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節
  或許屋外,深青的夜空中星鬥明璨,但比不及他眼底長煙浩渺,天河漫漫。

  他並沒有讓她久等。

  “姓謝。”

  ……

  披著清寒夜色,文乙步入崇德殿中。

  少年皇帝服藥後安置沒多久,此時剛剛睡著。他的眉頭緊緊糾擰,好像夢中受難,解脫不得。

  文乙探視過皇帝的病況,又出外細詢是日在崇德殿中當差的內侍,待一切收拾妥當,才再度回到內殿門內,無聲地立在一旁,隔著這段不遠不近的距離,看了一會兒少年在禦榻上的病中睡容。

  不到四年的光景,這已是他所侍奉的第二位寢疾在此的大晉帝王。

  回想建初十五年深秋,也是在門內此處,文乙陪著戚炳靖站了許久。禦榻上陷入昏睡的皇帝早非盛年,病容之下,是再也不能夠倒懸乾坤的頹疲與無力。

  那年秋,諸事紛亂。

  皇帝一病不起,諸子會集京城,各懷心思。昌王既歿,翰林院議諡恭憲,戚炳靖奉旨行監國事,詔葬昌恭憲王於皇陵。皇二子易王戚炳哲奏請刑、兵二部案查昌恭憲王之死,當廷質證戚炳靖為弑兄之凶手,卻反被侍禦史彈劾不孝不悌,隨即被殿前侍衛押出皇城,最終被兵部連夜派禁軍護送回封地。

  當時的戚炳靖,猶如一柄飲足了血的無鞘鐵劍。

  森寒。狠辣。無情。

  朝堂下,文臣清議沸沸嚷嚷。以端明殿大學士、翰林學士承旨鄭平誥為首的百餘名館院清臣,於宮門處伏闕長跪,為昌恭憲王疑案不平而叫屈。

  對那些刺耳嘈雜的非議聲,戚炳靖置若罔聞。對那些自命忠君的臣子們,戚炳靖視若無睹。

  崇德殿緊闔的八扇深朱門扉為他辟出了一片短暫的清淨。

  那時候,戚炳靖看著因他之故而昏迷難醒的父皇,似乎認為終於到了他可以問出這句話的時候。他麵無表情地轉過身,向文乙道:

  “我的生父,是誰?”

  ……

  那一夜,文乙引戚炳靖去了位於皇城西北角的寶文閣。

  戚炳靖既掌監國之權,內外侍衛無人敢攔,於是一路通行無阻。入閣,他跟著文乙,攀踩著造於百年前的木質樓階,在湧著些許回音的嘎吱聲中,來到了閣樓的三層。

  四壁皆是頂天立地的高大木櫥,裏麵收著數不清的曆代禁中敕製與絕密文劄。

  文乙稍稍將此地打量一番,然後目光鎖定一角。他留下戚炳靖,獨自走過去,扶梯而上,在一摞積滿塵灰的文劄中翻找了許久。

  最後他手持一物,以袖拂去上麵的塵跡,回來恭敬地呈給戚炳靖。

  戚炳靖接過,低眼看去。

  此物形製對他而言,再熟悉不過。隻是一封普普通通的軍報。

  這般普通的一封文書,何以值得被收藏於此地。戚炳靖皺起了眉,猶疑道:“有甚特別的?”

  文乙沉默不答,待他自行翻閱。

  戚炳靖遂將這一封軍報展開。

  先帝朝,元烈三十四年夏七月。

  南境兵敗,大晉失二郡之地,折損兵馬一萬四千餘人。

  皇三子裕王名下親將出征者凡四人,戰亡有三。三軍麾下指揮使、校尉及隨軍兵官、吏,亡歿者共八百一十三人。

  裕,正是今上在藩邸時的親王封號。

  這總計八百一十六個死者的姓名,以正楷手書,密密麻麻地擠滿了這一封軍報長表。

  戚炳靖捏住軍報兩端,展臂,將上麵業已發黃的一列列墨字匆匆掃視了一番,重新抬眼,看向文乙。

  文乙步近,稍稍弓腰,托住虛垂著的軍報中段,在那一連串的姓名中尋到了一個。然後他輕輕點住那個名字,指給戚炳靖看,道:“這,便是殿下的生父。”

