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
  頂著風雪,他看著不肯開口的文乙,忽而冷冷笑了:“所有人都說父皇寵愛我。可他們從未見過父皇在私下裏是如何待我的……”

  凡有三四分賞識,必有六七分戒意。每每投向他的目光中,多是冷然漠色。偶爾流露出父親對兒子的疼惜之情,卻總是匆匆一閃而過,何曾久駐於麵。

  那些被宣之於口的寵與愛,全是給旁人聽、給旁人看的。他何曾切實地感受過一分那寵、那愛。

  他本以為在兒之前,他更是臣。君父對兒臣,該當如此。

  可他或許錯了。

  “是因那謠言,固非謠言?”他在冷冷笑罷,又怔怔地問了一句。

  今若要皇帝在他二人之間殺一個,死的必定會是他。原因無它,唯他不是皇帝親生的罷了。

  文乙歎息:“四殿下。”

  他眼中的那層冰一點一點地消融,水霧模糊了他麵前的皇城風雪。

  他五歲喪母。從五歲到十五歲,他在這宮中如履薄冰、謹慎圖強,卻因文武出眾、屢受父皇嘉賞而為眾兄弟們嫉恨在心,於人不可見處遭過的苦數不過來。可他從未深思過,其實那些苦,竟都不算是什麽苦。

  這天下誰想要他的命他都可以不懼,除了一人。

  這人便是他的君,他的父。

  他抬起一條胳膊,倉促地將臉埋在袖中蹭了兩下。然後他目光複雜地再度看了一眼文乙:“若非我幼時曾多蒙文總管相助,今日我必不肯輕信文總管所言。”

  他又問:“文總管,為何要屢屢助我?”

  文乙回看他一眼,目中淺露悲憐,沒答他此問。

  然那一抹淺淺的悲憐之意,卻令他瞬間憶起了當年。

  ……

  當年他不過五歲。母妃寢宮外,人來人往,個個麵色惶怖。他懵懵懂懂地用小手扒住門板,想要往裏麵望一望,卻被人不當心撞了一下,跌倒在地。

  “四殿下。”有人聲音和藹,從一側將他扶起來。

  逆著光,他對上一抹悲憐的目光,不知怎的,這目光逼出了他不敢對旁人露出的、莫大的委屈及害怕。他揪著這人的衣袖,在這人的臂間大聲哭泣,邊哭邊道:“他們都說,我娘親沒了,我、我……”

  這人歎息了一聲,摸了摸他的頭,教他道:“四殿下,哭得好。一會兒寧妃娘娘會過來,殿下一旦見到長寧公主,就像這樣去抱住公主哭。隻有把公主哭得心疼了,殿下往後在這宮中的日子才會有倚仗,才會不被人輕易欺侮。”

  見他隻顧抽噎著,這人又囑咐了一句:“殿下,可記住了?”

  ……

  那年,十二歲的長寧跟隨協理六宮事的母妃來到昌慶宮中。寧妃囑她在外等著,自入內去提問宮人。

  “姊姊……”

  男童帶著哭腔的聲音侵入長寧耳中。

  在她還沒反應過來時,懷裏就撞進來一個小男孩兒,撕心裂肺的哭聲將她震得心口陣陣發酸。

  小男孩兒把頭埋在她腰間,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姊姊,他們都說,我娘親沒了……”

  他的兩隻小手死死地抓著她的衣裙,無論旁邊的宮女怎麽勸掰都不動,仿佛她就是他唯一可以倚靠的親人一般。

  長寧怔然片刻,伸出兩隻手,將他抱住。她輕聲哄他道:“四弟別哭,還有姊姊在……”

  這時候,寧妃提了宮人出來,見狀蹙眉。

  在她開口責問前,長寧已出聲懇求道:“母親不是一直想要為我生個弟弟麽?不如把四弟領回宮中,正好陪我一道讀書玩耍,可好?”

