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在秦桑的認知中, 夫妻或有不睦, 然幾乎沒有父母不愛子女的。

  俗語說,皇帝愛長子,百姓愛幺兒,作為繼承大統的嫡長子,理應得到皇帝的重視才對。

  而且永隆帝沒有子嗣,若得知兒子還好端端活著, 自己後繼有人, 不說喜極而泣,至少會欣喜多過驚惕。

  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父親。

  朱緹聽後, 摩挲著下巴思量許久, 方道:“這陣子皇上越來越不愛講話, 一天到晚就是篆刻,瞧著很有些逃避的意思。我進宮時閔皇後已經崩逝, 也不明白帝後間到底有何齟齬。”

  “不過,有個人應該知道怎麽回事。”朱緹眼中閃著賊亮的光,嘿嘿一笑, “咱們去問問張昌。”

  隔了兩日, 在飄灑若霧的細雨中, 秦桑和朱閔青一起來到詔獄。

  她依舊坐在格柵門後。

  另一邊的張昌已不成人樣。

  渾身上下沒有一處好地兒, 兩條腿露著森森白骨,骨碴子都能看得見。

  張昌呆滯的眼珠微微轉動,看著堂上端坐的朱緹和朱閔青,嘶啞著嗓子道:“還想知道什麽?”

  一片沉寂中, 朱閔青緩緩開口,“三千六百刀,十刀一歇,一天三百六十刀,我和別人打了個賭,賭你能撐到第幾天。他們說第二天準保人就死了,可我說,若我親自行刑,必定會叫你挨到最後一刀才斷氣。”

  張昌忍不住哆嗦了下,強撐著說:“我信,可我不明白,你為什麽這麽恨我?”

  朱緹笑嘻嘻地接過話,“罷了罷了,大家互相行個方便,你告訴我皇上和閔後的事,我讓你痛痛快快的死,省得受零碎罪。”

  他問道:“先皇後深居內宮,一年也不見得和壽王碰上一次,緣何你說他們有私情,皇上竟然就信了?壽王案已了,結果又牽出個新案子,結不了案,你還得活受罪。”

  張昌臉頰狠狠抽搐兩下,盯著朱緹說:“我隻求速死,你說話要算話,不然我就變成惡鬼,日日夜夜纏著你閨女!”

  朱閔青已是勃然大怒,喝道:“那就嚐嚐千刀萬剮的滋味如何?”

  朱緹一擺手止住他,起身冷笑道:“我是嫌麻煩懶得細查,別以為我查不出來。反正機會給你了,你不要也怨不得別人。”

  張昌終於放棄,灰敗著臉道:“帝後不和由來已久,皇後的性格太剛硬要強,後宮事事做主也就罷了,連前朝政事也要指手畫腳,不是勸皇上勤政,就是說皇上太過親近內宦。”

  “她和皇上政見不和,皇上要的是至高無上的君權,她卻認為應與士大夫治天下。”張昌搖頭歎道,“閔後深得朝臣支持,被稱為是亙古未有的賢後,皇上被她的光環壓倒,她越好,越顯得皇上無能,皇上心裏能高興嗎?”

  “本朝沒有後宮不可幹政的說法,更有太後垂簾聽政的先例,強勢又有威望的皇後,且閔家勢大,就是蘇家最鼎盛的時候也不能相提並論,扶持一個年幼的皇子登基根本不算難事。”

  張昌幽幽道:“先皇喜愛壽王,因此先太後特地給皇上找了個實力雄厚的嶽家,可有句話怎麽說的,飛鳥盡,良弓藏……這個謊言漏洞百出,偏生皇上就信了,你們還不明白?”

  話至此,三人皆已了然,與其說永隆帝不喜閔後,不如說他更忌憚閔家,所以張昌構陷閔後與壽王有私,雖然知道不可能,但永隆帝仍選擇相信,借機除掉勢大的閔家,並縱容張昌活活逼死閔後。

  門窗都緊閉著,死一般的寂靜,悶得令人透不過氣來。

  朱閔青死死盯著張昌,拳頭攥得出汗,喑啞著嗓音道:“這麽說他當時就知道母……先皇後是冤枉的,也知道閔後之子是他的親骨肉?”

  張昌看他的眼神有幾分奇怪,仍照實答道:“文書房有起居注記錄,何人何時何地侍寢絕不會弄錯,皇嗣血脈不容混淆,這一點毋庸置疑,隻看願不願意信了。”

  朱緹眼光陡地一閃,略帶遲疑問道:“鳳儀宮大火燒了一夜,中間無人衝入火場救小皇子,是你的授意,還是……”

  張昌怔怔盯著眼前的方磚,久久不語,忽抬頭看向朱緹,咧嘴一笑:“你我都是閹人,所有的權勢都來自皇上,其實我們有什麽,隻有一個皇上。你我無非就是揣測聖意,按照他的意願去做。”

  朱閔青霍地跳起身,咬著後槽牙一字一句道:“明知是自己的親兒子,卻眼睜睜看著孩子被燒死,他還算是個父親麽?”