  單名單姓。

  區區兩個字,夾在這幾千字當中,顯得極其平凡、微不足道。

  正如同那其餘具名的八百一十五名武官、以及那不具名的一萬四千餘名兵卒一般,隻是寥寥數筆冷冰冰的墨漬。

  戚炳靖的神態幾乎沒起一絲變化。

  然而他的目光卻緊緊地凝定在那兩字上方——

  「謝淳」

  過了許久。

  他的麵前開始變得有些模糊。

  目之所視處,晉西北邊軍戍所外的狂風平地而起,挾卷住足以令人窒息的粗糲沙塵,凶猛地從地下翻蕩出所有因重傷而死於自己人之手的千萬具森森白骨。

  這風一路南侵,襲上千裏之外的豫州城頭。粗砂被驟雪凍做一塊塊泥冰,在他眼前,砸落在城壑外高壘如丘的兩軍士兵死屍身上。那所有的白骨與死屍,倏忽統統化作塵灰,被烈風一刹吞沒。

  這風穿馳過上下百餘年,見證晉室每一朝帝王的登基之路。

  這風撲上他手中的軍報,而後了無蹤痕。

  唯那一串串已無人知的姓名,隨著他攥緊了手指,輕微一晃。

  第63章 陸拾叁

  元烈三十四年夏。

  由晉帝第三子裕王督掌的南征兵馬,在高涼郡慘遭敗績。這並非裕王府在過去數年間的頭一回失利,但卻是數年當中罕有的被平軍一路抄沒大軍後方轉運重鎮的一役。

  此前,裕王以不世之軍功博得聖眷,因近年征伐頻頻,遂請旨在地處西南的齊康郡置督視軍馬府,以掛帥之親將坐鎮督府,總統南征諸軍馬事。又以王府中的數十名幹練能臣充督府屬官,分領諮議軍事、機宜文字、幹辦公事、隨軍轉運等督府要職,全麵節製邊境軍期之民政、兵務、錢糧諸事宜。經裕王一手打造的督視軍馬府在兵威鼎盛之期,足可與朝廷的三衙分庭抗禮。

  謝淳,正是這督府中最傑出的幾位屬官之一。他是進士出身,於元烈二十七年入裕王府為謨臣,參謀機要,頗得信任。元烈三十二年,督視軍馬府初建,謝淳作為裕王謨臣充任督府諮議軍事,協助當時的裕王親將節製藩軍兵馬調發諸事宜,沒過多久,繼被委以監察戰時軍馬錢糧之重任。元烈三十四年夏,大晉發兵,謝淳任隨軍轉運使,在高涼郡設隨軍漕司,職掌前方作戰兵馬之錢糧草料籌集、調配、運輸等要務。

  兩軍戰事膠著,至六月中旬,大平以三萬人馬牽製晉軍主力,分遣八千騎兵日以繼夜地奔襲晉軍後方,挾著縱將賠上這八千人馬的性命、也定要殺亂晉軍後方重鎮的洶洶之勢。

  高涼郡首當其衝地成為了平軍對晉軍發起奇襲的頭一戰。

  距離高涼郡僅不過百餘裏的齊康郡接聞這一急情,立刻北撤郡內居住的所有督府屬官的隨軍眷屬,又接連發報其餘後方諸郡,曉諭此變。

  待這些謨臣的眷屬們被倉皇送回裕王府所在的始安郡時,高涼郡早已兵敗不守。平軍在一把火燒光了漕司和郡內所有的糧草倉之後,並沒有繼續去攻督府所在的齊康郡,而是立刻調轉馬頭,在回軍沿途中將晉軍轉運前線之各要道一一掘毀。

