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
  陳延手中的竹笏二度掉到了殿磚上。

  沈尚銘雖亦為所驚,但他瞧著陳延失態,則更是無言。

  大平英氏這幾百年來,因情之一字而任性縱意的君王,豈止是一兩位?

  倘若太祖地下有知,必當同文公一笑罷了。

  ……

  因沈毓章當廷求尚昭慶竟被準允一事過於震動朝堂,散朝之後,未敢當廷上諫之眾臣又紛紛擬了彈章,一封封參劾沈毓章不臣的奏劄被陸續遞進禁中。相較之下,皇帝意欲大封卓氏一議倒一時無人再顧得上參駁。

  三日後,皇帝製詔,頒於天下:

  其一,為已歿武威上將軍裴穆清平反,昭雪其畏戰不守之冤罪,追諡武毅公。

  其二,為卓氏一門平反,昭雪已歿逐北侯卓少疆裏通敵軍之冤罪,昭布卓少炎冒亡兄之名提兵出守豫州、募建雲麟軍、收複大平失地、北伐大晉重鎮等諸事。

  其三,為彰卓少炎不世之軍功及擁立新帝之大功,以國姓封親王。

  ……

  狄書馳尚未步入宗正寺大門,宗正寺卿喬嘉便已出迎上前,一揖道:“狄大人。”

  朝中九寺正卿,喬嘉是其中唯一的女子。她十九歲科舉入仕,外任六年後回京,在其後五年中憑著謙謹的為人與斐然的政績一步步晉升,如今年方三十歲便已身居正三品之位。狄書馳縱為三輔臣之一,亦不敢將她怠慢,立刻回禮道:“未想能得喬大人親迎。”

  喬嘉一麵迎他入內,一麵道:“狄大人奉旨問成王一案,若有需要喬某協助之處,直言便是。”

  狄書馳聞她之言,對她有禮地一笑,道:“喬大人平日熟悉宗室事,若喬大人公務不忙,便同我一道聽審此案罷。”

  自開國至今,宗正寺內從未置過詔獄,而今昭慶將成王按押於宗正寺內,又令輔臣之中權勢與資曆最淺的狄書馳來督辦此案,喬嘉又如何看不出這必定是因太上皇帝欲對成王網開一麵,生怕他被兵部、刑部、禦史台三處合力定個死罪。

  喬嘉側首看了一看狄書馳。他雖是名門之後,但極年輕,又無大勢,眼下接了這樣一宗燙手案子,想來定會希逢太上皇帝之意,給宗室一個體麵。

  ……

  入獄後,一審便是三個時辰,其間狄書馳未進食,隻飲了數杯茶而已。

  待將舉發英肅然數罪的人證之辭與物證都一樣樣問驗過後,狄書馳問英肅然道:“殿下還有什麽話要講的?”

  他這時候的聲音與神色,同審訊初時幾乎毫無分別。麵對英肅然,他從始至終的態度皆不卑不亢,不以其宗室身份高待,亦不以其罪囚身份低看。喬嘉不禁暗歎。

  審訊之中,英肅然很少開口,每被狄書馳問話求證時,多以沉默無視作為回應。此時聽見狄書馳這一問後,英肅然方掀了掀眼皮,終於分出一點注意力給他:“你叫卓少炎來,我便回你所有的問話。”

  狄書馳道:“陛下已以國姓封卓氏為親王。殿下當循禮儀,稱其為英王殿下。”

  英肅然笑了。

  然後他的笑聲越來越大,久久不休。到最後,他輕輕喘息,道:“圖功業,圖盛名……好一個英王殿下。真是好一個英王殿下。”

  說罷,有淚水自他眼角淌出。

  英肅然身份何其尊貴,如今身陷囹圄,罪名未定,他全程未罵舉發他的顧易,未罵獄中為自保而倒戈的吳奐頡、鄭劾,甚至未罵經他一手推舉卻終將他背棄的卓少炎一字。

  他竟因狄書馳一言而流淚。

  喬嘉看清,愕然而怔忪。

  狄書馳則麵不改色,道:“殿下若無旁的話要講了,朝廷便將依著這些人證之辭及物證,按律給殿下定罪。”

  沉默少許,英肅然複開口:“我有何罪?”他的眼角仍然潮濕,但語氣十足譏諷,重複道:“我有何罪?!”

  不待狄、喬二人說話,英肅然又自答道:“似裴穆清、卓少炎、沈毓章這等主張用兵之人,手中沾的人命何止數萬條,他們便是良將?而我殺了幾個不從我意的將臣,又何嚐不是為了議和以換得家國太平,我便是有罪?!沈毓章欲以兵武恢複前烈,他便是忠臣?而我欲以疆土為餌而誘大晉宗室內亂,又何嚐不是為了滅晉,我便是叛國?!”

