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麵對皇後言中明顯的輕譏,升平公主並不著惱,隻抬首笑望著宇文皇後,不答反問道:“我聽說皇兄自出宮主持先農禮後,感染風寒已有段時日了,不知這幾日好了沒有?”

  有關天子龍體是否痊愈,與天子同居一屋簷下的宇文皇後,因與天子素來關係淡漠、互不關心,並不知情,她靜默須臾,即叫升平公主抓住了先機,眼望著她,笑歎著道:“駙馬的風流性情,皇後姐姐也是知道的,我另居公主府,其實算是方便他了,倒是我皇兄,為皇後姐姐空置後宮,一片真心,病中卻似無人探望,聽來叫人傷心。”

  ……是對皇後娘娘一片真心、主動不納妃嬪、空置後宮,還是因為攝於宇文氏的威勢,當朝天子,不得不空置後宮……蕭觀音雖是個不涉時事之人,但對此,多少還是有所耳聞的……

  她默默用著一道“玉露團”,耳聽著皇後娘娘與公主殿下這般你來我往地笑語藏鋒,悄看周圍侍女,看她們個個垂手侍立、神情平靜、麵上沒有絲毫忐忑惶恐之色,好像皇後與公主這般,是極為尋常之事,她們從前,都已聽慣了的。

  如此至膳罷,用完茶點,宇文皇後要留弟妹在椒房殿坐坐說話,而升平公主要攜弟妹去禦花園走走逛逛,眼看著形勢又要如登輦時僵硬起來時,一名女官趨近宇文皇後,輕聲秘語幾句,皇後娘娘隨即緩和了神色,道自己倦乏了要午歇,任升平公主攜蕭觀音告離了椒房殿。

  說是要在禦花園逛逛,但隨著升平公主與蕭觀音走逛閑聊時,提起了幼時居宮之事,漸漸是越走越偏,升平公主笑責蕭觀音不去公主府坐坐後,又含笑對她道:“我在宮中,其實也有一處居所,現就請你去做客,你避不了的。”

  她說著屏退諸侍,隻攜蕭觀音一人前行,蕭觀音原以為升平公主說的是幼居的公主宮殿,卻見公主帶她來到一處空置無人的閣樓,笑對她道:

  “這裏原先是處畫樓,聽說藏畫皆是美人圖,後來不知因何緣由,美人圖皆被在世時的父皇,命人焚毀了,從那以後,畫沒了,卻有了此地‘夜月出、美人現’的傳說,幼時貪玩的我,對此秘聞好奇得很,常常夜探此地尋等美人,後來,美人等來等去沒等到,倒是無意間發現這畫樓有間暗室,於是每每頑皮心起,不想被人找到時,我就帶些糕點蜜漿,躲在這裏。”

  女子之間,分享些不為人知的小秘密,最易拉近距離,升平公主與蕭觀音笑說了一陣後,嗓音微低,神色轉黯,“後來長慶之亂,我也是躲在這裏,才免於災劫。”

  十幾年前的長慶之亂,令立國近三百年的大雍王朝,差點一朝覆滅,原本天下至尊的大內禁宮,被亂軍瘋狂攻入,大量皇室被殺抑或流亡,就連升平公主的皇兄——當今天子趙棣,在幼年之時,都曾流落在外,因雍朝太子身份奇貨可居,幾次被抓,幾次逃離。

  後來,趙棣被占據北地的亂世梟雄宇文燾尋回,宇文燾欲奉天子以討不臣,遂將趙棣推上帝位,而占據南地的另一梟將獨孤景,也有自立正統之心,如法炮製,將另一雍朝皇子趙桓推上帝位,北雍、南雍各詡正統,互戰多年,難分勝負,隻能暫休兵共和,劃江而治,中原天下,也因此一分為二,南北對峙。

  雖已太平多年,但血流成河的亂世兵戈,也並不是十分久遠之事,原本輕鬆的午後閑話,因此有點沉重起來,蕭觀音正欲說些什麽,即見升平公主又似無事人笑道:“我幼時在此遍尋美人不著,今天帶你過來,就算遂了小時候的心願了,如果此時是夜裏月色下,那就更應景了。”

