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噴火龍
  (你們可以罵他,反正他會改的)

  公車絕塵而起,尾氣和帶起的風沙糊了連羽一臉。

  “臥槽……噗……呸呸呸……”

  連羽兜著下唇往上吹氣,伸手在麵前用力揚了幾下,將浮土揮散,總算看清了這個連嶽口中的風水寶地。

  映入眼簾的是一片生機盎然的綠色,農田裏長著一排排地不知是什麽的綠苗,一直蔓延到視野之外,與湛藍的天空相接。灰塵散去,洗練而清新的空氣湧入胸腔,田間的水溝裏活水嘩啦啦地奔流,激起水花,在陽光的照射下架設起一道道彩虹。

  而他們所在的地方是這一片綠色之間唯一的一條柏油路,窄得誰敢在這裏玩漂移當場能把骨灰都揚了,像草叢中的遊蛇一樣一直延伸到前方的冒著炊煙的村落。

  這個“們”,正扶著一個小小的行李箱極目遠眺,察覺到連羽的視線,仰頭道:“哥,我們走嗎?”

  連羽一手拍在腦門兒,坐上公車來到這裏的那一刻他就後悔了,他沒有能欣賞枯藤老樹小橋流水的感性細胞,光是田地裏聒噪的蟲鳴就能讓他煩躁得恨不得掀了地皮,更何況他身邊還跟了個累贅。

  ——上車前一刻,連嶽把這個和他同父異母的弟弟推到他身邊,美其名曰讓這個才到他腰間的豆丁照顧他。

  誰照顧誰啊?

  用腳趾頭想也知道又是那個後媽搞的幺蛾子,第一次家庭聚餐他當場砸了幾個花瓶時陸婉就懷疑他有狂躁症,不知道從哪裏找來個心靈放鬆大師演戲接近他,不得不說那大師的演技差得給他頒個金掃帚獎都算辱掃帚,不出幾句就被他詐出是陸婉指使,沒想到她不長記性,這回又不知從哪裏弄來個老中醫。

  把他弄到這裏來應該也是她出的主意,往好了說是讓他在這兒修身養性,實際上不就是把他流放了嗎?

  為了把他從家裏弄走,這女人還挺下本兒,連自己寶貝兒子也舍得搭上,就不怕他半路撕票嗎?

  “哥,我們走嗎?”連心全然不知連羽已經在心裏預備了幾套挾他以令陸婉的方案,指著遠處半山腰上的一片建築,道:“我們家是在那裏嗎?”

  連羽順著他的手指抬頭一望,登時又是一股氣血翻湧,媽的!從這兒到半山腰少說也得有十幾裏路,把他們扔在這裏,是要讓他們走死嗎!?

  陸婉是後媽,連嶽也是後爸嗎?!臨上車前這兩夫妻麵色憂慮地又是安撫又是叮嚀,現在回想那分明就是鱷魚的眼淚!連嶽大概終於決定結束家裏這場混戰,選擇陸婉而放棄他……哦,他們連連心也不要了,難道他們還想再生一個嗎!?

  外有造謠他抄襲的汙蔑者,內有一個想著法兒害他的繼母和一個被迷得腦袋拎不清的親爸,連羽氣得一陣陣胸口疼,一腳把行李箱踹倒,怒道:“閉嘴!要走你自己走!”

  他這一腳下了狠,衝著發泄去的,咣當當一陣響,銀色的行李箱在柏油路上滾了兩個個兒,順著路邊的坡道骨碌碌掉到了農田裏,頓時壓垮了一片綠苗,靜靜地在陽光下反射著刺眼的金屬光澤。

  連心嚇了一跳,一雙眼睛睜得溜圓,半晌才緩過來,他盯了掉在田裏的行李箱幾秒,一張白淨的小臉一凝,道:“不走就不走,你拿行李箱撒什麽氣?”

  連羽也沒想到這狗日的行李箱這麽不禁踹,一時也有些愣,隨即一轉頭,惡狠狠道:“我拿什麽撒氣輪得到你個小崽子管嗎?”

  連心穿著一件白色的短袖襯衫,脖子上紮一個小領結,下麵是一條米色的短褲,背後背著個黑色的背包,手裏扶著一個同樣是銀色的行李箱,裏麵裝著幾套陸婉精心挑選的質地柔軟的換洗衣物、一些他正在讀的書、一個筆盒、幾本暑假作業還有兩套一千張的拚圖。從下車到剛剛為止,他一直神色沉靜,儼然一副小紳士的形象。

  他長得乖巧,小時候測智商聽說是個IQ超高的小天才,具體多少連羽沒興趣了解,隻知道這小子從不和同齡人一樣乍乎,從小到大,無論是在家還是在學校都是被寵上天的那個。

  想必是從未經麵對過像他一樣態度惡劣的人,連心被他刺得臉色一白,忍了忍,道:“反正是你的行李箱,你踢下去也要自己撿上來。”

  連羽連話都懶得答了。

  抱胸居高臨下地看著行李箱,心裏合計著要不要幹脆把行李箱扔在這,不行,畫具都在裏麵,還有幾張沒完成的畫稿……

  操!真他媽的諸事不順!

  “你走不走?再不走太陽要落山了。”

  日頭正好,不用看時間也能猜出現在大概是下午一兩點鍾,連羽正想著行李箱的事,餘光瞥到連心臉色發白忍氣吞聲的樣子,心中一陣暢快。

  他本就討厭小孩子,再加上連心和陸婉的關係,厭烏及烏,連心越表現出有教養的樣子,越是提醒他陸婉是怎樣迷住連嶽登堂入室的——年齡差了十五歲,居然還好意思說是因為愛情?

