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皇上突然惱火, 一幹臣工均是不明所以, 卻也不敢問,一個個屏聲靜氣垂手肅立,好似木雕泥塑。

  一時間大殿內靜得像座無人的荒廟,隻聞窗外風過樹葉的沙沙聲。

  馮次輔多少有點神情恍惚地盯著地上的案宗,想撿又不敢撿,更沒勇氣為自己分辯一二。【公/眾/號:xnttaa】

  永隆帝曾私下交代過他, 重審壽王案, 隻給無辜受牽連的臣子平反即可,旁的不用多管。

  但同時, 江安郡王也找了他, 請他據實複查, 不可再混淆黑白。

  他終究違背了聖意。

  這個抉擇是對是錯,如今馮次輔也說不清楚, 他在賭,賭江安郡王的魄力有多大。

  唯有朱緹麵色尚可,緊張思索片刻後, 躡手躡腳上前撿起案宗, 象征性地拂了拂上麵並不存在的塵土, 輕輕放在書案一角。

  朱緹道:“難怪皇上氣惱, 壽王也當真是沒腦子。一聽說有人逼宮,他既不找內閣商議,也不尋五軍都督府,就憑小內侍的一麵之詞, 竟帶兵闖入禁宮,任憑誰看都以為他是謀反。”

  永隆帝仍是陰沉著臉不說話。

  朱緹略一停頓,小心試探道:“依老奴拙見,此案尚存疑點,不若發回重審?”

  永隆帝顏色稍霽,微微頷首,卻是瞧著下麵一眾臣工,像是等著他們的表態。

  大臣們是麵麵相覷,暗道好個諂媚小人,一看風頭不對你立馬改口啊!當初結案的時候,怎麽不見你說尚存疑點?

  有心思剔透的臣子已然猜到,皇上不喜壽王,根本不想給他翻案!

  便有幾人的頭垂得更低了。

  然也有耿直的大臣諫言:“此案耗費大半朝廷之力,各部協同審理了一個多月,張昌業已承認假傳聖旨令壽王帶兵救駕,如今人證物證俱在,並無任何疑點,壽王謀反案確是一樁冤案,皇上理應為其昭雪。”

  永隆帝一聽,本來好轉的臉色瞬間黑如鍋底。

  隨即微睨朱緹一眼,示意他彈壓幾句。

  可是一向機警的朱緹不知在想什麽,目光呆然飄忽,竟沒看到永隆帝的眼神。

  殿內的氣氛顯得枯燥和尷尬起來。

  有個小內侍順著牆角,戰戰兢兢進來,小聲和朱緹稟報了,便垂手側立一旁聽吩咐。

  朱緹先是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後幾不可察一笑,回身湊到永隆帝跟前,聲音不大,卻足以讓在場眾人聽見。

  “江安郡王、宗人府宗令、禮部尚書,還有幾位留京的老王爺,遞牌子進宮請見皇上,人已經在宮門口候著了。”

  早不來,晚不來,偏巧這個時候來,說不是給壽王鳴冤都沒人信!

  永隆帝眼前金星亂竄,隻覺頭疼欲裂,太陽穴鼓脹得幾欲爆開,不由用力摁住,恨恨道:“朕身子乏了,今兒誰也不見,到此為止,你們都下去罷。”

  說完,不等朝臣們跪安,他已拂袖而去,徒留眾位臣工僵立原地。

  朱緹也趕忙跟著走了,但離開時,“不經意”蹭了下都察院左大人的袖子。

  左大人安然自若地走出大殿,撲通,直挺挺地跪在殿門前。

  他這一跪,方才諫言的兩個大臣馬上隨之跪下,然後,馮次輔也跪了。

  本來要走的幾人也不好意思一走了之,咬咬牙,跪吧。

  很快這邊的情形就傳到了永隆帝的耳朵裏。

  永隆帝額上青筋霍霍地跳,仍是強撐著不理會,吩咐朱緹:“調錦衣衛過來震懾,若還不走,就給朕拖到午門廷杖!”

  朱緹領旨下去,半個時辰後回來,無奈道:“皇上,江安郡王等人也在宮門外跪下了,也要打他們嗎?”

  永隆帝臉色漲紅,隨即鐵青,漸漸又白了嘴唇,頹然向後一靠,“一個個都來逼朕,到底朕是皇帝,還是他們是皇帝……”

  他喃喃道:“除太子,所有皇子必須就藩,這是祖製!先皇卻為壽王改了……他有威望,有兵權,幾次犯上不敬,朕無法,隻能一笑了之。現在叫朕給他平反,叫朕說自己錯了,荒謬,朕就不信他沒有謀反的念頭!”

  對永隆帝的心結,朱緹也有幾分了然,於是等他心情稍稍平靜了,才慢慢道:

  “文官隻知道文死諫,遇到些微瑕疵就恨不能撞死、跪死,好成全他自身的名節。那些宗親們呢,應是兔死狐悲,害怕有一天會莫名其妙扣上謀反的罪名,所以他們才聯起手來這一出。”

  朱緹打了個頓兒,看永隆帝麵有所思,因笑道:“張昌構陷在先,壽王言行也有失慎重,皇上何錯之有?”

  “倒不必恢複壽王身後殊榮,朝臣一方要清譽,宗親一方要定心丸,都是虛幻的東西,皇上給他們就是。總比君臣大動幹戈的好,省得別人以為皇上心虛。”

  永隆帝思量再三,長長歎出一口濁氣,揉著額角道:“讓他們都進來吧。”

  朱緹躬身退了幾步,卻抬頭又問:“皇上,廢後閔氏與壽王並無私情,謀反更是子虛烏有的事,是否也一並宣告天下,將牌位請入太廟?”

