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
  等開宴吉時已至,帝後入宴,眾人行禮後重新入座,宇文泓看他的蕭娘子,無心宴飲,目光尋覓著找到她的表哥,等她表哥朝她微微搖首,像是用眸光告訴了她什麽後,她方才安定了些下來,心中滋味,更是五味雜陳。

  現在的他,可不會認為衛珩隻是個單純的小白臉了,蕭觀音半點都不饞他,半分心意都不在他的身上,想來一與他分開,就有可能沒過幾日,就收拾收拾,改嫁與衛珩了。

  ……他管她改嫁與誰!

  宇文泓這樣想著,端酒就飲,酒入愁腸,滿腹心緒,也隨之湧了上來,從前他鬼迷心竅,一拖再拖,遲遲沒能把蕭觀音弄走,前些時日下定決心後,辦法很快想出來,卻又一日日地拖到現在,仍未實施,拖什麽,有何可拖,她定是巴不得早離了他、琵琶另抱的,如此兩皆歡喜之事,為何要拖?!

  一杯又一杯的醇釀,在賀壽宴中,因糾結惱怒,灌入愁腸,等回長樂苑時,酒量甚佳的宇文泓,是真覺自己有點醉了,他人倚靠在榻上,看蕭觀音擰擠了一道溫熱的濕毛巾,過來要給他擦臉,推開她的手道:“不要管我……”

  “我也不管你了”,他這樣說著,想定自己真的醉了,一個醉鬼可以隨心所欲,說出平日怎麽也說不出口的話,望著蕭觀音道,“我要和你分開,然後你愛和誰一起在一起,我不管了,什麽都不管了。”

  蕭觀音隻當宇文泓在醉話,並不應說什麽,仍要幫他擦擦臉時,宇文泓卻又推開,幽深地望了她片刻,一字字道:“你一點都不好,我不喜歡你,一點點、一點點都不喜歡,我離了你,半點都不會不快活,不會的,你不重要,不重要……”

  混著酒氣,喃喃說出口的話,與其是說與蕭觀音聽,其實是更像是說與宇文泓他自己,一字字地,努力說服他自己,宇文泓碎碎喃喃了半晌,看蕭觀音始終靜默不語,一雙眸子,靜靜地望著他,不知怎的,那些話,漸漸又說不出口了,幹脆翻過身去朝裏,不再看蕭觀音。

  蕭觀音默默看了宇文泓的背影一陣,站起身來,要向外走時,又聽背著身的宇文泓,悶聲說了一句,“我要休了你。”

  她腳步微頓了頓,仍是打簾出去了,宇文泓聽珠簾輕晃,跳如雨珠一般,響個不停,心中更是煩亂,想等與蕭觀音分了,要將這簾子換了,將她在長樂苑陳設過的所有物事都換了,將蕭觀音留在這裏的所有影子,都抹了幹淨,從他心裏,抹得幹幹淨淨!

  蕭觀音走出寢室,原是想醉中的宇文泓同她拗脾氣,就吩咐侍女進去照顧他,但她剛走至外室,還未吩咐沉璧等人,就見父王身邊的韓攸,領著七八名侍衛過來了,見她後並不行禮,直問公子何在與壽禮之事。

  蕭觀音為父王準備的壽禮,在壽宴酒過三巡時,同宇文氏的公子小姐們,一起獻壽禮時,獻與了父王,她不知父王為何這時遣人來問這個,而且遣的還是韓攸這一父王素日最為得力信任的近侍……平素專為父王處理要緊之事的韓攸,怎會為一件小小的壽禮來長樂苑,還帶來數名侍從,看架勢,竟有幾分似行捉拿之事……

  心覺有異的蕭觀音,沉默片刻後,如實答說,宇文泓已經醉睡,而壽禮是她所備下。

  燈光下,韓攸神情冷峻,雖說敬語,嗓音卻是冰寒,“奉王爺王妃命,請夫人立至萱華堂。”

  寢房內室,宇文泓已默默在榻上躺了許久了,狠話已撂下許久,蕭觀音也久不回來,正好,她一在他身邊,他就心煩意亂,心裏除了一個她,什麽也想不了。

  ……可……她不在了……怎還是想她……

  宇文泓回想自己撂的狠話,與蕭觀音當時的神情,心裏漸又湧起另一種煩亂,迫得他心神不寧,終是在僵躺許久後,起身下榻,打簾走出,卻見蕭觀音人不在外室,心中忽地浮起不安,怔問侍女,“……夫人呢?”