  蕭觀音見升平公主笑了,也隨之展顏,同她一起走至閣樓窗邊,隨意賞看春景。

  於愜意拂麵的暮春暖風中,任眸光隨意飄看、舒緩心情時,忽有一女一男,掠過蕭觀音的眸光,一前一後地走至一樹海棠花下。

  起先因花樹繁茂,蕭觀音看不清那二人麵容,隻隱隱約約見到兩道身影而已,那女子同那男子說了會兒話後,忽地向前一步,幾是貼麵的距離,那男子似受驚嚇,忙後退一步,躬身向那女子行禮,那女子於是就那般微彎身子,貼靠在男子耳邊說話,那男子於是更驚,再退一步時,風吹花枝拂亂,一瞬間,她看清了那兩人原為繁花遮蔽的麵容,那女子,是換穿了石榴紅裙裳的皇後娘娘,而那男子……那男子似是……

  蕭觀音心頭驚沉,怔愣了好一陣後,才回過神來時,海棠花樹下的人,已經走遠,而身邊的升平公主,神色如前,不知有無恰好也將眸光落在海棠花樹下、望見這等場景,她暗自忍著心驚,繼續陪升平公主又遊賞了小半個時辰後,以體乏為由,告退離宮。

  回王府的一路上,都在反複回想所見場景、心神不屬的蕭觀音,在抵達王府長樂苑後,也依然神思難平,回來後,也沒有同正蹲在園子裏專心種菜的宇文泓說些什麽,直接入了內室,一個人,默默無聲地暗想心事。

  若是放在平時,細心的沉璧,定能覺察夫人異常,但今日,她自己也有心事縈懷,遂沒有顧及,隻是站在廊下,看一時庭中種菜的公子,再看一時屋內靜默的夫人,心中十分糾結。

  不久前,王妃傳她過去,問她公子與夫人可曾圓房,她如實回稟王妃後,王妃斥她懶怠、不知為主子著想後,予了她一壺……助情之酒……

  ……這壺助情之酒,她要呈給這兩位喝嗎……

  第27章 一更

  從宮中回來靜坐許久, 蕭觀音心海內飄想著的,依然是在畫樓所見的海棠花樹下的那一幕, 她反複疑心是否是自己看花了眼, 但那一幕又是那樣的真實, 甚至風拂花枝的一瞬, 她連女子麵上的笑意都望得清楚——不是一國之母雍容而又疏離的合儀淡笑,而是芳華正盛的年輕女子, 在麵對想見之人時,滿心滿眼的真心笑容。

  ……若僅僅是皇後娘娘……私會年輕男子,與其暗有私情……她或許……還沒有這麽驚怔……但……但那年輕男子, 是玉郎表哥……

  ……她有聽說玉郎表哥最近守孝期滿後,入朝為官, 但……為官是為天子臣屬, 怎會和皇後娘娘……有所牽扯……

  ……此事若為有心之人知曉,此事若為有心之人利用,不僅皇後娘娘聲名受損, 玉郎表哥甚會有性命之憂……

  ……還是, 僅僅是皇後娘娘有意,而玉郎表哥無情……玉郎表哥是謙謙君子, 若他無意, 是否此事,就將如風默默逝去,不會為皇後娘娘和玉郎表哥,帶來什麽攸關聲名性命的禍事……

  屏退諸侍、獨坐室內的蕭觀音, 反複回想那場景,默默糾結地思量了大半個時辰,心中始終難安,她腳邊的小黑狗,似能感知到主人糾結的心緒,一直安安靜靜地趴在一旁陪她,不像平時,一見她就要撒嬌求抱。

  如此思坐良久,自宮中回來後、滴水未沾的蕭觀音,微覺口渴,欲站起身來倒杯茶喝、潤潤嗓子,卻因心神恍惚,沒注意到茶幾邊上,滾放著她之前送給小黑狗的玩具繡球,在走近前時,不慎腳踩了一下,眼看就要摔倒時,一個身影飛一般地閃了進來,抱住了將摔的她。

  ……是阿措,阿措……是一直不放心地在外麵看著她嗎?

