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永隆帝素有不寐之症, 精神一向不大好, 去年秋狩遇襲後就沒緩過勁兒來,今年直隸鬧瘟疫,接連出了保定官匪案、遼東庫銀案,六部臣工大論辯……

  把精神本來就脆弱的永隆帝搞得更加衰弱,壓力重重之下,想必永隆帝有些承受不住了。

  秦桑的手指來回摩挲著手裏的甜白瓷茶杯, 沉吟道:“須得想個由頭把壽王案牽出來, 然後順理成章地給先皇後正名,昨天爹爹有和你提及過嗎?”

  朱閔青搖搖頭, 麵上有些興奮, 又帶著些許迷茫和悲哀, 和無處可放的失落感。

  秦桑一怔,霍然意識到, 永隆帝之於他,不隻是皇上,還是一位父親, 一位並不怎麽稱職的父親。

  從平時的言談就能看出來, 他對永隆帝沒幾分親情, 更多的是恨意, 然生父時日無多,身為人子的他,此時的心情想來是極其複雜的罷。

  秦桑將手覆在他的手上,用掌心的熱意溫暖著他略顯冰涼的手指。

  朱閔青神色微動, 目中波光流閃,整個人又鮮活起來。

  反手握住她的手,“昨天宮裏人心惶惶的,督主要穩定宮人,還要防著外臣攻訐,沒來及和我多說。好在後來皇上醒了,才沒引起更大的風波。”

  “壽王案暫且放一放也無妨。”秦桑笑道,“這個年,蘇家怕是過不好了!”

  朱閔青思索片刻,也笑了,“不錯,無論立誰當儲君,但凡皇上還想朝局穩定,都不可能把蘇光鬥留給新君處理。”

  蘇黨幾乎占了半個朝廷,現在永隆帝還能壓得住他,但若是新君繼位,龍椅尚且不穩當,如何能鎮得住這位三朝元老、儒林領袖?

  到時又是一場君臣之爭,而且新君為博取朝臣支持,很有可能拿自家父親開刀,而培養下任內相絕非一日之功。

  這樣一來,新君麵對蘇黨一派將完全處於下風。

  永隆帝不耐煩處理朝政,卻不是一腦子漿糊的昏聵君主,所以,蘇首輔這次隻怕在劫難逃了。

  秦桑捋清思路,不由感慨道:“皇上一場急病,倒成了蘇家的催命符。依我看,不用等到過完上元節,這幾天探探皇上的口風,等初四衙門開印,就可以重新把彈劾案翻出來!”

  朱閔青低聲道:“宮裏那頭我盯著,這兩天盛家肯定會過來拜年,我再安排幾個,等督主那頭消息一定,就給蘇光鬥來個措手不及。”

  秦桑略一頷首,起身推開窗欞,凜冽的寒風攜著幾片散雪撲進來,襲走了屋裏的炭火味。

  不知何時外麵已陰了天,灰白的雲層覆蓋了整個天空,沉沉壓下來,隱約可見黑霧攪動,似乎在積蓄著一場更大的風雪。

  秦桑指著外頭的天際,回頭俏皮一笑:“看,要變天嘍!”

  一連陰了三天,到初四淩晨,終是下起了雪。

  先是沙沙地落著雪粒子,等宮中大門開啟、各衙門開印的時候,已是紛紛揚揚的雪花片了。

  新年首次朝會,皇上是一定要臨朝的,按例,不過是說些勉勵的話應應景兒,大家一磕頭,表忠心感君恩,走個過場而已。

  大過年的,誰也不會在這個時候找不痛快。

  但偏偏盛禦史十分沒眼力見,又把年前剛剛平息下去的彈劾翻出來,指責蘇首輔借座師之名行黨爭之實,且這股風氣已由官場蔓延到民間,盛行於一般文人舉子當中,蔚然成風,人人皆視作尋常。

  甚至連求學的書院、私塾都開始爭相效仿,不隻教書先生,還有學子監生都卷了進來。

  一聽“監生”,朝臣們立時聯想到,蘇家公子鼓動國子監的學生群毆盛家公子的事。

  盛禦史慷慨激昂大談一通朋黨之害,最後一抹嘴角的唾沫星子,“撲通”跪在禦前,涕淚俱下懇請皇上去除朝中禍害根源。

  好家夥,蘇首輔直接成禍害了!

  隨即有三四個朝臣附議。

  蘇首輔立時顫顫巍巍跪下,老淚縱橫說自己年事已高,求皇上恩準他乞骨還鄉。

  緊接著蘇黨一派又跳出來駁斥盛禦史,眼見又是一場口舌論戰。

  永隆帝揉著額角,“不當心”摔了柄如意,霎時間,偌大的宮殿死一般寂靜,朝臣們都屏聲靜氣垂手低頭站著,隻聞屋簷下鐵馬偶爾發出的丁當聲。

  沒有三辭三留,永隆帝幹淨利索地準了蘇首輔的請求。

  一眾人都驚呆了,皇上怎麽不按套路來呢?

  別說眾朝臣,蘇首輔本人也壓根沒想到,他知道皇上有心動手,但沒料到竟這樣堅決,沒留任何回轉的餘地。

  他無比後悔自請致仕,但是話已出口,再無收回可能,且皇上金口一開,管你以退為進還是真心請辭,你還敢不從?

