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對麵的男人身形高大,周身冷寂,目光陰寒,隻坐在那一言不發便叫人沒來由的心生畏懼。

  誠然,不論她再怎麽無理取鬧,隻要不觸及將軍的底線,一切都好說。而將軍的底線就是她這個人。

  這回收拾東西逃跑著實比以往那些小打小鬧傷人心。

  良宵明白這前後,再不敢意氣用事,千鈞一發之際,她連喝了好幾口茶水,生生壓下那股四處亂竄的躁動因子。

  迎著男人看穿一切的銳利目光,良宵承認得坦蕩:“今日是我犯糊塗做錯了事,要殺要剮任憑將軍處置,我發誓絕無下次,還請將軍原諒。”

  宇文寂原本預想的爭吵並未發生,眉頭卻越皺越深,他斷不會輕易相信她這三倆句承諾,他來便是想要提點她兩句,切莫再做出此等荒唐事惹怒他。

  他要她知道,什麽可為什麽不可為。

  “良宵,既已嫁入宇文家,你生是我的妻,死是我的鬼,日後若再生和離逃跑這樣的心思,別怪我手下無情。”

  良宵心頭一震,兀自低下頭,抿了抿唇,那方帕子被手心的細汗濡濕透了,然而她想說的話還有好多,最後卻隻認真說了句知道了。

  這頓飯吃得甚是祥和。

  膳後,宇文寂並未多作停留,行至門口時,卻被一道清越中帶著嬌怯的聲音喚住,隻一下,他僵直了背脊。

  良宵惦記著那幾座別院,方才沒好提,現在仍是不太好的開口,因此她猶疑著,喚住男人後又不知該怎麽說了,隻瞧著他高大的背影,唇瓣囁嚅著,好半響才吐出一句話。

  “那別院……是父親離開前留給我的唯一物件……”

  話已至此,宇文寂怎會不明白,他本來也沒賣,之前說的全是唬人的,心底驚訝於良宵反常的順從,也止不住躁動的心思想要去一探究竟。

  於是他背對著良宵試探道:“看你表現。”

  良宵鬆了口氣,終是放心下來,下意識點點頭,反應過來到他看不見,忙說聲好。

  宇文寂嘴角微勾出抹不知是喜是怒的笑,該是喜的,能得到她這樣的乖順,又是怒的,明知不可信卻還是不可遏製的信了。

  回到書房後,他徑直往床榻走去,吹滅燭火,疲憊躺下。

  鼻尖溢著股若有若無的花香,時而撲鼻時而清淺,等他細細去嗅時,又聞不到了,他煩躁的翻了個身,誰料那味道又濃鬱起來。

  這床榻,良宵午時才睡過。

  他不由得想起那個懷抱,女人竟跟春日妍妍綻放的嬌花兒一樣,腰肢又細又軟,還帶香,撲進他懷裏時小小的一個,身子棉軟得不像樣。

  她百般鬧騰時,真想把人捏碎了吞入腹中,叫她再也不能說出那些絕情如刀子的話,叫她再也不能做出那些令人寒心的汙糟事,叫她一輩子都待在他心裏,由生至死,帶到地域又帶回轉世娘胎。

  可一想到她那嬌弱纖細的身子,他又不忍了。

  真是個磨人的小東西。

  上午才鬧那麽一出,中午過後就偏要來說這些撩撥人心、惹他誤會的話,讓人滿腹疑惑卻又不得排解。

  真真是個又磨人又沒良心的小東西。

  寂靜無人的夜,大將軍做了個美滿的夢。

  夢裏,總冷著臉對他沒有半句好話的小嬌妻接二連三的撲到他懷裏,嬌聲軟語的說話,甚至說要與他長長久久的。

  夢醒時分已是次日清晨。

  大將軍如往常那般簡單梳洗,換上官袍,準備上朝。

  這時門外一陣敲門聲,他以為是老黑,便喚人進來。

  哪知進來幾個丫鬟。

  宇文寂深深蹙眉,他常年行軍打仗,在軍中糙慣了,衣食住行從不需要旁人伺候,更見不得丫鬟在身邊晃悠,瞧著心煩。

  他正要將人趕走,誰料她們手腳利索的把東西放下後便齊齊退到一邊,為首的鄧婆子一一介紹道:“將軍,這些都是夫人叫奴婢們送來的,這是供將軍洗臉用的玉泉水,取自山間清泉,夫人特在裏邊加了幾味香料,可祛汗臭;這是供將軍漱口用的涼茶,夫人昨夜親自熬的,可降火祛口臭……”

