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節
  他對謝淳之器重,對謝淳之信任,對謝淳之厚待,在王府之中有目共睹。謝淳是他父皇的賜愛,是他難覓的心腹肱骨,更是他能夠放心倚賴的得力臣下。

  其後的一年中,晉、平兩國又有數場戰事。謝淳在後方掌調軍需物資,未有一絲謬誤。晉軍每一場勝役之後,皆少不了他及屬下的汗水與辛勞。

  裕王特下王諭,嘉謝淳之功。王諭及賞賜發至齊康郡,謝淳並沒有立刻動身返回始安郡,而是僅以一封回表敬謝裕王恩典。

  表至裕王府,裕王閱罷,看了一眼窗外春陽。那春陽之下,他曾親手栽種的一棵青柏已長得枝繁葉茂,針葉鬱鬱,蔭冠蔥蔥。

  他合下謝淳回表,沒說什麽。

  到了元烈三十三年初夏時,謝淳已有八個月不曾回到始安郡麵見裕王。

  麵對謝淳在督視軍馬府中的卓越表現,裕王未曾責問過他一回,每每提筆回謝淳奏表時,信尾總會叮囑一句要他百忙之中顧好身子。

  如此之主、臣相得,令裕王府中眾人無不心向往之。

  不久後,裕王的一位親將在奏表中提到,謝淳已與齊康郡軍器監提點公事紀盛的長女定下婚許之約,計於來年完婚。

  一側,文乙垂首研墨,然久等不到裕王如常提筆回函。他稍稍抬頭,看見那封奏表被裕王的手掌壓在桌案上,而裕王則一動不動地沉默著。

  文乙不能確定他究竟在想什麽。

  或許是兩年前的冬至之夜,或許是謝淳與紀園之情深,或許是那一朵被紀園遺落在宴席間的簪花。

  又或許,是他自己從未動過的一顆心。

  半晌,裕王輕動嘴角,伸手取過筆,蘸了蘸文乙研好的墨,一筆一劃地給謝淳寫了封信,以作祝賀。

  這是頭一回,在謝淳奏表未到之時,他主動提筆去信。

  文乙陪侍在旁,斟酌道:“謝大人與紀姑娘郎才女貌,此是美事一樁,想來王爺心中必定也為謝大人高興。”

  “是。”

  裕王答說。

  文乙小心打量,但見他神色如常,才放下了一顆心。

  ……

  元烈三十四年夏六月末。

  蟬鳴直近傍晚才漸消停。文乙托著一碗冰鎮烏梅湯,步入書房,進至裕王案前。可案上罕見地擺著酒盅,極少飲酒的人竟無事而飲酒。

  文乙愣住。

  飲了酒的裕王瞥他一眼,手指了指桌案,示意他將手中之物放下。

  文乙回過神,將烏梅湯放在酒盅旁。他垂首道:“小臣去為王爺準備解酒湯,王爺請稍候。”

  說罷,他便退走。

  裕王的聲音自後傳來:“謝淳,背叛了本王。”

  文乙一凜。

  他匆忙轉身,“王爺醉了,何以胡言。”

  裕王的眼神很清明,沒反駁,更沒重複方才的話。他道:“文乙。你知不知,他為何要背叛本王?”

  麻意自脊椎一路蔓延至頭頂,文乙極力維持住正常站立的姿勢與神態,搖了搖頭。他欺騙了裕王,因他十分清楚,謝淳是為何要背叛裕王。

  謝淳欲兵諫以止戰,苦心籌謀近三年,誰料未發而先敗。

  他不敢與裕王對視,他隻想盡快離開此處,不是為了自保,而是為了速速發信報於齊康郡,叫謝淳知悉此變。

  他的嘴唇動了幾下,才出聲:“王爺必定是誤會了謝大人……”

  裕王卻是一笑。那笑中有悲憫,有痛惜,亦有怒意。裕王點了點頭,可文乙卻不知他點頭是何意。他說道:“晉軍在高涼郡大敗,謝淳以身殉國。漕司在高涼郡的眷屬,府中已派人去接了。”

  文乙耳中一陣轟鳴。

  他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在裕王麵前告退離去,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循徑一路走至謝淳居處的外院,直到他的雙膝磕碰到冷硬的磚石,這驚來的痛感才讓他從恍惚之中抽離而出,重新尋回神智。

  跪在地上的文乙渾身發抖。

  月輪斜出樹梢,正掛在他的頭頂,憐視著這般卑而微末的文乙。

  他想要悲憤地大吼,想要傷心地痛泣,但他一聲都發不出,也一聲都不敢發。

  這時的他,才後知後覺地醒悟。

  今歲在高涼郡設置隨軍漕司,是裕王之意。此舉名為讓謝淳獨掌轉運專權,實則是將他及文臣僚屬從高涼郡的督視軍馬府中剝離出來。

  謝淳之死,是裕王所賜。

  而裕王此謀,不知已有多久。

  當初收悉親將略有提及謝淳定親的那封奏表時,文乙隻專注於細察裕王對紀園究竟抱持著什麽樣的情緒,竟未察覺裕王知悉謝淳這等大事,竟是通由旁人之筆,而那旁人,是手握兵權的人。

  是那時?還是更早?

