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
  來探獄之前,沈毓章已同她講了顧易舉發成王一案的諸事概要,並將所有與裴穆清、與卓少疆兩案相關的物證都示與她看了。正因顧易這一番舍命的舉證,沈毓章與朱子岐才得以成功將她身上的疑罪洗脫。

  英肅然本欲將鄭劾、吳奐頡在獄中毒害卻未果,而這兩人轉頭就咬死了英肅然不放,成為除了顧易之外的另外兩個重要人證,當即被從刑部大牢一並移送禦史台獄。朱子岐同台吏將二人連審四日夜,又審出了過去數年之中二人奉英肅然之命而犯下的諸多罪狀,二人畫押之卷宗疊摞起來有數尺之高。

  大平自開國以來,尚未有宗室親王被牽涉於此等大案的先例,朝野上下一時震噤。沈、朱二人請昭慶及皇帝之意,因事關宗室,昭慶須再詢太上皇帝之意,遂命兵部先收成王府親兵,另派官兵圍禁成王府。

  禁足之令既解,卓少炎頭一件事便是親來探顧易之獄。

  饒是有沈毓章的話在前鋪墊,她仍是被顧易所言驚震得一時做不出任何反應。

  過去這五年中,她曾嚐盡諸般苦痛,她曾以為她所能倚靠的唯有自己。其後在金峽關與沈毓章再相逢,她方知這世間懷抱此誌的非她一人。其後兵抵京城之下,她方知戚炳靖是如何在不動聲色之間以他的方式推而助她。

  可是今日她才知,她過去所知太淺,淺至一無所知。在她不見不聞之時,竟有這樣一個人,比她更隱忍,比她更艱難,比她更能舍命,僅僅靠著他一己之力,如履薄冰地,機關算盡地,一步續一步地在這條崎嶇暗道上默默無聲地走到今日。

  幸得天光終亮。

  ……

  沉靜了好半晌後,卓少炎想定了。她看向顧易,鄭重道:“顧大人,你往後可願跟著我?”

  顧易愣住。

  他搖首,道:“卓將軍。我當與成王同罪。”

  卓少炎道:“我輩不懼流血、舍命拚爭,為的是立明主、振社稷、護良臣。今若似顧大人這般的忠臣仍須伏罪,那這改立一事為的又是什麽?我意如此,毓章兄之意亦如此。”

  顧易道:“將軍竟不怪我曾利用將軍麽?若非五年前我視將軍弑兄而不救不阻,將軍又何須委身於成王多年,又何須背負這些連男兒都難以扛得起的苦誌。”

  他語至最後微有哽澀。欠愧之情,溢於言表。

  卓少炎道:“欲謀成大事者,自有其取舍及犧牲。顧大人奉裴將軍命,所為者,國也。舍我又有何過?我敬大人這一片忠心赤膽。且在過去數年間,若無大人保我護我,我這條命早也沒了。大人往後若願意跟著我、入府為謨臣,我必以兄禮待大人。”

  能得她如是諸言,顧易早已感動非常。獄房昏暗的光線下,他幹涸的嘴唇略微顫動著,久而再啟道:“顧某何德何能,可得將軍青眼相待。”

  卓少炎起身,衝他長長一揖。

  顧易亦起身回她之禮,此事便算定了。

  待卓少炎再坐下時,顧易慨歎:“護著將軍這條命的人,非我一人。將軍真正該謝的,是大晉的鄂王爺。若沒有鄂王爺對將軍的這份深情與執念,我又何來能耐可以保得住將軍的命。”

  此言又將卓少炎的心柔柔一擊。

  雖知戚炳靖對她惦念數年、用情至深,但從旁人口中完完整整地聽到戚炳靖為她所做的一切,又是一番不一樣的滋味。

  少頃,卓少炎輕聲道:“我知道。”

  顧易睹她神色,又哪裏看不出她對戚炳靖的情意,便斟酌地問出被他沉在心底許久的那個疑惑:“晉將謝淖與鄂王爺的關係……”

  卓少炎坦言道:“正是同一人。”

  顧易小震了下,隨即歎道:“大晉鄂王爺,果真不是尋常人物。”

  能被這等人物所深愛寵惜,卓少炎此前因從軍而所受盡的苦楚,在顧易眼中竟都值得了。

  ……

  待出沈府,日頭已經西落。

  周懌抱著文匣,沉著臉色不發一言。

  戚炳靖瞥他一眼,道:“你作此臉色,是給誰看?”