  他的笑聲譏嘲生冷。

  狄書馳自座上站起來,走近英肅然,道:“三百八十年前,狄氏先祖忠武公,為國死戰,遺骸難全。似忠武公這般為國捐軀的將卒,數百年間數不勝數。大平河山,寸寸疆土,皆浸有為國戰死的將卒鮮血。殿下殺的,不隻是幾個不從殿下意的將臣,更是大平無數的忠魂。殿下用作挑撥晉室內亂誘餌的,不隻是國之疆土,更是英靈之如山白骨。”

  狄書馳又道:“殿下以為靠著太上皇帝護佑,必得不死。但若殿下不死,這萬萬忠士於地下又怎能長眠。我為狄氏之後,若能容殿下不死,又有何顏麵再跪先祖之靈位。”

  他的聲音不起絲毫波瀾,但喬嘉卻聽得股粟。

  她至此時方徹底明白,昭慶點了狄書馳來督辦此案,背後的思慮是何其幽深而周全。

  第44章 肆拾肆

  審訊罷,狄書馳隨喬嘉回至宗正寺諸吏平日辦事的閣間內。喬嘉叫人送了晚膳過來,狄書馳也未客氣,同她一道簡單用過。然後他又向她借了一張桌案,親手親筆地書擬成王一案的奏表。

  到了夜裏,諸吏早已走光,狄書馳猶自沉眉伏案,根本不察時間已晚。喬嘉無意催擾他,卻亦不便隻留他一人在此處,於是隨意抽出幾冊書來,邊閱邊等著他。

  至半夜時分,狄書馳自案上抬頭,看見喬嘉已伏在一丈之外的另一張桌案上睡熟了。他麵露歉意,卻沒開口叫醒她。四下環顧,他看見了她擱在旁處的薄氅。他遂輕輕放下手中的筆,躡足走過去,幾近無聲地將薄氅披在她的背上。然後他回到自己案前,將燭心輕撥,重新拿起筆,蘸了蘸墨。

  在破曉前,狄書馳終將奏表擬定。他看了一眼將醒未醒的喬嘉,再次躡足走過去,將她身上的薄氅小心取下,無聲放回原處。

  喬嘉醒來後,看見狄書馳正在收拾桌案。他察覺到她的動靜,給了她一個極微淡的笑容,沒多說什麽。她覺得肩背上仿佛尚有一絲暖意,伸手探拂,卻並沒有摸到多餘的衣物,由是以為是自己的錯覺。

  狄書馳待收拾妥當,便告辭道:“今日休沐。喬大人勞累了,早些回府歇息罷。我這就走了。”

  喬嘉起身相送,道:“狄大人徹夜未眠,也當早些回府歇著。”

  狄書馳沒答她此言,隻對著她一揖,轉身出了宗正寺。

  喬嘉站著沒動,將他的背影多望了兩眼。

  他的背影同他的為人一樣,低調,卻不低頭,脊背中撐著他的仍是剛直不屈的名門忠骨。

  ……

  狄書馳並未回府,而是在天光破曉時分直接去了宮城的廣德門外,伏闕上疏。

  萬字長表,論成王英肅然欺君罔上、殘害忠良、結黨營私、叛國求榮等數樁重罪,罪罪得證,奏請皇帝按大平刑律,判成王斬刑。

  疏入禁中,昭慶閱罷,又傳沈毓章、朱子岐二人覲見,二人閱罷後,又轉遞至德壽宮請太上皇帝閱。

  一個半時辰後,禁中來人,向狄書馳傳太上皇帝之言:“狄卿大忠,宮中上下皆知。事關宗室,馬虎不得。狄卿何不回府,聽候皇帝旨意便是。”

  狄書馳俯首,回道:“臣便跪在這宮門處,等候陛下的旨意。”

  來人久勸未果,隻得回去複命。

  宮中久未有聖旨付下,而狄書馳亦長跪不起,大有伏闕相逼之意。很快地,此事便被傳到了本在休沐中的各朝官耳中。又過了兩個時辰後,陪審此案的宗正寺卿喬嘉被詔入禁中。

  到了未時,喬嘉從禁中出來。行至宮門處,她看見狄書馳,便徑直走到他的身旁。

  跪了這麽久,狄書馳的嘴唇已被深秋的風吹得有些龜裂。他微微側首,看向喬嘉。喬嘉垂著目光看他,道:“狄大人。”

  狄書馳回道:“喬……”話音出口,他方覺出自己聲音澀啞難聽至極,遂皺了皺眉,喉部吞咽兩下,再開口道:“喬大人。”

  他僅僅說了這三字。他並沒有問喬嘉入禁中被問了什麽,也沒有問喬嘉在陛見時說了什麽,好似這些都不甚重要。

  喬嘉站著,狄書馳跪著,她就這麽垂首逆光,靜靜地看了他一陣兒。

  ……

  方才在西華宮中,昭慶坐北麵南,右手坐著沈毓章,左手坐著朱子岐。待她行過禮後,昭慶便問說:“狄書馳所上之疏,喬卿可有為他參謀過?”

