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節
  “沒囑咐你,如若遇到不順之事,可來尋我相助?”

  “囑咐了。”

  “沒教你該如何做?”

  “教了。”

  既如此,還能把事給辦成這樣?

  她幾乎要替戚炳靖被他氣笑了:“我那四弟何等聰明,怎會派了你這樣一個不通世故、不懂圓融的人來辦這差事?所幸今日父皇不曾宣見你。”

  不然,不止他的命該交待在這裏,她四弟在西麵也好活不了。

  周懌低著頭不吭氣。

  良久,他才蹦出一句:“四殿下做事,自有道理。”

  到了這會兒,戚炳瑜總算看明白了,此人雖出身行伍,不善言辭,不通人情,可貴在對她四弟忠心耿耿。

  而以她四弟目下之處境,能得人忠心追隨,最是難得,最是不易。

  戚炳瑜微微歎息,又問了一句:“我四弟的病,可好些了?”

  周懌臉上露出了難得的遲疑之色,須臾,他才回答:“四殿下還未痊愈,眼下仍在軍中養病。”

  她蹙眉,道:“若沒病這一場,他必該隨大軍征豫州了。如此,倒也不盡是壞事。”

  周懌則不再接話。

  戚炳瑜瞧著他兩道壓低的粗眉,隻覺他這沉默寡言的模樣倒是十足的硬氣。這一把鐵骨與忠誠,竟被他無聲演繹得如此鮮明。不知他對自己的女人,會不會有一樣的鐵骨,一樣的忠誠。

  本已消退的紅意又重新回到她兩頰。她輕咳了一聲,問說:“你這幾日宿在何處?回頭我命人送東西過去,你好帶回軍中給我四弟。”

  “宿在北驛所。”

  ……

  兩日後,長寧公主親臨北驛所。禁中早早來人,將裏外閑雜人等清退。

  周懌看著內侍們將東西一樣一樣地擺到他跟前,再看著這些人低眉順眼地退出去,將門自外關合。

  屋中就剩戚炳瑜同他二人。

  他垂手立著,不言不語,因有沉默自頭到腳將他牢牢遮罩,叫人看不出他是否拘謹。

  戚炳瑜自袖中摸出薄疊的落有墨漬的紙,伸臂遞向他,道:“我四弟人不在跟前,太醫隻能按他表中所道病症斟酌著起個和緩的方子。除了藥之外,吃的、穿的、書冊,我也都備了一些,煩你回去帶給他。”

  周懌卻不接藥方。他直通通地道:“四殿下表中沒說實話。四殿下不曾抱病,而是被人所傷。”

  戚炳瑜盯住他:“外傷?他又沒上過戰場。軍中有誰敢傷皇子?!”

  而他竟隱傷不報?雖隱傷不報,卻又要稱病?怕人不知?

  周懌不答,又恢複沉默。

  戚炳瑜沒逼他,想了一想,問說:“傷他的人,不是軍中的……是昌王派去的人?人拿住了?死了麽?”

  周懌點了一下頭。

  戚炳瑜攥爛了手中的藥方。她的胸脯起伏著,在忍抑情緒。片刻後,她問:“他還有什麽事瞞著宮中?”

  周懌搖了搖頭。

  他沒告訴她,當時戚炳靖被刺,拿住了人也不聲張,立刻將人滅口。他雖性命無礙,但傷還未好利索,就向手持兵部調令的陳無宇請命,隨軍馳援豫州城下。周懌本要跟著,但被戚炳靖斷然拒絕,然後被不由分說地派了這個進京的差事。

  戚炳靖既隨軍出征,卻在每旬遞向京中的奏表中聲稱天寒抱病。在周懌離行前,他更是嚴嚴叮囑了一句:“若見了長寧公主,隻可對她說我為人刺傷一事,旁的一概不準提起。”

  估摸著此時此刻,戚炳靖應已在豫州城下,同大軍築圍以計攻城事。此番各軍諸部雲集,豫州一旦城破,這一個大功不知會落到哪家頭上。

  周懌自問這趟差事辦得沒出什麽岔子。

  隻是他沒料到最後會被戚炳瑜又問一句:

  “周懌。你為何總不敢看我?”

