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
  安福殿中的六位宮女是皇後親自遴選出來的,如今佳容犯下滔天罪行,皇後也必然逃不開追責。

  元慶帝命人傳口諭,罰去皇後三個月的俸祿,以示懲戒。

  ……

  元慶帝本想把此事捂住,奈何紙包不住火,宮女佳容偷竊佛骨的事情一夜之間傳的沸沸揚揚,佳容父母的死因也被有心人散播出去,落入京城百姓的日常閑談裏。

  佳容在禦書房大罵元慶帝的場麵被百姓們口耳相傳,被印刷成坊間小報,被茶樓說書人講成段子,一時民怨沸騰,元慶帝命人查封了一批茶樓書社,總算趕在秋天的末尾把各種流言壓了下去。

  皇後身為一國之母,被罰去三個月的俸祿,顏麵掃地。

  禁廷深宮,幾家歡喜幾家愁,看著皇後受罰,江貴妃春風得意,日日陪伴在元慶帝身邊,恩寵更深一重。

  長鳳殿裏檀香繚繞,屋簷下掛著隻金絲楠木的鳥籠,江貴妃捏著逗鳥棒,傾身逗弄籠中的鸚鵡。

  牡丹鸚鵡色澤豔麗,羽翼光潤,橙黃的爪子上拴著一根鏈子,任它怎麽掙紮躲避,都逃不脫籠子的禁錮。

  人和鳥是一樣的,把人關在宮裏,放在眼前,再也不用擔心陳年的罪事被扒出來,夜裏也能睡個安穩好覺。

  江貴妃傾身看了一會,扔了逗鳥棒,眼中浮現輕蔑笑意,“一國之母又怎樣?膝下無子便想拉攏茗嘉殿那小賤人,公主之身,有幾分小聰明罷了,能有什麽用處?”

  太子立在一旁,笑道,“母妃,也不能這麽說,皇姐確實有幾分學識,也為兒臣解過幾次圍……”

  江貴妃恨鐵不成鋼道,“瞧瞧你的出息!將來要做一國之君的人,這麽輕易就把你收服了?”

  太子訕笑著攙扶她,“母妃息怒。兒臣有正事要和母親商量。舅舅托人遞了話,看中了空缺的崇州知府一職,想叫母妃在父皇麵前美言幾句。”

  “他買官賣官也太肆無忌憚了些!前段時間不是剛要了吏部六品官員一兔子職麽?”

  江貴妃轉了轉小拇指上的護甲,皺眉道,“罷了,我就這麽一個親弟弟,將來江氏一族全指望他,你去回他一聲,就說我應下了。”

  太子笑道,“父皇如今寵愛母妃,自然是有求必應的。”

  江貴妃睨他一眼,“行了,沒事就看好你皇妹,未出閣的姑娘家,整日往顧湛跟前湊,顧湛當初是怎麽用強硬手段拒婚的,她全忘了麽?丟臉的事兒一次就夠了,斷斷沒有第二次的道理!”

  太子應下,“兒臣會勸導皇妹的。”

  三公主走到長鳳殿門口,聽到這番對話,神色一黯,轉身對貼身宮婢香蕊說,“要你辦的事情,可辦妥了?”

  宮婢香蕊俯身道,“公主放心,婢子去尋了擅長模仿筆跡的人,以徐侍郎的口吻寫了封情信,保證萬無一失。”

  ……

  轉眼到了十月間,禁廷下過一場小雪。金瓦紅牆蒙著一層朦朧的白,

  江貴妃春風得意了僅僅幾天,皇後便病倒了,元慶帝聽聞病情嚴重,立刻去坤德殿中探望。

  皇後沒有生養過子女,姿容身段如二八年華的少女,幼時結發為夫妻,有幾十年風雨同舟的情誼,加上皇後楚楚可憐的病容,果然勾起舊情,一發不可收拾,一連數十日,元慶帝都歇在皇後的坤德殿中。

  皇後被江貴妃欺壓多年,如今一朝複寵,臉上時常帶著喜色,拉攏陸茗庭的意思愈發明顯,常常請她過去坤德宮說話談天。

  陸茗庭知道皇後的心思不純,可也不能忤逆。幸好坤德宮小廚房做的雲片糕滋味甚美,可以慰藉五髒廟,她吃了幾次,頗有些念念不忘。

  這日,陸茗庭從坤德宮中出來,途徑禦花園的梅苑,見臘梅淩霜竟放,開得正好,忍不住停下腳步,駐足欣賞。

  梅苑中遍植梅樹,紅梅開的花團錦簇,和滿地厚厚的瑩雪相互映照,真真是兩相生輝。

  陸茗庭瞧著新雪初霽,世外桃源一般的景色,竟是被勾起了回憶——她初入顧府的時候,也是遍地銀裝素裹的景象。

  當時她滿懷不安,不知道即將麵對的是什麽,千算萬算都沒料到,她竟然遇見了顧湛。

  珍果瞧著陸茗庭神色怔怔,笑著說,“殿下,這梅花香氣雅致,不如折下幾枝插到寶瓶裏,或者用來醃製雪泡梅花酒,都是極好的。”

