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日頭已經斜下, 照得西山行宮的黃琉璃瓦一片燦爛炫目, 昏昏煌煌的日影中,角門前站著一個身著紅色蟒袍的宦官,正衝著秦桑微笑。

  時隔多日,她終於見到了爹爹。

  秦桑從馬車上跳下來,幾步奔到他跟前,若不是看到還有旁人在, 就要撲到他懷裏去了。

  她隻叫了一聲“爹爹”就再也說不出話來, 又笑,又是拭淚。

  朱緹目中閃著微光, 輕輕撫著女兒柔順的烏發, 喃喃道:“沒受傷就好, 沒受傷就好……”

  他的聲音帶著很重的鼻音,手指也微微顫抖著, 看得出心中是極度的激動,隻是強撐著不肯宣泄出來。

  秦桑哽咽著嗓子道:“我沒事,哥哥為保護我受傷了。”

  朱緹拍拍女兒的肩膀, 似是寬慰, 卻沒有言語。

  朱閔青由人扶著下了馬車, 側耳辨了下聲音的方向, 對著朱緹道:“督主,可是一切安好?”

  朱緹上下打量他一番,歎道:“還算順利,等等再說差事, 先讓太醫看看你的傷。”

  秦桑習慣性地挽起朱閔青的手,輕聲道:“前麵是台階,慢慢走……有道門檻,抬腳。”

  朱閔青很聽話,按照她的指示小心挪著步子,那副乖順的樣子幾乎讓後麵的崔應節眼珠子瞪出來。

  在朱緹麵前他不敢隨隨便便開玩笑,偷偷覷了一眼督主,卻見督主隻是笑著看老大他們,有驚訝,卻不見介意。

  崔應節不禁搖頭暗歎:妹子,哥盡力了……

  朱閔青和秦桑的住處安排在行宮西北角一處靜謐的偏宮。

  名曰宮殿,其實很小,隻三間正房並東西兩個廂房,更像一處四合院。宮牆上的紅漆脫落得東一塊西一塊,地上磚縫間的蓬草也沒人清理,處處透著一股子冷清的氣象。

  豆蔻也在,她沒有受傷,就是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塗著膏藥,一見秦桑就涕淚磅礴,淚水混著藥膏,衝得臉上黑一道白一道,頗有幾分滑稽。

  秦桑又是好笑,又是感動,“快收收你的眼淚,瞧這張花貓臉都不漂亮了。月桂呢?”

  “她摔傷了腿,不能進來伺候,老爺把她安排在外頭養傷。”豆蔻抹著眼淚說,因見少爺行動不便,小姐一人攙著好像有些吃力,忙上前扶住少爺另一邊胳膊。

  朱閔青扯扯嘴角,吐出兩個字:“多謝。”

  少爺竟然向她道謝!豆蔻一激靈,立馬撒手後退幾步,“奴婢去看看太醫來了沒有。”

  不多時,太醫院的張院使匆匆而至。

  朱閔青前胸的傷看著凶險,實際未傷及筋骨,養養就能好,但眼睛的情況不容樂觀。

  張院使隻是略翻了翻他的眼皮,朱閔青登時就淚流不止,別說看東西,就連眼睛都睜不開。

  張院使口中說著無事,用幾幅藥就能好轉,卻是對朱緹搖搖頭,秦桑瞅見,立時一顆心揪得緊緊的。

  朱緹皺了皺眉頭,幾不可聞地歎了一口氣,看朱閔青的目光有點複雜。

  小黃門請太醫下去開方子,豆蔻去熬藥,須臾,屋子便剩了他們三人。

  朱閔青把林中遇襲的事情備細說明,末了道:“定不是瓦刺人作亂,倒像是趁亂殺了幾位郡王嫁禍給瓦刺人的意思。”

  “東廠拿了幾具屍首在查此事,江湖人厲害,我東廠也不是吃素的。”朱緹摩挲著光滑的下巴,笑容帶著幾絲神秘,“你們猜這次皇上脫困,哪位的功勞最大?告訴你們絕對猜不到!”

  秦桑失笑:“肯定不是您,就別賣關子了。”

  “寧德郡王!”朱緹一拍手笑道,“那個慫包,這次一反常態,第一個衝進禦帳,背起皇上撒丫子就跑,那勁頭,生怕誰跟他搶皇上似的!”

  “他?”秦桑訝然,卻不算太意外,冷笑道,“功勞?我看他才是最可疑的人!先是突然出現在京城,又一頭紮進秋狩隨駕隊伍裏,無利不起早,他定然有所謀劃。”

  “當時一片混亂,誰都看不清路,他竟然一路暢通跑到了湖邊,若事先沒探過路才是見鬼。”朱緹收了笑,目光逐漸變得陰冷,“可惜皇上被他感動了,現在可寶貝著呢。李貴妃、朱承繼……哼,當我是擺設麽。”

  秦桑沉吟了好一會兒,猶豫不決道:“江安郡王那裏或許有線索,爹爹不妨也問問他。這次他同樣吃了大虧,他脾氣雖好,但不是忍氣吞聲的人,此時定然也想查個水落石出。”

  “我正打算與他合作查案!”朱緹笑道,“他前兒個剛見過皇上就來找我,請我幫他查查夜襲的真相,倒像是求我辦事。聽聞你二人下落不明,還自告奮勇親去找人,嘖嘖,他這人,有點兒意思。”

  “那……他能算作朋友嗎?”