  第66章 動刑

  從侍女口中聽說, 父王身邊的韓攸,是因何事將蕭觀音“請”走後, 宇文泓立時醒覺不對, 蕭觀音所獻的那份壽禮, 定是出了問題。

  因為先前有意避開蕭觀音, 他將賀壽禮一事,任由蕭觀音去辦, 未再主動過問,蕭觀音後來同他說選定了哪幾件賀禮,他查看了一下, 沒有問題,便沒有再管, 今日蕭觀音隨眾人將壽禮獻上時, 他因蕭觀音與衛珩私會之事,心緒不佳,自顧喝酒, 也沒再打開看一眼後再由她呈上, 竟叫人在此鑽了空子。

  明槍暗箭,衝他宇文泓來就是, 為何要對蕭觀音下手?!是想借設計蕭觀音進而陷害他宇文泓?可賀壽禮之事, 他從頭到尾,都未插手,並有不少人證可證,若真是衝著他來, 何必拿這樣一件事來做文章?!此事大抵應還是衝著蕭觀音來……

  ……可蕭觀音這溫良性子,從不與人爭什麽,能礙著誰的路?得罪什麽人?

  ……若真有意害蕭觀音,她柔柔弱弱,無武力傍身,無勢力自保,想害她方法多的是,為何要動心思到賀壽禮上,相較其他,這法子又麻煩又危險,事涉父王,父王定不會善罷甘休,那幕後之人,就不怕惹火燒身嗎?!

  ……還是,此事本就是針對父皇,蕭觀音純粹就是無辜受難,恰被選作針對父皇的棋子,抑或,那幕後黑手的目的,是要父王遷怒,遷怒於他?他在父王心中,丟盡顏麵的狗兒子一個,實在是沒有什麽好遷怒的了,遷怒蕭家?可蕭家這些年處處平平,同蕭觀音一般,誰也礙不著,怎無端端招來這般禍事?!

  ……不,沒有誰也礙不著,蕭家有一個人近來頗為礙眼——蕭羅什,他大哥手下治貪的第一幹吏,在陸陸續續處置了一批貪腐官吏後,近來正在調查朝中四貴,聽探報,正暗暗查到了尚書令的頭上……

  凜寒的冬夜裏,跑在冷風中的宇文泓,將所有能想到的可能,都在心中匆匆過了一遍,如此步伐飛快,一路急跑至萱華堂前,要往裏去時,門口侍衛將他攔住,道無王爺王妃之命,任何人不得擅入。

  他是個“二傻子”,還是個一身蠻力的“二傻子”,“聽不懂”這些話,宇文泓假作折身欲走,趁門口侍衛不備時,直往裏衝了進去。

  他擺脫了後麵的侍衛,但室中的韓攸等人,直接刀不露刃地橫在了他麵前,嗓音恭敬而又疏冷,“請二公子止步。”

  宇文泓隔著輕透的垂簾,隱約見內室之中,蕭觀音正跪在父王麵前,伏首在地,身影單薄,像是一抹雪意,風吹一吹,就要隨之散了。

  ……笨女子,大冬天夜裏被逮,也不知多裹幾件衣裳過來……

  恃傻的宇文泓,直接開嗓,嚷叫了一聲:“觀音!”

  簾內跪地不動的女子,似因這一聲纖肩微顫,但仍是伏首在地,並未回頭,宇文泓還欲再嚷時,他那母妃搴簾走了出來,嗓音溫和,“不要吵鬧,你父王在處理事情。”

  宇文泓隻當不解,“我沒有打擾父王處理事情,我隻是來帶我娘子回去的,我一個人睡好冷好冷,都沒有人暖被窩”,他探頭朝裏看,並懵懵問道,“娘子在這裏做什麽呢?怎不理我呢?”