  他的麵孔有些扭曲,驚愕、失望、怨恨,還有無處可宣泄的痛苦,那是一個幾乎被擊潰之人的神色。

  臉色如此難看,秦桑都不忍看他。

  張昌卻道:“事發突然,就算救下小皇子,有個不光彩的母親,他該如何自處?若他日後得知真相,皇上又該如何待他?若有壽王餘孽利用他生事,豈不是後患無窮?”

  朱緹隨即冷笑道:“所以你猜準了皇上的心思,就算小皇子不是死於火場,以後也會悄無聲息地死在後宮。”

  張昌默然了,半晌才咽下一口氣,顫抖著發白的嘴唇道:“我已經說得清清楚楚,朱緹,算我求你,給我個痛快吧。”

  朱緹不動聲色地瞥一眼朱閔青,口氣緩和下來,似是在自言自語,“天家無父子,沒什麽比皇位更重要,他是帝王,不是尋常百姓家的男人。皇上薄涼,興許想孩子算什麽,反正以後還會有的。”

  “隻怕他自己也沒料到,閔後一去,後宮再無人生養,他竟差點絕了後,說不得這就是閔後冥冥之中的報複。”朱緹拍拍朱閔青的肩膀,“事已至此,無須傷感,走吧。”

  張昌詫異極了,目光在他二人身上來回打轉,猛地怪叫一聲:“朱閔青,你到底是誰?”

  朱閔青臉上閃過一瞥陰冷的笑容,“托你袖手旁觀的福,我沒被大火燒死。”

  張昌此時已經呆了,傻子一樣盯著他,喃喃自語:“我不信……這不可能的……”

  他突然爆發出似哭似笑的聲音,“皇上,皇上啊——我才是最忠心的!隻有我沒背叛你啊皇上——”

  朱閔青一腳踢過去,張昌的哀嚎聲戛然而止。

  出來時,已是天低雲暗,涼風夾著冷雨打在屋瓦上,青石板地上,劈裏啪啦不分個兒地響。

  秦桑等人站在廊下,誰都沒有言語。

  良久,朱緹呼一口氣,歎道:“時機不成熟,不能貿然相認,須得天時地利人和方可。”

  朱閔青額上青筋鼓起,看得出內心極為不平靜,卻是勉強擠出個笑,說:“我曉得,即便他認下我,一想我要跪下喊他……簡直叫人惡心!”

  朱緹又是歎氣,看他的目光多了幾分憐惜,但語氣仍是溫和平順,沒有給人一丁點同情的感覺,“還有時間,咱們想法子叫他不得不認。阿桑,好生陪你哥回家。”

  入夜,雨下得更大了。

  隔窗望去,廊廡下似掛了密密麻麻的雨簾,庭院的竹叢茂樹模模糊糊的,黑黢黢的一片。

  一陣哨風襲來,秦桑不禁打了個冷顫。

  關上窗,她回身道:“還不走,難不成你要在我屋子裏歇下?”

  朱閔青仰麵躺在塌上,雙手墊在腦後,出神地望著搖曳不定的燭光,一動不動,毫無要走的意思。

  秦桑無奈,知道他心情不好,遂拿出一床薄被,輕輕蓋在他身上,“早些睡,別東想西想的。”

  屋中燈光熄滅,秦桑合衣躺在炕上,窗外風雨蕭颯,明明倦意叢生,就是無法入睡。

  黑暗中,朱閔青悄悄摸上炕,靜靜躺在她身邊。

  秦桑沒說話,探出手,一點一點尋到他的手。

  涼得嚇人。

  他的呼吸很穩,可他越是平靜,秦桑知道他內心越是難過。

  不知道說什麽才能安慰到他。

  秦桑猶豫了下,輕輕說:“哭出來也許會輕鬆些。”

  朱閔青側身摟住她,下巴擱在她頭頂,嗓音幹澀暗沉,“如果可以選擇,我寧願不出生在這不人不鬼的天家。”

  秦桑低聲道:“不是所有皇帝都這樣,也不是所有父親都配稱父親……你和他不一樣。”

  朱閔青輕輕嗯了一聲,將她抱得更緊了。

  暗夜中,伴著單調而枯燥的雨聲,二人相互依偎著,逐漸睡去。

  五月驕陽漸熾,壽王案餘波未消,街頭巷尾仍有人時不時議論幾句,雖然是十幾年前的事,但波及的人家太多,十天半月的功夫還不夠衙門給人平冤的。

  秦桑這邊已開始做五毒荷包,拴五色絲線,蒸粽子,掛艾草,買避瘟丹,洗草藥水,忙得團團轉。

  初四這天,她令人提了兩籃子粽子,並時令蔬果,坐馬車去了崔家送節禮。

  崔夫人喜氣洋洋的,拉著秦桑的手說了半天話,才放她去找崔嬈。

  崔嬈神情恍惚,眼神迷離,一縷愁雲籠罩在眉間,嘴唇卻是微微上翹,似哭似笑的樣子。

  秦桑納罕道:“你這是被逼婚逼出癔症了?”

  崔嬈迷茫地看過來,“我要成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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