  宇文寂極快的掃一眼那些東西,臉色登時變得陰沉沉的,額上青筋暴起,他低吼一句:“滾出去。”

  鄧婆子頓時噤聲,領著眾人低頭疾步退出書房。

  屋子裏,大將軍氣夠嗆。

  就知道這個女人不會消停,不曾想,竟使這麽個法子。

  昨日才那樣攪亂人心,今日就又冷不丁的回到那副可恨又可氣的模樣,在他要信了這樣的美好時再一舉打破。

  誠然,這種不哭不鬧的法子更氣人,當真是氣到心坎裏去了

  從前她便冷嘲熱諷的說他一屆武夫,粗陋鄙俗,不配做她夫君。

  這話良宵隻說過一回,興許她自己都不記得了,卻像是紮了根般藏在宇文寂心底,所謂惡語傷人六月寒便是這個理,每回他想要靠近她一些的時候,這話就竄出來警醒他。今日這番,他一下子便又想到了。

  大將軍二十有五,從未近過女人身,頭一回娶妻,頭一回這麽惦記一個女人,他心底是歡喜的,卻遇上這麽糟心的事,被傷透了心,敏感得很。

  饒是如此,他看著那幾盆子水和茶壺卻是氣笑了,枉她這麽用心的說違心話。

  末了,盛怒的將軍大人還是將毛巾丟進那飄著清香的水盆子裏,擰幹擦拭麵部,清香中暗含女人身上的花香,叫他怒氣消減了大半。

  這女人就會換著花樣來磨他。

  偏他半分抗拒不了。

  然而一片赤誠之心的良宵還全然不知大將軍如此複雜的心緒。

  昨夜受挫,她深知要讓將軍放下芥蒂絕非一兩句承諾保證就能行的,於是決定從飲食起居著手,讓將軍在細微處感受到她的悔過的真心。

  那幾個丫鬟回去後,見夫人還沒起床,鬆了口氣,幾個人聚成一堆,七嘴八舌的合計待會要怎麽交代。

  到底是被罰怕了,不敢得罪遙竺院那位氣性大的,更不敢惹這府裏的頂級權威,隻能仔細著,在二者之間周旋。

  於是便有了這幕——

  良宵醒後立即叫她們來問東西送去沒有,鄧婆子連連答是,又問將軍作何態,鄧婆子臉不紅心不跳的答沒表態。

  良宵不疑有他,將軍一向以冷臉示人,既然收下了,當著下人的麵不表態再正常不過。

  姑且先慢慢靠近,假以時日,她們定能做一對尋常夫妻,雖不祈求恩愛有加,但要相敬如賓還是不難的。

  小滿進來伺候她梳洗更衣,小圓差人傳來早膳,主仆三個其樂融融的,偶爾說笑幾句。

  良宵知曉內裏早變了,她隻裝作不知,等著尋個時機揭露小圓,再將人打發出去。

  早膳過後,冬天領了一個身著道袍的長胡須老頭進來,小圓小滿瞧見了都麵麵相覷,絲毫不知主子要做什麽。

  良宵上下打量著那老頭,瞧著是個可信的,遂拿出早準備好的紙條遞給他。

  冬天就站在那算命先生身後,微微踮起腳尖便瞧清了紙條上的內容,暗自掩下驚詫,摸了摸懷間揣著的一袋銀子。

  那算命先生先猶疑了一下,摸了摸胡須才道:“請將軍夫人放心,老夫辦事一向妥當。”

  良宵笑了笑,叫冬天將人帶下去。

  待人一走,小圓便止不住好奇,“夫人,您叫個算命來做什麽?”

  “叫他來算算黃道吉日,”說著,良宵拋給她一個狡黠的眼神。

  小圓頓時恍然大悟,夫人逃跑不成反被將軍逮回來,心裏定是不情不願的,遲早要尋個機會再鬧一場,難怪,難怪這兩日如此風平浪靜,原是憋著大招!

