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節
  山風獵獵,蕭羅什望著身前少年極力平靜的雙眸下,難以掩飾的驚震傷痛,僵沉不動良久,終是緩緩開口。

  天,漸漸黑透,梅園靜室燈明,琴聲幽雅,雍王世子樂藝卓絕,可說是當世一流,聞之繞梁三日,但他身邊的女子,卻無心靜聽,在悠婉的琴樂中,心神恍恍,不知飄向何方,直到猝然一聲不諧“錚”鳴,如刀劍相擊,方令她猛地醒過神來,微微側首,看向身邊的年輕男子。

  她看他,半邊身子,都罩在燈樹陰影下,琴為心聲,這一聲錚然琴鳴,應昭示著他心境極差,但他卻未發怒,神色如常,複又款拂琴弦,好像先前一聲,並不存在,仍拂琴弦如潺潺流水,令幽雅琴聲,縈繞在一方靜室之中。

  她望著他,如看陌生人,盡管他這般看來,溫潤如前,可她卻隻感覺寒冷,雅如流水的琴聲聽在耳中,也似暗湧波瀾,不知何時將掀起波浪滔天,記憶的雍王世子,久遠得印象模糊,而身邊之人,陌生地讓她感到懼怕,盡管他從未對她發怒,在那一夜後,也未再對她做過什麽,平日派人接她過來,隻是聽琴用宴而已,但隻這般,心頭的重壓,已叫她感到窒息,一方靜室,宛如囚籠,明明琴聲潺潺,此地卻僵滯地有如一潭死水,她與他,都似將困死在這潭死水裏,因她,始終無法回應他的要求,而他,始終不肯放手。

  ……是要將這一世,都耗在這潭死水中,如此一生嗎……

  ……也許這一世,還應有不同的活法……

  縹緲心神,不知怎的,縈回曾經在長樂苑中的春夏秋冬,猶記一夏日午後,天氣炎熱,酷烈驕陽,似將一切精神力氣都抽盡了,室外被暴曬的青綠菜地,蔫蔫巴巴,白鵝們紛紛躲在陰涼處,蜷縮沉睡,室內的侍女們,也都陷入夏困,寂靜得無人言語,針落可聞的安靜中,她一人,睡在內室榻上,昏昏沉沉不知多久,忽地感覺足下有些發癢,起先,她以為是黑狗在同她玩鬧,沒有在意,可那癢意越來越重,終是迫得她微微睜開眼來,她一睜眼,就看見作案的“元凶”,手裏抓著作案凶器——一根狗尾巴草,喚她起身,滿麵笑容,粲如驕陽,映入她的眼簾……

  心神恍惚如流水,將越推越遠時,幽幽琴聲忽然中斷,身邊一直撫琴不語的宇文清,忽地停下了雙手,勒在了琴弦上,聽來令人心驚的錚然幾聲中,宇文清依然不語,蕭觀音也亦無聲,這些時日以來,他們之間,已說了太多太多,到現在,已似無話可說。

  再怎麽說,都像是纏著一道死結,她給不了他想要的,他也不肯放手,給她她想要的,心意既不相通,彼此話說得越多,這道死結,就像是越纏越緊,緊得似能絞死他二人,一世都像要解不開。

  琴聲已停,長久的死寂後,蕭觀音站起身來,一如從前,向他請退離開,宇文清沒有言語,仍是微低著頭、手勒著琴弦,蕭觀音靜默望他片刻,唇齒微顫,心中有話要說,可對宇文清來說,她要說的,早已是“陳腔濫調”,正如他那一聲聲“喜歡”,她聽不進心裏,這些話,他也聽不進耳中,再說一次,也是徒勞。

  沉重的倦怠,令蕭觀音終是垂了眉眼,一字未言,她朝琴後的宇文清,如儀屈膝一福,轉身離開,但,剛走了數步,手剛碰上門栓,身後原先如山不動的人,忽地起身向前。

  古琴因這急劇動作,“砰”地一聲,摔在地上,錚錚琴鳴如泣,急促身影帶風,令室內燈光一時搖亂不定,蕭觀音剛剛打開的房門一隙,在這令人心驚的迷亂光影中,叫身後之手,猛地用力按上。

