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秦桑是被窗外的喜鵲叫聲喚醒的, 一睜眼就看到朱閔青的側顏。

  他睡得很沉, 異常的安靜,隨著輕淺的呼吸聲,帶著血跡的胸口一起一伏。

  清晨的陽光淡淡灑在他的臉上,臉色蒼白得好像透明一樣。

  或許因為如此,他沒有往常那麽淩厲逼人,麵孔也柔和幾分, 就像一個毫無戒備睡著的孩子。

  秦桑看了他好一會兒, 才發覺自己一直抱著他的胳膊,臉靠著他的肩膀, 整個人幾乎都貼在他身上。

  渾身霎時繃得緊緊的, 臉皮燒得發燙, 也不知是羞愧還是別的,異樣的情感一股腦湧上來, 秦桑立時撂開手。

  許是動作幅度太大,朱閔青醒了,微微偏頭帶著探究問道:“阿桑?”

  “我在呢。”

  “天亮了嗎?”

  秦桑笑道:“亮了啊。”然語音剛落, 她就覺得不對。

  厚厚的細棉布擋住他的眉眼, 秦桑看不到他眼中的神色, 他也一如既往的平靜, 甚至連嘴角的弧度都沒有變化。

  但秦桑卻從他臉上看到了些許的失落。

  他沒再說話。

  秦桑輕輕歎了口氣,打來一盆清水,哄孩子似地說:“我給你擦擦,乖乖地躺著別動。”

  朱閔青掙紮著要坐起來, “我自己可以。”

  “你不可以!”秦桑擰著帕子道,“躺下,小心傷口又裂開了,統共就那麽點金創藥,經不起你來回折騰。”

  眼睛看不見,身體的觸感就分外靈敏。

  帕子細細擦拭著他的手指,他的掌心,他的臉頰,他的……唇。

  隔著微涼的手帕子,仍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手指的溫熱。

  朱閔青覺得身體又開始不聽話了,他握緊了拳頭,努力抗拒著某種衝動。

  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聲,他知道她在解他的衣服。

  是了,要換藥,沒什麽大不了的,之前她也替他做過。

  如是想著,朱閔青悄悄將棉被向上提了提。

  輕輕淺淺的氣息噴在袒露的胸膛上,癢得很,卻非常舒服,連帶著傷口的疼痛都消減不少。

  朱閔青的喉結上下一動,“阿桑,快好了嗎?”

  秦桑低低應了聲,她沒有朱閔青那般多的心思,就算有,當看到那道半尺來長的傷口,什麽旖旎也沒了。

  皮肉向外翻著,傷口依舊沒有愈合,慢慢滲出殷紅的血絲。黃色的藥粉剛撒上去,他肌肉微微一縮,“嘶”地倒吸一口氣。

  很痛吧,秦桑用力揉了幾下眼睛,才把淚意勉強壓下去。

  朱閔青脖頸上帶著一個小小的銀質的長命鎖,秦桑嫌換藥礙事,就給他摘了下來。

  長命鎖上麵刻著“長命富貴”的字樣,吉祥八寶的紋樣十分的精美,顏色卻不大鮮亮了,應該很有些年頭。

  秦桑隨口問道:“你從小戴的?”

  朱閔青手指一點點摩挲著長命鎖的花紋,良久才說:“不是,我原來那個是金的,這是林嬤嬤後來給我的,和她兒子的長命鎖一樣。”

  “林嬤嬤還有兒子?”秦桑吃驚不小,“怎的從未聽你們提過?”

  朱閔青默然半晌,語氣有點惆悵,“死了,當初林嬤嬤護著我逃命,沒顧得上管她兒子,等回去找時,家都燒沒了。”

  秦桑也同樣默然了,頭一回對林嬤嬤有了幾分同情。

  雖對他身世好奇,但秦桑從未開口問過他,她總有一種感覺,爹爹也好,朱閔青也好,似乎在共同保守著一個秘密。

  爹爹甚至不惜為此刻意欺瞞她。

  有時候難免給秦桑一種局外人的錯覺,她不喜歡這樣。

  尤其現在,兩人共同經曆過生死,不知不覺間,她想多了解他的事情。

  秦桑沒有猶豫太久就說了出來,“我一直好奇你的事,爹爹對你的來曆含糊其辭的,說什麽從流民堆裏把你撿回來,可十年前哪有什麽大災荒!而且普通人家也請不起奶嬤嬤……”

  朱閔青明顯怔楞了下,隨即思索片刻,撿著能說的說了出來,“我家的確不是普通人家,還算有權有勢,後來牽扯進壽王……”

  他情緒突然有些激動,打了個頓兒,深深吸了口氣才繼續說:“母親死了,所有人都死了,隻剩林嬤嬤拚死帶我逃出來,後來,就遇見了督主。督主冒險收留我這個應死之人,不告訴你也是怕你擔驚受怕。”

  秦桑想當然地認為他家和外祖一樣,也被卷進壽王謀反案,因歎道:“一樁案子牽扯了多少人家,唉,皇上看上去慈眉善目,抄家滅族一點也不手軟。”

  朱閔青輕輕哼了聲,十足的不屑和輕蔑。

  說話間,秦桑已經換好了藥,一邊給他小心地穿衣,一邊發愁,“都過去一天了,還不見爹爹他們找來,可別出什麽岔子。”

  朱閔青並沒有太多擔心,“沒有追兵殺來就是好事,說明外頭的形勢已經控製住了,且等等,估摸這兩日督主的人肯定會到。”

  話雖如此,但一連五天,這個小山坳都沒出現過一個外人!