  永隆帝腮邊的肌肉抽搐兩下,霎時口鼻都有些歪,目中閃著極其複雜的光芒,半天才道:“容後再議。”

  今日三番兩次拂逆聖意,雖心有不甘,朱緹卻知不能再多說了,遂遵命退出。

  日影西斜,滿地金色燦爛,朱漆銅釘宮門上的銜環鋪首耀然生光,映得朱閔青身上的大紅曳撒出奇的好看。

  他居高臨下盯著朱懷瑾,目光無悲無喜,不帶一絲情感,“你會失去聖心。”

  朱懷瑾跪在宮門前,臉上是一如既往的平和微笑,“錯就是錯了,尋常人都要知錯就改,天子更不能憑個人喜怒行事。”

  朱閔青扯扯嘴角,“有朝臣和宗室的支持,看來你信心十足,篤定萬無一失了。”

  朱懷瑾一笑,卻道:“我不隻想給壽王和無辜的臣子翻案,還有閔皇後,我也會盡力說服皇上,還她一個清白。”

  這下朱閔青的臉色終於有了變化,驚訝地後退一步,上下打量著問道:“為什麽?”

  朱懷瑾坦然迎著他質疑的目光,嘴角輕勾,笑道:“反正不是為了你。”

  朱閔青立即猜到此話含義,嘴角微微下吊,隻冷笑著不說話。

  宮門出來一個小內侍,傳皇上口諭,請朱懷瑾等人進宮麵聖。

  朱懷瑾撩袍站起,從朱閔青身旁經過時,以隻有二人才能聽到的聲音道:“公平爭一爭,看誰更適合那個位子。”

  太陽遙遙西沉,粉紅花瓣似的晚霞一朵朵延伸開來,染紅了半邊天空,將禁宮籠罩在無與倫比的華彩之下。

  朱閔青微眯雙目,望著朱懷瑾遠去的背影,神色莫辨。

  但是永隆帝有自己的倔強在,任憑朝臣宗親輪番上陣,還有朱緹在旁敲邊鼓,可半個月下來,他答應給含冤臣子平冤,恢複壽王王爵,僅此而已。

  沒有給冤死的臣子及其家眷任何補償,沒有重新給壽王修陵,也沒有把其他宗室子弟過繼給壽王承嗣。

  至於閔皇後,他一字不提。

  哪怕有諸多人為其說情,哪怕誰都知道閔皇後是冤枉的,永隆帝還是三緘其口,就裝聽不懂。

  眼見到了暮春初夏的時節,事情還是沒有任何進展,朱閔青不免日漸焦躁。

  熏風拂過,地上樹影搖曳不定,他獨自坐在玉蘭樹下,手裏拎著壺酒,一腿微蜷,一腿伸展,怔怔望著澄淨的碧空。

  表情中帶著迷惘,和幾許深深的哀傷。

  秦桑的心好像被什麽狠狠地揪了下,生疼生疼的,幾欲墜下淚來。

  她揉揉眼睛,將淚意按下去,走過來挨著他坐下,沒出聲安慰,就是默默地陪著他。

  他似是自言自語,又似尋求解釋,“我想不通,皇上就那麽厭惡母後?明知道她是冤枉的,卻還讓她背著汙名,為什麽呢?明明是結發夫妻……”

  秦桑將頭輕輕靠在他的肩膀上,她不懂帝後的感情,也給不出答案。

  “督主夫婦,崔應節的父母,盛禦史兩口子,夫妻感情都挺好。甚至宗閔氏都有宗長令疼愛,可我的母後,怎麽就沒人疼,沒人愛呢?那些大臣們可都說她是賢後!”

  朱閔青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仰頭灌下半壺酒,唇邊泛起苦澀的笑意,“阿桑,我的母後,還有我,是不是永遠隻能處於陰暗的地下,一輩子都見不得光?”

  “不會的,隻要弄清皇上的真實想法,總能想出法子。”秦桑道,“爹爹前兒個捎信,讓你稍安勿躁,你且聽他的就是了。”

  “皇上頭疾愈發嚴重,身體一日不如一日,假如哪天突然死了,那我就再也沒機會替母後伸冤。”

  “別急,都走了九十九步,最後一步須得更加謹慎,也許事情沒你想得那麽糟。”秦桑道,“就算最終什麽也沒有,可我還在,總歸這輩子就賴上你了。”

  朱閔青笑了,目中彌漫起無邊的溫情,驅散了方才的失意。

  他一低頭,便啜住她的唇。

  微涼,帶著酒香,混合著從遠處傳來的不知名的花香,是心醉的味道。

  他的唇離開時,秦桑的臉頰已是酒醉般的緋紅。

  朱閔青不錯眼地看著她笑:“等過了冬月,你一除服咱們就可定下親事,年前我就恨不得成親,到時我定要用太子妃的規格迎娶你。”

  “哪能那麽快,我爹嘴上不說,可他才舍不得我匆匆出嫁,畢竟為人父的心……”

  秦桑說著,臉上的笑凝固了,忽然眼睛一亮,急急道:“既然皇上知道先皇後是清白的,那定明白皇後之子就是他的親骨肉,若他還有舐犢之情……”

  朱閔青琢磨了片刻,冷然道:“也許會認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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