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節
  他遂放柔了掌勁,輕輕撫了撫她的背。

  她選擇留在帳中陪他,待在他的懷抱中,又是在以她的方式疼他了。

  可下一刻,卓少炎卻抬手掐住他的腰,推著他翻向床榻的另一側,將他毫無防備的吃痛神情收入眼中。然後她以雙掌撐在他身體兩側,居高臨下地壓低目光,冷冷問說:“痛麽?”

  那目光凜冽,如同近在咫尺的鋒刃。

  謝淖看著她的雙眼,將本已滾至嘴邊的“不痛”二字吞了回去。

  他沒說話,以沉默應對。然後極緩慢地,他一絲一絲地卸去強撐著身體的力氣,放鬆躺平。最後,他在她的注視下,現出一丁點笑意。

  這一丁點笑意,像是在主動坦白,承認他身上的傷,實在是痛極而難忍。

  他終於向她打開了一個完完整整的、沒有絲毫隱藏和遮蓋的自己。在她麵前,他不懼示弱,他也願意示弱。縱使他的痛會讓她憂心,他也不再自作主張地瞞她不說。他奉上他能夠給予的全部坦誠,讓她明白他待她的心意。

  緊接著,卓少炎低下頭,將謝淖的這一丁點笑意咬入唇間。

  她的手緊緊地按在他的身側,長發輕撩他的脖頸。過了會兒,她抬起頭喘息,盯住他,“你謝淖,是我卓少炎的男人。”

  這宣告簡短而有力。叫他的沉默隻有更加沉默。

  她的目中藏有深焰,隱忍而熾烈。

  “從此往後,除我之外,這世間任是何人何事,都不能再傷你半分。你——也不準再被旁人旁事傷半分。”

  謝淖同她對視。她的瞳底躍動著琥珀色的光輝。

  少頃,他鄭重地答應:“好。”

  話音落下,如重鼎不移。

  她便重新低下頭,湊在他頸窩處,溫柔地親了親他裸露在外的、毫無防禦的頸部動脈。

  ……

  鄭至和掐算著時辰,拎著醫箱入帳來為謝淖請脈。

  但他算對了時辰,卻沒算到眼前這一幕。

  謝淖的上半身衣衫被剝得幹幹淨淨,傷口盡呈於人前。他坐在矮榻邊上,一動不動地,老老實實地讓身邊的女人察看他身上的傷。

  聽見鄭至和入內,謝淖抬起目光。

  鄭至和被那道生冷的目光盯得心頭直發虛,立刻垂首抱袖,行禮道:“謝將軍。”然後他悄悄瞥向一旁的卓少炎。

  頭一日在中軍帳中的情景,鄭至和仍然記憶猶新。他萬萬沒想到,不過是一夜的功夫,這二人的關係竟然能夠修複至此,堪稱神速。

  他心下一邊對謝淖的本事暗暗歎服,一邊又發起了新愁。

  當著謝淖的麵,他該如何稱呼卓少炎才妥當?是該稱將軍夫人,還是該稱英王殿下?

  因考慮到眼下自己身處何地,又因考慮到眼下誰人手中兵馬更盛,鄭至和心中稍作權衡,很快便做出了決定。

  “英王殿下。”他恭恭敬敬地說道。

  卓少炎的眉頭輕輕蹙著,口中吩咐:“呈藥來。”

  “誒。”鄭至和應承著,當即明白她這是要親自為謝淖的傷口換藥,便連忙將備好的東西奉至卓少炎跟前,自己則躬身站在一旁幫忙。

  久經軍旅之人,處理外創自不陌生。卓少炎不多話,動作嫻熟,神思全被身前男人的一呼一吸所牽動。

  鄭至和在邊上陪候,看著看著,就有些呆了。

  這二人,一個深沉狠辣,一個殺名震世,誰能想到竟有這般的模樣。

  男人那從不肯因苦痛而皺一分的眉頭,今日罕見地皺起來了。他慣會忍耐的本事消失無蹤,相反地,每痛一下,他都會發出短促的一聲“嘶”,還會伸手捏一捏女人的胳膊,示意她下手再輕一些。

  總而言之,他更像個有血有肉有人疼的平凡男人了。

  女人則溫柔又耐心,每上一處藥,就要停下來瞧一瞧男人的表情,心疼之情溢於言表。她偶爾也會低下頭,湊近他的額頭,安撫似的輕輕親一親他。這樣的舉動,會令他緊皺的眉頭緩緩舒開,取而代之以無奈低笑。

  總而言之,她同鄭至和所認識的那個英王判若兩人。

  鄭至和覺得自己有點多餘。

  可沒人叫他走,他絕不敢走。他不僅不敢走,他連大氣都不敢出,生怕自己打擾了這二人。

  鄭至和又不禁有些羨慕。

  他想到了自家的夫人。

  他鄭至和的夫人盧氏,是個與他門當戶對的普通女人。盧氏什麽都好,就是脾氣烈了些。她每回同鄭至和生氣,沒個三五天絕不肯和好,有幾次甚至氣到跑回了娘家,還有幾次在府中絕食不進,每一回都讓鄭至和頭疼萬分,束手無策。而他鄭至和,做了盧氏十五年的丈夫,兩人連最小的兒子都已滿十周歲了,可他卻至今都不知該怎麽哄生氣中的妻子。

  他回憶著盧氏生氣的模樣,又覺得這回出京大約是分開時間過長,怎麽如今連盧氏生著氣的模樣,也十分叫他想念。

  鄭至和的這一番出神是被帳外士兵的奏報聲終止的。

  顧易接大平京中書,派人來請卓少炎。

  卓少炎離去前,將手中上藥的活計交給了鄭至和。後者順手接過,不假思索地就繼續為謝淖處理背上的傷口。

  “鄭至和。你在想什麽?”