  周懌道:“末將不敢給王爺臉色。可沈毓章也太不識好歹,王爺願助他一臂之力,他竟回絕王爺好意,殊不知這些物證得來有多不易。”

  他曾幾番勸諫戚炳靖三思,可戚炳靖一意孤行。誰曾想這些由和暢千裏迢迢遞來此地的難得物證,到頭來竟被沈毓章毫不猶豫地推而拒之。

  方才在沈府中。

  沈毓章看著戚炳靖叫周懌呈上的文匣,問道:“謝將軍何意?”

  戚炳靖道:“下聘。”

  “將軍為何人下聘?所聘者何人?”

  “大晉鄂王戚炳靖,欲求娶雲麟軍主帥卓少炎。”

  一如當初金峽關城牆上初相見,沈毓章聞此無驚亦無動。他看著戚炳靖,問道:“謝將軍與少炎之婚約又要如何?”

  戚炳靖道:“沈將軍是聰明人,何須勞我多言。”

  沈毓章臉色不禁一變。

  顧易自首、招供、伏罪,自然須得將他與大晉鄂王之數次謀晤對沈毓章和盤托出,否則如何能夠合理解釋諸事。當時顧易言罷,沈毓章自然同顧易之當初一樣,對謝淖之身份立刻升起疑惑。眼下聽得戚炳靖此言,沈毓章心中雖早有準備,然亦難平動容之色。

  竟是這般坦蕩,這般磊落,這般情深,這般意重。

  少頃,沈毓章將那文匣一推,道:“我大平國事,自有大平朝廷之主張,無須大晉相助。”

  周懌冷著臉收回文匣。

  戚炳靖倒有些欣賞他這風骨,道:“大平今能有少炎、沈將軍、顧大人之輩,國不當亡。”

  沈毓章目光頗有些複雜:“謝將軍不顧自己身份,不顧晉室安穩,竟有孤軍懸入大平京畿之勇魄,我亦深深佩服。”

  戚炳靖道:“少炎舍不得殺我。沈將軍不會蠢到殺我。旁人沒有能耐殺我。我又何懼之有。”

  沈毓章少有無言以對的時候,此時竟沉默。

  晉室此輩能出這等人物,大平若欲恢複前烈,不知尚需多少年。

  須臾,沈毓章問道:“鄂王欲娶少炎,可願許以停戰和書?”

  戚炳靖微微一笑:“自然。否則,她又哪裏肯嫁。”

  沈毓章點頭,道:“少炎為國征戰,軍功卓著,又有拱立新帝之功,倘要遠嫁大晉,我大平必將為她備足嫁妝。”

  “將軍所指,是封王一事。”

  “是。”

  “想必這將是大平曆朝以來頭一個無封邑、無兵權之親王。”

  沈毓章聽得出他話中謔意,卻並不以為怪,道:“謝將軍不會不清楚,我大平中宗一朝,上將軍戚安以軍功封晉王,北就封地;至烈宗時,戚氏子孫引兵割據、自立為帝,方有了今日之大晉。自烈宗朝以降,我大平再未封過建功之武臣;而大平自開國以來三百八十年,更從未封過女子為親王。如今少炎得封,縱無封邑、無兵權,亦是撼動祖製朝綱之大事。從此少炎之尊榮,便是大平宗室女亦難能與之相媲。如此,將軍還不滿意?”

