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朱閔青神色很是憔悴, 眼窩微陷, 雙頰也凹了下去,連嘴上都起了幹皮,顯然,不眠不休連日趕路已讓他困乏至極。

  聽見朱緹發問,他閃動了下眼睛,沉寂如夜的眸子忽然有了神采, “她的一顆心, 我明白。”

  朱緹目光中帶著審視,不錯眼盯著他看, 似是要盯到他心裏似的。

  朱閔青坦然地迎著他的目光, 不躲不避。

  良久, 朱緹才長長舒口氣,向後一仰靠在椅背上歎道:“別人家的嬌嬌女都是千嬌萬寵, 每日繡繡花,看看景兒,萬事不操勞的。唉, 阿桑攤上我這個爹, 你這個哥, 可算是操碎了心, 想想心裏還真不是滋味。”

  語氣中是無限感慨,眼睛卻裏帶著笑意,一副有女萬事足的模樣。

  朱閔青想起秦桑剛來家時說的話,也不禁心中一暖, 眼眸微垂,輕聲道:“她很好。”

  “哦?哪裏好?”

  朱閔青一怔,認真思考了會兒,想說哪兒哪兒都好不免太敷衍,說具體哪裏好又覺得一時半會說不完,隻喃喃道:“她很好,很好很好……”

  他反反複複說著“好”字,看上去竟有幾分傻氣。

  朱緹了然一笑,起身道:“那咱倆不能枉費她這片心,我這就找皇上去,死磨硬泡也要把賑濟的差事給掙過來。看你那眼漚得,滿是血絲!趕緊好好歇一覺,過幾天有你忙活的。”

  走到門前又停下腳步,摸著下巴來回磨牙,一臉的肉疼,“這可是我留給阿桑的嫁妝錢……嘖,低調做事不是我的作風,你回去,讓小常福找中人賣宅子,動靜鬧得越大越好!”

  朱閔青道:“舊宅子值不了幾個錢,何必費事?”

  “誰說我要賣舊宅子?那宅子打死也不賣!賣禦賜的大宅子。”

  “這,禦賜的東西不能賣。”

  朱緹瞥他一眼,咬牙道,“我和皇上念叨念叨去。哼,沒理由叫我一人出血,那些個滿口仁義道德的酸儒大學士別想作壁上觀,我非得讓他們割塊肉下來不可,還叫皇上不念他們的好!”

  朱緹離了東廠署衙,邊走邊琢磨,一路踱到禦書房前的月洞門,遠遠便看見朱懷瑾從內辭出來,心下不由暗暗吃驚——他沒收到朱懷瑾請見皇上的消息。

  隨手招呼一個小黃門問道:“郡王爺幾時進去的?”

  “回老祖宗的話,辰時三刻郡王爺遞進牙牌,巳時二刻皇上召見。”

  如今午時將到,算算時辰,朱懷瑾在禦書房竟待了大半個時辰,對於一向不愛見外臣的永隆帝來說,算是破例了。

  朱緹心中慢慢盤算著,因見朱懷瑾越走越近,遂堆起一臉和善的笑容上前問好。

  “江安郡王安好,昨兒個皇上還和咱家念叨郡王爺的親事呢,可巧你今兒個就進宮了,怎樣,可選中哪家的小姐啦?”

  朱懷瑾失笑道:“不是為親事,我早說過,算命的說我這兩年不適合議親。”

  “道士和尚的話也能信?”朱緹目露不屑,“還有妖道說我閨女是瘟神,哼,純是滿口胡沁騙人的玩意兒罷了!”

  朱懷瑾目光也是一沉,“趁亂妖言惑眾的人也是有的,這樣的定要嚴辦幾個!我向皇上討了賑濟的差事,後日就離京去保定府,聽說秦姑娘困在新樂縣,我想把她接到保定來,你看可好?”

  朱緹聽了頭半截話,心裏又是一驚,暗叫不好,怎的賑濟的差事叫他搶去了!

  又聽了後半截,一時不由五味摻雜,不著痕跡地打量他一眼,略帶複雜地說:“新樂城門已封,單獨接她出來太乍眼了。郡王爺初次辦差,以權謀私難免讓人詬病,還是免了罷。”

  朱懷瑾笑了笑,眼神有些黯淡,微微一頷首轉身去了。

  正午的日頭很烈,甬道兩旁的月季花叢,有幾朵曬得花瓣邊緣發黃打卷兒,蔫蔫兒地低著頭,和周圍的姹紫嫣紅十分不搭配。

  朱緹伸手掐斷一朵,仔細觀賞片刻,搖頭歎道:“可惜啊可惜。”說罷隨手扔給旁邊的小黃門。

  小黃門看看手裏的月季花,再看看大總管的漸行漸遠的背影,一頭霧水。

  禦書房一如既往的安靜,永隆帝呆呆地坐在書案後,案頭滿滿當當堆放著奏章,而慣常擺著的玉石刻刀等物,竟是一個也看不見。

  朱緹從宮人手中接過清茶,輕手輕腳走到他身旁,用極輕極柔的聲音道:“皇上,是不是為瘟疫的事情發愁?大熱的天,可別一著急再上了火。”

  說著,用手背試了試茶杯的熱度,才遞給永隆帝。

  “朕心裏煩悶,這邊災區急等銀子賑濟,山東河南又伸手要錢修堤,遼東還興起了韃靼人,這下又得給遼東撥餉銀。”永隆帝不住歎氣,“國庫都掏空嘍,接下來,就是朕的私帑啦。”

  “事有輕重緩急,老奴想,眼下最要緊的是真定府的瘟疫,離京城太近了,如果控製不住危及京師,那才是大災禍!”

