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因著先事,薛蟠倒是正經老實了一陣子,便是再有休沐,竟也不出府瞎胡鬧了,而是乖乖地陪著黑子練武寫字。薛父見此,大懷安慰。

  隻是薛蟠這性子,又哪裏是能閑得住的。不過月餘,便又恢複了常態,隻是這時,卻是再不敢去那秦樓楚館的。他學了個乖,自己采買了一班小戲,養在外院,每有了好的曲目,還叫他們去給薛母解悶,薛父便也不曾反對。

  黑子每日的生活極有規律,即便是每十日一次的休沐,除了偶爾陪薛蟠出去轉轉,倒也不曾鬆懈過。隻是最近,黑子在思考,下一個休沐日,且帶蟠兒去哪裏耍一耍。實在是,他死活瞧不上薛蟠的那一班小戲子,總覺得有幾個眉眼間帶著些邪氣,一副狐狸樣子,實在不大放心蟠兒與他們混在一處。

  原薛蟠隻每十日出去混一混,卻也是偶爾去那地界一次,如今養了這班小戲之後,便是平日間無事了,薛蟠偶也要過去的,還美其名曰“藝術指導”。自然,他跟著一起排出來的如“英戰盧布”“大鬧天宮”“打白骨精”,便是黑子死活不喜這些小戲子,戲曲卻是喜歡的,

  不過他搞不懂的是,薛蟠也經常會排些所謂的“內宅記事”。什麽調戲主母身邊丫頭的公子,因不負責任,導致丫頭慘死的;喜吃丫頭唇畔胭脂,卻不喜書,甚至對科舉取士大為排斥的大家公子,最後貧困潦倒的;表兄妹姐弟做親,麵慈心惡的婆婆磋磨兒媳的,表哥表弟另慕他人的。還有就是把一些經典的才子佳人曲目,私自加了個男子飛黃騰達後,拋棄妻子,另攀高枝的結尾的。這一類的戲曲,當真是數不勝數。便是薛姨媽這般的內宅夫人,也是大為咋舌,暗暗感歎。

  黑子雖不喜這些,卻因著怕蟠兒被那些小戲迷了心去,而每每都要一臉寒氣的陪在他身邊。隻是到底又怕拘著薛蟠,讓他失了,不好阻了他的興致。

  薛母乃一介內宅婦人,說來也是無甚心之人,否則她明明是次女,卻嫁給了年歲稍長的薛父,反倒是年長的王夫人卻是入了侯府,也就是這些年夫妻恩愛,她才未曾思考過這其的不合常理之處。

  又有薛家豪富,但內宅卻一向幹淨得很,薛母自來了薛家便是當家主母,行事素來直來直往是時候多,接觸過的內宅陰私實在有限。因而無論是對家下人還是外人,都存著一份和善,這倒是讓薛蟠生了絲點一點薛母的念頭。起碼的,不能再叫她被她那好姐姐給騙了去。

  薛母素來心寬,丈夫恩愛,兒子省心,女兒體貼。唯一叫她操心的幼女的身體,也叫個賴頭和尚一副藥劑給解決了。瞧著如今女兒圓圓潤潤的小臉蛋兒,想著那和尚的藥方雖古怪,且殊為難得,竟也被薛父在這一二年間搜齊了,想是這藥方與女兒有緣,便也就放下了這一段心事。

  薛蟠來給薛母請安時,便瞧見了難得出來一次的寶釵。如今寶釵已有六歲了,瞧著眉眼,便可見日後的伶俐。許是打小便病歪歪的,沒少喝湯灌藥的緣故,寶釵比同齡人要懂事得多。也是見多了薛母的眼淚,又是女兒家,與生俱來的便有著對母親的親近與體貼。

  薛蟠瞧著寶釵小大人兒般給薛母請了安,又與自己問好,才在薛母的招呼下邁著小步子貼著薛母坐了,方笑著道:“寶釵,這是哥哥在外邊得的新鮮物,說是叫什麽‘西洋鏡’還是‘西洋景’的,我瞧著有幾分意思,你且拿著玩吧。”

