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
  顧湛心頭一陣窩火,闔了闔鳳眸,覺得不該把希望都寄托在這些庸醫上,他撩開床幔,俯身封住陸茗庭的幾處心脈穴位,揚手叫岑慶,“你親自去江寧地界尋石溪居士,請他開一味解斷腸草的良方來!”

  一殿的禦醫戰戰兢兢地退下去了,顧湛撩袍子坐在上首,眉宇間彌漫殺伐之意。

  “牛乳和燕窩經了誰的手送進行宮的,那碗牛乳燕窩經了誰的手熬製、送進來儀館的,給我一一查明了,押入地牢重刑審訊,倘若有一條漏網之魚,我拿你們是問。”

  屬下應“是”,他握著菊瓣如意紋的茶盅,指節擰的泛白,“去金殿向皇上奏明此事,就說長公主被人加害,本將軍自請查明幕後真凶。”

  ……

  金殿裏,元慶帝踱來踱去,麵上滿是憂慮之色。

  張德玉躬身道,“皇上安心,禦醫們已經給長公主診治過了,服了催吐的湯藥,清理了胃裏的餘毒,隻是眼下還沒醒過來。”

  元慶帝顯然不是在擔心這件事,揮袖道,“這淮陰地邪,也許與朕八字犯衝,明日一早便啟程回京,顧湛呢?行軍之事可安排得當了?怎麽不來同朕匯報?輔國將軍何在?”

  他連聲催問,張德玉麵露難色,“輔國將軍……興許還在長公主殿中。”

  外頭月上梢頭,鴉雀啼聲杳杳,元慶帝愕然道,“深更半夜,他在長公主殿中做什麽?!”

  張德玉道,“傍晚時分,小人奉皇上之命去來儀館中探望長公主的病情,顧將軍恰好也在內殿,他……坐在長公主床榻旁,憂心之色,皆在臉上。”

  元慶帝怒目斥道,“荒唐!”

  一個是他曾引以為傲的女兒,一個是他忌憚無比的重臣,二人暗中勾結私通,簡直是往他心上捅刀子。

  元慶帝怒極反笑,腳下一陣踉蹌,他伸手扶住殿中的仙鶴香爐,啞聲道,“眾人皆以為朕眼瞎心盲,一心沉迷佛道,先前長公主被誣陷和徐然私通,他闖入坤德殿中處處維護,如今竟是藏不住了麽?”

  張德玉聞言大驚,不料元慶帝看的如此通透,忙伏地不語。

  顧湛一路做到輔國將軍之位,自然有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的威儀,平日就算天塌下來,自是處變不驚的,可今日陸茗庭徘徊在生死一線,那些理智和清醒頓時失靈了,掩在表麵之下的深重情意,一筆一劃都寫在了眉間臉上。

  元慶帝冷笑,“如今心愛的人命懸一線,他藏不住了,叫人窺出了端倪,自己卻渾然不覺。張德玉,你說是不是?”

  “當初江貴妃帶長公主認祖歸宗,朕不曾懷疑過分毫,現在也是時候翻一翻舊賬了,張德玉,去查長公主進宮之前這十五年都在哪裏、做了什麽,還有當年宸妃之死的真相,也好生徹查一番!”

  ……

  一連兩天過去,陸茗庭依舊昏迷著,喝了五六劑禦醫開得解毒湯藥,分毫不見效。

  元慶帝執意要起駕回京,眾人隻得從命,禦駕金攆隻呆了兩日便打道回府,粼粼車馬相繼駛出淮陰地界。

  顧湛白天依舊如常領兵,夜裏便衣不解帶地在旁陪著陸茗庭,他一顆心吊在萬丈懸崖上,略微一闔眼,失去她的恐懼就如潮水般席卷而來。他整宿整宿的不睡覺,眼睛熬得通紅,抱著她呢喃低語,似是有說不完的體貼話。

  等到第三天,岑慶終於從江寧折返,不孚眾望地帶回了石溪居士的良方妙藥。

  “石溪居士道,長公主體內本就有一味鸞鳳毒,如今誤食斷腸草,或許可以以毒攻毒,抵消一部分毒性,再按照藥方煎藥服之,興許可以兩毒並解。不過,這藥方勁道凶猛,長公主體弱陰寒,若是承受不住這劑藥……”

