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
  徐閣老擺擺手,並不讚同,“若依趙閣老所言,雖然能解燃眉之急,卻需要年年加固堤壩,勞民傷財。”

  “依臣之見,不如修建「窄堤壩」,將河道變窄,水勢就會變大,進而快速衝刷河床,將河床中的淤積的砂石帶走,河床越來越深,河水就不容易溢出堤壩。”

  趙閣老反駁道,“徐閣老的法子,水量正常的時候可行,但是如果上遊出現洪水,在經過窄河道的時候,水勢加大,很容易發生決堤,產生更大的危險。”

  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元慶帝聽著二人的爭論,覺得一個頭兩個大,沉吟了片刻,也沒能拿出個主意來。

  黃河水患如何治理,是一件迫在眉睫的事,必須在三日之內拿出個主意來。

  禦書房裏正爭論的熱火朝天,禦前太監張德玉尖利的聲音傳進來,“長公主到——”

  話音兒剛落,一位女子嫋嫋婷婷地走進來,她穿著一身朱色公主朝服,裙擺上用金線繡著孔雀百鳥,翎羽華光,細腰間係著珊瑚絲絛、玉佩琳琅,雲鬢上簪著鸞鳳紅寶石流蘇金簪,並兩支如意青金石發釵,發冠上垂下來兩串東珠八寶瓔珞,隨著她的步子輕輕搖擺,粲然生輝。

  元慶帝見了來人,笑道,“茗庭來了,快坐在父皇身邊。”

  說罷,禦前太監張德玉忙抬了一把鎏金團鳳座椅,放在九龍禦座旁邊。

  “多謝父皇。”

  陸茗庭盈盈一笑,芙蓉麵上豔光攝人,令人不敢直視。

  趙、徐兩位閣臣見了,紛紛起身向她行禮。

  半年之前,禁廷突然多了一位長公主,宛妃當年的冤案被平反,元慶帝把對死去的宛妃的內疚悉數化為疼愛寵溺,對這位長公主大肆補償,各種賞賜如流水一般賜入了茗嘉殿中。

  這位長公主不僅長得國色天香,而且腹有詩書,頗有高瞻遠矚的心誌。

  半年前的一次皇家宴會上,元慶帝考察太子的課業,詢問治國之道。太子的回答平平無奇,令元慶帝非常失望。

  元慶帝隨手點了長公主回答,沒想到她睿智機敏,關於國事的論述另辟蹊徑,頗有見地。

  元慶帝又驚又喜,又問了幾個四書五經方麵的問題,沒想到她娓娓道來,旁征博引,見解獨到,把一旁的太子襯托的黯然失色。

  從此之後,元慶帝把她帶在身邊理政,常常帶著她和一眾文臣商議國事,恩寵之盛,遠遠超過昔日的三公主,甚至可與東宮太子比肩。

  元慶帝看向陸茗庭,含笑問道,“想必剛才二位大臣的爭論,你都聽到了,你對他們的建議有何見解啊?”

  陸茗庭抿唇一笑,“茗庭覺得,兩位閣老說的都對,但也都不對。”

  “哦?”

  元慶帝有些驚訝,“那你來說說,寬堤壩和窄堤壩,各有利弊。該如何取舍呢?”

  陸茗庭輕啟櫻唇,“皇兒以為,不必取舍。”

  “既然各有利弊,不如令工部修築兩道堤壩,第一道是窄堤,變窄河床,利用水勢帶走淤積的泥沙,第二道是寬堤,等洪水漫過窄堤後,防止潰決的風險。如此一來,便可以確保萬無一失。”

  趙閣老一愣,繼而恍然大悟,“妙哉!妙哉!”

  徐閣老也笑道,“是臣迂腐了!一心想著取舍,囿於方寸之間,倒不如長公主看的通透。”

  說罷,他捋了捋胡須,看向陸茗庭的目光頗為讚賞。

  陸茗庭迎著徐閣老春風一般慈愛的目光,唇邊笑意微微僵硬,覺得頭皮有些發麻。

  這位徐閣老家中有一位嫡子,名為徐然,生的儀表堂堂,才高八鬥,三年前以進士一甲入仕,任刑部侍郎一職。

  她正值嫁齡,徐然正值婚齡,半年前,徐閣老便隱晦地和元慶帝提過求娶的事,但當時她剛進宮不久,元慶帝寵女兒心切,便沒有應允此事。

  陸茗庭訕笑著謙讓了一番,看向元慶帝,“父皇為了黃河水患的事情日夜憂心,倘若百姓們知道父皇這般仁慈為民,定會感激涕零的!”

  元慶帝開懷大笑道,“有皇兒這番話,父皇的辛苦勞累都煙消雲散了!”

