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一個人靜靜地說著, 一個人靜靜地聽著。

  一團團臃腫的雲把圓的月吐了出來, 清如白銀的月光朦朧地照著麵前的人,秦桑看不清朱懷瑾的表情。

  他定然也看不清她的表情,倒免了二人之間的些許尷尬。

  秦桑輕輕歎了口氣,江安郡王是京中無數少女心中的夢,清俊優雅,華貴出塵, 這樣的他毫不掩飾地說著情話時, 饒是秦桑,心頭也免不得跳了兩下。

  可也僅是兩下而已。

  朱懷瑾至今為止和自家人都沒有實質性的過節, 甚至一直向爹爹示好。

  但這是暫時的, 皇位之爭是他們繞不過去的一道坎, 就算朱懷瑾肯退讓,支持他的朝臣也不會退讓。

  他們之間早晚會發生衝突。

  她不禁深深思索, 要如何拒絕他才穩妥,不要讓他覺得失了顏麵,最好讓他心平氣和地接受, 瀟灑自然地放手。

  起碼以後想起來, 不至於恨得咬牙切齒。

  秦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和緩, “郡王的親事……”

  “我的親事我自己就能做主。”朱懷瑾再次打斷了她的話, 帶著幾分掙紮地說,“且可以下一個保證,我必會保全你父親!”

  “若我有幸榮登大寶,你就是未來的後宮之主, 你父親絕不會被清算!若我無緣皇位,我會帶著你們回到齊地,榮寵富貴一生!”

  真是著急了,連忌諱之言都脫口而出。

  見他如此誠摯,秦桑也不禁動容,久久才歎道:“我想了半天,該怎樣說才不會讓你難受,可這種事,無論我說什麽你都不會好過……所以,對不起。”

  沮喪和失望襲上來,朱懷瑾沉默了。

  秦桑看著他,感到一種淡淡的酸楚,就算夜色掩藏了他的表情,然而他的孤寂還是很快傳染了她。

  兩人誰也沒說話,周圍頓時安靜下來,隻有風掠過草叢的簌簌聲,偶爾夾雜一兩聲的蟲鳴。

  秦桑撫膝一蹲,默然上馬離去。

  離去時她回頭望了一眼,月光下,朱懷瑾的身影一動未動。

  她以為他短時間不想再和她碰麵了,結果須臾片刻,身後馬蹄聲聲,他居然又追了上來!

  朱懷瑾十分自然地笑道:“說好要送你回城,總不能食言啊。”

  絲毫沒有芥蒂的樣子,好似剛才什麽事也沒發生。

  秦桑啞然,隻好隨他去了。

  “其實看見你奔向朱閔青時,我就覺得事情要糟。”朱懷瑾歎道,“終究是不死心罷了。”

  秦桑忙道:“這是你我之間的事,和別人沒關係。”

  “你把我想成什麽人了!”朱懷瑾笑了下,隨即望向暗沉沉的夜,“無論是我,還是朱閔青,今後麵臨的局麵都很難。”

  秦桑疑惑地望著他,“此話怎講?”

  朱懷瑾歎道:“搶糧一案足以看出朝中黨爭已到了何其嚴重的程度,為了扳倒政敵,數萬條人命都不放在眼裏了!君子群而不黨,枉他們讀一肚子聖賢書,竟連這條都忘了。”

  “瘟疫鬧得厲害,一個不慎就會激起民亂,不說極力安撫民眾,反而火上澆油!”秦桑不滿道,“真不知這群老大人怎樣想的,天天罵我爹是奸佞,我看他們才是真正的大奸臣!”

  “內有瘟疫橫行,外有韃靼作亂,就像你說的,民亂一起,我朝就是內憂外患,也不知要費多少事才能平息。他們本該替主分憂,可竟把謀求權力看得重於泰山。”

  “那要如何解決?”

  “曆朝曆代都無可避免,隻能嚴加訓斥極力壓製著。”

  朱懷瑾深深看了秦桑一眼,“這就需要看君主的能力和威嚴,能否讓臣子又怕又愛又離不開,否則就隻能靠廠衛,靠暴/政來維持自己的統治,但那是下下之法,終究會出事。”

  他又是提朱閔青,又是提治國理政的,聽得秦桑猛地一驚,忽然想到某種可能……

  因笑道:“你說的這些問題該皇上頭疼,扯我哥作什麽,他就是個跑腿兒辦差的。”

  朱懷瑾笑了幾聲,道:“我也就隨便說說而已。”

  他忽然壓低了聲音,“說起來我也挺好奇的,他的奶嬤嬤竟認識先皇後族人,那位青樓女子是閔氏嫡枝的姑娘。青雲樓那麽多妓子,偏生就找上了她。”

  秦桑頭皮一麻,嘴唇動了動,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你別擔心,反正他奶嬤嬤都死了,這件事我下了封口令,無論是巧合,還是另有緣故,總之不會牽連到你們身上。”

  “我沒有其他的意思,不過提醒你和朱總管一句。”朱懷瑾正色道,“朱總管處理得快,可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我能察覺到不對,別人自然也能察覺到,就是時間遲早的問題。”