  齊康郡督府雖避過此劫,然高涼郡漕司及轉運糧道既毀,短時間內再難繼續同從前一樣強有力地支撐前線軍需。

  在前方鏖戰的晉軍聞後方生變,軍心不穩,士氣大跌,潰敗連連;至七月時,晉軍以累計戰亡一萬四千餘人的代價終於令平軍停止了反攻,繼而收戈退兵。

  這一戰,於晉軍而言,亦恥亦辱。

  是役戰亡的武官人數達到近年來的峰值,這對督府、對裕王、對朝廷而言都是一筆不小的折損,更莫論這當中還有不少當初從裕王府轉任督府屬官的難得能臣。

  沒人能夠妄自揣測遠在始安郡的裕王的心情。

  ……

  夏日溽熱,午後,裕王府中蟬鳴陣陣。

  從齊康郡北撤回到始安郡的所有謨臣眷屬,全部按裕王的要求收容入府中,在沒有為這些人安排好妥善長居之所的這段時間,皆由裕王府負責供養。

  文乙托著解暑的藥湯,在門口略微躑躅。

  府中此處是一進獨門小院,遠離其餘眷屬所居住的院落,雖然略顯局促,但勝在清淨、不打眼。

  躑躅過後,他貌似平常地、緩步走入屋中。擺放在屋內的冰鑒散出的涼氣紓解了他的暑熱,令他的心神於一瞬間變得冷定。

  文乙看了一眼那座鎏金冰鑒,然後挪開目光。

  這幾日來,裕王府中旁人輕易不能得的物件,都被裕王差人送來了這裏。任它們在旁人眼中有多稀貴,都不及這屋中住著的人在裕王心中稀貴。

  “紀姑娘。”文乙隔著花鳥屏風,喚道。

  不多時,裏麵的人輕輕答應了一聲。

  文乙遂走進去。

  女人倚窗而坐,未施脂粉的麵容看起來雖然有些憔悴,卻不掩她罕見的美貌。她向文乙探了一眼,並沒有說話。

  她的一雙眼,仿若夜中深湖,湖上有繁星,閃動著稀碎的光亮。湖麵平靜,縱使心中有再多的悲傷、苦痛,也被她不留痕跡地淹沒在那一片寧靜的湖水之下。

  文乙放下手中的湯盅,對上她的眼神。

  正是這一雙足以令人沉醉於其中的雙眼……

  叫裕王數年難忘,更是將一顆心都牽掛在了她的身上。

  文乙垂首,道:“王爺聽聞姑娘這幾日厭食,特叫小臣前來探問姑娘。這解暑湯,是王爺特地命醫官用了上好的藥材為姑娘煎熬的。”

  女人仍然沒有說話。她的目光極其短暫地在湯盅上停留了一下,飄至一旁。

  文乙等了半晌,複又開口:“謝大人之歿,王爺的哀痛絕不亞於姑娘。然人死不能複生,姑娘又何必糟踐自己的身子。”

  略略停頓後,他繼續:“姑娘這樣,王爺很是心疼。”

  這一趟差事,著實難辦。

  文乙的後背微微發汗,但他仍然硬著頭皮,說道:“王爺的意思,紀姑娘如今既已在王府住下了,便不必再搬走了。畢竟在此之前,姑娘與謝大人也並沒有來得及成婚。姑娘……可願意?”

  說罷,文乙連看也不再看她一眼,不知是因他自己覺得難堪,還是因怕她覺得難堪。倘若下一刻有一道巴掌落到他臉上,他也絕不會感到驚奇。甚至在他的心中,他竟隱隱期盼著能有這麽一道巴掌落下來,將他立刻解脫。

  但她並沒有給他這個解脫。

  相反地,她的回答將他推向了更加難堪的境地。

  輕而微涼的女人聲音傳入文乙的耳中:“我有孕了。”

  文乙沉默了一下,道:“王爺知道。”

  “這孩子……是我的命。”

  她又道,一雙眼中,浮出了淺淺水光。此刻的她似乎脆弱得一觸即碎,卻又剛強得無人能折。

  文乙答她:“王爺惜疼姑娘。若姑娘不肯舍棄這孩子,王爺願視這孩子為己出。”

  他又說:“這些年來,王爺雖陸續冊納朝廷重臣、將門之女,可那皆是為了裕王府,而非為了他自己。王爺此前沒愛過什麽人,唯獨對紀姑娘一見傾心。謝大人是王爺肱骨,王爺敬之重之,過去三年中從未對紀姑娘有過逾矩之肖想。而今謝大人已故,王爺懇請姑娘給他一個機會,讓他能夠照顧姑娘餘生。”

  她聞此怔怔,須臾,才道:“……視為己出?”

  文乙點頭,“若姑娘生個女兒,將來便是裕王府的小郡主。待她長大了,王爺定會為她在朝中擇個才貌雙全的好夫婿,保她一生安康幸福。”

  “若是個男兒,又如何?”她定定地看著文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