  滿室的熒熒燈光中,母妃無聲凝望他片刻,淡淡地道:“母妃原是要為你選個好娘子的,可卻像是選錯了,差點害了你父王。”

  當從母妃口中得知,蕭觀音所送賀禮的裝匣,竟是一件機關匣,開啟即有暗針射出,若非父王眼疾手快,或會當場中招後,宇文泓一顆心,登時直往下沉,此事比他所以為的,還要嚴重許多,蕭觀音現下處境,也真是危險至極。

  若單純隻是壽禮出了問題,幕後之人要做的,隻是點燃父王的怒火,他還能設法往他這個“傻子”身上攬一攬,讓他父王有什麽火都衝他來,可涉及刺殺之事,他便不能使這種呆辦法,不但不能,還要把自己摘得幹淨,以讓他自己仍是自由之身,可騰出手來速查,速速查明真相,還蕭觀音一個清白。

  可他擔心,未等他逮出幕後之人,蕭觀音即已承受不住父王的猜疑怒火,幕後之人敢於設下此事,定有萬全之備,短時間內應難揪出,可蕭觀音等不得他慢慢地查,父王對待刺殺之人,從不心慈手軟,上個刺殺父王的狂徒,被押至刑場直接剮殺,死後屍體亦被陳屍城門數日,受盡鷹鷲叼食,對待僅有嫌疑的蕭觀音,父王雖不至直接如此,但為查清此事,父皇絕不會心存什麽對待子媳的慈念,會不會在蕭觀音喊冤後,為盡快判定蕭觀音言中真假,直接對她上刑拷問一番……

  想到此處,宇文泓陡然渾身發寒,他望著簾內柔弱的身影,感覺心都狠狠地揪了起來,暗暗急想如何令父王別動這狠念時,父王已負手走了出來,麵色峻寒,冷冷看他一眼後,吩咐左右,“將二公子送回長樂苑。”

  宇文泓正欲掙紮言語,父王已厲眸如電地剜看過來,“再在這兒胡鬧多說一個字,就關在長樂苑中,不必出來了。”

  短暫的死寂後,向來呆呆傻傻、懼怕父王的宇文二公子,怯怯地低下頭去,他遵父命,未敢再多說一字,隻是在遵命離開前,解下了身上的衣袍,入內披在了他的娘子身上,緊緊地握了握她的手。

  朔風夜寒,宇文燾負手站在門邊,望著二兒子離去的身影,漸融入深沉夜色之中,沉凝不語,雍王妃回望一眼簾內仍跪著不動的女子身影,問丈夫道:“如何處置呢?”

  宇文燾問:“你以為呢?”

  雍王妃淡笑,“當年成親時便說好了的,家事你不插手,外事我不插手,如今事涉你的安危,已不是單純家事,我不過問。”

  宇文燾原是行武之人,妻子出身遠高於他,當初他起事時,便得力於妻子母族的大力支持,在起兵之初、創業坎坷的那段時光,原為高門千金、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妻子,為他吃了許多苦,甚至還因他某次兵敗,被俘入敵營、受辱為婢、長達年餘,對待這位發妻,宇文燾自覺虧欠良多,在得勢後,對妻子及其母族榮寵無限,日常待她敬重寬容,有時縱是知道一些什麽,也不會深究,就如一次他查知妻子曾以他的命令,阻攔一人前來求見,也並未拿此事,去斥責妻子,隻當不知。

  一陣風烈,吹得門前廊燈搖影亂晃,宇文燾勸妻子早去歇息後,又側身望向那簾內依然跪著的背影,雪白柔纖,如清直玉竹,恍惚與記憶中那個拜佛的身影,重疊起來,燈影明滅的一晃眼,匆匆流逝的,是多少年的舊時光。

  那時,他尚年少,因傷躲在佛像之後,而她每日獨自往佛堂禮佛時,借此悄悄送他藥食,回回她來,他便從佛像後探半個身子出來,看她在放下藥食後,隻當佛堂裏沒他這個人,自顧如常拜佛,周身沐浴在明光中,端肅的神情,與少女年紀十分不符,麵上是他所無法理解的認真虔誠。