  戚炳靖看著沈毓章:“沈將軍之難處,我都明白。將軍既然不願收受先前之聘禮,不如由我替將軍再添一二嫁妝。”

  “將軍何必破費。”

  “不是破費。是鄂王疼她。”

  ……

  卓少炎一走出台獄大門,抬眼就看見在外等著她的戚炳靖。

  他沒留神到她出來,正伸手從馬腹下的皮囊中掏出一把料豆喂他的坐騎,整個人透露著不常見的閑適與輕鬆。

  恰合她此刻的心情。

  卓少炎幾步走上前,輕輕喚他:“炳靖。”

  戚炳靖聞聲回頭,笑得極為舒暢,應道:“少炎。”

  卓少炎被他這一叫,心頭又軟了幾分,連帶著神色與目光都變了。她走到他跟前,伸手鑽進他的袖口,勾住他的掌。

  “不怕人瞧見?”他故意問,還左右打量了一下路過的人。

  她輕笑,“噓。”

  ……

  二人晚膳直接去了卓少炎少時在京中最愛吃的宜泰樓,就在東市子橋附近。

  大事既定,卓少炎心頭再無重壓,因身旁有戚炳靖陪著,便頗縱著自己,點了菜之後,又叫了酒來與他分飲。

  在北境時,雲麟軍闔軍禁酒,因而她的酒量並不算好,在圖過新鮮後,又再淺淺地嚐了幾下便不再飲了。

  戚炳靖瞧她不喝了,便換了她的杯子來飲,手上兼又夾了她愛吃的菜送入她口中。卓少炎臉上一直帶著微醺的笑意,他喂她一口,她就吃一口。

  二人在樓上臨街的窗邊坐著,一俊一美,恩愛非常,頗叫周圍看見的人羨慕。

  卓少炎忽又喚他:“炳靖。”

  戚炳靖應道:“嗯。”

  被她這酒後微甜的聲音叫得禁不住地想笑。

  卓少炎伸出手,不顧旁人的目光,以指輕輕刮蹭了一下他的臉頰,然後道:“以後,讓我疼你。”

  在台獄中,顧易曾同她說了戚炳靖當年所言。他曾獨自在深夜之中行過路,那路艱險且長,周遭黑暗無邊,冷箭四處難防,生死便在一瞬。

  她不知那是一條什麽樣的路,她不急著去問他的過往,她等著他親口告訴她。

  她隻知她聽了這話後,心裏很疼。

  自從戎州初相見,這一路上都是他在疼著她,她竟未想過他是否也想要人疼。於是她在說罷之後,又重複了一遍:“讓我疼你。”

  然後她看見他的眼底深了深,她聽見他的聲音中帶著陌生的、難以名狀的情緒,他看著她,道:

  “好。我讓你疼。”

  ……

  出了宜泰樓,夜風清涼,二人沿街慢慢走著。

  這一帶在入夜之後,街上燈火輝明,往來熙熙攘攘,頗為熱鬧。

  卓少炎指著前頭不遠處向他介紹說:“那邊便是有名的西津夜市。可想要去瞧瞧?”

  戚炳靖一路行,一路打量著大平京城諸色風物,此時聽她這話,便隨口一問:“一個夜市而已,又何故有名?”

  卓少炎笑了,答他說:“傳聞世宗睿武孝文皇帝與孝烈皇後的定情之地便是那裏。他二人是千古佳偶,數百年來大平京中的女郎們但凡有了傾慕之人,都願帶著她們心愛之人去那裏沾一沾福氣。”

  戚炳靖聽著有趣,牽住她的手,問說:“你年少時,也有這等願望?”

  卓少炎垂下目光,撫著他的手指,道:“年少時,固然心向往之。但如今我身邊有你,便覺得無須再去沾這世間的任何福氣了。”

  她何其有幸,能為他所深愛。

  古今再無女子,能比她更有福氣。

  ……

  夜裏睡下時,戚炳靖一如往常地將她抱進懷中。

  卓少炎酒意困乏,將睡未睡地,聽見他在她耳邊低語:“少炎。”然後肩頭的衣物便被他剝去了。

  她輕聲呢喃,推了他一把,想要睡去。他卻含著她的耳垂,繼續低聲哄誘:“不是說要疼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