  其實這東西寶釵已經有一個了,自是薛父這寵女兒的給的。不過寶釵卻並未提起,而是高興的接了過來,樂嗬嗬地同哥哥薛蟠道謝,又興致勃勃地教薛母這東西的玩法。瞧著妹妹高興,薛蟠自也跟著高興。

  在薛母這裏說了會兒話,因著還要去施先生那裏上課,薛母叮囑了幾句,便打發他走了。出了薛母這處院子,遠遠地便瞧見黑子在等著自己,於是更加高興了。

  薛蟠自五歲上便被薛父移出了薛母的院子,獨自劈了院子居住。以薛父的說法,男孩子若是長於婦人之,且說不得要軟弱幾分的,家裏下人仆從都有,便是自己住,亦不會委屈到他。

  薛蟠院隻配了兩個大丫頭,照顧薛蟠日常起居,如今也都嫁了府裏下人的,平日並不宿在薛蟠的院子裏。且薛蟠雖慣愛享受,卻並不習慣事事由人伺候,貼身之事,大都是他自己做的。如今有了黑子,兩人同進同出同宿同眠的,黑子素來就親近薛蟠,照顧薛蟠之事,自是更不會假他人之。

  自黑子來了薛家,已有五個寒暑,如今的薛蟠與黑子,已經可以稱得上是偏偏少年郎了。黑子的麵容本就清雋,如今褪去了小時候的稚嫩,已有剛毅之態。而薛蟠卻仍是那副圓潤的模樣,眉眼間自帶兩股風流意態。

  這一年剛入了入冬,常年在外經商的薛家大堂伯身染沉珂,帶著一雙尚未成年的兒女回來了。

  薛蟠對這大堂伯的印象並不深刻,畢竟這位常年在外行商,偶爾才回來一次,也不過是與薛父說話時,他來請安罷了。倒是大堂伯的兒子薛蝌,自幼也是熟的,小孩子的友誼麽,往往就是一塊兒糕兩塊兒糖的事兒。

  薛蝌之父與薛父乃是堂兄弟,隻是薛蝌祖上早逝,薛蟠他祖父便收養了他大堂伯,待大堂伯成年之後,便一直跑外邊兒的商道,而薛父則鎮守在本家這邊。薛家大伯與薛父兩兄弟內外聯,關係一直不錯,因而這次預感到自己將不久於人世,留下一對兒稚嫩的兒女相依為命,薛家大伯便打算將他們托付給薛父。

  知曉堂哥將不久於世,薛父亦是悲痛,尋了不少大夫前來診治,到底還是沒能留住性命。薛父不禁憂心,薛家男人早逝得多,也不知什麽時候就到了自己身上。

  不過這時擔心這個卻是沒用的,還是得好好考慮如何安置薛蝌兄妹。

  以薛家的財力,別說薛蝌寶琴這一對兒兄妹,便是再有個百對兒千對兒的,也是養得起的。何況還有薛蝌之父留下的錢財,便是隻守著這些過日子,也夠延續幾代了。隻是薛父想的,卻是另一番事。

  薛蝌年歲照比薛蟠還要小些,讀書上卻是極有天分的。若是做個普通商戶,薛蝌並沒有他父親的頭腦,將來也不過就是個富家翁罷了。若是想要再進一步,卻是難了。如今且先將打算與薛蝌說了,試與不試,且看他吧。

  在過了吊唁、小殮、停靈、大殮、哭奠、出殯、下葬等一係列儀式,又過了斷及百日後,薛父方叫了薛蝌與薛蟠兩兄弟來。

  薛家大伯子嗣單薄,且薛蝌年歲又小,與他家最近的,也就是薛父這一脈了。因而薛父便主持了祭奠以外,又將薛蟠派了過去幫忙打理照料。

  瞅了眼自家子侄一身縞素夾襖,臉上失了五分血色的模樣,薛父也是心疼,卻也不得不在這時候把問題提出來,讓薛蝌好生考慮。喚了薛蟠一起來,不過是想著讓他早些跟著學學事,若是自己有一日……他也不至慌亂。

