木偶一出,每個人都神色微妙,他們都知道,或者都已經猜到,可每個人就這麽看著,誰也不站出來。

  聞人羽心頭一陣陣發涼,分明六月盛夏,卻似站在鋪天冰雪間,等聞人已一站出來,他便心中了然。

  怪不得母親會昏過去,這個庶弟幼年時是在母親膝下養大的。

  說是弟弟,比他才小了一天,他離家去了紫微宮,祖母作主,將庶出的弟弟抱到母親房中,讓她來教導。

  開蒙都是母親替他開的。

  他偶爾回來,就見這個弟弟對母親極為盡心,連核桃都要替她敲開,心中還曾寬慰過,雖自己不在母親的身邊,但還有這個庶弟在盡孝心。

  誰都行,怎麽竟是他。

  聞人已身邊空出一圈來,所有人都退後一步,他立時對穆國公道:“父親,是那野道構陷我,誰人不知,我對母親是最孝順的。”

  穆國公要是不知道小小和謝玄是玉虛真人的徒弟,或許也會這麽想,他還未說話,聞人已又道:“兄長為何害我?我事母至孝,誰人不知?哥哥若是覺得在紫微宮中過得清苦,那便還俗回

  家,我從未想過要與哥哥相爭,世子之位依舊是哥哥的!”

  兩句話便將自己撇得幹幹淨淨,將整件事都推給了聞人羽,是聞人羽想重奪世子之位,這才不惜用暗害母親的手段,來栽贓弟弟。

  “阿已住嘴!你胡說些什麽,阿羽是修道這人,也不要胡鬧了。”說話的不是穆國公,而是老夫人,她越過兒子,掃了一眼廊下的人。

  下人婆子和那幾個女眷,俱都退了出去,院中刹時清淨。

  “你母親受了這麽多苦楚,自然要拿住凶手。”

  老夫人說這話時,聞人羽心中升起一點暖意,他帶著最後一點希冀看向祖母。

  “這事與阿已無關。”她掃了戚氏一眼。

  戚氏一個激靈,兒子做這件事,她當然是知道的,就連人偶上那個木釘都是她親手釘上去的。

  就用木鞋底,一記一記,敲在那人偶心上,每敲一下都解恨一回。

  “是我做的,與二公子無關。”說著她膝蓋一軟,跪在地上,衝著聞人羽磕頭,“是我做的,與二公子沒有一點幹係。”

  她這話一出口,穆國公和老夫人臉上都露出滿意的神色,老夫人收斂心神,她到底年紀大了,折騰一回精神不濟,覺得交出一個戚氏,聞人羽也該滿意了。

  第78章 福禍門

  聞人羽自四歲上山,每日打坐入定,誦讀經書,一心要修神仙道。

  世子之位空懸多年,而他拜師入門多年卻還以俗家姓名行走,出京城之前,他從未覺得有什麽不對的地方。

  這些曾經不去想的事攤在眼前,他才知自己多麽可笑。

  母親每每見他,總希望他能回來,他原來以為母親凡俗中人,不知修道可貴,如今才懂,那是母親伸出手,希望他能拉她一把。

  聞人羽雙目微闔又再張開,望向老夫人:“魘鎮之術乃是害人邪術,京師之中出此邪術,該扭送道門定奪。”

  聞人已見母親認下這樁罪,方才鬆一口氣,隻要把他摘幹淨,他就能想法子將母親救出來。

  沒想到聞人羽不依不饒,竟然真要把家醜外揚,等入了道門,這案子還是他說怎麽判就怎麽判!

  聞人已一把揪住了祖母的袖子:“祖母,哥哥這是想置我於死地!”

  老夫人被這從小看到大的孫子揪住了袖子,卻一動不動,一雙老眼,隔著穆國公望向聞人羽。

  見他收斂起臉上的哀容,挺正了身軀站在那裏,目光平靜無波,似乎是在等一個結果,若是穆國公府當真不給他一個滿意的處置,他也會將聞人已送入道門定罪……

  老夫人突然了悟,這個孫子自送入了紫微宮,就真的不再是穆國公府的人了。

  穆國公搶先開口:“戚氏謀害嫡妻,罪不可恕,就將她送到莊上,讓她思過。”說著又放低身段軟言喚道,“阿羽,不要再鬧了,家醜不可外揚。”

  不說國公府,就是尋常大戶,也沒有哪個因為這些陰私事上公堂的,送到莊上,不過是個好聽的名目罷了。

  聞人已將要科舉,戚氏死是不能死的,就在莊上病著,多病幾年,這事兒也就無人記得了。

  戚氏臉色煞白,穆國公一張口,她後半輩子的路,已經明明白白。

  聞人羽不說話,老夫人看著他,他也看著老夫人。

  穆國公見聞人羽還不點頭,心中惱怒已極,家裏替他安排得這樣好,他偏偏不知足,他若能接掌紫微宮,阿已再入仕途進朝堂,兄弟之間互相幫扶,穆國公便在眾世家之上。

  他不由得又退後一步:“阿已也脫不得幹係,算是知情不報,就罰他……閉門思過。”

  “住口。”老夫人終於開口,打斷了兒子的話,她拐杖一抬,擊在聞人已小腿上,聞人已猝不及防,跪在地上。

  “戚氏母子欲用邪術暗害嫡母,所謀甚大,不可輕饒。”

  老夫人突然改了口吻,院中諸人紛紛看向她,穆國公上前一步:“母親……”

  老夫人瞪他一眼,若是早聽了她的,留子去母,就將聞人已養在正房中,兩兄弟雖非同母也似親生,又如何會出今天這樣的事。

  “這是家事,又非家事,將戚氏母子分別關押,把事情問明白,上疏給聖人,請聖人定奪。”說完她對聞人羽道,“小道長,可還滿意麽?”