  這些日子陸茗庭過的閑適愜意,讀史書之餘,常常鑽研古籍裏的食譜,命小廚房一一做出來品嚐,頗得幾分雅趣。

  所謂雪泡梅花酒,乃是冬日時從梅樹枝丫上取下欲開未開的梅花骨朵,投入密封的瓶中用蜜糖醃製。再收集潔淨白雪,置於冰窖中密封藏貯。等到夏日,取熱茶將醃製的梅花骨朵泡開,佐以低度米酒,足以紓解盛夏酷暑。

  見陸茗庭點頭,珍果立刻提了裙子,準備往梅樹上爬。卻被陸茗庭輕輕攔住,“你在下麵呆著,我親自去折梅花。”

  珍果一驚,忙攔住她,“這梅樹雖然矮,可也有兩丈高!殿下若是磕著碰著了可怎生是好!”

  陸茗庭不以為意地搖搖頭,“哪裏就這麽金貴了?”

  她提起輕紗裙擺,踩著最下麵的枝椏,輕輕一躍,便攀上了樹幹,折下一支梅花,輕輕拋到珍果懷裏,

  珍果見她執意如此,隻好作罷。

  梅苑裏四下無人,珍果站在樹下,一邊看她折梅花,一邊仰起臉同她閑聊,“殿下,最近皇後娘娘待你格外親昵,若是貴妃娘娘知道了,免不了又要大發雷霆。”

  樹上梅香氤氳撲鼻,陸茗庭扶著樹幹,輕啟櫻唇:“貴妃娘娘正忙著爭寵,一時半會顧不上我。再說,現在今非昔比,她那些伎倆手段,我未必會怕她。”

  一說到這事,珍果就覺得解氣,“幸好有皇上撐腰,如今殿下再也不必像剛進宮時那樣,處處受她欺淩了!”

  半年前剛進禁廷的時候,陸茗庭連嬪妃等級都不全,更別提繁瑣的禮儀和規矩了。

  當時茗嘉殿裏全是江貴妃的心腹,日日夜夜盯著她的動靜,她明明跟著「親生母親」回了「家」,每天卻像住牢房一樣,宮裏的奴才狗眼看人低,就連吃食用度上也處處苛待她。

  後來偶然一次機會,她被元慶帝賞識,分走了元慶帝對三公主的寵愛,江貴妃衝她發了好大一通火氣,還罰她在長風殿外跪了一整夜。

  當晚天公不作美,下起瓢潑暴雨,江貴妃沒有命人給她送一把傘,更沒有命人請她回去。

  她在雨中發了高燒,兩眼一黑便暈了過去,第二天早上醒過來。兩個膝蓋磨破了皮,小腿青紫一片,抹了整整五日的藥膏子,才能下地行走。

  從那天之後,她下定決心要逃出江貴妃的掌控,一步步取得元慶帝的信任和倚重。

  其實她知道顧湛在尋找她,也想過把自己「長公主」的身份告訴顧湛。可是她在禁廷步步為營,忙著求一線生機,連自己的命都保不住,還有什麽顏麵和他說呢?

  她也是有尊嚴和骨氣的,既然當初離開了他,就得活出個樣子給他看看。

  想起這半年受的苦,陸茗庭的眼蒙上一層濕漉漉的水霧。

  若不是當初他和別人訂婚,凶狠地欺負她,她又怎麽會下定決心跟著江貴妃走!?

  珍果咬牙切齒地說,“若是顧將軍知道這半年的事兒,定會為殿下報仇的!”

  陸茗庭先是一愣,旋即冷聲道,“莫要在我跟前提他!”

  珍果見她似有賭氣,忙勸慰說,“都說床頭吵架床尾和,如今將軍既然知道了殿下的身份,不如坐下好好談談,半年前的事兒也許有誤會,把話說明白了,這心結也就解開了……”

  “床頭吵架床尾和的是夫妻。誰同他是夫妻?”

  陸茗庭撥了撥手邊兒的臘梅骨朵,冷哼了聲:“沒什麽可談的,從前他拿我當玩意兒,如今撞破我的身份,惱羞成怒,連表麵功夫都懶得做了,他位高權重,自然是想怎麽折磨我就怎麽折磨我。至於心結,下次見麵再說吧。”

  珍果見她滿口氣話,頗感無奈。

  這段時間她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就算出了門也繞著禦書房走,明明是不想遇見顧湛。

  陸茗庭一臉冷若冰霜,扶著樹幹,踮起腳往梅樹上麵看了眼,“這下頭的樹枝太規整俗氣,要挑些清遒嶙峋的,才夠雅致。”