  陸茗庭盈盈一笑,桃花眼中波光澄澈,小女兒的嬌態顯露無疑。

  在禁廷的這半年,她深刻體會到,元慶帝是慈父,卻不是明君。

  他秉持中庸之道,沉迷佛道之說,大肆修建寺廟道觀,卻忘記了民生為本。

  半年前他對宋賊一忍再忍,逼的顧湛領兵起事,用武力除去宋閣老和宋縈,從此大權獨攬,無人可以撼動輔國將軍之位。

  這半年來,她常常跟在元慶帝身邊處理政務,旁聽群臣議政,唯獨避開顧湛。

  俗話說「燈下黑」,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任憑顧湛怎麽搜查,估計都想不到,當年的陸茗庭,如今就是禁廷的長公主。

  議事完畢,禦前太監張德玉甩著拂塵進來,躬身道,“皇上,江貴妃求見。”

  元慶帝心情大好,含笑道,“宣。”

  江貴妃走進殿,衝元慶帝福了福身,瞟了陸茗庭一眼,“原來長公主也在,皇上和兩位閣老議事勞累,臣妾命小廚房做了補血養氣的烏雞黃苠當歸湯,特地送來。”

  兩位閣臣和陸茗庭一起起身道了謝,江貴妃從宮婢手中接過食盒,親自為元慶帝盛了一碗烏雞黃芪當歸湯。

  趙閣老看了眼江貴妃,又看了一眼陸茗庭,若有所思地捋了捋白胡子,下意識道,“臣怎麽瞧著,長公主的容貌不像故去的宛妃,倒和江貴妃有兩分相像呢?”

  趙閣老是兩朝元老,當年宛妃受寵,元慶帝常常把她帶在身邊,趙閣老是見過宛妃的。

  元慶帝聽了這話,也仔仔細細地打量著陸茗庭和江貴妃。

  江貴妃聞言,拿著瓷勺的手腕一抖,保養得宜的麵容上閃過一絲緊張。

  半年之前,江貴妃把她迎接回宮中,隻說她是宛妃的女兒,並沒有把當年的真相宣之於口。

  陸茗庭強忍著心頭狂跳,起身接過她手中的瓷碗,笑道,“貴妃娘娘,還是茗庭來為父皇盛湯吧。”

  她拿起瓷勺,臉上笑容不變,“趙大人此言差矣,我並非和貴妃娘娘長得像,而是和父皇長得像。不信你看太子和三公主,我們都是父皇的子女,自然都像父皇多一些。”

  趙閣老笑了下,“是臣唐突了。”

  元慶帝也大笑道,“徐閣老啊,看來你老了,不如我的皇兒看的透徹啊!”

  陸茗庭雙手呈上團花五蝠紋的瓷碗,笑道,“父皇請用湯吧。”

  出了禦書房,陸茗庭腳下一軟,後背已經被冷汗濕透,她平複了下心情,一抬眼,才發現江貴妃並沒有離開,而是站在屋簷下等著她。

  江貴妃咬著牙,眸光冷冷盯她了一眼,“長公主若是不忙,便來長鳳殿一趟吧。”

  ……

  長鳳宮的佛堂裏供著一尊通體純金的觀音像,江貴妃一心向佛,每日香火繚繞不斷,還從大相國寺裏請了專門的僧人念經,足以看出禮佛之心的虔誠。

  江貴妃穿一身緋色團花宮裝,跪在八寶瓔珞五蝠蒲團上,往鎏金香爐裏插了三炷香。

  陸茗庭立於一側,望著江貴妃的側臉,一顆心冷如冰霜。

  這半年的時間,她漸漸習慣了禁廷的生活,一次無意間的偷聽,她知道了江貴妃當年犯下的罪行。

  當年皇後纏綿病榻,宛妃聖寵不衰,江貴妃為了爭寵,用死胎害死宛妃,把宛妃誕下的太子據為己有,從此把持六宮。

  陸茗庭這才知道,原來她不是被人販子擄去揚州的,而是被江貴妃親手送出宮的,即使如今回到了禁廷,也不能叫江貴妃母妃,隻能掛名在死去的宛妃名下。

  她的的母親,原來是這樣惡毒心狠的人。

  江貴妃上完香,陰毒的目光看向一旁的陸茗庭,張口便是一句嗬斥,“跪下!你整日在皇上麵前晃悠諂媚,莫非是想害了我不成?”

  “我是娘娘的女兒,怎麽會想害自己的母親?”

  陸茗庭譏諷地看她一眼,“聽說虔誠修佛的人有兩種,一種是大慈大悲,一種是心中有愧。不知貴妃娘娘是哪種?”