  門外,風聲起,似將要下場大雨,落英山崖下,幾名夜歸人,原欲趕在雨來前,盡快歸家,但急行的提燈一晃,卻驚嚇得差點魂飛魄散,地上那幾步開外的黑影,分明是一具屍體,應是從崖上摔下,摔得血肉模糊。

  第106章 心火

  ……事事皆已做盡, 為何她在他身邊時,仍會心神不屬地念想著另一個人, 明明那人本性與她半點不符, 可說是南轅北轍、天差地別, 天生就不該靠在一處, 明明他已一次次將那人本來麵目,揭與她看, 為何還要念著那人,為何眼裏就是不肯看到他……

  日積月累的不甘與絕望,如墨入水, 暈黑心中全部,令宇文清猝然站起身來, 截斷了她的離退之路, 他將她按靠在門外,見她又一次側首垂眼、不肯正視他,抬手托起她下頜, 令她看他, 好好地看一看他。

  ……明明他眼中全是她,可她, 卻一點也看不到他, 這不公平……不公平!!

  她因他的強硬動作,不得不注目看來,他看到她眼中的自己,麵無表情的神色下, 眸底隱現著執狂,似一個將瘋之人,衣冠楚楚之下,是猙獰的張牙舞爪,可外在愈是猙獰,心中愈是虛空,空空蕩蕩,迫不及待地要拿什麽來填滿它,不管用什麽法子,填滿就好,因這樣的虛空,就似一潭死水,將要溺死他了。

  風聲愈響,有雨點“劈裏啪啦”地砸在了門窗之上,宇文清在風雨聲中,按定蕭觀音的身子,低下頭去時,有叩門聲在外響起,心腹侍從恭聲叩稟,道有急務需回京中官署處理。

  ……總是這般,回回他派人接蕭觀音過來,不久後,總有各種各樣的突發事務需他返京,他這二弟的手下勢力,遠超出了他先前所想,這麽長時間以來,他雖給他製造了不少麻煩,卻仍未能將他徹底拉入泥潭,二弟不僅總能絕處逢生,還騰得出手來,幹涉他與蕭觀音的私會,總是以公事,讓他這個理政清明的雍王世子,不得不以公務為重……

  ……但,今夜,他不想做那個人前處處妥當的雍王世子了,幾將溺斃之時,所想抓在手中的,是如今心底最為渴望的!!

  宇文清隔門屏退侍從,仍是緊握著蕭觀音雙肩,低下頭去,將落吻的那一刻,蕭觀音難耐地避了開去,盡管在被家中秘事重重壓著,在一次次被接來私會,早就知道世子殿下要求的她,一直知道,可能會發生這樣的事,但當這一刻真正來臨時,心底的深深的排斥感,還是令她下意識選擇避開。

  但,怎避的開,不僅是身體力不能及,心頭的重壓,更是如泰山壓頂,世子殿下的說話聲很輕,可每一字,都沉沉地落在她心上,他道,他一直踐諾,將蕭家禍事緊緊攥在手中,未曾對外泄露分毫,他言盡於此,剩下的話,沒有直接說出口,但已重重落在她心底,他的眼神告訴她,她也應踐諾,或者更幹脆些,撕開外麵那層麵紗,赤|裸|裸地,提醒她這樁長久交易的背後條件。

  再沒有一刻,像現下這般,迫切想要擁有她,以填滿他心中的虛空,原抓著他衣袖的手,因他的話,緩緩地垂了下去,宇文清在這一瞬,心中竟浮起奇異一念,恨自己不是她那毫無血緣的弟弟,抑或是其他家人,能被她這樣珍而重之地放在心裏,隻一瞬,心底的愛|欲,又已將這奇異念頭衝至心中角落,迫切想填滿這份虛空的宇文清,如攥救命稻草,將蕭觀音打橫抱起,送至內室榻上。

