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
  行進中路遇不平,馬車顛了兩下。

  戚炳靖寐得淺,一顛之後就醒了。他撩起眼皮,見還未到大長公主府,便又闔起。過了會兒,他開了口:“你今日,為何而來?”

  這話,他本已在南禦苑內問過一回,她也答了。但他此時重提,便是要逼她說出真心話來。

  卓少炎卻沒作聲。

  為何而來?

  今晨他何時離宮,她根本不知。待她醒來,問了一眾在昌慶宮中伺候的人,都說不敢打聽他的去向。直到文乙來探她時,她才知今日皇帝召了諸王詣南禦苑射宴,而除了皇帝及諸王的儀仗外,整個南禦苑內外的侍衛,皆是兵部奉了他鄂王之命調派的。

  見她不答,戚炳靖便替她答:“你以為我今日要動他們中的哪個。你見不得我殺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你若缺席,則恐今日在座諸位,沒人攔得住我。攔著不叫我殺人,便是你疼我的方式。”

  好一出大戲,對方拿這戲本兒打磨了多時,他也等了多時。結果今日這出戲方起了個頭,戲場便被她硬生生地給攪了。

  說罷,他麵無表情地睜開了雙眼。

  他太懂她了。

  當初雲麟軍欲廢帝另立,她不惜以一張婚書換他出兵相助,不惜利用沈毓章被汙而使金峽關守軍嘩變,不惜拆毀雄關、扣住昭慶以要挾大平朝廷,此種種為的皆是不殺大平一兵一卒而謀成大事。

  她的心計,她的手段,她流的血,從來不是因揮戈向同袍。

  曾經的她忠於家國,她所有的犧牲、付出與妥協,皆是為了匡扶正道。

  如今的她愛上了他,她自持的理解、退讓與心疼,又何嚐不是想要讓他走上她心中的正道?

  “我不是你的國,不是你的君,我是你的男人。我要的是,你對一個男人的愛與疼。”

  戚炳靖的聲音冷冷地響震在車廂之內。

  “我剖開一顆心叫你看、叫你碰,我不是不痛的。你是不是以為,隻有你卓少炎所奉的道,才是這天下的至正之道?”

  第56章 伍拾陸

  卓少炎。

  自戎州相見至今,這是他頭一回連名帶姓地叫她的名字。這一聲落入她耳中,又冷又重。

  他短短幾句話中,捎著無意掩藏的怒氣。而在怒氣之下,亦有隱約可辨的失望與痛意。

  怒氣是因她今日此來,攪亂了這一場對方籌謀已久、而他願以順水推舟的大戲。失望與痛意是因他剖心任她窺觸,得來的卻不是她比之前更多的理解與尊重。

  頭一夜他曾說,他的心,她來拿,隻要她肯要,隻要她不嫌棄。

  而今他問,她是不是以為,隻有她卓少炎所奉的道,才是這天下的至正之道?若是,則他的心,她終究是嫌棄了。

  他要的,何止是她的愛與疼。他要的,更是她的敬與重。

  若無敬與重,她又如何能夠真的愛他、疼他?

  ——正如當初他待她一般。

  自從上了馬車,卓少炎一直沒有說話。此時被戚炳靖這般冷辭質問,她才終於開口道:“……炳靖。”

  她就這麽叫了他一聲。

  他的表情微起變化,目光隨之移去她的臉龐上。她並沒有因他的話語而露出不快的神情,仍然是他見慣的冷靜。

  可她接下來的話卻毫不似看上去這般冷靜:

  “我心裏麵很亂。”

  她輕聲說道,眼簾一垂,就遮住了他看向她的目光。

  “你說得對,我見不得你為了大位而謀旁人的命。但你難道以為,我就情願見得旁人來謀你的命?

