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節
  文乙答:“姑娘放心,王爺雖為戚氏親王,可從未有過爭奪大位之心,隻願守住封地及王爵,蔭及子孫。若姑娘生個男兒,王爺也必將他當做自己的兒子。既與皇位無爭,姑娘便不必擔憂他的性命會受血統所累。而他非長非嫡,王爺的爵位也輪不到他來承襲,往後若能做個閑散宗室子,逍遙無束地過一生,也未嚐不是件好事。”

  “……你所言,都當真?”

  “王爺不騙姑娘。王爺肯許重諾。”

  “何等重諾?”

  “王爺若騙姑娘,則裕王一脈,斷於此輩。”

  文乙代替裕王,言之鑿鑿,信誓旦旦。這等話,也隻有借他之口道來,才能讓雙方那所剩無幾的體麵得以保留。

  女人笑了。

  一聲後,她忽地落下淚。緊接著,那淚水越湧越多,引得她抽泣聲漸大,至後來喘息急劇。她眼中的深湖終於不能寧靜,水浪在漫天翻湧。她整個人因這啜泣而顫抖不休,她的臉龐與露於衣領外的脖頸微微發紅,她心底的悲苦與屈辱再也不能被遮掩,她所有激動難抑的情緒聚攢在一處,她抬臂指住文乙,放聲大泣道:

  “我要這重諾有何用……有何用!謝淳死了,他死了!我何嚐不想隨他去死,但我卻不能連累他的骨肉。可如今,連他的骨肉,竟也要冠做他人姓?!我不要裕王的重諾,我要謝淳活過來……我要他活過來!”

  她哭得跌下椅子,伏在地上長泣難止。

  文乙睹之不忍,走上前,彎下腰,試圖將她扶起。

  可他的袍擺卻被她一把攥住。

  “我連他最後一麵都沒見到,我連他的屍骨都不能親手去收……”她緊緊揪扯著文乙的衣袍,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我為何還活著?你說,我為何還活著?!”

  文乙沉默著,任她抓著他的衣物不鬆。

  他悲憐地俯視她。但他絕不可能回應她哪怕一個字。

  過了足足一刻,她的嗓子終於哭啞了,再也發不出一聲。她的雙肘撐在地板上,呼吸氣若遊絲,仿佛渾身力氣全被抽光。她像是一尾被遺棄在即將幹涸的水窪中的魚。

  一把攙著粗沙的鹽粒,被擲入這水窪。

  是文乙最後的話:“入夜後,王爺會來看望姑娘。”

  她了無生氣。像是沒有聽到。

  但他確信她聽到了。

  就如他確信她十分清楚,這裕王府的大門,隻要裕王不準,她此生便不可能再走得出去。

  第64章 陸拾肆

  內都堂。

  莫士培直通通地站著,腳邊是被人摔散了的奏劄。

  皇帝寢疾,自正旦朝會後接連數日休朝不聽,國事一應由鄂王處分。鄂王每隔一日至內都堂視事,由輪值之宰執、輔臣奏報急務,當堂決斷。

  眼下,議的是朝廷欲將諸王封地內的酒稅、商稅收歸戶部統征一事。在都堂裏坐著的,除了聽政的鄂王,還有尚未離京回藩的睿王、桓王二人。

  過往,酒務與稅務皆歸諸王封內所轄,酒商稅先由各郡縣征繳,再入諸王庫,最後按五取二的定比由各封地的發運司轉入朝廷戶部庫。級級轉運,層層盤留,個中貓膩,從地方到朝廷,無人不心知肚明。但因礙於百年來朝製如此,戶部在過去向來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以維護宗室體麵。

  可如今,戶部及莫士培以朝廷連年用兵、國庫匱貧,欲收諸王封內的酒務、稅務之權,今後將由朝廷直接派文官任此差遣,至各地征繳酒商稅,此二項的稅幣則仍舊按照五取二的定比直接發往邊境各戍軍,餘者再奉入諸王庫,歸作諸王是年食祿。

  戶部此舉,要動的可是諸王庫中的真金白銀,有誰肯輕易同意吃下這麽大一個虧。都堂內,氣氛一時有些劍拔弩張。

  莫士培根本沒打算彎腰去撿那本破散的奏劄。

  他的腰杆硬得有些刺眼。

  戚炳昱怒容滿麵,虎視莫士培。

  不多時,他拍案而起,高聲斥罵:“莫士培,你掌的是我大晉朝廷的戶部,不是鄂王府的私庫!你莫士培的腦門上,如今就差沒刻個碩大的‘鄂’字了!”