  寧妃猶豫著,上下打量緊緊抓著長寧不肯鬆手的小男孩。

  “寧妃娘娘。”不知何時,文乙出現在她身旁,目色平和地道了一句:“四殿下前日的課業,被陛下當著幾個皇子的麵誇稱了好些句。”

  寧妃看了一眼文乙,目光旋而又對上長寧且求且嬌的神情,頷首道:“便領著你的四弟一道回宮罷。”

  長寧欣然謝恩,低頭看向他。

  他的一張小臉上掛滿了涕淚,小手被長姊輕輕牽住。不多時,一張透著淡淡馨香的帕子落在他臉上,她一麵溫柔地替他拭麵,一麵道:

  “四弟是我戚氏的好兒郎,不哭,不哭。”

  第52章 伍拾貳

  “四弟。”

  長姊的聲音傳入他耳中,帶著些許問探,又帶著些許關心。她自外歸來,尚未更衣便來看他,必是因聽人說了什麽。

  戚炳靖緩慢地抬起頭。他凍如寒霜的臉色讓戚炳瑜蹙了蹙眉。她步上前來,低頭看了看他僵硬的、撐在膝頭的雙臂,以及肩背處被風雪洇濕後又被殿內熱氣烘幹的漬跡,輕聲又問:“聽母妃說,你今日去給父皇送雲絲糕,回來後便冷著臉一言不發,連晚膳都沒用。”

  他隔了好半天,嘴中才吐出一個字:“嗯。”

  戚炳瑜素來知曉他的性子,故而不逼問他,隻在他身邊坐下,渾不在意地說起別的事:“任熹的大千金任婉今日生辰,府上開宴。我替母妃去任府赴宴,你猜怎麽了?任錚一見了我,就當眾結結實實地摔了個大跟頭,被一眾官眷們取笑個沒完。”

  說這話時,她的臉龐在燈燭下閃著微紅,神情柔柔。

  她的語氣與聲音使得戚炳靖的臉色變得和緩了些。他終於肯把目光投向她,“任氏家門顯赫,任錚亦是一表人才,他如此心儀皇姊,皇姊還在等什麽?”

  戚炳瑜瞧了瞧他,抿唇道:“待我四弟封王、出閣後,我再出降也不遲。”

  聞言,戚炳靖的臉上重新砌起一層無形冰殼。

  他極不由衷地、勉強地一笑。

  他道:“弟弟不值得皇姊如此相待。”

  戚炳瑜的笑意稍減,仔細地打量他的臉色,“四弟?”

  戚炳靖低下頭,臉色一片暗沉:“皇姊。大皇兄汙我非父皇所親生,想叫父皇殺我。我恐會連累皇姊、連累寧妃娘娘。”

  戚炳瑜大驚,斥道:“這等事情,你豈能隨口亂說?!”

  “今日我在崇德殿中,隔門親耳所聞。”他仍然低著頭,說道。

  大驚之後,即是大怒。

  戚炳瑜站起身,嘴唇氣得抖動:“我道炳軒此番回京久不還封地是為了什麽,原是為了謀劃這些髒事!”

  她在屋中踱了幾步,越想越怒,又道:“外祖去歲剛過世,他們就料定母妃在宮中已失勢了?竟迫不及待地使這樣下作的手段在你身上!”

  戚炳靖眼中滾過一抹冷鷙。

  他攥了一下本就捏緊了的拳,低聲道:“皇姊莫要動氣。”

  戚炳瑜冷聲道:“四弟,你且放心。不論是當年還是今日,都沒人能平白無故地欺侮你。”

  ……

  當年他被領回寧妃宮後的第八日晨,在早課時被二皇兄出言譏諷,說他初初喪母,轉頭就認別人做娘,真是好一個孝子。言罷,二皇兄還將他的腦袋用力按在桌案上胡亂磕了十數下,大笑了許久才將他放開。

  他掩著淤青的額頭回來,委屈得憋著淚,卻一個字都不敢同旁人講。這並非是他頭一回遭皇兄們欺侮,往日裏母妃隻教他多加忍耐,不可惹事。如今他清楚明白,寧妃並非是他的生母,他再是年幼,也知不該給好意收養他的人尋麻煩。

  然而不知何故,此事竟被傳到了長寧耳中,長寧又立刻去告訴了寧妃。

  不料短短一個時辰後,蘭妃便帶著二皇兄登門謝罪。

  當時寧妃指間夾著兩支剛裁了枝的粉花,正對著宮女在下跪捧著的鵝頸天青瓷瓶,將插而未插。她連眼皮都不願抬一下地道:“二皇子年歲尚小,是從哪裏學來的這些沒規矩的話?妹妹未免太疏於管教了。”

  蘭妃強按著滿麵不情願的兒子跪下來,垂首恭聲道:“都是妹妹的疏忽。這不,炳哲自己也知錯了,非要來找他四弟當麵認個錯呢。”

  寧妃牽動唇角,淡淡道:“既要認錯,不如去陛下麵前認罷。”

  蘭妃聞此一愕,隨即咬了咬腮,抬手便將兒子重重地打了數下,又狠狠擰住他的耳朵,罵道:“不識禮數的東西!還在等什麽?”