  一次他逗她,說她這般拜佛,連同著是在拜他了。

  她雙手合十地睜開眼來,脊背挺直,清脆的嗓音如珠似玉,“沒有,沒有在拜你。”

  縱是身陷泥潭,跌得再狠,他也堅信有一日騰雲而起,靜望著她道,總有一日會拜的。

  但,一晃眼多少年過去,仍未等來,從負傷逃出神都,再到領兵歸來,將半個天下都踏在腳下,掌權多年的他,處處被人叩拜,甚連天子都需在他麵前低頭,卻依然未見她在他麵前躬身垂首,餘生不相往來,少時一約,多少年身處一城,卻如天涯海角,再未相見。

  深藏心中許久的舊事,因一相似的身影,無聲浮起在心頭,宇文燾回走至蕭觀音身前,看她仍是眸光澄淨,雖未言語,眸光卻似在重複她之前的陳冤之詞,他望著這雙十分相似的清致眉眼,沉默良久,吩咐一聲:“來人。”

  翌日,長樂公夫人涉嫌謀害雍王殿下一事傳出,傳聞雍王殿下大怒,將長樂公夫人囚入地牢看守,甚對其動用刑罰,嚴加拷問。

  長樂公夫人為蕭家小姐時,深居不出,世人隻知其容德甚美而已,及其嫁為人婦,方知所謂容德甚美,原是這等仙姿玉貌,聞聽此事,均如見名花凋零,不由心生不忍,但,也隻敢暗暗不忍而已,誰人敢在刺殺這等事上,冒著雍王殿下的怒火,為長樂公夫人喊冤,隻能在心中暗暗唏噓而已。

  當王府上下對此噤若寒蟬時,暗室之內,終日不語的清秀侍女,輕啟朱唇,第二次下達指令。

  老者並未應下,隻是勸道:“老奴勸公子謹慎,此事幹係厲害,背後可能性太多,甚至這消息許是宇文燾有意傳出,等看何人入局,我們身處敵境,當靜觀其變,萬不可貿然行事。”

  他望著身前形貌宛若少女的沉默少年,低聲提醒道:“一旦貿然行事,導致事敗,主公交與您的這條線,或會全軍覆沒,老奴等人一死不足惜,可公子您風華正茂,在北境隱忍多年,才終於等來主公給您的機會,隻要您做到了,便可回去,拿回原屬於您的一切,並向毒害您身體、迫您幼即流亡北境的人報仇,這機會來之不易,公子當步步謹慎,切不可冒險半分。”

  少年仍是沉默,老者心底輕輕一歎,一字字道:“主公給您的機會,隻此一次,為她一個蕭觀音,不值得。”

  作者有話要說:  下章二狗救老婆,其實這兒沒到簽文,隻是一個小轉折點,過了這個點,二狗就沒有間歇性深井冰了,就要變成一個糖做的黏糊糊的為悅己者容的臭狗子了,簽文在後麵,但其實可以安心的,因為這文雖然有波折,但男女主he,he得不能再he的那種he,淡定淡定安心安心——作者磨著波折小刀如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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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7章 阿措

  ……不值得嗎?

  若論值不值得, 他的出世,本就是不值得, 錯, 他並非名“措”, 而是錯誤之“錯”, 由母親親自取下,他的出生, 是錯誤,母親與那人的糾葛,更是錯誤, 從一開始,就是錯的, 他本不該存在這世間, 天底下,就不該有他獨孤錯這個人。

  若沒有他,就好了, 那母親, 也隻是那人在外的一筆情帳而已,應不致招了那人正室的殺心, 沒有他這個兒子, 母親應不致招來殺身之禍、葬身河川、屍骨無存……

  的確是錯誤,徹頭徹尾的錯誤,他的存在,不但半點護不了母親, 還害了她,若母親當初能狠下心來,用一碗藥流了他的性命,抑或剛生出他時,就將他用力扼死就好了,在母親死後的那些日子裏,他日夜不眠地這樣想著,對自己的厭惡與痛恨,如潮狂湧,與日俱增,同刻骨的仇恨,一同烙在心間,如地獄業火,灼燒得他心頭鮮血淋漓、血肉模糊。