  朱緹笑了兩聲,“至少現在不是敵人,以後嘛,且等我再觀察一陣子。”

  房門輕響,隔著門簾傳來小黃門恭敬的聲音,“老祖宗,皇上傳人過去商議回程的事。”

  朱緹站起身正正冠帶,叮囑秦桑道:“缺什麽少什麽隻管吩咐當差的宮人,千萬別委屈了自己。”

  秦桑一直把他送到門口,低聲問道:“爹爹,他的眼睛能好嗎?”

  朱緹同樣低聲答道:“不大樂觀,先別告訴他。”

  秦桑在風中默立半晌才回屋。

  挑簾進來,屋裏氣氛很怪,豆蔻捧著藥碗立在床頭,滿臉的不知所措。

  朱閔青靠著大迎枕半躺在床上,嘴角繃得緊緊的。

  秦桑從豆蔻手中接過藥碗,側身坐在床邊,柔聲道:“不高興了?”

  朱閔青道:“並無。”

  豆蔻見狀,立即無聲退了下去。

  秦桑暗笑一聲,“還說沒有,方才一提江安郡王,你的臉就黑了,爹爹都說他不是敵人了,你怎的還看他不順眼?”

  朱閔青冷冷道:“他脾氣雖好,但不是忍氣吞聲的人——我竟不知你和他如此相熟。”

  秦桑有些摸不著頭腦,“前前後後也接觸過五六次了,多少對他的為人有所了解,就這也值得你生氣?”

  “我沒生氣!真是好笑,我有什麽可氣的!”

  他語氣很衝,秦桑一陣愕然,隻當他是因眼傷心情不好,舀起一勺藥,小心地吹涼,送到他嘴邊,“不管你氣不氣,藥總是要吃的,張嘴,不然我就捏著你鼻子灌了。”

  朱閔青忍了又忍,終是乖乖張開嘴。

  藥中有安眠的成分,少傾,朱閔青便沉沉睡去。

  秦桑悄然出門,在廊下倚柱而坐,盯著逐漸發暗的天際兀自出神。

  暮色蒼茫,緋紅的穹頂籠罩著大地,歸鴻翩翩起落,伴著幾聲烏鴉啼叫,靜謐中透著一股不安的感覺。

  一個狗尾巴草編的小狗憑空出現在麵前。

  秦桑一怔,回身笑道:“你來了啊,怎的走路也沒個聲音。”

  朱懷瑾笑笑,“我喚了你好幾聲,有心事?”

  秦桑搖頭,“沒,就是累了。”

  朱懷瑾立在她身旁,同樣盯著越發暗沉的天際,“我也有些累了,朱閔青說得對,京城的水太混,一個不當心就會溺亡。”

  他語氣含著無限的悵惘,秦桑不由又看他一眼,心下掂掇一陣,見左右無人,便問:“那你是要回齊地,還是繼續留在京城?”

  “留京!”朱懷瑾沒有絲毫遲疑,“我要奪嫡!”

  秦桑大吃一驚,這人如此直白,再次出乎她的意料。

  “進京並非我本意,我一直在被人推著走,這次,我要主動地走。”朱懷瑾話音仍舊是溫良的,但語氣卻十分的堅決,“七個郡王死了四個,隻剩下我、朱承繼,另外一個幾乎嚇破了膽,吵著要回封地。”

  “不管是不是朱承繼做的局,儲君必會從他與我中間產生,他……”朱懷瑾罕見露出譏誚的笑,“德不配位,他當皇帝,天下必會大亂。”

  秦桑心頭砰砰亂跳,一時間無數念頭湧上來,腦中卻空白一片,什麽事也想不成,隻盯著他久久不語。

  好半晌,她才怔怔道:“這種話你也敢和我說?”

  朱懷瑾溫和一笑:“這話我和朱總管說過,現今再和你說一遍也沒什麽。秦姑娘,我並無他意,還是那句話,我對你和朱總管沒有惡意。”

  這就是說,他準備和爹爹聯手?那他登基後,爹爹會延續現在的榮寵嗎?就算沒有榮寵,落得平安終老也是好的。

  秦桑極力抑製住狂亂的心跳,然爹爹並未提過要和他聯手,遂故作懵懂,“這些朝政大事我不懂,你說得我心驚肉跳的,往後別再提了。”

  朱懷瑾垂眸,發出一聲似有似無的歎息,旋即又笑,“好,我不提便是。”

  帶著涼意的暮風拂過,簷鈴輕響,一下兩下的丁當聲中,兩人俱沉默不語。

  永隆帝受了驚嚇,隻想盡快回皇宮,隔日等宣府衛所的兵力一到,立時拔營回京。

  霜降節氣,秦桑等人回家了。

  林嬤嬤早早立在大門口,看到朱閔青蒙著帕子從馬車上摸索而下的場景,當即泣聲哭道:“我的小主子!可疼死我了!”

  她撲過來的時候,秦桑就默默鬆開了朱閔青的手,把位置讓給她。

  朱閔青手一空,但覺心裏空落落的,苦笑道:“嬤嬤,一點小傷,過幾日就好了。”

  林嬤嬤哭得淚光滿麵,嗚嗚咽咽地說,“嬤嬤知道你的身手,就算打不過,跑也能跑了,以往辦差從沒有受過這樣重的傷,這次到底怎麽回事?”

  朱閔青隻說:“這次遇到了高手。”

  林嬤嬤狐疑地看了一眼旁邊的秦桑,“真的嗎?”

  秦桑一陣氣悶,待要說話,卻聽朱閔青道:“阿桑,過來扶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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