  站穩的蕭觀音,看向阿措,見她關心地望著她,立柔聲道:“沒事的,沒有摔著,也沒有扭傷,不用擔心。”

  阿措眸中的關心與擔憂,仍是半點不散,輕輕握著她的指尖,仰麵望她。

  ……這是,在問她為何心神不屬、為何靜坐室內這許久、究竟發生何事的意思了……

  蕭觀音對望著阿措關心的眸光,輕撫了下她的鬢發,再一次安慰道:“真的沒事的,不用為我擔心。”

  她這樣好言勸慰阿措,可海棠花樹下的場景、皇後娘娘的笑容,實際上,還是在她心底沉沉浮浮,蕭觀音緩緩飲盡了一杯茶,又拿起茶幾上另一隻玉白茶杯,斟了一杯清茶,走出室內,向在庭院中忙得不亦樂乎的宇文泓走去。

  宇文泓一手扶著菜苗,一手拿著小鐵鍬挖土,騰不出手來接茶杯,便就著蕭觀音的手,將杯中茶一氣飲盡,邊繼續他的種菜大業,邊向她介紹道:“這個是辣椒苗,是我今天從常春家裏拔來的,常春說這個辣椒好辣的,一道菜至多隻能放一隻,再多,菜就要著火爆炸的。”

  蕭觀音微愣須臾,而後想常春原本說的,應是“辣得讓嗓子像著了火”之類,唇際微彎,朝宇文泓淡淡笑了笑,邊幫他把菜苗附近的鬆土壓實,邊問他道:“阿和的病,好些了嗎?”

  宇文泓搖頭道:“不知道,反正他不和我說話”,又語含慶幸,“好在我的兄弟和他不一樣,平日裏都同我講話的,不然我要悶死了。”

  蕭觀音日常常聽宇文泓提起他的兄弟,言語中多是溢美之詞,可還從沒有聽他主動提說過一母同胞的親姐姐,心中納罕,靜了靜道:“我今日,去宮中見了皇後娘娘。”

  宇文泓對此沒什麽反應,仍是專注挖土種菜,蕭觀音沉默片刻,又問:“皇後娘娘她,是怎樣的性情呢?”

  宇文泓道:“好冷好冷好冷。”

  ……好冷?

  ……可今日,皇後娘娘待她還算溫和……

  蕭觀音疑惑不解,繼續追問,宇文泓邊種菜邊解釋道:“姐姐走的時候,冷著一張臉,對所有人都冷冷冰冰,一句話都不說,就像一個冰雕的人像,靠近她就要凍得發抖的。”

  這解釋,蕭觀音聽得一知半解,轉看向沉璧,沉璧猜測著回說道:“公子說的,應是皇後娘娘出嫁那天的事,娘娘性情本就有幾分冷傲,又對嫁給天子一事,不是……十分情願……故而嫁入宮中那日,臉色極冷的,出門時,同家中上下,一個字也沒有說……後來婚後的幾年裏,雖依王府之勢,皇後娘娘想回家來坐坐,甚至就住家裏,同家人歡聚幾日,也無不可的,但娘娘,從沒主動回府過……”

  從沉璧斷斷續續的話語中,蕭觀音聽明白了皇後娘娘對“嫁給天子”一事的排斥,四年前,宇文家的嫡長女嫁了天子,嫡長子尚了公主,這一對兄妹、一對姐弟的婚姻,皆是由時局利益推就,姻緣之始,並無真情。

  蕭觀音看向身邊捋土的夫君宇文泓,心道,她因無心情愛,所以並無男女之情的婚姻,對她來說,隻是人生長河中的一段潺潺流水,不冷不熱,不會傷著她什麽,可皇後娘娘,應是有心的……對娘娘來說,並無真情的婚姻,或就像一柄冷結凍凝的嚴寒冰刃,直直地插入了她的心尖,又或如冰寒鐵索,將她一世都鎖縛在那個位置上,不得自由。

  暮光下的長樂苑庭園中,蕭觀音憶想著海棠花樹下笑容燦爛的女子,心情複雜。

  天子宮中,升平公主亦心情複雜,她望著身前不遠好像聽不見她說話、隻顧著給鶯雀喂食的皇兄,心中氣急,大步走上前去,用力奪了他手中的粟米盤道:“之前我說聽到些風言風語,皇後或許行為不端,皇兄還不肯相信,讓我不要胡說,今日,是我親眼所見了,皇兄還是不肯信嗎?!!”