  秦桑木然地點點頭,暗恨林嬤嬤死了還要禍害人。

  此後朱懷瑾沒再說話,一路默默地隨行左右。

  一夜趕路,當啟明星升上樹梢時,已隱約可見新樂縣城的城門。

  秦桑勒住馬,輕聲道:“送到這裏就可以了,多謝郡王一路護送。”

  朱懷瑾伸出手,“藩庫的借條給我,等朝廷的賑濟銀糧一到,我就把帳抹平。另外暫留在衛所的糧食草藥,不用等結案再發,我專折上奏盡快運過來,省得京城地方來回扯皮耽誤事——這案子太大,十天半月根本完不了。”

  秦桑遞給他,“多謝你啦。”

  “和我少說幾個謝字。”朱懷瑾搖頭苦笑道,“隻盼你得空時回頭看一眼,記得後麵還有個我,那我就心滿意足了。”

  秦桑怔怔望著他離去的背影,不知怎的,心情越發煩悶了。

  天光蒙蒙發亮,守門的兵士遠遠見到車隊的燈光,不等吩咐便打開城門,隨即恭敬地垂手站在兩旁,和昨日的態度天差地別。

  崔應節笑道:“準是得到他們上峰倒台的信兒了,這幫人的消息倒也真叫快。”

  秦桑滿腹心思,聞言隻笑了下,沒說話。

  晨色朦朧,草木在清風中微微顫動,人們大約還未曾睡醒,街巷非常安靜。

  隨著車輪和馬蹄聲漸近,兩旁的屋舍亮起了燈,一盞燈、兩盞燈……稀稀落落的,不多,卻足可照亮路。

  微黃的燈光透過窗子映在街巷中,看上去頗為溫暖。

  秦桑有些奇怪,然而下一刻,她愣住了。

  一扇扇門窗打開,人們或站在門口,或隔著窗子,作揖鞠躬的有,拍手歡呼的有,喜極而泣的也有。

  他們大聲說著感謝的話,臉上洋溢著劫後餘生的喜悅和慶幸。

  甚至還有人跪在街邊磕頭。

  秦桑心中是感慨萬千,她的一點點善心,換來百姓這般的感恩戴德,當真是她沒有想到的。

  糧食和藥草很快分發下去,隔了兩日,暫扣在保定衛的糧藥送抵,又過了五日,朝廷賑濟的糧藥,還有太醫院的人也到了真定府。

  吳郎中將防治瘟疫的法子毫無保留地教給京城來的郎中們,一個多月後,瘟疫停止了蔓延的趨勢,得病的人越來越少,治愈的人越來越多。

  豆蔻便笑道:“照此下去,用不了多久瘟疫就能消散,禁行令就能撤銷啦!小姐,咱們是回京呢,還是去秦家莊?”

  秦桑正在看朱閔青的信,聞言頭也沒抬,“去秦家莊,這才是我出京的目的。”

  豆蔻一邊剔西瓜子,一邊說:“少爺快來了吧?奴婢猜啊,這次說什麽他也會跟著您走的。”

  秦桑呼啦啦抖了兩下信紙,無奈道:“他和爹爹正京城鉚勁兒和蘇家幹仗,別看抓住了耿向忠,可蘇首輔到底是兩朝元老,想扳倒他不是容易事。如今就認了個失察的罪名,旁的竟是一概不認。”

  豆蔻恨恨道:“那個老匹夫也忒壞了,這回老爺肯定不會放過他,小姐,你說能不能直接把他抓進詔獄?”

  “難!”秦桑把信折好收起來,接過一片西瓜,“他在朝中勢力太大,門生故舊遍布天下,就算是皇上也不能貿然動他。”

  她心裏暗歎,這案子已經很明顯了,但是皇上一直拖著不願意辦蘇首輔,除了這個理由,另一個無非是怕朝中勢力失衡,除非有個人能頂替蘇首輔的位置,和爹爹互相製衡。

  也許馮次輔會被推上來,但是他和朱懷瑾關係很好,若以後爭儲,定然是站在朱懷瑾那邊,可惜,原本他還左右搖擺來著!

  越想越頭疼,秦桑重重透了口氣,隻覺腦中一團亂麻,恨不能早日回京,和爹爹哥哥商量商量該怎麽辦。

  又過了月餘,禁行令撤銷了。

  秦桑命人偷偷收拾好東西,沒有驚動任何人,趁著天色還未大亮,悄悄離開了新樂縣。

  走前,她給吳郎中留下一封信,若他願意去京城,隨時可來找她。

  剛出城門沒多遠,便見前麵官道飛馳而來一人一騎。

  崔應節眼力極好,一眼認出來人,大叫道:“老大來啦!”

  秦桑又驚又喜,挑開車簾一看,當即笑嗔道:“你總是突然出現,也不提前來個信兒。”

  朱閔青一身大紅飛魚服,也是笑容滿麵,“禁行令一撤我就猜到你要走,還好趕上了。”

  他彎腰湊到車窗前,低聲道:“你拒絕了他,我高興得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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