  或許早在當初謝淳僅以回表謝恩之時,裕王便已對他起了疑心?其後一年半的時間,經由誰人,經由何事,叫裕王一次又一次地驗證了心中所疑?

  而裕王之城府,何其深沉,為何今夜會借酒對他訴出此事?

  是試探?是敲打?是警誡?

  文乙按在地上的十指因過於用力而磨出了血。

  他舉頭看向高高在上的月亮,流下了眼淚。

  他何其微末,顧不了蒼生。

  他又何其無能,竟救不了一友。

  ……

  建初十五年深秋,以端明殿大學士、翰林學士承旨鄭平誥為首的百餘名館院清臣,於宮門處伏闕長跪,為昌恭憲王疑案不平而叫屈。

  寶文閣內,戚炳靖手持軍報,往事如風,模糊了他的雙眼。

  這一年,距離謝淳以身殉國,已過去了整整二十年。

  十九歲的少年從西境軍前歸來,粗糲的掌中沾著兄長的鮮血,容貌如朗朗清月,身形如勁拔青鬆,清晰地落入文乙眼中。

  酷肖故人。

  文乙垂下眼,掩去目中水紋。

  少年開口,一字一句地問說:“我的生父,是為何而戰死的?”

  ……

  永仁元年末,昌慶宮外風雪交加,戚炳瑜匆匆追出殿外,試圖勸阻戚炳靖的一意孤行。倉促之間,她連外氅都未披,立在寒風之中瑟瑟發抖。文乙捧著衣物緊跟出來,替她罩上,然後默聲站在她身後,順著她的目光一道望向戚炳靖的背影。

  “倘若她果真如大平成王所評價一般,你仍然要為了她,去與成王做這樣一筆交易?!連正旦朝會都不顧,立刻就要南回晉煕郡?!四弟,你糊塗了!”

  戚炳靖聞聲回首,於風雪之中對上她的急切的眼神。

  她對著他,一字一句道:“她性貪如狼,無情,背義,這樣一個女人,你連麵都未見過,竟然為之所動?”

  茫茫大雪之中,戚炳靖被撲麵而來的寒風驟雪模糊了容色。

  透過層層雪霧,文乙聽見他亦是一字一句地回答道:“這樣一個女人,正該配我。”

  漫天雪片很快便將戚炳靖大步離去的身影遮蓋得嚴嚴實實,叫人不再能看得清。他留在這風雪之中的話音,足夠堅定,足夠無畏。

  文乙久立,定定地望著那道已消失的身影。

  男人話中的決意,震得他耳中轟鳴。

  他想,他懂得這份決意。

  這份決意,絕不止是為了心中之明光、多年之所愛。

  更是為了二十二年前,同樣欲以兵諫而謀敗、素未謀麵的父親。

  第77章 柒拾柒

  天徹底亮了。

  這徹底亮了的天,是永仁三年四月二十九日的天。

  這天自古而開,數千年一無所變,可卻在這一日悄無聲息地變了。它變得嶄新,嶄新得再也不似從前的任何一日。它變得清透,清透得讓被它覆著的塵世了無塵跡。

  陽光從這樣的天上灑下來。

  輕巧地漏入兵帳中。

  柔和地貼上卓少炎的臉。

  她沐浴在這樣的陽光下,沒過多久,就徹底醒了。徹底醒了的她將雙眼打開,看見眼前之人,正是她夢中之人。

  夢中,冷冽的狂風暴雪將她重重擊倒,她半身浴血地跪入泥濘的沼潭。夢中,這個男人身挾萬軍不敵的強硬與決意,救她於死境,饋她以新生。夢中,他低聲喚她的名,以深情,以真心。夢中,她親筆寫了一封婚書,交至他的手中。

  陽光將男人漆黑的眼眸遮上了一層暖金色的光暈。

  卓少炎枕在他堅厚而暖熱的懷抱中,憶過那一場夢境,然後彎起唇角,情不自禁地笑了。

  她的笑顏,光芒四射,遠勝陽光。

  謝淖垂了垂眼睫,也跟著笑了。

  他將她往自己懷中攬了一把,喚道:“少炎。”

  她的呼吸輕輕擦過他的喉結:“嗯。”

  那呼吸如羽,引得他的喉結隨之滾動,連同按在她背後的手掌都變得更熱了。

  天明明已經大亮,可誰也沒有推開對方起身,二人就這樣安靜地相擁著,過了好一會兒。

  終於,仍是謝淖先開了口:“今晨無事?”

  須知從前,卓少炎隻要人在軍中,必定日日早起練兵,從無例外。她治軍素嚴,以身作則之下,麾下無有敢犯令者。

  而他亦如是。

  可今日,二人眼中似乎隻餘彼此,旁的人、旁的事,都不值二人分神、分時。

  “如今之雲麟軍,有江豫燃做主帥。”她剛睡醒的聲音還透著啞色。

  言下之意,是她決定不去晨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