  三九嚴寒,冷汗無聲地順著臉頰流下來,蘇首輔像挨了一記悶棍,那是麵無人色,幾欲當場暈過去。

  好歹他閱曆廣,竟是咬牙忍住,畢恭畢敬磕頭謝恩,強端著架子出了大殿。

  那雪更大了,哨風裹著成團成塊的雪吹下來,地上已是積了兩三寸厚深。

  蘇首輔深一腳淺一腳艱難行走著,沒人過來扶他,往日對他笑臉相迎的宦官們,此時躲在角落裏指指點點,竊竊私語,不時捂著嘴笑幾聲。

  不過須臾的功夫,消息就傳開了。

  蘇首輔暗自苦笑,轉念一想,朝中還有自己的門生在,自己還不至於一敗塗地。

  風雪中,他踽踽獨行出了宮門,脊梁有些彎,卻沒有垮。

  朱閔青站在殿前,眯起眼睛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冷冷笑了下。

  初五這天,蘇首輔乞骸骨的消息已傳遍了京城。

  搭配著滿城“破五”劈裏啪啦的鞭炮聲,顯得頗為有趣。

  蘇家的門人故舊沒有如蘇光鬥所想那般為他奔走呼號,反而彈劾他的奏折越來越多了。

  侵占民田、賣官鬻爵、貪墨庫銀、霍亂朝綱……一條罪接著一條罪,真假參半,逐漸呈洶湧之勢。

  蘇光鬥便知大事不妙,急忙安排家人連夜出京。

  正月十四這天,皇上又下了一道聖旨。

  蘇光鬥正在書房寫字,一個長隨連滾帶爬跑進門,臉色和死人差不多,“老爺,外頭……錦、錦衣衛來了!”

  便聽門外一陣腳步謔謔,間雜著兵戈的碰撞聲。

  蘇光鬥抬頭一看,打頭的正是朱閔青。

  朱閔青手捧明黃聖旨,見他就笑:“首輔大人,哦不,蘇光鬥,皇上給蘇家的旨意。”

  縱然早有準備,蘇光鬥仍是頭皮發麻,身子晃了兩晃,歎道:“好快……”

  他腦子渾渾噩噩的,朱閔青念了什麽,他是好一陣子才反應過來。

  “抄家?!”蘇光鬥愣愣看了朱閔青半晌,嘴唇嚅動著,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朱閔青眯著眼睛,讓人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緒:“皇上還是給你留了情麵,隻是抄家罰沒家產,沒砍你的腦袋。不過蘇家的子弟,恐怕就沒有你的好運氣了。”

  他彎下腰,輕輕說:“還記得蘇暮雨給宗倩娘的密信嗎?那封信在我手裏,上麵的都是你的黨羽吧!現今誰都明白皇上要清算你,他們想活命,隻能拚命揭發你,如何,被自己親信彈劾的滋味?”

  原來如此!蘇光鬥猛地吐出口血,指著朱閔青哆哆嗦嗦說:“你好歹毒的心!”

  朱閔青輕蔑地看他一眼,“我一向心狠手辣,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盡可放心,我不會叫你死的,畢竟看你活著受罪比死了更有意思。”

  他一聲令下,錦衣衛們立刻把蘇光鬥拖到大門口,然後各院子各屋子踹門扭鎖開箱,稀裏嘩啦一片山響,折騰得翻天覆地。

  大門口早已聚集了一群看熱鬧的人,秦桑坐著馬車也來了,遠遠停在街對麵,隔著車窗默不作聲看著這一切。

  西北風呼呼地刮著,從巷子口送來一陣陣嚎天嚎地的哭聲,人們循聲望去,隻見官兵押著十來個蘇家人正往這裏走。

  原來逃出京城的蘇家人又被抓了回來。

  蘇暮雨渾身沾滿雪水泥水,鬢發散亂,隨著官兵的嗬斥麻木地挪動著腳步。

  她看到了秦桑的臉。

  蘇暮雨怔住,也不知哪來的力氣,突然發足狂奔,直衝秦桑而來。

  她直直向前伸著手,淒厲喊道:“求你——救救……”

  “我”字還沒出口,就被一刀鞘打翻在地,四肢抽搐著,在雪堆中掙紮半天也沒爬起來。

  朱閔青示意把她拖下去,溫聲對秦桑道:“不是不讓你來麽?抄家怨氣重,別衝撞了你。”

  “如此痛快的場麵,錯過就再也看不到了。”秦桑說著,眼睛彎成了月牙,“而且有你這個世上最凶的煞神在,我還有什麽可怕的?”

  朱閔青的一雙眸子閃閃發光,笑得很開,耳根微微的紅。

  仿佛冬風也染上了春意。

  “咳咳!”崔應節忍不住打破他們的小世界,腹謗道,這倆人就沒發覺和周圍肅殺的氣氛格格不入麽!

  朱閔青冷冷瞥他一眼,“什麽事?”

  崔應節一縮脖子,嘿嘿笑了兩聲,“老大,督主叫你回署衙一趟,這裏交給我督辦,說是遼東來消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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