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節
  直到三年後,先帝臨終,詔他近前侍奉。他伏在榻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一隻手被先帝使足了勁抓住,先帝病弱嘶啞的聲音傳入他耳中:“這江山,是祖宗傳下來的江山。英氏先祖治國,是靠著一‘正’字,方有了大平之世代天下。朕的諸子當中,論聰明,肅然第一;論心正,你第一。朕今寧可讓你這庸仁的儲君坐這江山,也絕不可能把大位傳給肅然。”

  他惶惑不安,聽懂了先帝的話中深意,卻不知該說些什麽。

  先帝用最後的力氣重重掐了掐他的手心:“祖宗的江山,你替朕守好了。至於肅然,你莫寵莫慣,否則這江山與他的命,你必定要失一樣。”

  時至今日,他才知先帝預事之先明。

  然而先帝臨終之重托,他一樣都沒有辦妥。

  ……又過了許久,他終於睜開眼,看向立在榻前的愛女,低聲說道:“長跪在廣德門前的臣子們,怕是早已餓壞了罷。”

  英嘉央稍怔,而後輕歎,道:“父皇,可真想清楚了?”

  太上皇帝翻身麵內,再未發一字,隻抬手朝身後揮擺了兩下,叫她退走。

  她遂行禮,而後轉身步出殿外。

  ……

  昭慶的輦乘停在廣德門外。

  天色已黑,八個內侍手持宮燈,在前引路。英嘉央緩緩前行,一路步至眾臣跪著的壁道上。

  有內侍高聲告眾臣昭慶駕至此地。眾臣遂行叩拜大禮。

  英嘉央並未叫平身。

  她行至跪在眾人之前的狄書馳身邊,道:“狄卿,抬起頭罷。”

  狄書馳抬頭,眼底滿是血絲,麵色因饑勞而顯得青黑。他啞聲道:“公主殿下。”

  英嘉央道:“文臣素來體弱,眼下已餓倒了不少。狄卿還要率眾在此處跪多久?跪到沒人能再跪得住為止麽?”

  狄書馳不言。

  英嘉央道:“狄卿以為此前沈將軍當廷求尚本宮,是挾權相逼,故而以為今日亦能挾眾臣逼迫皇帝殺了自己的外叔祖父,是不是?”

  狄書馳仍不言。

  英嘉央道:“本宮之所以當廷應允沈將軍,非因本宮畏沈將軍之權勢,而是因本宮亦心愛著他。然今狄卿伏闕諫諍,逼皇帝向眾臣低頭、殺英氏宗室,以為自己當真是為國?”

  狄書馳神色坦蕩,道:“臣此舉是否為國,自有公論。然成王誤國,又有誰人能駁。”

  英嘉央道:“今宗室分封四境,若聞皇帝在京大殺宗族,國中豈得安寧?北有強敵大晉虎視,若大平內亂,邊境豈得安寧?一旦內外俱亂,又有多少將臣、兵卒要血灑疆場、埋骨它鄉?狄卿要殺成王一人,卻有沒有想過會有多少人為成王之死而陪葬?狄卿還敢言稱自己是為國?”

  狄書馳皺眉,一時竟無言。

  英嘉央道:“誠然,成王犯法,若不伏罪,忠良難以平冤,王道難以得正。本宮與太上皇帝相商,當褫奪成王爵位,將其貶流邊境,為過去六年間因朝廷昏聵而戰死北境的數萬將卒修碑築墓。此對成王而言,與死又有何異?然此對國而言,足可慰忠良,足可正王道。”

  英嘉央又道:“狄忠武公當年以身報國,是為平天下之亂。狄卿是真忠臣,既然一心向國,必能想通何謂為國之上策。”

  英嘉央注視著狄書馳,最後道:“太上皇帝不忍見眾卿饑勞,已命人備了熱膳放在寶和殿前。狄卿何不隨我一道,領眾臣前往用膳?”