  見她搖首,昭慶便將那奏表遞給她一閱。然後昭慶問道:“喬卿以為狄書馳所議何如?”

  她回道:“臣以為狄大人所議者,為國。”

  昭慶又問:“喬卿熟知宗室事。大平自開國至今,可有過皇帝斬殺宗室之先例?”

  “從無。”

  “而今皇帝年幼,登基未久,狄書馳伏闕上疏,逼皇帝殺了自己的外叔祖父,喬卿以為這亦是為國?”

  “是。”

  昭慶沉默少許,看了一眼沈毓章,又看了一眼朱子岐。他二人的表情皆似在所料之中,並沒說什麽。於是昭慶對她道:“喬卿可退下了。”

  ……

  察知到喬嘉久不挪移的目光,狄書馳不得不開口:“喬大人還要這樣看我多久?宮門之處不便久停,喬大人若再不走,定會被禦史記下,回頭受劾。”

  喬嘉未答他,側轉過身,同他一道麵向宮門,然後在與他隔了一塊磚石的地方,跪了下來。

  狄書馳詫然抬頭。

  喬嘉對上他的目光,坦然道:“狄大人為國,喬某亦為國。”

  ……

  至申時,京中已遍傳輔政大臣狄書馳及宗正寺卿喬嘉伏闕、逼皇帝下詔判斬成王、而聖意遲遲不決一事。

  而亦自申時起,陸續有文臣自發前往廣德門前,跪於狄、喬二人身後,奏請皇帝按大平刑律,判成王斬刑。這些文臣中,有三省的,有六部的,有九寺的,有入仕多年默默無聞的朝官,亦有尚無資曆登朝議政的各衙文吏,零零總總,有百餘人之多。

  緊接著,又有館院、四監及禦史台的官員們,抱疏加入到伏闕人群當中。

  最後,連太學及講武堂兩處的學生們也來到廣德門外,整整齊齊地排跪在人群的最末處。

  禁中聞報,不多時便遣人出來,代昭慶叱問為首的狄、喬二人:“二卿煽動群情,進逼皇帝,此舉是忠,非忠?”

  狄書馳叩首,回道:“眼下之勢,固非臣之本願。唯望陛下、公主殿下早做聖斷,以安眾臣之心。”

  “狄卿以為自己姓狄,皇帝便不忍治你的罪?”

  “臣斷不敢做如是想。然陛下能殺臣一人,卻殺不盡臣身後眾臣僚。”

  “狄卿好膽魄,寧可拚上自己的命,也定要換成王一死,才肯罷休?”

  “臣不懼流血,唯懼誤國之奸人不得伏罪。”

  ……

  德壽宮中。

  太上皇帝倚在禦榻上,聽罷昭慶的話,倒未如她所預想中那般情緒激烈,反而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隔了半晌,他短促地咳了數聲,咳完長喘,微闔雙眼,始終未言。

  許多年前發生的事情清清楚楚地重現於眼前——

  宮苑之中,海棠花瓣碎了一地。宮人驚呼,他亦情急,手忙腳亂地將受傷的幼弟抱起來,直接送入自己的皇太子宮中。太醫來看罷,緊皺著眉搖了搖頭,欲言又止。待他將太醫迎到側殿問罷傷情,再將太醫送走後,回至榻邊,勉強對幼弟擠出一個不由衷的笑意。幼弟年紀雖小,但極聰慧,忍著傷痛,反過來拽了拽他的衣角,像是安慰。他幾乎要落淚,自責道:“肅然,皇兄無用,連你都護不住。”

  當年的英肅然不過十二歲,聽他此言,在痛中猶和他玩笑道:“皇兄若覺得對不住弟弟,不如便將儲位讓給弟弟罷。”

  他便順著這話笑了一笑。

  兩日後,先帝詔他考問朝事,他勉強答出五分,不免又受了一頓狠狠斥責。他心灰意冷,向先帝請罪道:“兒臣不是做皇帝的料。肅然自幼聰穎,父皇何不將大位傳給肅然?”

  這話激得先帝震怒,口不擇言罵他道:“朕怎麽生出了你這樣一個廢物!”

  先帝怒則怒矣,罵他罰他,卻始終未說為何不肯傳位於天份明明高出他許多的幼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