  盡管深知沉默忍受可保家人性命,盡管她深深愛重她的父母親人,盡管心念著“為救度一切眾生發菩提心、不為自身求無上道”,可當身前男子,真正俯下|身來的一刻,雙目空茫的蕭觀音,眼前恍恍惚惚,竟似見宇文泓從前如此,那些與宇文泓做夫妻時的榻上記憶,在這相似的情境下,驟然間全數湧上心頭,伴隨著那日宇文泓微哽的一聲“觀音,我愛你”,似一簇火苗,“騰”地一聲,在她心中突然綻燃開來,令她下意識伸開手去,用力推開了身前的年輕男子。

  ……一方麵心知可為家人犧牲一切,正似“為救度一切眾生發菩提心”,可另一方麵,她的心,卻在不斷地告訴她,不可如此……不可如此!!

  ……不是“不為自身求無上道”,她心中,好像也在為自己渴求什麽,是什麽……是什麽?!

  未待想明,身子又被用力抱住,宇文清目望著她,眸中如燃欲|火,似一隻噬人夜獸,隨時可能撲咬過來,她幾番掙脫不開,而他力氣大得嚇人,心中的迷亂與慌急,令她無法自抑地紅了眼眶,原先臂如鐵鉗的宇文清,見狀略略鬆了些氣力,但仍是緊緊地抱著她,在無聲凝望她許久後,忽地出聲輕道:“觀音,我要瘋了……”

  “……觀音,你看我,是不是也像是瘋了……瘋了……許多時候,我看我自己,都像是披著人皮的惡鬼,怎麽辦……觀音,該……怎麽辦呢……”

  他低低說著,仿佛他不是一個權柄在手的要挾之人,而是一個渴求出路的迷茫信徒,在佛前喃喃訴說著,欲求生路,他望著她,深深地望著,手撫著她的臉頰,一字字地輕道: “觀音,你這樣好,和別人不一樣,視眾生平等,肯為他人可以舍棄小我,你可渡眾生,我也是眾生之一,觀音,我也是啊……”

  他握著她一隻手,依在他麵龐處,眸光幽閃地望著她問:“你既肯渡二弟,為何不肯來渡我呢?”

  ……眾生……平等……她真的能做到,視眾生為平等嗎?

  心中迷思越發狂湧,如疾風,令心頭那簇火苗,因風來回搖擺,火勢似漲未漲,似熄未熄,心內,已是如此越發狂亂不堪,而身前男子引她渡他的親近,伴著喃喃輕語,再度襲來,在被靠近的那一刻,宇文泓那一聲“我愛你”,又似響雷在心尖轟然響起,挾帶起颶風,令心中火星迎風撩原,將她心內照得亮亮堂堂。

  她終於看清,她無法視眾生為平等,宇文泓……宇文泓在她心中是特別的!

  ……特別到,在這世間,好像再無第二個人,能在她心中,似他這般!

  像是有一道底線,隨著心頭亂緒解開,在她心中明晃晃地劃下,再無人可越過這條線去,唯有宇文泓,唯有宇文泓!

  響亮心聲,令蕭觀音再度伸出手去推拒,並直言道出:“不行!”

  簡單的兩個字,是因她心火燃亮而響,卻也將身前之人的心火陰霾,徹底點燃,眸中暗霾再湧的一瞬,室外又有叩門聲響起,連響不停,宇文清強執的動作,因這叩聲暫滯,僵沉身體一瞬,起身斥去。

  蕭觀音亦速速整衣起身,離開這裏,她此時心中此念最高,那些乍然雪亮清晰的思緒,令她無法再留在這裏,她不可如此,不可放任自己如此,蕭觀音心中裝著許多,卻也應裝著自己,那個自己,不是無欲無求,那個自己,拋開一切世俗身份,僅僅作為蕭觀音本人時,亦有所想,有所求。