  她話音既落,便不多一字,等著狄書馳回應。

  宮城之夜肅靜,於無聲中似有千古之回響。要守江山不破,有明正之君王、舍命之忠臣尚不足夠,還須君臣相知、相互體諒、妥協與屈從。

  良久,狄書馳的前額重新叩於地磚上,他答稱:“臣狄書馳,謹奉公主殿下之意。”

  ……

  寶和殿前,用罷熱膳的臣子們陸續散去,昭慶特意安排了十數位內侍候在此處,為這些臣子們引路出宮。

  月輪當空,柔和明亮,狄書馳與喬嘉結伴同行。因成王一案及伏闕長跪一事,二人之間已形成了某種難言的默契,相處起來較頭一日更是自然許多。

  走著路,狄書馳忽而出手扶了喬嘉一把,道:“路麵有坑,喬大人當心。”

  因先前跪得久了,喬嘉的確膝疼,又因累而未留神路麵,此時經他提醒,她才避開了那小坑,便對他道了聲謝。

  狄書馳則道了聲不必,手在她肘間又多扶了一會兒才放開,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

  可喬嘉卻因他的這個舉動而微微麵紅了。

  待出了宮城,告謝過引路的內侍後,二人也將分道揚鑣。

  就在應當按禮告別的這一刻,狄書馳冷不丁開口,問道:“恕狄某冒犯,請問喬大人年過三十還不婚,是何故?”

  喬嘉微怔,並未怪他冒犯,答說:“我自外任回京以來,朝中適齡之男子,官位皆不如我高,竟無人敢娶我。然而官位比我高的,又都已成婚,故而我至今還未婚。”

  狄書馳道:“喬大人會介意夫君年輕,亦不如大人官位高麽?”

  喬嘉不知為何,又有些麵紅,聲音也輕了:“若夫君是個堂堂正正的好兒郎,我又豈會介意他的官位或年紀。”

  狄書馳又問:“如狄某這般的,可稱得上是喬大人口中堂堂正正的好兒郎?”

  借著月色,喬嘉瞅著他。他的話堪稱直白,可他的神情卻極磊落,不以自己此言無禮,倒與他低調的性子反差甚大。

  她沒出聲,隻點了一下頭。在點過頭之後,她就不願再抬起頭叫他看見她越發紅的臉了。

  而他也沒叫她再抬頭。須臾,她的眼下出現了他的手掌,手掌中放著一枚玉佩,玉佩上刻著一個“狄”字。

  ……

  狄書馳領眾臣伏闕一事聳動京城,於次日傳至戚炳靖及周懌耳中。

  是時,周懌正在為北返大晉而收整這九個月行軍在外所接到的所有國中文書,在聽了此事傳聞後,他的動作不自禁地停下了。

  戚炳靖的手正搭在那一匣和暢千裏遞來此地的物證上,聞此亦淡淡一笑。

  這笑是自嘲的笑,在笑他自己的多此一舉。

  誠如沈毓章前言,大平國事,自有大平朝廷之主張,無須大晉相助。

  大平有良將如裴穆清、如卓少炎、如沈毓章,有忠臣如顧易、如狄書馳、如喬嘉……又何愁宵小不盡,又何愁朝廷不肅。

  武將之悍勇,可安家國。文臣之血性,可鎮社稷。

  大平當初吞並四國,建一姓之社稷,曆太祖、世宗、仁宗三朝,家國鼎盛,江山何其壯偉;其後經二百餘年,皇室日漸式微,疆土分崩於外,邊境戰火連年,幾有國滅之難;家國危亡之際,忠臣良將未絕,由悍勇並血性催發出烈烈生機,竟挽江山不破。

  當敬,亦當畏。

  ……

  卓少炎大封當日,便解雲麟軍之帥印,此事並同她將遠嫁大晉一事,被沈毓章及昭慶暫按未表,朝中上下無人得知。

  若依戚炳靖的念頭,他將先率軍北歸,然後再遣使節前來,擇吉日以國書下聘,堂堂正正接迎卓少炎北上晉煕郡。

  但這話頭一提,便被卓少炎毫不猶豫地拒絕。

  當時戚炳靖坐著,手中握著她的大平親王冊寶,一邊打量著那物,一邊說出他的打算。而卓少炎在一旁收拾她往後不再有機會披掛的將甲,聽了他的提議,眼都不抬地道:“帶我走。”

