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節
  他就這樣沉默地離去。

  ……

  傍晚時分,崇德殿的內官接昌慶宮人報,稱鄂王已處置完前朝事,眼下正往此處來,意在探視皇帝安康。

  崇德殿的準備是自一早便布妥的,眼下聞報,內官便替皇帝更衣梳發,再叫人去安排傳膳。

  不多時,鄂王駕至崇德殿。

  少年皇帝親自出迎,神貌確似康複,舉手投足如常,隻是身形因之前病了一場而顯得更加清瘦了。

  鄂王執皇帝之手入殿,詢問皇帝身子如何,叔侄二人便一來一往地敘了幾句話。然後宮人前來布膳,膳色皆以清淡為主,鄂王遂陪著皇帝用了幾口。皇帝吃得少,很快便擱下箸,鄂王反倒叫人進上酒來,自斟而小酌。

  皇帝見鄂王飲酒,先問說:“四叔今日,心情甚好?”

  鄂王隻是略略一笑。

  皇帝又說道:“朕聽說這段日子來前朝事多,四叔操勞國政,務必要顧好身子。朕幫不上四叔什麽忙,隻望能不給四叔添亂罷了。”

  鄂王道:“桓王、睿王之事,陛下必定也聽說了。”

  皇帝點頭,稱是。

  鄂王繼續道:“陛下可有要吩咐的?”

  皇帝答說:“兩位王叔犯法一事,隻要刑部證據確鑿,朕聽四叔與朝廷的決議便是。”

  鄂王看了看皇帝,問:“他二人是陛下的親叔叔,陛下或許想為他二人求一求情?”

  皇帝否認說:“朕不能因宗室私情而置大晉國法於不顧。”

  鄂王再度一笑,道:“陛下長大了,比從前更懂事了。”

  皇帝聽後,親自替鄂王斟上一杯酒,敬道:“四叔若心情好,不如再飲些,若覺得乏了,今夜便宿在崇德殿中罷。”

  鄂王沒拂他盛情,且道了聲“好”,將那杯酒一飲而盡。

  當夜,鄂王留宿於崇德殿中。

  ……

  入夜沒多久,皇帝便先安置了,也很快就睡熟了。

  崇德殿為大晉曆朝曆代皇帝的寢殿,回望先帝一朝,縱是再得聖眷的皇子公主或宗親,都不曾有過夜宿於崇德殿中的寵遇——

  哪怕是在先帝病篤臨終前,也不準任何一位皇子宗親值守於殿中。

  殿中熏籠中蒸出的香味隨著夜色漸濃而逐漸減淡。

  就著這幾縷醒神的香,戚炳靖批閱罷臣章,起身走至殿外。外麵霜氣攏繞,將他身上殘存的酒意一點一點洗淨。

  他站了一會兒,複轉身步入殿內。

  他向內殿走去。在那兩扇門外,他看見了當年那個兩肩凍雪、手捧食盒的十五歲少年。少年足下,踩著至薄至險的冰,冰下是能夠讓人萬劫不複的荊棘深淵。

  他站在少年身後,看著少年脊背單薄卻執拗倔強的背影。如果此時少年回頭,他將能看見他終將長成一個什麽樣的男人。

  可在他的注視下,少年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沒人再擋著他的路,他伸出手,一把推開了內殿的門。殿中,搖搖欲墜的一代雄主臥在禦榻之上,疾病與衰老已將他曾經的心誌消磨殆盡。

  久病之中,先帝的狀況有好有壞,多時昏迷,偶爾轉醒,而在轉醒時,又十有八九是認不出人的。

  這一夜,正是他二十歲的生辰。

  他走入殿中,看見文乙歎氣彎腰,將難得醒過來的先帝扶起來,靠上色澤已朽的錦繡褥墊。

  在禦榻跟前,他將已落帝璽的皇詔攤開鋪於先帝眼前,恭恭敬敬地道:“兒臣謝父皇恩典。父皇賜兒臣之封地,足占大晉國土八分之一,兒臣愧不敢受,然父皇執意如此,兒臣不得不奉旨。”

  先帝目光炯炯,盯他半晌,卻認不得他。

  不止認不得他,仿佛連自己是誰,身在何處,都記不清了。

  他對上先帝多疑怔惑的目光,說道:“當年大皇兄封王後,父皇曾問他,想要討個什麽樣的女人做王妃。兒臣當時在想,若兒臣有一日封王,不知父皇會不會也按兒臣的心願,替兒臣把喜歡的女人討來做王妃。父皇為何不問問,兒臣想要討個什麽樣的女人做王妃?”

  停了停,他兀自又道:“是兒臣忘了,父皇眼下想不起,也聽不懂,更說不出。既然如此,便由兒臣替父皇來問,如何?”

  先帝眼角的皺紋相互拉扯著,口中喃喃說:“水……”

  可一旁的文乙並沒有去取水。他遂一笑,想了一想,道:“兒臣不求貌美,但求才智當與南朝卓少疆一般。

  “若逢父皇龍體康健時聽了,定以為兒臣是在說笑,會大笑而道:‘卓少疆乃男兒身,可惜,可惜。’”

  他又看了一眼文乙,“或許文總管聽了,也會在一旁湊趣道:‘聽聞卓少疆有一雙生胞妹,名喚少炎,堪稱絕色,隻是不知才智與其兄長相比又如何。’父皇聞此,又定會將笑意收了,冷冷責備稱:‘大晉與大平百年世仇,其女子縱有無雙顏智,亦不可使聘之。’”

  文乙無聲地對上他的目光。

  “文總管。”他說道,“今夜陛下與我之間,所談便大略如此罷。總管記下,如常傳出於內宮與外朝便是。”