  周懌的眼皮一跳,渾身忽地不自在起來,如被擱在火上炙烤一般。很快地,有汗自他額角淌下,可他竟不敢拭一下這汗,生怕被她瞧出他的不自在。

  但他不知,他沉默的幌子已被這幾串汗撕扯爛了。

  戚炳瑜起身走向他:“你是沒見過女人?還是沒見過漂亮女人?”

  說話間,她已經走到他身前。她打量著他額上的汗,抿唇一笑,摸出帕子,按上他的腦門——

  周懌如遭雷擊,連呼吸都斷了。

  他根本沒看見她笑,也根本感覺不出她溫柔的力道,那張帕子半遮了他的目光,隻坦出一小截她露在袖口外的纖細白皙的腕子。

  他自耳邊驟然響起的嗡嗡震鳴聲中,努力分辨出她的聲音:

  “還是你沒聞過女人的香味?……亦沒被女人碰過?”

  ……

  十支箭分別埋入十垛靶心,簇簇尾羽連續短震數下。

  周懌落下手臂,聽見身後有人高聲喝彩道:“周將軍果然好射術!”

  說話的人是皇帝。少年的聲音難掩興奮,又連稱了幾個“好”,然後命近侍行賞。他雖躍躍欲試,卻還肯分心顧及身邊的幾位叔王,轉顧一番,問說:“周將軍,不知你同朕的四叔相比,誰更厲害些?”

  周懌收了弓,上前謝賞,兼又答話:“回陛下的話,王爺文武睿材,臣豈能相比。”

  戚炳靖哼笑了一聲,不屑駁他這謙遜之辭,招手叫他過來席間吃杯酒。

  這並未經得皇帝準允,然而周懌竟從戚炳靖之命,未請皇帝之意,徑直起身入席。

  待同周懌飲過三杯,戚炳靖將手中的杯底磕在光可鑒人的果案上,轉首顧皇帝,道:“陛下若果真要賞周懌,何不賜他做駙馬都尉。”

  這話雖在請旨,然語氣卻不容人抗拒。

  戚廣銘扯了扯嘴角,笑問:“四叔,是要讓周將軍配哪位公主?”

  戚炳靖的手指不緊不慢地磋磨著杯沿,“陛下之前沒同臣商量,就擅自決定要為長寧大長公主再次選尚——那臣便替大長公主做這個主了。”

  皇帝尚未表態,周懌的臉色已是一沉又一黑。他緊緊握著酒杯,低聲道:“王爺。不可。”

  戚炳靖磋磨杯沿的動作停下。

  他站起身,伸展了一下筋骨,步下射場,隨意挑了把弓,抽了三支箭。

  周懌緊跟上前,在他側後方道:“王爺!”

  戚炳靖搭箭上弦,橫臂一張弓,堅硬的肘骨便抵近周懌的喉間。他的聲音堅決且生冷:“周懌。不必再騙我,亦不必再騙你自己。此事我意已定,沒有你置喙的餘地。”

  第54章 伍拾肆

  相台寺大正殿的杏黃琉瓦與三重飛簷大蓋覆滿霜雪,隱於山巒之內。冬日百樹幹枝,吊著細細的冰棱。僧人身著厚厚冬衣,持帚掃除。

  燒罷香,放完生,敬過錢,戚炳瑜與住持告了禮,離寺下山。大長公主的儀仗停在山腳下,遙遙依稀可見。近千級石階,侍婢小心地托扶著她,一步一階地往下走。

  戚炳瑜神遊物外,足下突然踩空一階。侍婢嚇得立刻將她抱穩了,見她無礙,才驚魂落定地道了句:“殿下方才想什麽呢,這若是不當心摔滾下去,可不是小事。”

  想什麽?