  此時朱閔青胸前的傷口已開始愈合,隻是眼睛卻還是怕光,哪怕接觸到一絲絲的光亮,都會流淚不止,隻能終日蒙著細棉布。

  他真怕自己就此瞎了。

  秦桑心裏也是擔憂,麵兒上卻不敢表露半分,語氣頗為輕鬆地說:“比前幾天好多了,紅腫也消下去不少,也不大疼了吧?一點點好轉,總歸會痊愈的。”

  朱閔青說:“不能再這樣幹等著,回獵場!”

  “可你的傷還沒好,從這裏到獵場,又是林子又是草甸的,起碼要走個一半天的,你撐不住。”

  “無妨,以往再重的傷我都挺過來了。”朱閔青態度很堅決,一掀被子就要下地,“督主不會這麽久沒動靜,也許事態有變,我必須要回去。”

  秦桑見他主意已定,遂不再勸,蹲身替他穿上鞋襪,叮囑道,“我去附近鄉鄰家碰碰運氣,也許能租輛騾車,你在這裏等我回來。”

  朱閔青的手虛虛向她的方向探去,“別走太遠,租不到就算了,幾十裏的山路我走得動。”

  秦桑極快地握住他的手,“我曉得。”

  朱閔青用力回握一下才慢慢鬆開,隨著她腳步聲的遠去,周圍逐漸沒了聲響。

  又黑,又靜,沒由來的空虛。

  雖然知道不會有回應,他還是忍不住喚道:“阿桑,你在嗎?”

  室內靜默,隻有秋風吹進來,一下下叩著門,擾得他心煩。

  朱閔青繼續等著,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是幾息,也是是一兩時辰,他漸漸坐不住了。

  他站起身,雙手虛張,小心翼翼伸出一隻腳,確定前頭沒有障礙物才慢慢伸出另一腳。

  沒秦桑在身邊,似乎每走一步都成了極其困難的事。

  咣當,腳下一絆,似是踢到小杌子,朱閔青踉蹌幾下,沒摔倒,但扯到了傷口,疼得他額頭直冒冷汗。

  外頭好像有人說話,隱隱夾雜著女聲,朱閔青一陣欣喜,一麵喊著秦桑,一麵摸索著走到屋外。

  今日應是個大晴天,隔著兩層棉布都能感到刺眼的陽光。

  眼睛很痛。

  朱閔青一手遮在眼睛上,一手向前伸著,漫無目的地在空中劃過,“阿桑,你在嗎?”

  須臾,便聽一陣霍霍腳步由遠及近,很重,卻是矯健敏捷。

  朱閔青一怔,手還沒來及收回,便被來人一把握在手裏。

  入耳是崔應節嚎天嚎地的哭聲:“我的老大啊——可擔心死兄弟啦,哪哪兒都找不到你,還以為你死啦!”

  朱閔青用力扯回手,冷冷道:“你才死了。”

  崔應節抹一把鼻涕眼淚,不由分說又死命抱著朱閔青,“找不到你和秦姑娘,督主那眼神誒……嚇得我魂飛魄散,可不是快死了!”

  胸前傷口驀地受到擠壓,朱閔青吃痛,渾身毛孔猝然收縮,連連倒吸氣,真恨不得一刀宰了這小子。

  崔應節終於發現老大的異常,吸吸鼻子來回打量他幾遭,驚叫道:“老大你受傷了?”

  朱閔青卻問:“阿桑呢?”

  “秦姑娘在外頭和江安郡王說話呢,說起來多虧江安郡王,我們才能找到你們。大部分護衛都護著皇上,還要提防瓦刺人再次來襲,唉,要不是江安郡王說在這附近遇到過你們,還真不好找著。”

  崔應節說得眉飛色舞,沒注意朱閔青的臉色是越來越難看,“聽說我們人手不足,他還親自幫忙找人,督主對他那是感激得……”

  “閉嘴!”朱閔青低聲喝道,“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

  崔應節訕訕住了口,然而舌頭還是癢癢,“老大你的眼睛怎麽回事?”

  “被石灰燒了。”

  “石灰?!”崔應節聲音陡然提高,驚慌失措道,“老大,你千萬不要瞎,我可全憑你罩著呢!”

  朱閔青扭頭望他這邊“看”了一眼。

  他明明蒙著眼睛,但崔應節清楚地感受到兩道冰冷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頓時汗毛倒立,於是,他默默扶住了朱閔青的胳膊。

  朱閔青嫌棄地甩開他的手,獨自挪動著腳步,提高嗓音道:“阿桑?”

  院子裏的喧鬧引得院子外的人不住回頭,聽見朱閔青叫她,一時也顧不得眼前的朱懷瑾,回身就跑,“我在!”

  秋風颯然,幾片黃葉掠過朱懷瑾的肩頭,溫和的笑容變得苦澀,眼神暗了下,卻是轉瞬即逝。

  朱懷瑾命人牽馬,縱身一躍而上,又吩咐一聲:“請朱大人上馬車,多鋪幾層厚褥,你們幾個好生伺候著。”

  他沒有和朱閔青見麵的意思。

  劉文不解:“郡王爺,您不過去了?”

  “想見的人已經見了,其餘人不見也罷。"朱懷瑾歎了一聲,一提韁繩,徑自消失在茫茫秋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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