  連羽臉上的諷刺之意太過明顯,連心緊緊攥住了行李箱的拉杆,孤零零地背對著蔥鬱的山林,幾息之後,他試圖緩和對立的氛圍,脫下背包從裏麵掏出一瓶水,道:“哥,你渴了嗎,要不要喝水?”

  連羽不答話,往身後看了看,在路邊找到了一塊石頭,伸手拂去塵土,扭身一坐,眼不見心不煩。

  一陣風吹來,在農田之間帶起了一波綠濤,青草的香氣漂浮在空中,他隨手在腿邊一抹,揪到了幾片草葉。

  連羽看過不少園林景觀,除了青春期時拽禿過幾次陸婉中在花房裏的玫瑰之外,親手接觸植物的次數屈指可數。風從指縫中流過,他順著風向往後摸去,忽然摸到了什麽毛茸茸的東西。

  下意識一抓,絨毛抓了滿手,老鼠、兔子、夜貓子之類的動物在腦子裏過了一遍,他的心猛地一提,頭皮一炸,正要起身放手,忽然靠近虎口的地方一陣劇痛,手裏一空,一陣嘶啞的“撒撒”聲自身後響起!

  這一下連羽失去了平衡,咕咚一聲向後翻去,滾進農田的一瞬間,一片棕紅在視野的邊緣一閃而過。

  耳邊嗡嗡直響,土礫灌了一脖子,連羽撕心裂肺地一陣咳嗽,抬起仍在刺痛的手,之間手背被一層土覆蓋,鮮紅的血正從痛感傳出的地方汩汩外流。

  塵土被鮮血浸濕衝走,留下一道道髒兮兮的印記,如果麵前有一個導彈發射係統,連羽大概會很樂於按下,他無比平靜地想:去死吧,這個操蛋的世界。

  上方傳來窸窣的聲音,是連心跑到了路邊,從上往下看,焦急地喊:“哥,你沒事吧!”

  連羽深呼吸了幾次,爬起來,撣撣身上的土,農田的地麵與柏油路之間隻有三四十厘米,他抬腳踏在路麵稍一用力便回到了路上。

  連心一眼看到他手上的傷,眉頭頓時一皺,趕緊把手裏的水遞上前,道:“哥,你流血了,用水衝衝吧!”

  連羽歎了一口氣,道:“不需要。”

  他的語氣與先前相比緩和了許多,連心的眼眸亮起光彩,把瓶蓋擰開,上前道:“我看到剛才跑過去一個東西,是貓嗎?那是不是要打狂犬疫苗?哥,傷口不衝會感染的,我幫——”

  砰的一聲,連心手裏的礦泉水瓶被打飛,灑出來的水在空中劃出一道圓潤的弧。

  “我說不需要你聾了嗎!!”連羽吼道,他的臉上似乎蒙了一層黑氣,手臂、額頭上的青筋暴起,是暴怒的前兆。

  連心嚇得一哆嗦,轉頭看著掉在遠處的水瓶,嘴唇顫抖著,眼前也蒙上了一層水霧——再聰明再早熟,他也想不通為什麽連羽會對他抱有這麽大的敵意,明明……明明他已經很用心地討好了。

  “滾!別站這裏煩我!哪兒來的滾哪兒!!”

  連心緊緊咬著嘴唇,看了連羽幾秒,硬是沒讓眼淚掉下來,轉身跑到行李箱邊撿起背包背上,拉起行李箱往小路深處走去。

  世界終於清靜了。

  連羽坐在路邊抬頭看雲,燦爛但不太灼人的陽光灑在身上,綠苗被風吹得嘩啦啦地響。

  不知過了多久,他覺得口渴,肚子也咕嚕嚕地叫起來。

  渴死吧,餓死也行,或者得瘋狗病病死吧。

  ……

  幾分鍾後,求生的本能讓他翻到另一邊的農田撿起了行李箱,從裏麵找出了水和麵包。

  填飽肚子,又用喝剩下的水把傷口衝幹淨,新血流出來,連羽翻出紙巾將傷口包住。

  這時他看到不遠處的礦泉水瓶,地麵被洇濕的地方已經被太陽烤幹,低於瓶口水平線的水在太陽的照射下波光鱗鱗。

  連羽關機許久的大腦重新啟動,開始思考:連心的智商很高,是個神童,長得不錯,平心而論性格也算溫順,陸婉和連嶽再生出一個這樣的孩子的概率不高,他們就算是把他扔了也不會扔連心的。

  那連心來幹什麽?

  小少爺感受鄉間生活?受虐狂?

  不,重點是連心走多久了?他帶了幾瓶水?跟行李箱一邊高的小東西能走到哪兒去?被人抓了怎麽辦?

  真他媽的……

  連羽近乎抓狂地揉亂了自己的頭發,拖著行李箱大步向著連心離開的方向追去。

  人走風停,綠苗掩映之間露出一個尖尖的、濕乎乎的鼻子,接著一隻毛色棕紅,油光水滑的小狐狸從田埂之間蹦出來,它跳到了路中間,繞著那個礦泉水瓶嗅了嗅,一路循著顛到一滴溶於柏油路的血跡處,前爪壓低,鼻尖動了動,支起身,耳朵抖了兩下,一雙黑玉似的眼睛眯了眯,原地轉了幾圈,噌地竄進了田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