  戚炳靖抬頭,未即回答。

  這三字何其耳熟,然情境卻已大不相同。

  “為何?”他擱下冊寶,問她道。

  卓少炎望向他:“想要夜夜被你抱著睡覺。”而後她明媚一笑,又補道:“——就如你當初一般。”

  戚炳靖被她一笑,心中蕩漾,亦跟著笑了。他這笑中,有喜悅,有溫存,有不舍,有疼寵。

  然後他道:“好,依你。你要什麽,都依你。”

  卓少炎被他這簡單兩句撥弄得心弦又亂,他須對她何等情深,才會對她如此寵惜疼愛,令她時時刻刻都想再將他也多疼幾分。

  ……

  還未到晚膳時分,周懌有事來稟,才走至門外,就聽見裏麵傳出卓少炎斷斷續續的聲音:

  “……像這般弄你,舒服麽?”

  緊接著是他家王爺低沉含笑的回話:

  “不如上一回。待北回晉煕郡的路上,我再細細教你。”

  周懌渾身一凜,連事也顧不得稟報了,連忙快步退走。

  回屋後,他皺眉拭汗,坐到案前,沉思少許,然後抽出張信箋,提筆給和暢去信:

  「王爺計於五日後啟程,率謝淖所部北歸。」

  「大平英王卓氏亦將與王爺同行。」

  「你莫要怪我不勸王爺,此事若換了你,你必也不敢勸。」

  「你若不信,便等王爺回府,叫你親眼瞧一瞧,什麽叫做寵溺無度。」

  「閱罷既焚,不得保留。」

  第45章 肆拾伍

  戚、卓二人啟程北上的前一日,英嘉央自宮中發書,設宴為二人踐行,邀二人入宮一敘。卓少炎問過戚炳靖的意願後,答允了宮中來使。未時二刻,宮中派了車駕來接二人入皇城。

  宮宴設在寶和殿。沈毓章入禁內,先去西華宮接英嘉央母子。時至初冬,夜裏凝霜,他一入西華宮,方坐穩,便有內侍來進暖湯:“沈將軍。這是公主殿下特地囑咐為您備的驅寒湯。”

  沈毓章端起喝了兩口,含笑問道:“是公主親手做的罷?”

  內侍笑了笑,壓低聲音道:“公主殿下不讓奴婢們講。”說罷,他瞧內殿中的二位還沒出來的動靜,忍不住又多了一句嘴:“將軍今日戴的那副貂絨煖耳——雖是前些日子陛下賜的賞——亦是公主殿下親手縫製的。”

  沈毓章當廷求尚昭慶,昭慶當廷應允,二人雖未行婚禮,但他在這些宮人們眼中的身份自然已與往日不同,像這些話,久跟在昭慶身邊的宮人們也敢斟酌著同他講了。

  沈毓章聽後,淡淡地“嗯”了一聲,沒說什麽。

  其實內侍不言,他也知道。他的央央,從前便愛在這些細處疼他,如今在教養皇帝之餘,仍然不嫌疲累地為他操心,這一份細致與深情,叫他心中又暖又酸。

  不多時,英宇澤先自內殿中出來了。

  因知道沈毓章在外麵等著,故而他這次沒跑也沒跳,老老實實地邁著小步子走近沈毓章,然後仰著小臉道:“沈將軍,你來了。”

  沈毓章起身,行禮道:“陛下。”

  英宇澤一邊道:“沈將軍,不必多禮。”,一邊湊近了他些,瞧見他今日的心情很不錯,小嘴便一咧,伸手去拽他的衣裳,連聲叫道:“沈卿,沈卿。”

  沈毓章難得縱容,彎腰把他抱起來,放在一旁的禦座上,口中應著:“陛下有事可吩咐。”

  英宇澤拽著他不叫他退開,眼睛睜得大大的,很認真地說:“沈卿,朕想要一個妹妹。”

  沈毓章無聲地看著兒子。

  英宇澤見沈毓章沒什麽反應,有些著急,又繼續說:“沈卿,你何時和公主給朕生個妹妹?朕想要一個妹妹!”

  沈毓章被兒子這般拽扯著,聽著這荒唐之言,心道這內宮之中不知是誰不守規矩地教了皇帝什麽,回頭定要好好徹查整治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