  他似乎已經完全忘了,就在十多天前的南禦苑射宴上,那個當眾教誨戚炳衡“有話好好說”的人可正是他自己。

  但他這一番氣急敗壞,落在眾人眼中,卻極“情有可原”。

  戶部這一奏議若得以施行,雖諸王利益皆會有所損傷,可誰的損傷都不及他戚炳昱的大。須知睿王封地曆年之賦額,田稅及茶鹽稅加在一起也不過四成,大頭都在酒稅及商稅兩項。

  莫士培應對得不卑不亢:“今後由朝廷統征酒稅及商稅,鄂王封地也不例外。”

  戚炳昱當即氣得笑出一大聲。

  他譏道:“莫士培。你當年以區區戶部侍郎列位新帝輔臣之一,如今剛過了短短兩年,便已一躍而至尚書之位。你以為我們不知,你這一路擢升是靠著什麽?!”

  莫士培沒有回應。

  戚炳昱冷哼一聲,又說:“自從陛下即位,三衙之權收歸兵部,四境之戍軍,皆是按兵部令調發的。過去連續兩年守在南邊的,正是鄂王的藩軍。今朝廷要收諸王封內的酒務及稅務,又要將此二項稅幣的五分之二直接發往各邊軍。戶部打的算盤,不就是要統繳了諸王的錢,去養鄂王獨一家的人馬麽?不然,還能是什麽!”

  莫士培道:“鄂王以封地藩軍鎮戍南疆,是為國。戶部今奏此議,亦是為國。臣莫士培,絕無半分私心。”

  “好一個清清朗朗。真是好一個清清朗朗!”

  戚炳昱話中諷意甚濃,他甩下衣袖,負手轉過身,瞟向另一頭的戚炳衡,怒容難減:“五弟,聽聽這話!我們倒都成了存有私心、不為家國之輩了!”

  戚炳衡沉著張臉,並沒輕率開口。

  正在兩日前,他剛在這都堂中為了別的事吵過一輪,結果並未占到半點上風。

  當時在議的是新兵部尚書該當選任何人。原兵部尚書已於去歲八月表請致仕,由誰繼任,數月來朝中未見宣麻,而鄂王一直不歸京,這人選便一直定不下來。此番逢正旦朝會,鄂王終於露麵,這事便當仁不讓地被作為頭一等的大事來議。

  誰料戚炳靖目中無人,直接奏了一個名字,陳無宇。

  大晉曆朝,武將不封,更從未有過出身邊境戍軍的將領直接進入朝廷中樞的先例。戚炳靖這一奏,既違朝製,又違祖製,落在旁人眼中,便隻見他曾經從軍西境時與陳無宇的那點舊交。

  至於戚炳衡是為了什麽要闖到都堂吵那一輪,自然是因鄂王這一奏,立刻讓諸王心生警惕。

  建初十六年,晉軍南境大敗,戚炳靖因監國事,下詔罷三衙之權,凡殿司、馬司、步司所隸諸軍皆歸兵部統握。從此,大晉曆朝之兵權二分的規製被破廢,兵部集軍權於一體,除了掌軍國機務、兵防、邊備、戎馬之政令、出納密令、武舉、選募軍兵、儀仗之外,更將同時作為大晉諸軍的最高軍事指揮機關。

  至永仁元年,在戚炳靖強勢的堅持下,出身藩軍的謝淖因赫赫戰功而被拜為大晉中將軍,自此開啟了封地藩將可憑軍功晉位朝廷高階武官的新一輪兵製。

  到了今時,戚炳靖奏舉陳無宇接任兵部尚書一位,其背後究竟抱著什麽樣的思量,又是為了將來什麽樣的謀劃而做鋪墊,不可能不令諸王內不自安。倘是陳無宇果真做了這兵部尚書,戚炳靖後背無憂,隻怕下一步就要打削減諸王藩封兵權的主意了。

  兩日前,戚炳衡在都堂中沒討到半點便宜,铩羽而歸。

  眼下,他在無言片刻後,抬眼看向怒氣正盛的戚炳昱,心中竟冒出一股不合時宜的幸災樂禍來,原來他竟不是唯一被都堂裏的這幫臣子逼到口不擇言的人。

  然而,同那前景不甚明朗的兵製相比,少些錢財又能算得上是什麽要事?何以叫他這位三哥如此計較憤怒?他卻沒細想,若短了錢財,他三哥一向自恃強壯的封地軍馬又要拿什麽去養。

  戚炳昱不見他開口,瞪著眼又叫了一聲:“五弟?!”

