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大將軍是頂天立地的錚錚鐵漢,縱橫沙場,戰無不勝,那張英俊的臉一沉便是暗含洶湧波濤,狹長的眸子折射出幽幽冷光,輕輕掃一眼就叫人不寒而栗。

  可就是這個男人待她百般嗬護、容忍克製到了極點,生病還要瞞著她。

  隻是那時的她若知道他病了,恐怕會笑得更歡快吧,指不定還要上門奚落幾句,最好是盼著他死了,自己也好早日離開這個鬼地方。

  她沒心沒肺的模樣著實是又可惡又可恨。

  靜坐這許久,案桌上那壺茶水早被良宵全灌進了肚子。

  沁涼的茶水泛著淡淡的清香,自喉嚨滑下心間,撫平了她的激憤情緒,至少她現在冷靜了下來。

  這時小滿端茶進來,欲言又止:“夫人,您今日……”

  良宵卻問:“老黑老沙可打你了?”

  小滿老實答:“奴婢在中間,沒挨板子,不過苦了小圓,她站在黑大人身邊,堅實挨了一板子。”

  “打得好!”良宵冷笑一聲,嚇得小滿踉蹌了身子。

  她們自小跟在良宵身邊,十幾年的主仆情意,可謂夫人身邊最親近的人。

  所以小滿才被嚇到,夫人今日舉止怪異,主動抱了大將軍不說,竟連身邊人都開始瞧不慣了,她憂心自己這條小命,又止不住憂心夫人。

  良宵自知嚇到了她,緩和了神色拍拍她的手,道:“你們自小跟著我,也知我是個什麽脾性,日後我再慢慢同你解釋,切莫多想。”

  “是,奴婢自是不會猜忌夫人的。”小滿應下,夫人短短一年來性情大變,喜怒無常,可對待她們是極好的,續滿茶水後,小滿便輕聲出了屋子。

  良宵知道小滿是老實本分的,心思淺,又心軟,有些話輕易對她說了,隻怕她不信。

  譬如小圓是她母親花重金安插過來的利刃,最會蠱惑人心,最後直直要了她半條命。

  今日這出便是小圓想出的招數。

  先叫她暗地給給宇文寂安排幾個厲害的通房丫鬟,而後神不知鬼不覺的躲開,等過幾天再回來,便有正經由頭指責宇文寂為夫不忠不貞。

  誰料宇文寂瞧都不瞧一眼,直接帶人去別院將她敲暈了扛回來。

  手段直接粗暴,確實是大將軍才能幹出來的事。

  今生她決不會再重蹈覆轍,害了自己害了將軍。

  這麽想著,良宵去桌案前找來紙筆,將前世種種一一記下,細至何年何月,何人何事,但凡她知曉的,通通記下,末了,竟是寫滿了十幾頁紙。

  半日隨著過往雲煙一晃而過,良宵起身活動筋骨時已是酉時。

  日落黃昏,雲染餘暉,恢宏氣派的將軍府籠罩在暖融融的金光下,愈發顯得尊貴大氣。

  遙竺院穿堂垂花門外,幾個丫鬟鬼鬼祟祟的搬著一箱子物件往偏院走去,她不由得叫住她們。

  疾步過來回話的是平日裏替她打理珠寶首飾的冬天,“夫人,您,您有何吩咐?”

  良宵指著外邊那箱子問:“那是何物?”

  冬天把頭埋得低低的,久久不語。

  那是大將軍吩咐黑大人送來的珠寶,一整箱子的珠寶啊,價值連城,精美絕倫,是個女的瞧了都會心動。

  可她們夫人瞧見了非但不會心動,甚至要大發脾氣,將東西丟出去再臭罵她們一頓。

  遙竺院的東西向來是拿夫人的嫁妝置辦的,沾不得一點將軍府的東西。

  但是大將軍差人送來的東西,她們怎敢不收,隻得陽奉陰違,將東西好好放在偏院的空屋子裏,兩頭不得罪,才能免受皮肉之苦。

  見冬天久久不答,良宵慢步走過去,邊問:“怎麽不說話?”

  “這……”冬天硬著頭皮攔住她,“就是些廢置的物件,怕您舍不得便收拾起來放好,沒別的東西!”

  良宵挑挑眉,心底有了思量,“是將軍托人送來的?”