  小滿隻聽這前半句話,什麽也沒琢磨明白,又看見小圓什麽都知道的樣子,心裏酸溜溜的。

  良宵看她們兩個表情不一,一陣好笑,終是沒說什麽,隻叫小滿隨她去逛園子。

  往常折騰鬧慣了,忽然安分下來,她坐不住。

  這諾大的將軍府井井有條的,百餘名下人各司其職,又有得力的管家媽媽安排各種差事,良宵這個將軍夫人當成了甩手掌櫃,也沒什麽要她操心。

  好在將軍府大,兩百畝的占地麵積,亭台樓閣應有盡有,景色宜人。

  主仆倆順著遙竺院往前走,小滿一直嘟著嘴,滿心惦記著自個兒不知曉的事,想破腦袋也沒想出個所以然。

  良宵邊走邊打趣她:“你這嘴巴都要翹上天了。”

  “夫人!”小滿羞得想找個地縫鑽進去。

  “不是多緊要的事,你若是實在想知道,這幾日先幫我注意著小圓。”

  小滿一下沒轉過彎,竟是想得出了神,良宵沒好氣的敲了敲她的腦袋,“嗯?”

  “奴婢一定幫您看著她!”

  “這才像樣,記得別叫她知曉。”

  小滿憨厚的笑笑,她跟小圓同吃同住,有什麽知曉不知曉的,不過夫人吩咐了,她自是服從。

  兩人行至一亭子時歇了會腳。

  石子路的轉彎處,一個水粉色羅裙的陌生女子迎麵走來,笑著問候:“唉喲,難得瞧見夫人過來。”

  良宵狐疑的打量這女子,麵生得很,瞧這衣著不像是尋常婢女,小滿湊到她耳邊道:“這是麗娘,您前些日子吩咐送來的營女支。”

  良宵登時皺起眉頭,她倒是忘了這茬,自己挖的坑,到了還是害了自己。

  這就是她聽信歹人,千辛萬苦找來惑亂將軍的女人。

  因此開口時語氣不怎麽好:“你來幹什麽?”

  麗娘笑了笑,“妾身出來走動走動,恰好碰上夫人罷了。”

  小滿瞧見主子一副不知情的模樣,又驚又疑,趕緊附耳道:“是您把麗娘安排在書房前的偏院裏住的,咱們正好逛到這兒。”

  良宵這才恍然記起,懊惱的拍拍腦袋,瞧她這記性,這等緊要的事都迷糊了。

  然而對著麗娘可沒好臉子:“你去管家王媽媽那領些銀錢,今日便出府吧。”

  “瞧夫人這話說的!”麗娘輕搖著團扇,扭動腰肢,語氣慢悠悠的,恨不得打上幾個轉再說出來,“麗娘又不是阿貓阿狗,任由夫人呼之即來揮之即去。”

  “既知道我是夫人,你是沒名沒分的下人,還敢說出這話?”良宵憤然撂下話,她自小就沒平白受過欺負,“小滿,去叫王媽媽來!”

  小滿猶豫了下,誰料被麗娘捏住弱處嘲諷:“小丫頭,你家夫人毛都沒長齊,怕是離不開你。”

  “麗娘!”良宵好看的杏眸好似要將麵前賣弄風騷的女子盯出兩個窟窿。

  偏麗娘還有意挑事:“夫人,麗娘是下人,說話俗了些,若是入不得您的耳朵,還請您見諒。”

  “見諒?”良宵好笑的反問,小臉板起來,嬌柔中帶著股狠勁,“我連將軍的臉色都不瞧,現在還妄想我來看你臉色?”

  “到底是沒長熟的……”麗娘臉色雖不好,不過風月場子混多了,早磨出一張厚臉皮,她看向良宵那張美得出塵的臉蛋,心有不甘,揶揄道:“你不給將軍麵子,自有大把女子給。”

  邊說著,麗娘上前幾步用團扇點點良宵的衣領,說:“要看你這裏有幾兩肉……”

  良宵麵露嫌棄之色,下意識推開她,哪料麗娘身子栽歪了下,竟倒下了。良宵笑容絢麗,這人好像是跟豆腐做,她不過輕輕一推,竟就真倒下了?

  麗娘可是一點沒防備,摔得屁股碎成了兩瓣,她指著眼前笑得好不歡快的少女,氣道:“你一個姑娘家家,手勁兒這般大,就不怕被男人嫌棄麽?”

  良宵還沒開口,就聽身後一道低沉的男聲傳來:

  “哪裏來的下人?不去做事在這裏作甚?”

  她回頭看去,瞧見一襲藏青色長袍的冷麵大將軍,笑容有些僵,這住處安排得極巧妙,比她的遙竺院還要妙,一點兒動靜書房都能聽到,當真是掘墓自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