  殺了害死母親的人,而後自盡去陪她,來世,他還要做母親的孩子,但,不要再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錯誤,不要再為母親帶來絲毫危險,他要孝順她、保護好她,他要她一世平安,不讓這塵世間的任何風雨,靠近她分毫。

  懷著赴死的報仇信念,他明知前路危險重重,還是在那位性情“賢淑”、尚未有生養的正室夫人來接時,佯裝不知母親意外身亡背後的真相,作為外室之子,隨之入府。

  外人並不知他母親的身份,隻當他是某個短命的奴婢伎人所生,是他那生父在外應酬時,一夜風流的結果,他原想隱忍籌謀,徐徐圖之,為母複仇,可一個幾歲的孩子,終是敵不過高門主母,正室夫人在外人看來待他很好,視若己出,實際上卻派人在他的飲食中做了手腳,他平日裏千防萬防,處處小心,卻還是沒防過那種慢性毒|藥,直至察覺自己的身體日漸虛弱陰柔,並不似年紀相仿的男童,正常成長。

  他那生父知曉此事嗎?

  也許吧,連帶著知曉他母親意外身亡的真相,可,並不在乎,也不會為正受暗害的他和死去的母親,做些什麽,他母親曾深深愛過的男子,正醉心權勢、逐鹿天下,極需他妻子背後家族所代表的隴南勢力的支持,豈會為他們母子,與他的名門正室,鬧出不快,甚至撕破臉皮?!

  表麵關懷下的長期毒害,看著他日夜飽受病痛折磨,身體越發不男不女,依然不能解那位夫人心頭之恨,一次戰役中,她欲設計他不幸死在亂戰中,死在敵軍的亂箭下,而他趁此機會逃了出來,一路隱姓埋名、流亡至北境這一仇人勢力不可觸及之地,那時的他,仍是滿心不甘與仇恨,欲抱著殘軀,在北境隱忍苟活,等有一日,返回南地,為母親與自己報仇。

  每一日,他的身體裏,都在流淌著仇恨的血液,每一日,他都在痛恨自己的存在,厭惡自己深受毒害的軀體,直至,遇到了蕭觀音。

  她迄今仍以為,那日初見,他是剛從山賊手中逃脫,身上所濺,是親人之血,其實不然,那日,他並非倉皇出逃,而是剛屠盡一窩賊人、掠其錢財,他便是如此在北地秘密生存,如見不得光的鼠類,活在陰影之中,手上沾滿了人命鮮血。

  他是掙紮在煉獄裏的惡鬼,而她是人世間的佛陀,陽光下,她向他伸出了手,將他從無邊煉獄,牽回人間。

  自迎看著她溫柔澈靜的眸光,緩緩抬手,搭上她溫熱的指尖,他再未叫自己的雙手,染濺鮮血,他怕……弄髒了她。

  原先,他是那般厭惡自己深受毒害的身體,直至遇到蕭觀音,他對自己這具軀體的厭惡排斥,才終於淡了幾分,因它可讓眾人皆以為他是女子,令他可成為蕭家侍女,長留在蕭觀音身邊,可讓他與蕭觀音朝夕相見,年年歲歲,日夜不離。

  他原先覺得自己已是個不男不女的怪物,直至無意間見侍女為蕭觀音寬衣,一怔之後,匆匆背過身去的一瞬間,他清晰地聽到自己劇烈的心跳,一聲又一聲,有力地在他胸|膛搏跳,讓他從長久混亂的厭惡痛苦中清醒過來,真真切切地認知到,自己身為男兒。

  真如戲文所唱,從此不敢看觀音,他避開伺候寬衣沐浴之事,因他不想自己身為男子的凡俗眸光,褻瀆她半分,除此之外,他陪在她身邊,為她綰發磨墨,隨她弄樂蒔花,年年歲歲的朝夕日夜。

  當她誠心禮佛時,他跪在她的身旁,在如煙繚繞的檀香香氛中,凝望著她虔誠的背影;當她調弄箜篌時,他侍在一旁,為她寫記樂譜,在空靈仙雅的樂聲中,與她眸光交匯,如聞靈犀之音;當她閑蕩秋千時,他站在她的身後,為她款推秋千繩索,望著她粉白的裙袂,在清風中如蝶翅飛揚,心也似隨之輕輕飛起,在她於搖蕩的海棠花影間,向他回眸一笑時,心尖似有花開,是她素手柔柔拂過,一瓣瓣綻在她的指間。