  戚炳衡這才勉為其難地站起身,麵向正北主座上的人,叫了聲:“四哥。”他打量著從始至終不發一辭的戚炳靖,替他那另一位兄長幫腔:“前些日的兵部事還未定,戶部今日所奏,不如過些時候再議。眼下國中無事,朝廷又何必如此心急。”

  座上之人笑了下。

  那笑無聲,笑意冷漠,帶著一股麵對不自量力之人的、高高在上的憐憫。

  “三哥。五弟。今日叫你二位來聽戶部所奏,是想給你們留個體麵。朝廷之決議,你們若奉,那是最好;你們若不奉,隻管提兵來見。可乎?”

  戚炳靖的語氣堪稱平和。

  可這話的內容入耳如刺,足以令聞者驚駭。

  果然,戚炳昱勃然作色,麵孔發青。他僵了幾瞬後,咬緊牙根,憤然轉身,一言不發地抬腳離去。

  他這一走,戚炳衡自然也待不下去。他皺了皺眉,將要走,又忍不住,冷冷道了句:“四哥待親兄弟,何以如此心狠。”

  這一句的尾音,久蕩於都堂中。

  待人走後,莫士培才鬆弛了臉色,彎下腰,撿起奏本。

  他撣了撣上麵沾的灰,直起身。

  本中所奏,句據翔實,背後凝結著戶部上下百餘名官吏時近兩年的心血,一旦施行,牽動的何止一個睿王、一個桓王。從朝廷到地方,有多少人要得罪交惡,有多少人會被迫犧牲,有多少人仕途將改,又有多少人必遭非議。

  此事麵對的是何等的壓力,又需主政者胸懷何等的魄力,莫士培十分清楚。

  他看向戚炳靖,而戚炳靖也正看著他。

  “莫卿,你受累了。”

  莫士培聞之,立刻斂了神色,專心應付他後麵將要吩咐的話。

  眼前的這個男人,意態堅定,從容果決,縱在旁人口中權勢滔天、心狠手辣,可莫士培從未以為意過。

  因他擁有足以令莫士培尊之、敬之、奉之的抱負、膽識與氣魄。

  ……

  隔日。

  一封來自睿王、桓王聯名發來的奏表被遞到內都堂。

  當值的諸臣輪流讀過,無一不驚。惴惴之下,又將這封奏表進至戚炳靖案上,請他一閱。

  表上稱,去歲易王戚炳哲在其封地暴斃一事,實為謝淖派麾下人馬前往暗殺。睿王、桓王於近日收得匿名物證,將盡快呈至刑、兵二部,望朝廷立詔謝淖歸京,以便案驗其疑罪。

  謝淖是鄂王親將。指稱謝淖殺易王,不啻在罵鄂王弑兄。欲治謝淖之罪,是以此來羞辱鄂王。謝淖若被下獄,則鄂王將失不可或缺之肱骨。

  這一封來自戚炳昱與戚炳衡二人的奏表,是對戚炳靖及戶部欲改稅製的公然反抗、挑釁、宣戰。任何兄弟間還殘存的臉麵與情分,於此已被徹底撕裂、拋棄。

  戚炳靖閱罷,沉默著。

  他竟沒有動怒。亦或是那所有的磅礴怒氣皆被他成功壓埋在這一張貌似鎮靜的麵皮之下,旁人難以窺得絲毫。

  少頃,他合起手中奏本,簡單吩咐:“發本王敕令,詔謝淖回京。”

  ……

  是日歸府,天色陰霾。

  戚炳靖臉色不晴,心中有事,徑直去了書室,叫人服侍著更衣、淨麵,然後一聲不響地坐了半晌。

  他不言語,在書室裏外伺候的人更不敢出聲。

  直到掌燈時分,戚炳靖石雕一般的表情終有所動,他後知後覺地問了句:“英王何在?”

  有侍婢答:“眼下,該是鄭太醫為英王殿下診脈、進藥的時辰。”

  戚炳靖便沒再多問。

  隻是在提起卓少炎後,他的臉色和緩了些許,叫這屋裏屋外的人也跟著卸去了些許緊張。

  又過了會兒,戚炳靖眼皮一動,盯著書案上的一盤果子,皺起眉頭。

  那是他素不愛吃的甜食。

  熟知他喜好的貼身小廝連忙近前,將其端起,欲撤下去,卻不妨戚炳靖問了聲:“何處來的?”

  小廝答:“今日英王殿下閑來無事,在府上同公主學著做了幾樣果子玩,公主就叫人擺到王爺這裏來。小的們知道王爺不愛吃,但因是公主的吩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