  至多也不過如此。

  聞人已扒住老夫人的腿:“祖母!”不敢置信他們竟真的要將這事報給朝廷,倘若真的報給朝廷,他的前程就全完了。

  老夫人垂眉看他,隻說了兩個字:“何必。”

  何必這樣心急。

  說完柱著拐杖要走,穆國公緊跟在後:“母親,母親不可如此,阿已的前途,國公府的名聲……”

  老夫人身邊的下人婆子已經將戚氏架起,連帶聞人已都被扶起來帶離小院,一個打扮得十分樸素的婆子向聞人羽稟報:“老夫人吩咐收一處幹淨屋子,請夫人暫居,公子和兩位小道長請罷。”

  聞人羽將母親馱起,跟著仆婦到了園中湖畔的院子,裏麵果然收拾的幹幹淨淨,他將母親扶到床上。

  那婆子帶來兩個小丫頭,由就她們照顧大夫人的日常,還給小院送了些吃食來。

  聞人羽替母親施針,謝玄扯扯小小的袖子,作了個口型“卓”,他們是來找卓道士的,連姓卓的一根毛也沒看見,反而鬧了這麽一出,姓卓的已經回了紫微宮。

  謝玄心裏拿聞人羽當半個朋友看,朋友遇上了這種事,丟下他就走,不夠義氣。

  他邁步進屋,提醒聞人羽道:“你就真留下來了?萬一他們反悔了怎麽辦?”

  聞人羽替母親掖掖被子:“我不能替夫人決定,等她醒來,由她自己決定。”

  大夫人方才眉頭緊皺,昏迷之中也甚是痛楚,銀針輕撚,她緊皺的眉頭漸漸鬆開,呼吸也安謐了。

  聞人羽收針站起,對小小和謝玄道:“叫你們瞧見這些,實在……”

  謝玄按住他的肩:“你想不想喝點酒?”

  廚房送來的都是素菜,俱是聞人羽吃慣了的,謝玄拿眼一掃,滿桌清清白白,不是豆腐就是雙菇。

  他擺擺手:“這種時候還吃什麽清菜豆腐,拿幾壇酒來,什麽燒雞燒鴨子的,隻管拿來。”

  小丫頭飛快吩咐廚房,沒一會兒東西就送來了,一桌之上一半是魚肉葷腥,一半是素食豆腐。

  小丫頭嚅嚅稟報:“這兩壇是素酒水,是專給公子預備的。”

  謝玄拿過一壇素酒拍開封口,往聞人羽懷裏一塞,又拍開一壇蓮花曲,這才聞見一股酒香氣,他先自灌了一口酒,把酒壇子一擱,撕了半隻燒鴨子,扔給豆豆。

  豆豆不吃,它抬起頭看著謝玄,見謝玄不理它,又去看小小。

  小小摸摸它的腦袋:“那東西暫時還不能吃。”她點點床上的大夫人,“要是再有東西來害夫人,你就別客氣。”

  豆豆用尾巴卷起半隻燒鴨,拖到大夫人床邊,張口大吃起來。

  小小也覺得餓了,她嫌酒味太辣,盛了兩個魚圓慢慢吃著,還給謝玄也盛了一碗:“別空腹喝。”

  謝玄拿起碗,幾個鴿蛋兒大的魚圓往嘴裏一倒,大嚼吃完。

  聞人羽看他們在他麵前這樣自在,反而好受了些,他捧著酒壇遲遲不飲,喃喃說道:“他們……竟然不怕。”

  聞人已身邊跟著靈體,可從老夫人到穆國公,都沒拿這當一回事。

  他本以為,穆國公府將他送到紫微宮修道,是有向道之心,如今看來,不過是拿他當叩開紫微宮宮門的門環罷了。

  謝玄看他一臉要死不活的樣子,替他夾了筷素,心裏不痛快的時候就大口喝酒,可聞人羽連酒也喝不得,隻能喝這甜糖水。

  聞人羽舉杯要飲,又將素酒放下,拿了一壇蓮花酒,光是聞一聞酒香便覺得心中舒暢許多,找杯子要倒一杯,掃了一圈也沒見到。

  “就這麽從喉嚨口往下灌,那才痛快呢。”謝玄見他自己破戒,挑了挑眉頭。

  聞人羽學著謝玄的樣子,舉起小壇倒了一口,嗆得滿麵通紅,辣意從喉嚨順到肚中,嗆完之後,竟真覺得心中痛快了些。

  於是悶聲不響的往嘴裏灌了大半壇子。

  謝玄一把按住他的手,就見他麵頰飛紅,通身酒氣,這才半壇人已經醉了。

  他人醉了,倒不胡鬧,隻是一雙眼睛越發顯得明亮,定定看著謝玄:“我連母親也護不住,又何以修道濟蒼生呢?”

  問完開始念經,從《太上》念到《救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