  年年歲歲的朝夕日夜,眼裏都是她,心裏也是她,一日日恬靜的時光,如緩緩流逝的潺潺流水,將他從前飽受煎熬的心,漸漸撫平,將那些曾灼燒得他日夜不寧的仇恨與痛苦,流送至角落裏,令他享有自記事以來,從未有過的安寧心境。

  這樣安寧溫和的時光,甚讓他不由在思考,是否要放棄回到南地,放棄複仇,就這般一直留在她的身邊,一生一世都守在她的身旁,塵世相伴,永不分離。

  一日日的思考與掙紮中,在對他的死活不聞不問多年後,那人命秘布在北雍的人手,找到了他,並傳遞了承諾與命令——完成任務,便可返回南雍,恢複身份,拿回應屬於他的一切。

  原對“拿回”一事,並不熱衷,那人所看重的權勢,正是害死母親的根源,原是如此,他寧可為婢,伴守在她身邊,她在蕭家做一世不嫁的小姐,他便陪她留在蕭家一世,她去寺中落發,出世長伴青燈古佛,他亦跟隨,原是如此思量,可當雍王府的聘禮,忽然送到蕭家時,當他看著她為了家人,違逆本心,低頭應下婚事,將要嫁給一個癡傻無禮的狂徒時,巨大的無能為力,瞬間擊垮了他從前所有的自以為是。

  不怕,在她說不知雍王府是個怎樣的地方,不想令他陪嫁過去時,他在她掌心,一筆一劃,輕輕地寫下了這兩個字。

  她以為他是在說他自己不怕,不怕跟著她陪嫁去那陌生的王府,其實,他是在對她說,不怕,他看出了她平靜表麵下的驚惶不安,他想告訴她,不要怕,他會跟去保護她的,給他時間積蓄力量,等時機來臨,他會帶她離開雍王府這座牢籠的。

  而他自己,實際上真是怕極了,他怕他根本就保護不了她,怕他在能做到帶她走這件事之前,她會在王府裏受到欺辱,而他隻能隱在暗中,眼睜睜望著,什麽也不能做。

  事實也真如他所害怕的,他總是什麽也不能做,她與她那癡傻粗蠻丈夫的洞房之夜,他耳聽她受盡戲弄,卻隻能站在青廬之外,一動不動,聽宇文泓的侍從議論他對女子的殘暴之舉,她在澹月榭醉酒,被雍王世子輕薄時,身在簾外的他,也隻能當沒有看見,無法衝入簾內,將她救出……一次又一次,從進入王府到現在,他看她身邊漸漸圍滿居心叵測之人,不但不能主動做什麽,有時還要利用那些居心叵測,利用她,來達成自己的目的。

  尹老說的對,他知道,此時宜靜不宜動,尤其距離柳姬之事方才數月,蟄伏不動,靜觀其變,才是上上之策,一著不慎,所謀將成泡影,滿盤皆輸,他心裏清楚明白,可卻做不到,關心則亂,當知道她陷入刺殺這樣的要命之事,聽說她在牢中吃苦受刑,如何能忍,又如何能慢慢等看形勢發展,再做決策。

  她那樣弱質纖纖,怎麽禁得住可怕的刑罰,他怕他動手稍晚一些,她已似命如遊絮,輕飄飄地落入了塵土之中……

  他之所謀,不是那人許諾的未來,而是那份許諾的背後,他將擁有帶走並保護蕭觀音的能力,可若蕭觀音有個三長兩短,他之所謀,有何意義?!

  沉默良久的少年,在老者懇切的目光注視下,終仍再度啟齒,下達命令,“他說過,此線全權交與我負責,不必多言,去做就是了。”

  少年淡淡言罷,站起身來,向暗室緊闔的木門走去,尹老望著少主離去的步伐,於心底重歎一聲,沙啞著喉嚨道:“主公還曾說過,若有一日公子年少氣盛,讓老奴轉說一句話與您。”

  “……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