  她向門邊走去,大步向門邊走去,卻見聽完侍從稟報的宇文清,神色怪異地回過頭來,他看她的眼神,不是先前的偏執占有,而隱隱透著一種恐慌與絕望,一種前所未見、徹徹底底的絕望,如暗湧的潮水,將莫名的恐慌漫浸至她身邊,令她不由頓住了腳步,雖尚不知發生何事,但心已高高地懸吊起來,直覺地感到害怕。

  死水般的片刻沉寂後,宇文清忽地大步近前,緊緊地抱住了她,比先前每一次都要用力,抱得更緊,但,越是用力抱緊,卻像越是絕望,他的絕望,令蕭觀音覺有寒意自她足下升起,一寸寸地凍凝住了她的身體,使她骨血感到發冷,直覺的驚懼,讓她隱約察覺有事發生,是極為可怕之事,極為。

  很快,她知道發生何事,她的弟弟迦葉,自落英山崖摔下,死無全屍,血肉模糊,隻留身上衣飾,與一封貼身的染血書信,昭示著他生前的身份,是蕭家最小的公子,是闔府眾人,曾捧在心尖上疼愛的那個男孩。

  可,再沒有了,那個會一時黏她黏到賴在青蓮居不肯走、一時又會害羞地躲在廊柱後悄悄看她的男孩,再沒有了,那個因聽到姐姐的婚訊,在風雪夜裏急返回家的少年,再沒有了,這世上,再沒有一名少年,會一聲聲地喚她“姐姐”,會為送她一包那伽花種,抱著病軀,在雪夜裏回找一夜……迦葉……迦葉死了……?

  ……不……不會的!

  她不敢相信,心底猶抱有一絲希望,隻希望這是噩夢一場,迦葉隻是睡著了,隻是睡著了而已,等夢醒了,他還會睜開眼來,溫和地笑著看她,輕聲喚她“姐姐”,對她道:“我也希望,姐姐一切都好。”

  可跌跌撞撞回到家中的她,終連最後一絲希望,也化為虛無,她沒能見到迦葉的遺體,因母親緊緊地抱住了她,不讓她去見那太過慘烈的景象,幾步之遙,白布遮蓋下,僅有一角衣裳露出,淺月白,是迦葉生前最常穿的顏色。

  作者有話要說:  淡定淡定,大刀是給男主準備的,作者對本文女主特別心慈手軟,真的,越寫越手軟這種事,還是作者寫文以來第一次發生,真對女主下不了手,也導致本文相對之前文,寫得比較風平浪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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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7章 想見

  迦葉之死, 令全家上下,陷入悲痛之中, 盡管那封染血的貼身書信, 留下了迦葉在這世間最後的話, 希望他所愛的家人們, 忘記蕭迦葉之死,忘記蕭迦葉其人, 繼續如前生活,但整整十五年作為家人的記憶,誰人能如他遺願, 在一朝之間,立即拋卻過往, 迅速從悲傷的泥潭中抽身而出……誰能做到……

  麵對這驟然的死亡離別, 父親一瞬間如老了有十歲,妹妹妙蓮將雙眸哭腫,一向冷待迦葉的母親, 也難忍雙眸通紅, 而哥哥,似受打擊最甚, 得到消息的他, 趕回家來,怔怔望著那白布覆裹的遺體,麵色青白,身顫如篩, 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僵如石雕許久後,好不容易緩緩伸出的一隻手,在觸碰到白布的一瞬,還是驟然無力地垂了下去,身體亦跟著傾頹,如山石摔倒,碎得一地狼藉,無法生出半分直視迦葉遺體的勇氣,半分也無法。

  家人眸中俱是痛,隻在哥哥眼中,蕭觀音看到了悔。

  後來,她從哥哥口中,猜到了弟弟迦葉的死因,那一日,在落英山,哥哥將迦葉的身世告訴了他,將蕭家如今的險境和她這姐姐的處境,通通告訴了他,被覺察到心生殺意的哥哥,無法麵對迦葉,幾是落荒而逃地獨自下了山,他以為迦葉之後會下山回到伽藍寺,抑或是她的莊院或是家中,卻沒有想到,沒有想到那個少年,沒有下山,他將他的這一世,留在了曾與家人的同遊的落英山上,最終在最高的山崖處,選擇了縱身一躍。