  “蝌兒,你父生前便與我提過這事兒,隻是我以為決定尚早,隻是沒想來……現在,便隻看你的意思了。”薛父接著便與薛蝌說了改籍的利弊,供他參詳。

  薛蝌卻似早有了答案,父親的離世使這個孩子一夕之間成熟了不少。薛蝌對著薛父深深一揖,先說了一句,“叔父關愛,蝌兒感激不盡。”才接著說,“先時父親……”薛蝌哽咽一聲,接言,“先時父親也曾與小侄提過這事,雖改籍後便是通過了科舉,恐以後也是有限。小侄想著,小侄兒自來蠢笨,無才於商事,難得倒是於詩上粗通那麽一分靈竅。到底是舉家的大事,侄兒想聽叔父的。”

  薛父點了點頭,薛蝌能說出這番話,已是出乎他的意料了。

  “科舉並非朝夕之事,如今雖不限商家科考,日後能為的卻是有限。與其將來讓人在此事上做章,不如直接改籍。咱家倒是也能捐官,隻是我想著,商戶也可捐官,倒是沒必要大費周章的參加科舉了。但凡朝的幹吏,都是走了科舉之路的,科舉乃是正途。”

  薛蝌認真聽了,應聲受教。薛父又叫他收拾了東西,與薛寶琴一同搬來薛宅。

  抬阻了他推拒的話,“你父雖早分房單過,咱家卻不是外處,沒有那麽些避諱,你們隻管安心住著。我已在蟠兒院子邊兒上給你單辟了處清靜院落,寶琴便叫她與你嬸母和妹妹一處住著,也是做個伴。如今你父去了,我曉得你是個孝順的,心內必定想著為他居家守喪。不過你兄妹畢竟年幼,寶琴也需有人教導,你們獨自住在家裏,我實在放心不下。且你既要科考,我這府裏有一位施先生,學問是極好的,你便和你兄弟一起跟著他學習學問,也不算出了格。”

  見薛父都安排好了,薛蝌便不敢再推辭,輕聲應了。

  待薛蝌寶琴兄妹俱都安置好了,已是第二年的春了。整個年薛家都是在一片舉哀之度過的,別說絲竹管弦之聲,便是魚肉葷食都省了。薛父與薛家大堂伯畢竟是未出了五服的親戚,雖然到底遠了一層,到薛蟠這裏又遠了一層,不必守太長時間的孝期。不過薛父與薛家大堂伯兄弟二人素日交好,也是正經陪著薛蝌守了整一年的,直到了第年的年節前夕,才算是除了喪服。

  薛蟠實在是佩服古人守孝時對先人的恭敬的,他自己雖做不到如此,卻也並不會以自己狹隘的觀念認為古人迂腐。在薛蟠看來,薛蝌為人子,比自己還小了近兩歲,這一年來縞服茹素,除了念書習武外,每日早晚還要各抄寫一個時辰的孝經供奉先祖,竟是一絲一毫未喊過苦念過累的,實在值得佩服。

  薛父為人弟,又做為薛家家主,並沒有必要為堂兄守喪一年。他卻也能做到身著素服,少進葷腥,便是與薛母也遠了些。

  且他們所行所為,並非是做給旁人看的,更不是為了博取什麽美名。他們是打心底裏想這麽做,以示對先人的敬重。如薛蟠這般重口腹重享樂的人,他偶爾需要用些葷食,亦或是與人說笑,便是薛父或者薛蝌見了,也隻會跟著靜靜一笑,並不會出言製止或反對。

  他們遵的是本心,並不會強硬的要求旁人跟他們一般做法,隻要不出了大折子便是了。

  但凡薛蟠自己做不到,而旁人能夠做到的事情,他都會覺得敬佩,這也是薛蟠的一顆真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