  皇帝看他這妹妹一眼,不說話,隻是蹲下|身去,低著頭,在地上撿被潑灑出來的粟米粒。

  升平公主望著蹲在地上的天子背影,簡直氣急到有幾分恨鐵不成鋼的意味了,跺腳催道:“皇兄,該查啊!!”

  皇帝慢將地上的粟米粒,一粒粒地撿放到左掌心裏,平平靜靜地問道:“查出來了,又能如何呢?”

  升平公主道:“自是將此事揭在人前,以此事為楔,揭開宇文氏假作仁義禮信的表象”,她神色難掩憤恨,“就算撬不動它的根基,也要剮它一層皮下來!!”

  “宇文氏與獨孤氏,心裏打的什麽主意,天底下但凡認字的,都能猜出幾分來,都知道所謂忠君愛國、仁義禮信,隻是表象而已,本就無需去揭什麽”,北雍朝的年輕天子,聲平無波道,“真就光明正大地挑明了,又能改變什麽呢,天下從不為品行無缺的聖人所有,而是強者控之,揭出來,也不過是為大雍朝、為朕這皇帝,平添一樁笑料罷了。”

  升平公主咬牙忍恨半晌,仍是難抑心中怒火,望著皇兄的背影道:“那不論大雍朝,不論天子身份,皇兄單作為夫君,就忍得下這口氣嗎?

  皇帝撿拾粟米的手微頓了頓,依然沒有說什麽,繼續一粒粒地將地上的碎米撿起,升平公主在後看得簡直要瘋了,上前捉住皇帝的手道:“難道在皇兄眼中,撿這一地鳥食,比天底下其他所有事情,都更重要嗎?!”

  麵對升平公主幾是質問的語氣,皇帝並無不悅之色,仍是神色淡淡道:“粒粒皆辛苦,當年朕流亡在外時,常常連這樣的鳥食,都吃不上的。”

  升平公主滿腹的怒恨陡然一滯,而後無盡的心酸,直湧了上來。

  ……皇兄與她不同,當年亂軍攻入皇宮,她及時躲入畫樓暗室避過一劫,後來又被清河皇叔救走,童年一直留在清河皇叔身邊,衣食無憂,沒再受過大災,而皇兄,卻因為太子身份奇貨可居,一開始就被亂軍擒了去,亂世之中,幾股亂軍殺來殺去,皇兄也隨之顛沛流離,幾次逃離,又幾次被抓,中間有段時間,幾乎餓死在荒郊野外……

  ……那些坎坷的經曆,皇兄隻在兄妹團圓時,在她的詢問下,寥寥說了幾句,隻幾句,皇兄便不肯多說,她知道,皇兄是怕說得太多太細,叫她傷心難受,可從那僅道出的簡單幾句裏,她已可想知,皇兄曾遭受過怎樣可怕艱辛的磨難……

  適才望著皇兄淡淡神情的升平公主,心中氣惱,可此刻,升平公主再望向皇兄,見他神色越是平淡,心裏便越是發酸,正心中難受時,又聽皇兄忽地劇烈咳嗽起來,心也跟著一緊,忙倒了茶來給他喝,並輕拍著他的背,憂急問道:“這都好些時日了,怎麽還在咳?!”

  “小小風寒而已,就快好了,不用擔心”,皇帝漸止住咳嗽,溫聲安慰妹妹,而升平公主心事重重,哪裏寬得了心,緩緩在皇帝身邊坐下,沉默許久,輕輕地道,“若是那時清河皇叔未死,就好了……”

  ……那是他們身為北雍朝皇室,離北雍大權最近的一次,隻可惜,最後還是功虧一簣,於是後來,皇兄娶宇文菀,她下嫁宇文清,一切都是無可奈何……他們,從此是北雍朝最精致的兩隻傀儡,披錦著繡,扮演著天家高貴、太平氣象,骨子裏,卻是身不由己……

  皇帝聞言沉默半晌,低道:“對不起”,他垂著眉眼說,“如果皇兄不是如此無能,能及得上清河皇叔一半……”