  岑慶話說一半,不忍心再說下去。珍果在旁抹著眼淚哽咽不止。

  顧湛垂眸苦笑,把陸茗庭半抱在懷裏,撫了撫她綢緞般的長發,咬牙道,“去煎藥。”

  事已至此,就算是折損五內的法子,隻要能叫她睜開眼喘氣,也得拚力一試。

  藥熬好了,她卻依舊雙唇緊閉著,珍果和小淩子左右攙扶著她,費了半天力氣,勉強灌進去一丁點,又順著煞白的臉頰淌了出來。

  顧湛看的一陣心酸,親自拿帕子給她擦幹淨,接過藥碗,仰頭灌了一大口苦藥,撬開她的唇齒喂了進去。

  就這麽喂完一碗藥,他揩去她唇邊的藥漬,銳利的眉眼帶上少有的哀色,他撫上她的側臉,語氣幾乎祈求,“茗兒,睜開眼睛看看我罷。那些人不疼你不愛你,自有我來疼愛你。前頭才說‘不同我生離死別’,竟是一語成讖麽!說好了拜堂成親,白頭偕老,就算鶴發蒼蒼也不離不棄,你忍心叫我一直等下去麽?”

  殿內一片哀切低泣,副將王朗的聲音從外頭傳來,“將軍,彈了兩下琵琶骨,紅袖便把下毒的事兒全招了。屬下從她住處搜出了裝著斷腸草粉末的紙包。”

  “彈琵琶”是昭獄酷刑,將人犯按倒在地上,掀去其上衣,露出肋骨。用尖刀用力的肋骨上來回“彈撥",直至血肉模糊。

  顧湛抬眸,淡聲道,“紙包?看來她下毒用了兩隻手,剁了,給她背後的主子送去罷。”

  他口氣輕飄飄的,說出的話卻叫人徹骨森冷,王朗應“是”,轉身去了地牢。

  他俯身,在她頰邊輕吻了一下,溫聲道,“她們施加在你身上的,我會替你一點一點討要回來。”

  ☆、第 67 章

  是夜, 風急雨驟, 一彎新月如鉤,斜釘在禁廷上空。

  “母妃, 母妃!”

  三公主提著衣裙跌跌撞撞地闖入長鳳殿,神色癲狂, “母妃救救女兒!”

  江貴妃穿一襲寢袍,從內殿迎出, 見她釵亂簪橫的模樣, 驚愕道,“你這是怎麽了?有什麽急事,非要大晚上的入宮?”

  三公主跪在地上, 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她嘴唇顫粟不已,令身後的綠衣將手中的烏木雕花盒子呈上來。

  江貴妃一臉納悶,伸手掀開烏木盒子,看清盒子裏的東西,竟是尖利地高叫了一聲,連連往後退了好幾步。

  那盒子裏呈著兩隻手。

  十指纖纖,自手腕處齊根斬斷,創口還凝結著幹涸的血痕。

  江貴妃跌坐在紅木圈椅中,撫著心口喘了兩口氣, 方怒道,“這是什麽東西!”

  三公主跪爬到麵前,一把抱住江貴妃的腿, 臉色驚恐萬狀,“母妃,我隻是想給陸茗庭一個教訓而已!自從她進宮起,整日違逆母妃,拿當年宸妃的事情要挾母妃,甚至處處勾引顧湛……我便想,她若吃了斷腸草,不明不白地死在淮陰地界,便能將當年宸妃的事情爛在肚子裏,咱們母女二人才能安然無虞……”

  她哆哆嗦嗦地說了暗中指使紅袖給陸茗庭下毒的事情,又涕淚交錯道,“女兒手裏捏著紅袖在宮外的家人,令她辦好下毒的事情之後,便自殺做出畏罪自盡的樣子!沒成想一朝東窗事發,紅袖還沒來得及自盡,顧湛便把她抓入了昭獄,一番酷刑逼供,得知了女兒在幕後指使的事情!甚至把紅袖的雙手砍下,連夜送到女兒的府中,以示威嚇!”

  江貴妃聽到此處,臉色驟然一白,怒道,“你糊塗至極!”

  “你祖父和顧湛素來不和,多次派刺客前去刺殺顧湛,他懷恨在心已久,隻是他心思縝密深沉,不是不報,時候未到罷了!如今你派人給陸茗庭下毒,他大費周章也要尋出幕後指使之人,明顯是被觸動了逆鱗,連表麵的樣子都懶得做了!”