  以這此世的最後一躍,償還恩情,保闔家平安,他說過,希望她好,希望家人都好,就像當年所謂“私生子”的身份被揭開時,為了家中安定,他選擇離開,獨居古寺,寧可自己一個人常年孤孤單單的,也不希望家中因為他而有半分吵鬧與不和,那一次,他選擇用自己的生離,來打破僵局,而這一次,他選擇用自己的死別,來破此死局,他這一生,隻有短暫的十五歲,不管是七八歲的孩童,還是十五歲的少年,他至死,都不想讓家人為他有半分為難。

  ……迦葉……這世間,再沒有蕭迦葉了……

  第一次直麵家人死別的蕭觀音,在清楚地知道這一事實的同時,卻又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恍惚以為,迦葉並沒有死,日升日落、雲舒雲卷,每一天,好像都和從前沒有什麽區別,陽光、清風、落雨、白霧,天地萬物依然如常,人生,好似也是這般,並沒有親人真正離世,迦葉,她的弟弟,還在伽藍寺,某一天,他會回到家裏來,總是站得離他們稍遠些,但目光,卻總是落在他們這些家人身上,抑或,在某個夜晚,他會在外輕輕叩門,輕聲喚她“姐姐”,她為他打開門來,門外的清秀少年,與記憶中別無二樣,如清風,如明月,手捧那伽花束,人也似那伽玉白無暇,是這世間,最為幹淨純粹的少年郎。

  除在那一夜,伏在母親懷中失聲泣淚後,她就像是神思僵滯在了迦葉離去的前一日,即使是在望著迦葉遺體入殮下葬時,心中亦是恍恍惚惚,好像那被葬入陰冷之地的,並不是小時候牽著她手去捉蝴蝶的小男孩,大都時候,她總是恍惚的,直至有一日,偶見庭中那伽花開,大片大片雪白的花朵,像是在一夜之間,全然綻放開來,玉色雪色映入眼簾的一瞬間,淚如珠落,而不自覺。

  冰冷的事實,從那一刻起,真正如冬日裏的冰淩,刺紮在人心間,在平日裏的每一刻,在不經意時,無聲刺痛人心,於月色下走過時,望向曲折長廊時,往昔的記憶,與眼前之景,總會寸寸重疊,總會使人疑心,走著走著,就該遇到一位少年,他踏月歸來,向她溫和淺笑,一如從前。

  可,再沒有了,她心底清楚,家裏人,都清楚。

  失去親人的無盡悲傷,如越發嚴寒天氣下的飄飛冷雪,落積得安善坊蕭家有如冰窖時,又有多艱世事,沉重地壓向了早無歡笑之聲的家中,蕭觀音直至一家將被貶逐離京時,依然沒有真正明了究竟發生何事,似是迦葉身世為雍王殿下所知,似是父兄觸怒了雍王殿下,又隱隱似與母親有關,母親曾離家多日,無人知她去了哪裏,等再回來時,她帶回了一隻小小的白色瓷壇,神色悲戚難掩,母親在家人憂急的詢問下,什麽也沒有說,隻是在獨自走回居室時,忽地傾身咳出一口血來,噴濺在瓷壇外壁上,宛如汩汩血淚,自美人玉白麵頰,無聲流下。

  已無時間,供母親在這冬日長期靜養府中、調理身體,隨著不知去向的母親歸來,緊跟著的,是雍王殿下所下達的諭令——貶逐蕭家滿門,離開神都,就連近年來在朝中正是青雲直上的哥哥,都一並被貶,限期隻有三日,三日內,蕭家必須遵諭啟程,離開神都城的一切,遠至千裏之外。