  升平公主製止了皇兄道歉的言語,輕輕依偎在了她至親的身旁,他們是傀儡,也是在這世上,唯一能互相依偎取暖的至親,她受不起皇兄對她說“對不起”,受不起皇兄這般向她道歉,就似她成親那日之時,其實,她該和皇兄說“對不起”才是,明明她的另一個身份是宇文婦,是可進入宇文家最深處探查諸事的一雙眼睛,可卻任性地為了一己歡愉,離開雍王府,避居在自己的一方小天地中。

  皇兄身邊能有多少可用之人、可信之人,她是他的至親,他們身上流著一樣的血,他們休戚與共、同脈連枝,她該做他最鋒利的一把劍,直插|入宇文氏的心窩才是。

  宮門將下鑰時,升平公主離開了天子宮中,皇帝一個人立在殿裏,將掌心的粟米,一粒粒地,慢慢喂籠中鶯雀啄吃幹淨後,探查的侍從,也回到了殿外,將消息報與了近侍總管藺平。

  藺平得訊趨步入殿,恭聲向皇帝稟道:“皇後娘娘今日下午見的,是秘書郎中衛珩。”

  皇帝淡笑著問:“這麽說,衛珩前腳剛從朕這裏離開,後腳就被皇後的人請到別處去了?”

  事涉皇家風月之事,藺平恭聲道“是”的嗓音,不免透著幾分忐忑,而皇帝依然平靜,邊逗著籠中一隻金絲雀,邊淡淡道:“衛珩這人才學品貌皆是一流,可謂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皇後眼光不錯。”

  這話藺平更不敢接了,隻垂首不語,金碧輝煌的帝殿中,一時便隻聽得金絲雀清啼之聲,如此鳴噪了一陣兒,皇帝似也想定了心事,罷了逗雀的手,笑對藺平道:“這樣一位人才,若因風月之事,被貶離京抑或殺了,倒也可惜不是。”

  他說著緩緩踱步出殿,立在殿外丹墀處,望向正自天際垂落的一輪夕陽,暮光披拂得整座皇宮金光熠熠,也讓身著龍袍的天子,周身縈然有光,更是叫人看不清龍顏神色,辨不清聖心如何。

  藺平心有不安地侍在天子之後,有試著輕聲提醒“陛下龍體未愈,不應立在此處受風”雲雲,但天子始終恍若未聞,心神不知已隨漸落的殘陽,墜向何方,他便隻能噤聲,望著天色一分分暗沉下來,最終身前天子的身影,隨著整座壯麗輝煌的雍朝皇宮,隨著整個天地,一起溶入了夜幕之中。

  天色已黑,明燈耀室,該是用晚膳的時辰了,平日裏,沉璧對伺候主子用膳一事熟稔無比,手腳也極麻利,一到酉正時分,便準時領侍女們端菜上桌,請主子們用膳,但今夜,卻因暗有心事繞懷,一直在糾結要不要把那壺助情之酒擺在桌上,想得出神,直到酉正過了快一刻,侍女芸香奇怪地來問她為何不擺膳時,才醒過神來,忙命小丫頭們端菜擺碗。

  食案旁的鎏金樹燈盞,一支支點燃了,香氣四溢的佳肴,一道道端上了,兩副金絲纏花碗筷,平行擺好了,公子與夫人,也都在茵席上坐下了,接下來,就差呈上最後的美酒了。

  燈光下,沉璧捧著手中的“美酒”,感覺像捧著千鈞重石,雙臂沉甸甸的,腳下一步步,走得艱難。

  在雍王府中侍奉這許多年,王妃威慈並濟的性情,沉璧心中,是清楚的,對她們這些侍從,王妃最恨的,就是下人的陽奉陰違之舉,如果仆從不遵吩咐,她會認為這些仆從不將她放在眼裏,有意輕蔑,會為此勃然大怒,輕則趕出門去,重則動用刑罰,所以這助情之酒,王妃既命人拿與她,並暗示她給公子和夫人飲下,她就得依令去做,不能違逆王妃的吩咐……