  “你問我今日為何而來,我自己竟也想不清楚。今晨聽到南禦苑內侍衛皆是奉你之命布置的,我一麵擔心你又要殺人,一麵又擔心你殺人不成、反被人害。

  “我心裏麵亂到,根本顧不得去分辨我到底想要做什麽。我不明白我去了,是要攔著不叫你殺人,還是要護著你不被他們所害。我隻知我那時候唯一想的,就是要親眼看一看你在做什麽。

  “炳靖,你自幼嚐盡辛酸苦辣,計事城府極深。自你我二人在戎州相見後,你所謀助我的事、你對我的情意、你的諸多過往,有哪一件是你主動親口同我說的?不是被人揭開隱秘,便是憑我自行揣悟。

  “我悟得很累。你要我把你當做我的男人來愛和疼,那你又有沒有把我當做你的女人來相信?昨夜你剖開心叫我看、叫我碰,然而一覺睡醒後,我又變得絲毫不知你心中在謀劃什麽、在籌算什麽。

  “你說我以為隻有我所奉的道,才是這天下的至正之道。我想問一問你,我卓少炎所奉的道,是什麽道?若論正,晉室之江山,最是得之不正。我曾為大平將臣時,日夜所思,皆是該如何收複大平之山河故土。可當我說出想要嚐一嚐做你的鄂王妃是什麽滋味那一句話時,我卓少炎所奉的道,便已不再是從前的道了。

  “如今的我,又有什麽資格再論正道?你以為我今日此來,是看輕你,是不敬你。可你錯怪我了。

  “我隻是心裏麵……很亂。”

  她說罷,車內一時極靜。

  戚炳靖之前繃得冷硬的臉色逐漸鬆緩。過了少頃,他伸手過來,握住她的手腕,“少炎。”

  可他也隻是這麽叫了她一聲,拇指不輕不重地在她手腕內側摩挲著。

  卓少炎垂首,看了一會兒他的動作,抬手按住他,“炳靖。你能否回答我,這一個帝位,你是非取不可麽?為取帝位,不論要再賠上多少人命,你也不在乎?”

  麵對她第二回 問這話,戚炳靖沉默了許久。

  然後他收回了被她按著的手,答道:“少炎。我已回不了頭了。”

  她聞言,輕輕蹙眉。

  他又道:“此事要你體諒我,本就是我奢望了。我不逼你。我頭一夜說過的話,仍然作數。”

  ——她若難再付真心,他也不留她的人。

  車行至大長公主府前,緩緩停穩。在小廝來打簾子之前,卓少炎轉過頭,看著他的眼,道了句:“我知道。”

  戚炳靖沒再說話。

  車簾一起,外麵大亮。當著眾人的麵,他撩袍下車 ,然後舉臂將她抱下來,再將她的手牽住。

  任誰看了,都是恩愛如常的模樣。

  ……

  鄂王歸京,在京諸臣遞入大長公主府的名刺堆如小山。

  今日聽聞他自宮中還至公主府,又有不少朝臣府上派人來問安,順便再遞名刺望求一見。戚炳靖一入公主府,便命將這些人統統打發了,自己從那一堆名剌中挑揀著看了半晌,最後隻叫人去傳當朝輔政大臣之一、戶部尚書莫士培來府見談。

  莫士培到府,同戚炳靖談了約莫四炷香左右的時間,然後告辭出府。

  這時候天已黑了,有侍婢前來遞話,說長寧已自相台寺燒香回來,請王爺、英王殿下一並去用膳。

  戚炳靖回說有事不便,叫人去請卓少炎同長寧用膳,再單送幾樣菜來他這裏。

  侍婢不敢違逆他意,照實回去稟了戚炳瑜。待人再單送菜來他這裏時,戚炳靖貌似隨意地問了問卓少炎晚膳用得如何,侍婢答說,英王殿下說沒什麽胃口,隻叫人送了些粥,用罷便歇了。

  等人退走後,戚炳靖持箸撥了撥那幾樣菜,一口未動。

  他按了按太陽穴,靠在椅背上,閉上了眼。

  ……

  一直到亥時,戚炳靖仍未自書室中出來。

  周懌得知,立刻前來探看。書室裏外伺候的人早就被戚炳靖打發了個幹淨,眼下連個添水煮茶的都沒有。

  “王爺。”周懌自覺地將水煮上,看了眼戚炳靖朔青的臉色。這明顯的異狀令他更加謹慎,斟酌著開口問:“可是宮中有事?”