  三公主一怔,死死扯住她的衣袍,難以置信道,“母妃!陸茗庭早在入宮前,便和顧湛相識,對不對!?母妃,你早就知道……”

  江貴妃眼底難掩恍惚之色,“不錯,她出身揚州瘦馬,進宮之前便已經委身顧湛。當年顧湛身邊有一姿容出眾,才貌雙全的美妾,便是陸茗庭。”

  說罷,她神色憐憫地看著女兒,“顧湛並非良配,你卻對他情根深種,母妃不願令你傷心,才將這件事瞞下……”

  三公主心中的猜想全部得到印證,整個人如夢初醒,連哭都忘了哭,喃喃低語不止,“原來他從來沒傾心過我,那些旖旎情絲全是我的一廂情願罷了,我差點殺了陸茗庭,他定不會放過我,他不會放過我……”

  說罷,她尖聲哭道,“母妃,顧湛要報複我!顧湛要報複江家!斷斷不能讓這對狗男女得逞!”

  江貴妃撫了撫她的發頂,溫聲道,“芷蘭莫怕!本想著血濃於水,她若聽話安分,本宮便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等到了年紀,為她指一門親事出宮嫁人,從此相安無事……可沒想到她如此不懂事,屢屢借著顧湛的勢在本宮麵前示威,看來這個女兒,本宮是留不得了。”

  三公主聞言,試探問道,“可……她畢竟是我的親姐姐,也是母妃的親女兒,母妃真舍得……”

  江貴妃揮袖把桌上的茶盞揮落在地,冷聲道,“母妃平時怎麽教導你的?欲成大事著,哪怕是至親,亦可殺之!”

  茶盞在地上跌的粉碎,三公主愣了片刻,方含淚淺笑道,“母妃教導的是。”

  “明日皇上的禦攆便抵達京城,你在殿中歇息一晚,明日隨我去朱雀門迎駕。”江貴妃起身,塗著丹蔻的手搭在宮人手臂上,懶懶看了女兒一眼,“你剛嫁入戴家,顧湛便挑撥江氏和戴氏反目,其心可誅也。既然如今撕破了臉,咱們便在皇上麵前搶占先機,新仇舊恨一起算罷!”

  ……

  黑雲壓城,大雨瓢潑,閃電撕裂夜空,直劈入蔥蘢的山林之間,驚起鴞鳥淒厲爭鳴。

  禦駕日夜兼程,行路至京城外五十裏地界,忽逢天降大雨,眾官員請示元慶帝暫停休整,元慶帝雖然歸心似箭,也抵不過天公不作美,望著漫天雨幕如織,隻得下令在山林間安營生火。

  昨晚岑慶帶回來了石溪居士的藥方,煎藥喂陸茗庭服下了,卻依舊昏睡不醒。

  今晚分外難熬,石溪居士特地叫岑慶把話帶到——服了藥,若熬過今晚,便無大礙,若熬不過今晚,大羅神仙也無能為力。

  珍果從宮婢手裏端過一盆清水,掀簾子入了營帳,將雪白的櫛巾在清水裏打濕了,為床上的人擦拭額頭。

  她一雙桃花目緊閉著,櫻唇也失了平日紅潤的血色,小臉兒死氣沉沉的,叫人望之心驚。

  珍果擦拭了兩下,咬了咬唇,淚珠子就漣漣灑了下來,她撲到她身上,嗚嗚咽咽地哭求,“殿下,你醒來看婢子一眼吧!殿下從進宮之後就沒有舒坦過一天,如今才出宮遊玩了兩天,臉上好不容易有了笑容,竟是又糟這般毒手!姑娘!你睜睜眼罷,別說顧將軍看了心焦,就連婢子也日夜難眠呐!”

  她正啼哭著,營帳的簾子陡然被人掀開,男人龍行虎步入內帳,瞧見床上兩人的情狀,神色一黯。

  縱然他撐著傘來的,衣袍下擺還是被大雨淋的濕透,金線繡的雲海盤蟒沾了水翻出光澤,愈顯凜凜威風。

  這兩日,顧湛幾乎寸步不離守著她,以往無窮無盡的遮掩令人厭煩,這次她生死一線,他顧不得那麽多了,索性大喇喇的把兩人的關係攤開示人,好在身邊的心腹都是過命的交情,得知二人的關係後難免震驚,卻勝在嘴巴嚴實。

  他抬手解了鶴羽大氅的鎏金鑲玉領扣,淡聲道,“你先下去。”