  在離開神都城的前一日,蕭觀音將庭中的一株那伽花,連泥挖起,小心翼翼地移栽在花盆之中,這時節,那伽花自然早已落敗,移種在盆中的隻有枯枝而已,但,隻要在路上照顧得當,有土、有風、有日光,來年秋日,那伽還會再次花開,她想帶一株那伽一同離開,伴著他們一起,去往新的家園,如此,就好像是弟弟迦葉,在陪著他們一起離開,再在新家,一起住下,他們一家,不分開。

  將這一盆移種出來的那伽花,抱至自己房門前,留待明日啟程時一起帶走的蕭觀音,站在廊下,望向庭中剩下的、正為風雪摧打的那伽花枝,心神恍恍,目光如為飛雪所迷,隱似望見了另一處這樣的那伽枝叢,遍布在她所熟悉的小亭周圍,其上亦似眼前,覆滿了飄積的白雪。

  ……也不知今生,還會不會再回到神都城,此處宅院,將在他們走後,請衛家代為守看,有玉郎表哥在,應無人會擾其中花草清靜,這些那伽花,年年秋日,應能依時綻放,隻是再無人賞……那另一處苑落中的那伽,會有人依時賞看嗎……?

  ……當初因和離,徹底與長樂苑絕緣時,她移帶走了一半那伽,將另一半仍留苑中亭旁,當時她想,夫妻一場,不知該給宇文泓留下什麽,思來想去,最後給他留下了花開,她不再是他的妻子,無法再陪伴他一朝半夕,但那伽花每年都會依時綻放,長長久久,年年歲歲,會好好地陪著宇文泓一生一世。

  ……長樂苑中的他,每天都活得咋咋呼呼、熱熱鬧鬧,但其實,他是,很怕寂寞的人……

  ……一人看花,還會覺得寂寞嗎……也不知今生,能不能再似從前,與他共看那伽花開……

  漫想著心事、無聲回到房中的蕭觀音,在窗邊坐下時,見窗下幾上,放有一道長盒,她未叫鶯兒取放這樣一道長盒,也未曾見青蓮居內,有過這般樣式紋飾的盒子,不知這長盒到底從何而來、如何放在這裏、又在此處放了有多久的蕭觀音,心中含惑地打開看去,見盒內裝放著的,是一支幹花,花開如雪,玉白無葉。

  ……這花,隻會在青蓮居前,和長樂苑中出現,今年家中秋日花開時,她沉浸在弟弟迦葉離去的哀傷裏,未曾有心思采摘那伽、製作幹花,那麽,這花,隻有可能是……

  暈黃的燈色下,瑩白的花朵如攏雪光,蕭觀音執花在手,無聲靜望著這份冰清玉潔,燈光下眸光瀅瀅輕閃,有細碎心思,亦隨之在心底無聲掠起,如波光粼粼,一點點的衝擊下,漸湧滔瀾,驚濤拍岸,令她在長久的靜默後,忽地站起身來,向外走去,越走越快,越走越遠。

  ……想要見他……想要在走前,再見他一麵……

  ……人世渺遠,也許一別,就是永遠,也許此生不會再見,想在走前,再見他一麵,想要親口告訴他,她的心中盈有喜歡,懵懂的她,自己也不知這份喜歡,有多深,有多少,僅僅知道它存在她心裏,是純粹的、幹淨的喜歡……想要告訴他,這份喜歡……縱是以後再也不會相見,再也不會有所牽連,也想要告訴他,這份喜歡……

  夜色風雪中,心意似箭,但急行的車馬,未向前行進多久,即被人攔了下來,蕭觀音撩起車簾看去,見攔車的人,是宇文清身邊的侍從,他請她隨他走一趟,不待她開口拒絕,即已道出了她無法拒絕的理由。

  “世子殿下隻是想請蕭大小姐聽一件事而已,別無他意,也耽誤不了小姐多少時間,殿下說,若小姐執意不肯來,請小姐想一想曾經所說的‘報恩’之語,殿下道隻要小姐肯過來坐一坐、聽一聽,即算是對從前數次相救的報答,往後殿下對小姐再無半點恩情,舊恩清抹,小姐自此盡可在心中深怨殿下,再無其他。”