  戚炳哲齜牙咧嘴地哭嚎起來,一屁股坐到地上,嗚嗚大叫道:“我錯了我錯了,母親別打了……”

  寧妃眉目平和地看著她母子二人,道:“妹妹不愧是將門之女,教養兒子的手段倒要叫我好學。”

  蘭妃見狀,使了個眼色叫貼身宮婢將兒子抱走。然後她擠出一點笑,在下伏低道:“妹妹這樣的出身,哪裏能和姊姊相比?還望姊姊看在咱們都是陛下藩邸舊人的份上,不計哲兒這回的過錯了罷。”

  寧妃不言,伸手輕輕扔了一支花進瓶裏。

  她以指尖揉著另一支花的嫩瓣兒,臉色一點點地變冷:“四皇子的亡母亦是陛下的藩邸舊人,我看你是忘了。”

  蘭妃眨下兩滴淚,拾袖哽咽道:“妹妹真的知錯了……”

  寧妃冷笑一聲,“我多年來膝下隻有長寧一個女兒,沒能給陛下生下皇子,是我的過錯。然我若能替陛下護好皇子,亦可算是勉強抵過了。四皇子既來了我宮裏,便如我親生的一般,誰都不能看低了他。”

  蘭妃沒想到她會說出這話,臉色微怔,卻又很快地恢複常容,舉袖抹著臉,連連點頭,應道:“四皇子好命,能得姊姊收養。這下莫說宮裏沒人敢看低他,便連陛下也必會看在姊姊的麵上,對他青眼相看。”

  須知今上當初並非儲君,乃自藩邸奉詔承即大統。元烈三十八年,先帝駕崩,遺詔傳大位於今上。今上在藩封十餘年,雖多有軍功在身,然難掌京中朝局,全因仰仗寧妃的父親、時任當朝左相的朱緒,才將這大位坐熱坐穩。雖然寧妃苦於無子、不得冊後,可今上對寧妃多年來亦敬亦愛,凡同寧妃相關的人、物,無一不得今上青睞。而今寧妃願將四皇子收養於宮中、做他的倚靠,這對他而言,真可謂是不幸中的大幸。

  細脆的花枝經她輕折即斷,寧妃毫不顧惜地將那斷枝及被揉碎的花瓣丟至座下蘭妃麵前,道:“四皇子天資出眾,若能得陛下嘉賞,也是因他自己爭氣。”

  ……

  宮內禦廄旁的夾道處,戚炳軒方一轉身,便被戚炳瑜擋住了路。

  他看清來人,臉色稍暗,卻仍是笑著道了句:“皇姊。”

  戚炳瑜一掌抽上他的左臉。

  戚炳軒錯愕,目中頂起怒意,捂著臉高聲道:“皇姊是不是瘋了!”

  戚炳瑜冷冷道:“你就這麽想要四弟的命?”

  戚炳軒盯牢她,怒意愈盛:“父皇不是把和此事相幹的人都殺幹淨了麽,皇姊又是從哪裏得來的消息?!”

  “戚氏兒郎,該當頂天立地,豈有你這樣用下作手段對付親兄弟的!”

  “有父皇寵著他,等再過幾年他頂天立地了,他眼中還能容得下我們這些親兄弟麽?!他幼時吃過的那些苦,能不加倍報還在我們幾個身上麽?!皇姊這般護著他,是想要我們幾個的命!”

  戚炳瑜厲聲喝道:“你們哪個的命,我都不舍得!”

  戚炳軒被她這般嚴厲訓誡,目中乍現狠意,猛地抬手將她用力推了一把,令她整個人直接撞在了夾道宮牆上。

  後腦勺傳來劇痛,手腕處的皮膚滲出血絲,戚炳瑜在懵了一瞬之後,驚而怒道:“炳軒!”

  戚炳軒卻立刻捏住她的喉部,壓著聲音道:“皇姊,你還以為你母妃的朱家仍是當年的朱家麽?!你還以為你能像從前一樣教訓得了弟弟麽?!”

  他的手使了些力,看她被鉗製得說不出話來,眼中露出一絲輕蔑的笑意。

  下一刻,他的後背遭人猛擊,整個人被掀翻在地。

  雪泥撲了他一臉,緊接著有人騎到他身上,密集的拳頭砸落在他腰腹處。戚炳軒吃痛,也顧不得看清來人是誰,怒吼一聲,起而還擊。

  二人扭打在一處,拳腳相加,滾成了兩坨浸著雪水的灰球。

  “別打了!四弟!快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