  冬天見已經瞞不住,隻得惴惴不安的點頭。

  實則不用冬天說,良宵也大約猜到那箱子是怎麽來的,宇文寂罰她禁足後心有不忍,想要求和才送來討她歡心,隻不過前世是一天後才送來的。

  今生或是她表現太過乖順,這東西夜裏就送來了。

  猶記得前世送來那日,她氣得將東西一並砸了扔到書房外的庭院,甚至撕碎了好幾本軍務冊子,此舉更是惹怒宇文寂,一怒之下竟將她關在書房。

  當夜兩人言語間多有爭吵,都在氣頭上,誰也不肯讓步。偏她衝動,想也沒想就單方麵的同將軍動起手來,相互推搡間,她怕癢這個弱處被將軍大人死死拿捏住。

  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野貓被撓得不像樣,最後沒力氣的軟了身子,卻歪打誤撞的勾起大將軍的穀欠念。

  嬌弱如她自是被吃得連骨頭渣都不剩。

  此後,這場和離之戰不再是良宵占主動地位,那夜就是一切可恥的開始。

  思及此,良宵渾身一顫,下意識捂住隱隱發疼的胸口,又摸摸陣陣發麻的鼻子,趕緊甩開這些思緒。

  今生她已決心改過,斷然不敢再任性嬌慣的晾著大將軍,他給了這個台階,她便順著下,決不能重蹈前世覆轍,賠了自己又落不著好。

  於是良宵吩咐道:“將東西搬去好好放著,再……再去找個有名望的算命先生來。”

  “夫人您要找算命先生?”冬天下意識問。

  良宵莞爾一笑,“對,就是算命先生,最好要會解夢的,聽明白了?”

  冬天忙不迭點頭,揮手叫人將東西抬進正院。

  眼看著幾人把箱子抬走,良宵躊躇片刻,又仰頭瞧瞧天色,冬天以為她是餓了,忙道:“再有半個時辰就要傳晚膳了,夫人要是餓了,我去叫他們早些傳?”

  “不急,先隨我去趟書房吧。”

  冬天身子一抖,夫人今日不僅將東西收下,還這般和顏悅色的說要去大將軍的書房,她原是將軍府的下人,遠不如小圓小滿知曉夫人的心思,這廂隻得忐忐忑忑的跟著。

  卻見夫人先是繞道去了廚房吩咐膳食,而後才往書房方向去。

  剛走一半,主仆倆就在石子夾道上迎麵碰上大將軍。

  這小道徑直相通遙竺院與書房,在此遇上,兩人要去的目的地不言而喻。

  察覺到良宵臉上極快閃過的異色,宇文寂背在身後的大掌驟然攥成拳頭,眸光忽暗。

  這會子怕是等不及要來作賤奚落他,虧他精挑細選送了一箱子珠寶去,早該知道這女人向來對此不屑一顧,偏他放心不下,生怕今日罰禁足罰狠了,眼巴巴的送上門給她罵。

  於是他先一步開口,語氣頗為冷沉:“我正要找你,有什麽話去遙竺院說。”

  良宵一想也是,方才將軍送了東西過來,定是要來尋她的,便點頭應下,聽話的往回走。

  大將軍人高腿長,邁一步相當於良宵兩步不止,三兩下便走到了她前頭。良宵有意加快步子攆上去,卻無奈於常年緩步慢調養成的習慣,走得急了便有些喘。

  可大將軍好似存了心的要甩開她。

  良宵眼看追不上去了,索性停下來,委屈的叫住漸行漸遠的男人:“將軍!”

  宇文寂步子狠狠一頓。

  往常她最不喜歡與他同行,但凡碰上需要一起出席的皇宮宴會,定是要獨乘一輛馬車,他單獨乘一輛。

  現今他最懂得怎麽照顧她的心思,便是自己退一步,成全她的心意。

  然而現在女人含嬌帶怯的叫住他,話裏透出的委屈叫人憐愛,單單兩個字便擾亂他所有思緒。

  將軍大人終於猶疑的轉過身,這才發覺兩人間已拉開好大一段距離,他擰緊眉頭大步往回走,卻見那女人邁著小碎步跑過來。

  隨著她的動作,發髻上通體瑩白雕琢細致的珠花簪前後晃動著,蕩漾出令人心醉的幅度。

  大將軍驀的想起初見那年,她年紀尚小,有一頭如綢緞般的墨黑長發,跑過他身邊時也是這樣晃動,暗香浮動,嬌顏勾人,誰料最後直直晃到心裏去了。

  可惜那時他於馬上奔馳,邊關告急,百萬將士跟隨他出征,隻匆匆一眼亦是驚鴻一瞥,便疾往險境裏去,再得勝歸來時,他仍舊立於馬上,威風凜凜,英姿勃發,頷首接受江都城百姓的敬畏仰望。