  自那夜驚知迦葉之死後,她再未見過宇文清,隨那侍從前往的蕭觀音,也未直接見到宇文清本人,那侍從將她引入一間無人的空房,啟動機關,打開一道密門,引她走入,在又一段陰暗的密道走過後,自無言退至一邊。

  蕭觀音不知何意,隻是見一片昏暗中,唯有一處圓孔光亮,她走近看去,見孔外是一間雅室,座中唯有宇文清、宇文泓二人,宇文清邊親為宇文泓斟酒,邊淡淡笑道:“但飲無妨,這酒,不是母妃所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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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8章 揭露

  宇文泓未飲, 他們兄弟二人,像已在此坐了有多時, 並已聊說了有些時候, 再也不是她初為宇文家婦時, 所見的“兄友弟恭”, 溫和包容的大哥,與孩子氣而崇拜兄長的二弟, 如煙逝去,眼前所見的宇文兄弟,雖皆神色尋常, 如在用普通家宴,但唇際淡淡的笑意下, 周身卻似披有盔甲, 彼此的戒備試探,如一柄柄冰冷的刺刀,橫亙在他們周圍, 劍拔弩張。

  蕭觀音不知宇文清如此大費周章, 令她藏於暗室默聽,究竟是想要她知道什麽, 她絲毫不知, 隻是難以克製地感到不安,這份不安,因未知愈發深重,似暗室中的陰冷, 一重重地積壓在她心頭。

  ……縱是之前宇文清一再希望她對他有情時,也沒有將那數次相救之事搬出,挾恩圖報,何事值得宇文清,在她離開的前一夜,將“報恩”之事搬出,非要她來此聽在耳中……是與宇文泓有關嗎?……還有什麽事是她不知道……當初宇文泓向她道歉,將昔日欺瞞,都一一講與她聽了,還有什麽她不知道……宇文泓,還瞞了她什麽嗎?……

  未知的不安,如潮水在心中上漲,蕭觀音僵站在陰冷的暗室中,透過孔洞,望見外麵的雅室中,並不舉杯就飲的宇文泓,也未言語,隻是平靜地望著對麵的宇文清,看他自飲了淺淺一口,淡笑著望來道:“你與蕭觀音新婚那年暮春,母妃曾贈助情酒,祝你二人圓房之事,是有人設法傳至我耳中,此舉,是希望鷸蚌相爭、漁翁得利也罷,是旁的也罷,我眼下皆不十分在乎,隻對這樁事本身,最感興趣。”

  “那壺酒,就是那年暮春,你派人送至澹月榭的那壺吧?”

  宇文清說話的聲音,十分輕緩,如聊家常,如在說一件無足輕重的小事,但聽在身處暗室的蕭觀音耳中,卻不啻於一道驚雷,轟聲在她耳邊炸響,一直震到她內心深處。

  ……從前,她一直暗覺奇怪,明知自己酒量不佳,為何那夜在澹月榭,在丈夫不在身邊、隻與夫兄對坐的情境下,竟會主動飲酒飲得那樣醉,以致人事不知……即後來,她因宇文清的提醒,想起了那一夜的一些零星片段——她在醉中,與宇文清的一些親密之舉,她愈發為此感到心驚,她知道自己是怎樣的人,縱是醉了,或會有些失態而已,怎會行止與本人平時判若兩人,怎會那樣地輕浮放肆,允許自己與夫兄親密地抱在一處,甚至,差點親吻……

  ……是因為那壺助情酒的緣故嗎……宇文泓知道那壺酒有何功效嗎……他……他也許並不知情,隻是無意為之……他已將往日欺瞞之事,全都告訴她聽了,他說他喜歡她,他說……他愛她……

  ……她信他了……她已信了他了……她也是……喜歡他的……

  心神震亂的混沌思考下,外室,宇文清的聲音,仍在不疾不徐地響起,伴著有感歎之意的輕淡笑意,似一道道煞白的閃電,將她心底混沌的心緒,如撥雲分霧,一分分照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