  “想夫人。”

  鄭至和老實地回答。

  謝淖無聲一笑。

  許是今日的謝淖格外隨和,鄭至和大著膽子討教道:“英王殿下之前發了那般大的怒,將軍是如何將她哄好的?”

  謝淖看他一眼,“你覺得她,是能叫人哄的性子?”

  鄭至和一愣,覺得有理,便搖了搖頭。

  依那個女人的性子,但凡認定了,便不會輕易放手;若決計放手,便不會再留任何退路及餘地,更不可能再回首。

  她的愛意,一如她的為人,磊落而坦蕩。

  她既選擇勒兵在此等著謝淖歸來,便不曾做過要讓他為難、讓自己為難的打算。

  想到這裏,鄭至和不禁生出感慨:“英王殿下待將軍之心,世所罕見。幸好殿下一直等著將軍,否則當初她若真的離府歸國,另嫁他人,將軍又該如何自處?”

  謝淖少見的隨和神情,被這“另嫁”二字瞬間抹盡。

  鄭至和遲遲不察,兀自繼續道:“下官這些時日來被英王殿下帶在身邊,可算見識了殿下在大平國中、軍中的人望與聲威。像殿下這樣的女子,大平朝廷內外傾慕她的男兒何止萬千。她身在親王之位,若是當真想要效法男子一般,請大平皇帝降旨,允她同時納幾個男人入府,恐怕也不是什麽做不得的事……”

  這話被終結於謝淖的冷冷斥誡:

  “擱下藥。滾出去。”

  ……

  中軍大帳內,卓少炎閱罷顧易遞上的邸報與書函,稍作沉吟。

  顧易一早就聽聞了她昨夜去謝淖帳內未歸,心知不必多問,隻是指了指來自沈毓章的書函,問說:“殿下調雲麟軍卻不北進,在此久耗錢糧,朝中有文武質疑也不為怪,隻是對著沈將軍,殿下應當如實相告眼下之境況及所做之決定。”

  “顧兄說的是。”她收起沈毓章手書,“我此番行徑,的確欠朝廷一個解釋,亦的確是為難毓章兄了。”

  顧易又說:“謝將軍既已安然歸來,接下去打算如何?”

  “且等他傷好再說。”

  “傷好後,將軍又打算如何?”

  卓少炎沒答,側首顧他,目光銳利。

  顧易會意。

  他思忖半晌,道:“登極一路,絕非坦途。”

  “確非坦途。”

  卓少炎輕一點頭,道:“但他之誌,在乎千秋。而彼大位,舍他其誰。”

  第78章 柒拾捌

  入夜後,卓少炎又回到了謝淖帳中。她進來時,他正在案前持燈,神思不苟,筆走如飛。

  他深沉專注的模樣,極為英俊,叫她挪不開眼。

  卓少炎安靜地將他看了一會兒,然後輕輕垂首,伸腳踢了踢地上擺著的烏木馬劄,鬧出一點聲響。

  謝淖聞聲抬頭。

  他看見是她,雙眼中的漆黑便化開了些,盛進了微暖的燭光。他擱下手中的筆,退離開桌案,坐直了,將所有的注意力都給了她:“少炎。”

  他是微笑著的,那微笑引得她也一同微微笑了。

  卓少炎步上前,走近他,將自己置入他同桌案之間的空隙中。她神態隨意地半倚在案上,順手翻了翻攤在上麵的薄箋,不費多久便收回了目光。

  追隨他謝淖的那些人,個個都是翹楚,足夠可靠,足夠令人放心。他領人馬到戎州才不過兩日一夜的功夫,就有這麽多從晉京到晉煕郡、又轉遞來此地給他的書函。

  如今諸事,他皆不瞞她。他抱懷何願,他所持何計,他全都叫她看個一清二楚,無絲毫隱瞞。

  將諸事看了個一清二楚的卓少炎對上他注視著她的視線,開口說道:“少殺些。”

  這簡單三個字,訴出了她對他所有的懂得與理解、妥協與付出。

  而他在聽後,伸手握住她的手,回應道:“不殺了。”

  他是說到即做到的性子。這般幹脆利落的三個字,又何嚐不是他因愛著她而做出的退讓、改變與承諾。

  卓少炎抿唇一笑。

  緊接著她就反握住他的手掌,輕輕一拽,按在自己的後腰上。而她也離開了桌案,傾身靠近他——

  她的身上有一股剛沐浴後的潔淨清香,柔軟而強勢地混入他的呼吸之中,讓他口舌略微發幹。

  咫尺之間,她的唇息貼上他的耳根:“我丟了一樣東西。”

  “何物?”

  他簡直是明知故問。夜裏從她袖中掉落在床榻上的那封婚書,被他拾起,藏在了她再也輕易取不走的地方。

  被他這般問著,她壓著聲音笑了,沒回答,隻是抬手摸進了他的衣內。

  她的手從來沒有像今夜這般靈活、溫暖、勾人。她巧妙地避開他的傷處,隔著薄薄的裏衣輕輕地上下撩動著他的每一根敏感神經。

  他逐漸喘息加重。

  她聽見後,更得寸進尺地含住他的耳垂:“不在你身上?藏去了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