  ……

  半個月前,工部官員坐船南下,去河陰修築堤壩,不料佳容之死傳到河陰地界,當地流民聚|眾發生暴|亂,三千流民集結起來反抗官兵,兩位工部官員因此喪命。

  元慶帝接到折子後,立刻召見顧湛,命他帶兵去鎮壓□□。

  顧湛出了禦書房,步下玉階,陣陣西風拂麵,挾裹一縷梅香縈繞鼻尖,他腳下一頓,不聽使喚似的,循著香氣走到禦花園裏。

  他如今權傾朝野,獲得元慶帝的禦賜恩賞,可以隨意在禁庭行走,禦花園守門的侍衛也不敢阻攔他和岑慶,是以兩人暢通無阻,一路走到梅苑深處。

  新雪初霽,天公作美,忽有一陣料峭寒風撲麵而來,挾裹著一味清越梅香,縈繞在人鼻尖,久久不散。

  一地白雪皚皚中,梅樹上的美人兒格外惹眼。

  她穿了茜色灑金的錦緞披風,兜帽上滾著一圈柔軟的白狐毛,一雙桃花目笑意盈盈,偶有微風習習,吹亂了美人兒的雲堆霧髻,幾縷發絲貼在她的瓷白桃腮,如水蔥般纖長的玉手裏正握著一枝淩霜盛放的臘梅。

  巧笑倩兮,仙姿玉貌,像是梅花樹上生出的花仙。

  當日在顧府初見,也是一縷梅香做媒——

  那天他縱馬回府,遙遙一撇,正好瞧見她纖細的腰身隱沒在垂花門裏,自此情根深種,再難相忘。

  顧湛負手而立,深邃眉宇無喜無怒,隻定定望著她。

  知道她長公主的身份之後,他立刻派心腹去查探她在禁廷的過往,一查才知道,這半年她在禁廷是何等的如履薄冰。

  他捏著一紙密信,讀到江貴妃令她在雨夜裏跪了一整晚的時候,胸中怒火翻騰,心疼不已。

  既然江氏敢招惹她,就別怪他心狠手辣,趕盡殺絕。

  顧湛幽深的眸色幾經變換,終歸於沉靜。

  這麽一想,她的“不告而別”成了“情有可原”,他的怒火悉數煙消雲散,想起那晚的爭吵和魯莽衝動,反倒滋生出許多自責愧疚來。

  他穿一身精鎖輕甲,肩頭披一件貂絨織金大氅,陣陣西風拂過,掠起錦袍翻飛。

  岑慶站在他身後,見他一路往梅苑走來,心中頗為不解,此時望見那梅樹上的人影,心下頓時了然。

  陸茗庭一邊折梅花,一邊和珍果閑談,冷不丁往下一看,才發現自己離地兩丈高,登時一陣頭暈目眩。

  她一手撫著額角,再一抬眼,卻看見不遠處站著兩個男人,為首的那位一襲貂絨織金大氅,周身威勢逼人,不是顧湛又是誰?

  她正攀著梅樹折梅花,全無端莊嫻靜的模樣,活像隻猴子,這幅窘狀全都被他瞧了去。

  陸茗庭臉上一陣羞紅,立刻扶著樹幹往下走,沒想到梅樹上積雪成冰,緞鞋底下一滑,竟是直直從樹上跌了下去。

  珍果見她身子一歪,驚呼一聲,忙把懷中的梅花丟開,跑到梅樹跟前。

  顧湛臉色一變,立刻點地飛身前來,長臂一伸,把她穩穩抱在懷裏。

  珍果見此情景,傻頭傻腦地愣在原地,岑慶忙將她拉走了,遠遠地站在一旁。

  陸茗庭緊閉著雙眼,已經做好摔成狗啃泥的準備,沒想到卻落入一個堅硬的懷抱裏。

  睜眼見是他,她又羞又惱,伸手推搡他,卻被他緊緊攥住手腕,困在胸前。

  他巋然不動,眼底暈著團化不開的濃墨,眸光直直攫住她。

  “梅樹這麽高,不怕跌下來摔壞麽?陸茗庭,以前怎麽沒發現,你膽子這麽大?!”

  陸茗庭被他圈在懷裏,氣得眼圈兒通紅,開口便是推拒的話,“我膽子一直這麽大!你離我遠些!摔壞腦子才好呢,永永遠遠都忘了你……”

  她兩腮酡紅,發間的鳳釵一晃一晃,顧湛猛地低頭,在她的紅唇上咬了一下,“這輩子你都別想忘了我。”

  陸茗庭唇上吃痛,渾身一顫,冷笑著仰麵看他,“怎麽?將軍想和那晚一樣對我「用強」麽?”

  “顧湛,半年前你就騙我,現在還欺負我!”

  她笑中帶淚,卷翹的睫毛上掛上星星點點的淚珠兒,可憐的不成樣子。

  顧湛俊臉微滯,看她半晌,突然沉聲說,“是我錯了。”

  她望著他神色肅正的臉,淚都嚇得停在了粉腮上,覺得意外極了。

  他這種冷硬沉厲的性子……竟會跟她認錯。

  顧湛想伸手拂去她眼角的淚珠,卻被她狠狠拍開,委屈巴巴地斥道,“你當然錯了!你騙我哄我,私闖我的內殿,對我暴戾凶狠,還對我出言不遜!你能答應賜婚,我就不能議親麽!?我宮中的小宦官忠心耿耿,擋著你哪條道兒了?我們主仆之間清清白白什麽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