  江貴妃怒從心生,從蒲團上起身,抬手便揮出一巴掌。

  陸茗庭偏頭躲過,後退了一步,明豔的眉眼間全是冰冷,“貴妃娘娘,你不會以為,我還是半年前那個任你擺布的傀儡長公主吧?”

  半年前,她得知自己有親生父母的時候,心情是何等的激動?沒想到下了馬車,才發現她的家,原來就是禁廷。

  權勢和地位是吃人的魔鬼,把人性和親情完全磨滅,她的母親,稱她為「賤人」,隻因為她在揚州明月樓待過十五年。

  她的妹妹三公主,對她惡言相向,隻因為嫉恨她分走元慶帝的寵愛。

  陸茗庭知道,禁廷中唯一的主子是元慶帝,隻有得到他的寵愛,才能在禁廷裏生存下去。

  半年過去,她一步一步地達成了心願,元慶帝現在對她的倚重,完全不輸太子。

  陸茗庭語氣淡淡地,說出的話卻猶如利箭,“貴妃娘娘,我勸你好好想想,父皇如今極其看重我,倘若我哪天心情不好,把母親當年的所作所為全說出來,那就不好了。”

  江貴妃伸手指著她,簌簌發抖,“你這個沒良心的東西!皇上極其看重皇室的顏麵,如果知道你出身揚州瘦馬,豈會認你這個賤人做「長公主」?!”

  陸茗庭抬起下頜,微微一笑,“所以說,咱們是綁在一根繩上的螞蚱,要下地獄就一起下!反正有母親作陪,我什麽也不怕!”

  江貴妃氣得渾身發抖,“你喪心病狂!”

  陸茗庭揮袖轉身,徑直走出長鳳殿,迎著外頭刺目的日光,眼中的淚卻不受控製地淌了下來。

  她是她的親生母親啊。人心都是肉長的,她嘴上說不屑,心裏終究是痛的。

  珍果正在長鳳宮外等著,見陸茗庭紅著眼圈出來,忙掏出錦帕遞給她,溫聲道,“殿下,擦擦眼淚吧,若是叫人瞧出異樣,可就不好了!”

  珍果原本是個毛毛躁躁的性子,在禁廷這半年,跟在她身邊,看遍了後宮的勾心鬥角,冷箭暗槍。性子磨煉的沉穩有分寸,簡直像換了個人。

  秋日午後的陽光普照禁廷,廣闊的藍天上白雲舒展,遠處的紅牆金瓦一望無際,腳下的白玉甬道閃爍粼粼華光。

  往後的日子還長,既然當初她狠心離開了顧湛,便要努力活出自己的一片天地。

  她厭倦了做匍匐的螻蟻,要掌握自己的命運和未來。

  陸茗庭接過錦帕,掖了掖眼角淚水,平複下內心的波湧,展顏一笑,邁著蓮步向外走去。

  剛出了長鳳殿,便看見一行禁軍小跑著經過,鐵甲和利劍碰撞出嗡鳴的清脆聲響。

  陸茗庭瞧著陣仗不對,揚聲攔了一名禁軍,“何事如此慌張?”

  作者有話要說:  記得撒花、評論哦~

  下章男女主見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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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43 章

  那禁軍聞聲止步, 看清白玉台階上的宮裝麗人, 衝她行了個拱手禮,“回長公主的話, 半個時辰前宮婢們去安福殿灑掃除塵,誰料一推門, 殿中供奉的佛骨竟不翼而飛了,皇上知道後龍顏震怒, 命我等禁軍去安福殿外駐守。”

  元慶帝沉迷於鬼神方士、佛道玄學, 為了年底的祭天做準備,下令在長安至翔州三百裏的道路兩側廣設寶塔寶帳、幡花香輦,將翔州法門寺供奉的一根釋迦牟尼的佛骨迎入京中。

  此舉遭到了百官的反對, 甚至有人寫諫表上疏勸阻, 也沒能阻止元慶帝迎接佛骨的決心。

  元慶帝將佛骨供奉在安福殿中,派三十名禁軍日夜駐守,另遴選出六位童女之身的宮婢日日灑掃除塵。

  佛骨丟失,是天大的不祥之兆。

  一旦元慶帝震怒,操辦迎接佛骨之事的人就遭了秧,大到主辦此事的禮部侍郎,小到灑掃安福殿的宮婢,統統都得為丟失的佛骨陪葬。

  在長鳳殿耽誤了片刻功夫,沒想到竟然發生了這麽大的事。

  陸茗庭眉間浮現一抹憂色——天子一怒, 血流成河,她需立刻去安福殿中看看,倘若能發現佛骨丟失的蛛絲馬跡, 也好免去一場牽連甚廣的災禍。

  思及此,她問,“皇上可命大理寺徹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