  珍果一向懼怕這位舊主子,陸茗庭中毒,她難逃失職之罪,如今陸茗庭昏迷不醒,她更有伺候的不盡心之罪,兩頂罪名扣下來,她結結實實打了個冷戰,衝他福了福身,擦幹了臉上的淚,跑得比兔子還快。

  顧湛撩開衣擺,坐在床頭,拿著櫛巾給她擦拭額上的冷汗。

  床上的人渾身發燙,臉頰是異樣的潮紅,鼻息起伏不止,一身冷汗把雪白的中衣都浸的半透。

  冷汗剛被擦去,下一刻又滾落下來,顧湛握著櫛巾,仿佛不知疲倦般,一下又一下擦拭著。

  她的肌膚幾乎白膩到透明,淡青色的經脈隱隱可見,脆弱到令人心驚。他觸到她頸間的動脈,一下一下,在冰冷和火熱兩種極端體溫之間急促跳動著。

  顧湛生平第一回覺得無力回天,他什麽都做了,守她守的心力交瘁,卻依舊無能為力。

  他低眸苦笑了下,伸手去解她中衣的白玉襟扣,為她擦拭流入脖頸的冷汗。

  不料,白玉襟扣才解開了一顆,身側瑩白纖細的手指突然顫了顫。

  無邊的黑暗中,意識漸漸回籠,陸茗庭心中控製不住地痙攣抽搐,痛得任何聲音都發不出來。

  眼前一片模糊,她艱難辨別出一個人影,伸手握住他的衣角,囁嚅道,“湛……郎。”

  ☆、第 68 章

  翌日, 禦駕入京, 返回禁廷。

  太子攜太子太傅等人早早等候在禦書房裏,似有大事同元慶帝商議。

  元慶帝離京這幾日, 暫令太子監國。太子繡花枕頭一包草,掌國政大權在身, 卻事事都唯祖父江尚書馬首是瞻。

  江尚書趁著元慶帝不在朝中,大肆鏟除異己, 打壓戴氏一族。將戴氏嫡係子弟貶謫到西南毒瘴之地, 不料這一貶,卻發覺了不對之處。

  官差壓著戴氏的子弟前腳進入西南地界,後腳便如泥牛入海, 自此不知所蹤。戴英蓮揣著象牙芴板直入東宮, 要為自家子弟討個說法。太子不堪其煩,令人去查個究竟,卻發現了天大的秘密。

  原來,西南滇王早已暗中集結兵馬,把守要塞險地,並下了軍令——自京城前往西南的官員,一律格殺勿論。

  太子聞訊大驚,沒想到京城貴族歌舞升平之際,這些逆賊竟然整頓屯兵, 枕戈以待,明顯是打算伺機而動,徹底顛覆皇權!

  “狗膽包天!他們狗膽包天!”

  元慶帝怒不可遏, “朕在淮陰遇刺,他們不聞不問也就罷了,竟然想著趁機而入,謀.逆犯上!西南地界有如此大的動靜,西北、東南竟然沒聽到一點風聲麽?朕看他們是沆瀣一氣,早已經串通好了謀.逆的勾當!”

  太子伏地道,“父皇英名!東南王早已領兵北上,西北節度使也已經蠢蠢欲動……西北地界皆是顧湛的心腹,如今我朝大半疆域暗中高舉反旗,定是顧湛那廝的暗中授意!”

  元慶帝氣到渾身發抖,冷笑道,“朕既然能給他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高官厚祿,也能將他一夜之間打回白首之身。來人!”

  話音剛落,張德玉躬身入殿道,“皇上,江貴妃和三公主求見。”

  元慶帝麵色不耐,“她們來做什麽?”

  ……

  一炷香後,元慶帝盯著地上跪著的母女二人,神色陰鷙,“你們母女倆倒是敢作敢當,一個偽造長公主身世,一個暗中毒害皇姐,欺君之罪,當誅九族,你們可知罪!”

  江貴妃抱著三公主,泣涕漣漣,“皇上恕罪,臣妾和芷蘭固然有罪,可顧湛那廝目無皇權,豈不是罪加一等!顧湛裏應外合,集結兵馬,已經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眼下最關鍵的事情,是要得知顧湛的謀劃部署,方能從中個個擊破!”

  元慶帝擰眉道,“朕怎會不知這個道理!隻是顧湛總攬軍權已久,又和忠義伯等人有出生入死的交情,若想個個擊破,隻怕難如登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