  建初十五年深秋,父皇抱恙,內書手詔,詔在外諸子歸京。父皇病情漸重,她陪著母妃來相台寺為父皇祈福,將過了一日夜,就聽聞戚炳靖歸京,戚炳軒在途中為人所截殺,父皇於病中委皇四子行監國事。當時她同樣是踏在這伴山石階上,聽後,想也未想地別過母妃,立刻回宮。

  在昌慶宮殿外,周懌頂著被她掌摑出指印紅痕的一張臉,麵對她以重辭相激,仍以沉默相對。

  “你想娶我,但你又沒那本事。你既然沒那本事,你就不配讓我生你的氣。”

  她講完這句話,多一個眼神都沒留地抬腳離去。

  然而走了不過十餘步,周懌從後麵將她追上,擋住她前行的路:“殿下!”

  她停住腳步,看向他略顯急切的一張臉,以為他終於要說出他久久不敢對她說的話。她心底軟了些,然臉色猶然冷矜:“怎麽?”

  周懌鎮了鎮神,變得麵無表情:“殿下方才的話,隻說對了一半。臣確實沒本事。但臣,從未想過要娶殿下。”

  她有些不敢信自己的雙耳,指甲掐進掌心,“為何?”

  這兩字既問出口,她的整幅尊嚴亦被隨之扯掉,有那麽一瞬間,她幾乎想要向後退一步,但她終究忍住了。

  周懌低下頭,道:“沒有為何。”

  他又道:“殿下莫要再在臣身上費心了。”頓了頓,他醞釀稍許,才繼續道:“此前同殿下的兩回歡愛,是臣糊塗了。”

  “周懌。你騙我。你有什麽苦衷?”

  “殿下,臣沒有苦衷。臣也沒有,騙過任何人。”

  ……

  戚炳靖以兩個“騙”字,成功讓周懌悶咽下了聲音。

  他何止騙了戚炳靖、騙了他自己,他更是騙了戚炳瑜。可她對他的心,當年的他如何能受?戚炳靖避難軍中,蟄伏三年,終將身世一事告他知曉,這是何等的信任?!他從未被戚炳靖逼著做出過任何選擇,他也根本無須讓戚炳靖逼他做出任何選擇。

  大晉戚氏靠兵武起家,然而大晉的兵卒,卻是最被輕賤的。武將不封,兵命如蟻。邊境征伐連年,累累白骨委於荒丘,俱是宗室內鬥爭權奪利的陪葬。他在遇到戚炳靖之前,從未想過這世上會有願視袍澤之命為己命的皇子。戚炳靖於泥淖之中拔身而起,欲以一己之力破開這昏天黑月,麵對這條非生即死的通天生路,他周懌毫不猶豫地、心甘情願地陪他去走。

  轉思之間,戚炳靖已是連發三箭。

  他道:“箭。”

  周懌默然去又取了三支箭交至他手中。

  戚炳靖握著箭,並不急著再射,口中道:“周懌。建初十五年,若非你得知了我的秘事,你本該在那年便做這駙馬都尉的。”

  建初十五年末,長寧降嫁任錚,出閣前曾閉門三日不見任何人。直到戚炳靖去請見,她才叫人開了門。便在那時,他才後知後覺地得知她曾鍾情於周懌。事後他問周懌,周懌沉默不答。而長寧既已嫁入任府,他便未再多加追問。

  建初十六年,周懌手刃任錚。戚炳靖再提舊事試他心意,卻被周懌以淡漠的神情及一句“失手”而蒙惑。

  他竟信了。他何其遲鈍,竟信了周懌此言。

  若非昨夜卓少炎提起,周懌為了長寧痛泣,他何以能想到被周懌的一身鐵骨與忠誠所壓埋在心底的深深情意。

  戚炳靖重新搭箭上弦,道:“周懌。我如今身邊有人,無須你再為我盡忠。皇姊多年不易,缺個人好好疼她。”

  他說如今身邊有人。

  周懌卻無法十足放心那個人。

  但戚炳靖心意已定,說沒有他置喙的餘地,那便是當真沒有。周懌想不通是哪裏出了岔子,怎就叫戚炳靖醒悟被他蒙在鼓中,怎就會如此篤定,他就是那個能夠好好疼戚炳瑜的人。

  又是三箭連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