  烏泱泱的人群中,一眼就瞧見那頭烏黑發亮的長發,好似長了些,身子也高挑了些。

  一晃已過六載,是該長大了。

  聽說擁有那長發的姑娘是良國公府的三姑娘。

  真正的意外之喜是皇上說,良國公府的三姑娘早心屬於你,特地托她姨母玉妃來跟朕求個恩典,成全了小女兒家的心意,你看如何啊?

  他原本想稍作安頓去求親的,此番自然是歡喜應下。

  哪料八抬大轎娶回來的不是心屬於他的小嬌妻,而是長滿了刺可勁紮他的小刺蝟。

  而後那撥亂心弦的墨發與近在眼前卻遠若天邊的少女,就成了最遙遙無期的念想。

  宇文寂出神這一會子功夫,良宵已經小跑過來,“走吧?”

  正是仲夏,日頭雖已落山,地上積留的熱度不減,她額上,鼻尖,都泛著細小汗液,嫣紅唇瓣微張著,小口吐氣,想來是跑的急了。

  宇文寂斂下那些心思,從懷裏掏出一方帕子遞給良宵,再往前走時果然慢了下來。

  兩人隔著一兩步的距離回到遙竺院。

  焦急等候的小滿見夫人與將軍相安無事,連忙叫人傳晚膳。

  佳肴一一呈上,良宵局促坐下,握著那方帕子不知該說些什麽才好,待下人陸續退下,屋子裏隻剩她們二人,氣氛更為冷凝。

  宇文寂瞧著滿桌色香味俱全的菜肴,陷入了沉思,麵色清冷,劍眉星目,深邃眼底藏著化不開的猶疑。

  良宵瞧著,心裏直打鼓。

  “將軍?”她小聲開口,“你用膳了麽?”

  “未曾。”

  “那,那正好,快坐下吧。”

  宇文寂遲疑的應了一聲“嗯。”坐在良宵對麵,垂眸便清晰瞧見桌上的菜肴,燒雞,烤全鵝,紅燒豬肘子,黃燜鯉魚……大魚大肉,隻有一點兒綠,還是擺盤裝飾用的。

  看著倒像是他平日喜歡吃的,可他沒忘記,這女人吃素。

  “叫廚房重新做幾樣清淡的小菜來。”

  “不用麻煩了。”良宵急忙道,這菜本來就是她特地吩咐廚房按他喜好做的。

  此話後,兩人相對無言,耳邊隻有碗筷碰撞發出的清脆聲響。

  宇文寂細心挑著魚刺,盛滿一小碟便給她遞過去,見她神色平平的接下,心中免不了詫異,緊捏住筷子的右手因太過用力而指尖發白。

  待女人一點點將那碟子裏的魚肉吃了下去,他才倏的鬆開手,緊崩的神色有瞬間緩和。

  可想起待會要說的話,才將緩和的臉色又霎時繃緊,頓了頓,他開口:“城郊那些別院已經叫人賣出去了。”

  “賣了?你給我賣了?”良宵撂下筷子猛地站起身,話裏的驚訝意外夾雜著些許氣憤,好似她往常發脾氣那般,自然而然的呈現出來。

  見狀,宇文寂半閉了眼眸,掩飾下內裏的痛心與不忍,他比誰都知曉又要有一場激烈的爭吵,他不願打破這樣的祥和,哪怕隻是片刻。

  可該切斷的心思決不能心軟。

  那別院不賣了去,難不成要留著任她下回再逃跑麽?

  意識到自己的情緒太過激憤,像極了往時爭吵那樣,良宵深吸一口氣,重新坐下,盡量放緩了聲音問:“那是父親給我的嫁妝,你……你要發賣還是做什麽,至少該問問我啊!”

  宇文寂頹然一笑,咬牙切齒的反問她:“你今日離開可問過我?”

  他真正在意的不過是她這個人,這顆心,哪怕不在他身上,也斷不能離開半步。

  良宵被這話一噎,頓時什麽也說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