  ……但,這樣真的好嗎……公子不解風情且一身蠻力,上次眉嫵姑娘柔媚侍奉卻換了個痛苦骨裂的下場,還叫人曆曆在目,萬一今夜公子在飲下助情之酒後,既不懂如何紓解,又控不住自己的力氣,蠻橫起來弄傷夫人,可怎麽辦……公子隨便揮揮手,就能令眉嫵姑娘撞裂了胳膊,若在酒藥的作用下,更加不知輕重,發起狠來,柔弱清纖的夫人,怎麽招架得住呢……

  沉璧想得十分糾結,步伐也因此十分遲緩,但,一步步走得再慢,也終是走到了桌邊,她執拿起漆盤上的銀鎏金鏨如意紋酒壺,雖懼於王妃之威,暗一咬牙,把心橫下,但在將酒壺放在食案上時,手還是不由自主地微微抖了一下。

  正在吃酥香炙肉的宇文泓,因這一抖,悄然抬眸朝沉璧看去,沉璧不知自己的異常,已被自家公子敏銳地看在眼中,暗定了定神,拿起案上的酒盅,如無事人般,要為兩位主子倒酒時,已有幾夜未來的世子殿下,忽又來到了門外,笑著踏入室內,十分熟絡地吩咐芸香道:“再拿副碗筷酒盅來。”

  沉璧準備倒酒的手,立僵住了,而二公子見世子殿下來了,一如既往地十分歡迎、熱情招呼,頗有主人風範、兄弟之義地吩咐她道:“沉璧,先給大哥倒酒!”

  作者有話要說:  二狗:有毒?來,大哥,給我試個毒!

  今天還有一更,大概下午四五點發~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葫蘆 5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量程 10瓶;舉個栗子吧 6瓶;42268603 5瓶;suakinaki 2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28章 二更

  這一聲下來, 沉璧隻覺腦子裏有根弦立跟著崩了,她身體僵如磐石、心裏火急火燎, 不知該如何是好時, 幸有一雲蔚苑侍從匆匆跑近, 稟報世子殿下道:“公主殿下回來了。”

  宇文清其人, 不管內裏如何,人前總是位風度翩翩、幾似美玉無瑕的貴公子, 在禮節之事上,半點不疏漏的,升平公主既已回府, 他作為駙馬,理應回雲蔚苑, 無法繼續留在此處“蹭飯”, 也無法將特意袖帶過來、原要“投美所好”的物事拿出來,隻能前腳剛踏進門檻,後腳就要踏離門檻, 連滴酒都沒沾口, 便在夜色中離開了長樂苑。

  室內,悄悄鬆了口氣的沉璧, 後背幾都出汗了, 她暗暗鎮定心神,要繼續為公子倒酒時,卻見公子搖了搖頭道:“不想喝酒,想喝涼涼甜甜的烏梅蔗漿。”

  沉璧愣了一下, 看向公子身邊的夫人。

  沒甚酒量的蕭觀音,本就不好飲酒,平日用膳時,最多隻喝一小盅的她,今夜因有心事掛懷,半滴酒也沒心思沾,遂也同宇文泓一般,微搖了搖頭道:“我也不喝酒,撤下去吧。”

  ……如此,她算是遵從了夫人的吩咐,是公子和夫人,不想喝酒,不是她,有意違逆夫人之意?

  沉璧本就覺得用助情之酒促使公子夫人圓房一事,大大不妥,既然公子和夫人,都不想飲這酒,她也算是如卸重負,忙命侍女捧送了公子喜愛的烏梅蔗漿過來,自將這壺添了藥的助情之酒,收了起來。

  宇文泓就著涼涼甜甜的烏梅蔗漿,如若無事地用完晚膳,如常盥洗就寢,好似人一沾榻,就已沉沉睡去,實則心中,一直在思量著今夜沉璧的反常。

  長樂苑諸侍,他心存懷疑的,不是借各種癡傻之舉,將之趕走,就是暫留苑中,有意向那些眼睛展示他的“愚蠢”,好讓其傳與背後的主子聽,對於貼身使喚的沉璧、承安等幾名近侍,他並不是全然信任,隻是確信自己可以全然掌控,這些年,他也一直對他們了如指掌,故而沉璧今夜一有異常,盡管隻是細微之處,他即能很快察覺,心生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