  “蘇閣老也是這麽說的,他們去擬定抗疫策略,你拿到了馬上給朕,不要耽誤。”

  “老奴遵旨。”朱緹忽然跪下,眼角微微泛紅,哽咽道,“皇上愁得吃不下睡不著的,可心疼死老奴了。老奴是人人瞧不起的閹人,可也有顆忠君報國的心!”

  “老奴願意把全部身家捐給真定府抗疫,還有禦賜的大宅子老奴也不要了,那本來就是皇上的恩典,如今皇上為銀子犯愁,老奴想還給皇上。”

  想銀子就來銀子,這是撓癢癢撓到了最癢處,永隆帝隻覺渾身上下舒坦極了,忙道:“起來回話,你是忠孝之人,別人不知你,朕知你,你比鼓噪的外臣貼心多了!”

  “其實也是老奴閨女的提醒,她人在新樂,目睹老百姓的困頓窮苦,定要老奴幫這個忙。”朱緹笑道,“小門小戶人家一年的花銷也不過二三十兩銀子,說句玩笑話,還不夠蘇家養的獵犬一天的肉錢!老奴這點錢不多,但也能多少幫上忙。”

  永隆帝哈哈笑了幾聲,然而笑著笑著,開始咬牙了。

  “他們食不厭精,膾不厭細,一日養畜生的費用,夠人家吃一年,反倒有臉跟朕討銀子!宅子你也不必還給朕,賣了,就用你的名義賣,朕要好好臊臊那幫人的臉皮!”

  “老奴領旨!”朱緹覷著永隆帝的臉色,含笑道:“話說老奴剛才遇見江安郡王,說他要去保定府指畫著賑災,老奴覺得不大妥當。”

  永隆帝有點意外,呷了口茶,思索道:“他是內閣推舉出來的人選,身份足夠貴重,不怕下頭官兒不尊重,人也年輕有才幹,應當下去曆練曆練,朕覺得他們說得有道理。”

  朱緹眼中精光一閃,“雖說保定府還沒爆發瘟疫,可緊挨著真定府,誰也不敢保證瘟疫蔓延不到。若說曆練,在京中調度銀糧也使得,郡王爺乃千金之軀,為何閣老非要他以身涉險?”

  永隆帝一愣,顯然沒想到這個問題。

  朱緹慢悠悠道:“保定巡撫是蘇首輔的門生,真定巡撫是馮次輔的遠親,直隸官員的關係盤根錯節,不親自去看看,根本理不清楚。而郡王爺,等閑怕是沒有離京的機會。”

  永隆帝恍然大悟,連連冷笑,“原來是拿著賑濟的差事結交外臣!好,當真好,朕還沒死呢,閣老們就開始坐不住了,慌著捧江安上位!”

  “皇上息怒,不如就順著內閣的意思,正好也看看江安郡王的為人和才幹。”朱緹湊近輕聲道,“多派兩個人跟著就是了。”

  “人選你定,仍舊從東廠挑人。”

  “老奴覺得朱閔青合適,他從不與外臣交好,不如皇上再下一道旨意,讓他督察各方官員,明裏暗裏都查一查。”

  “準!你去擬旨,命他明日就走。”

  朱緹笑眯眯地領旨退下,不多時,傳旨的宦官小平子就尋朱閔青去了。

  巧得很,剛走出宮門口,就見朱閔青立在道旁,和江安郡王正在說話。

  小平子暗喜:省得我頂著大太陽跑腿嘍!

  但下一刻就覺出不對勁兒來,朱閔青板著臉,周身散發著殺氣,比平時更可怕。

  總是和和氣氣的江安郡王,此刻雖笑著,眼睛裏卻沒有一絲溫度。

  小平子猶豫再三,皇差要緊,還硬著頭皮上前,唱和道:“朱大人,皇上有旨意,特許虛禮全免,您跪下聽旨吧。”

  朱閔青扯了下嘴角,隨即跪下接旨。

  小平子念完,將聖旨往朱閔青手裏一遞,抬腿就溜,“朱大人督察賑濟事宜,事關重大,知道你忙,小的不打擾了。”

  朱懷瑾心思靈敏,稍微一琢磨就明白這道旨意是衝著他來的,不由暗自苦笑,這一次,當真是惹了皇上的忌諱。

  朱閔青手握聖旨,譏誚道:“郡王,費勁搶下賑濟的差事,結果是吃力不討好,不知你後不後悔?”

  “我不做後悔的事!”朱懷瑾淡然道,“她能明白,我寧肯惹皇上不快也要離京的緣由。”

  朱閔青愣住,“誰?”

  “還能有誰?”朱懷瑾微微一笑,“這次,我不會再遮遮掩掩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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