  戚炳靖道:“我的舊事,她昨夜都知道了。”

  周懌默然。此刻看著戚炳靖的神色,他也能猜到八九分卓少炎的反應,又豈能不明白戚炳靖的心情。可他不是和暢,不擅解意,故而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

  沉默片刻,周懌仍是選擇有話直言:“王爺同她走的本就不是一條道,她難以接受王爺所謀之事,不是她的錯。”

  不論是他還是和暢,當初都勸過諫過,但誰都擋不住戚炳靖的一意孤行。

  雖不是一條道,但戚炳靖在她身上花了多年的心思,自然懂她,更是心甘情願地為她一路保駕。如今換作她,麵對戚炳靖的諸多舊事不過一日夜的功夫,莫說懂他、莫說心甘情願,單論眼下她還能留在他身邊,便已是極為不易了。

  周懌本想勸戚炳靖,莫求太多。但他慎思再三,沒說出口。

  “周懌。”戚炳靖道,聲音沒什麽起伏,“我同她說,若她難再付真心,我也不留她的人。你說,我是不是愚蠢至極?”

  周懌一時無言,隻是皺眉。

  戚炳靖攥緊了的拳頭抵在桌案上,他久未進水的喉嚨有些沙啞:“你說——我是不是愚蠢至極?!”

  水燒開了。

  周懌將茶盞拿去燙,然後重新添茶。他走回戚炳靖身旁,奉上茶,如實道:“王爺。以英王殿下的性子,不論王爺說與不說這話,她若真心想走,王爺必也是攔不住的。”

  ……

  子時過半,司夜的婢女將將輪換過一回。

  戚炳靖回到他同卓少炎歇宿的主屋處,立時就有婢女執燭為他開門,“王爺。”他邁步進去,壓著聲音問:“英王如何?”婢女答說:“英王殿下早已睡熟了。”

  他未解外袍,直接繞過屏風,走去裏屋的床邊。

  床帳低蕩,隱約可見她側臥的身影。她的呼吸聲輕又平穩,胳膊搭在被子外麵,袖口被蹭卷至肘間,裸露的皮膚在夜裏看起來白得冷青。

  戚炳靖無聲地撩起帳子,伸手輕輕地將她的衣袖扯下來,蓋住她的手臂。

  他立著看了一會兒她平靜的睡容,然後放下床帳,退了幾步,尋了把椅子坐下,就這麽望著被絲帳遮罩在內的她,一動也不動。

  四更一過,婢女悄聲進來叫起,一見這副場麵,登時一愣。

  戚炳靖轉過頭,示意她莫出聲,自己起身走至外麵的小閣內,命人來服侍他洗漱、更換朝服。

  ……

  窗格上凝著的冰晶在清晨的暖陽照耀下,變得五彩斑斕。那一片斑斕映上銅鏡,將鏡中人的麵容也染上了幾縷不一樣的華彩。

  卓少炎微微閉眼,錯開陽光。

  婢女立在她身後為她梳發,一麵梳一麵道:“今日是除夕,每年的這一日,公主殿下都喜歡熱熱鬧鬧地過。去歲王爺有事急著趕回南麵,連團圓宴都沒和公主一起吃上。今歲王爺不僅留在府上,還有殿下陪著,總算是能熱鬧圓滿一回了。”

  去歲他是為了什麽急著趕回南麵,婢女不知,可卓少炎十分清楚。她沒說話,隻是將雙眼重新打開。

  婢女又道:“殿下不知,王爺昨夜回屋晚,怕擾到殿下,又舍不得殿下,就這麽一直坐到了四更。天沒亮,又進宮聽朝去了。”

  卓少炎看向鏡中,她的眼中也透著難掩的倦意。

  她怎會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