  文乙垂下頭,這時才出聲:“是。王爺與陛下敘話,小臣去為陛下取水。”

  文乙很快地退走。

  燭燈昏昧,先帝臉上暗壑深深,仿若一道道無法回頭、亦不可言說的崎嶇往路。

  二十歲的他對著這樣一張麵孔,忽覺再說什麽都不必須,又忽覺有一話又必須說出。他沉默少頃,道:“父皇。當年謝淳叛你,而你借平軍之手殺了謝淳,這些年來,你悔不悔。”

  聽到這二字,先帝的目中遽然有了神采。可那神采隻驚掠半瞬,便再無影蹤。先帝的目光虛浮於燭華裏,內中空空蕩蕩,再無往事。

  第69章 陸拾玖

  鄂王因夜裏飲酒故,次日晨輟朝,直到過了晌午才起。內都堂命人送奏本到昌慶宮,被告知鄂王歇在崇德殿,便又匆匆轉遞至崇德殿。鄂王遂與皇帝共閱臣章,談議國朝要事,直到近晚,才同皇帝作別,離殿出宮。

  出宮後,鄂王儀仗直趨長寧大長公主府。

  自正月十七日起,鄂王因朝事繁忙而長宿於宮中,久未回公主府。今夜鄂王此行,內侍省早早便遣人前往曉諭公主府,安排打點諸事。

  然而當鄂王儀仗緩緩行至大長公主府門前時,迎接眾人的卻是閉門冷羹。

  內侍省的人在外麵跪了一排,俯身叩首請罪。

  磚石上覆著雪霜,鄂王的靴底踏亂這一層浮薄的白淨,徑直侵入他們垂視發抖的目光中。

  鄂王並未發怒。

  他站在長寧大長公主府門前,親自抬手,叩動獸首門鈸。

  銅鐵互擊的聲音高而亮。

  門的另一側,有人像已在此久候,聞聲而道:“公主無意見王爺。王爺,還是請回罷。”

  鄂王沒有回應。

  他沉默地站了一會兒,退後兩步,側轉過身,望了一眼守在他身後不遠處的禁中侍衛,無聲地下了一道令。

  侍衛們上前,拔出身上攜帶的兵器。

  這座欽賜大長公主府,當年辟府修建時所耗甚巨,千餘名精工巧匠不分晝夜而造出的精貴與華美,如今被武力輕而易舉地摧毀。

  等鄂王再度轉回身時,公主府大門已被利落卸破。

  他抬眼前望。

  在他身後站著的、跪著的人,也跟隨他的動作而抬眼前望,然後紛紛大怔。

  洞開的府門內,長寧大長公主素衫披發,無妝無飾,坐在敞闊卻寒冷的主廊間。她的身邊,隻有一個婢女手持一盞素紗燈籠,照亮她麵無表情的一張臉。

  好像他的破門而入,她已恭候多時了。

  婢女的燈籠輕輕晃動了一下,地上的影子也隨之一晃。不多時,那兩道挨得很近的影子上方,又疊壓下一道長而冷的身影。

  鄂王已經站在她二人麵前。

  婢女持燈籠的手不由自主地放低了,連帶她的眼神也放低了。她看不見、也不敢看二人的神色,隻能聽見二人的聲音。

  鄂王先問:“我大晉皇室女眷,非國喪、非服罪,不著素衣。今皇姊何故如此?”

  長寧反問:“鄂王竟不罪本宮?”

  鄂王道:“皇姊何罪之有。”

  長寧道:“本宮有兩個親兄弟為人所殺,還有兩個親兄弟今被刑囚在獄、生死難測,本宮這個做姊姊的,恐也難逃鄂王降罪。”

  鄂王道:“皇姊多慮了。”

  長寧道:“鄂王在本宮府上動兵、破門,這等陣仗,豈非對大罪之人?”

  鄂王沉默少許,而後道:“是因皇姊不肯見弟弟。”

  長寧猛地站起來,怒道:“本宮沒有你這樣心狠手辣的弟弟!本宮更恨自己當初不曾看清你的心狠手辣!”

  她的聲音將燈影驚得重重一抖。

  鄂王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長寧的嘴唇被凍得發青,她的眼中凝著清亮的水,仿若再一輕觸,便會潰而成洪。她說:“鄂王。你今若不抓本宮下獄,明日本宮便將聯名在京宗親上書皇帝與朝廷,奏劾你當年殺害昌恭憲王之罪。當年本宮不曾作證,如今悔不當初。”

  鄂王微抬雙眼,看向她。

  他終又開口:“隻要皇姊心裏能痛快。”

  長寧道:“哪怕如此,你也絕不肯放過炳昱與炳衡?!”

  她的憤怒與憎恨當中,同時夾雜著無力與絕望。

  鄂王收回目光。

  他緩慢地向長寧行了個大禮。這一個無聲的動作代表了千言萬語。是為她對他多年的庇護養育之恩而真誠道謝,亦是為他自己此刻的無法妥協而懇摯告罪。然後他轉過身,沿著來路,一步續一步地走出了公主府。

  在擺駕離去前,鄂王向他的儀衛親兵留下了一道簡短的王命:

  莫論何時,莫論何事,護長寧大長公主之周全,順長寧大長公主之心願。

  ……

  皇帝在身體康複後的隔日,即恢複了聽朝視事。

  大殿之上,文武班齊。

  鄂王領眾臣向皇帝祝安,三呼萬歲於廷。皇帝答辭,依慣例為鄂王賜座,叫眾臣平身,然後由輔臣出前奏事。

  整個早朝持續了約一個半時辰,皇帝仔細聽了戶部新令的施行情況,期間並沒作什麽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