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盂蘭盆節過後接連幾場雨下過, 天氣逐漸轉涼, 永隆二十四年的秋,便在越來越衰弱的蟬聲中悄無聲息地走向京城。

  八月十五,朱緹抽出半日空,回家和秦桑過節。

  秦桑很是高興,花邊月餅、廣寒糕、桂花酒,各色時令水果、幹果擺了滿滿一桌子, 還端上一盤大肥蟹, 親手揭了臍蓋,細細剔出一碟子蟹黃嫩肉, 澆上薑醋汁遞給爹爹。

  朱緹一口蟹肉一口酒, 吃得愜意極了!

  哢嚓, 朱閔青在剝螃蟹,應是不常吃這東西, 動作顯得十分笨拙,弄了滿手的腥氣,卻是一口肉沒吃著。

  秦桑取笑道:“這螃蟹腿比大刀還難耍嗎?這麽費勁我都替你著急。豆蔻, 給你家少爺剝螃蟹, 讓他見識見識你把蟹殼拚回去的功底。”

  站在角落裏的豆蔻如遭雷擊, 內心哀嚎不已:奴婢都躲這麽遠了, 您咋還瞅得到?奴婢要是剝了,明天這雙手就留不住啦!

  朱閔青嘴角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下,把螃蟹往碟子裏一扔,悶聲道:“我不愛吃。”

  秦桑驚訝地說:“你不是挺愛吃蟹黃包子麽?”

  朱閔青慢吞吞看了她一眼, “不一樣。”

  朱緹端著酒杯,略帶幾分醉意看著他倆,但笑不語。

  夜已深,深藍的天空中懸著一輪冰月,如銀的月光泄下來,將三人都罩在朦朧的光影裏。

  朱緹躺在圈椅中,眉毛微微皺著,沒有抬頭賞月。

  秦桑問道:“爹爹可是遇上煩心事?”

  朱緹訝然看了看她,自失一笑,“我回家一鬆懈,竟讓你給看出來了。”

  是關於張昌。

  兩個月下來,朱緹查到張昌不少陰私事,但他也犯了愁。

  陷害忠良、壞國亂政、恃寵擅權、貪贓枉法……

  每一條都是大罪,可這些罪名看起來熟悉得很!

  朱緹搖頭笑道:“若是往皇上麵前一遞,保不齊皇上以為又是外臣彈劾我呢!”

  朱閔青眼底彌漫著深深的失望,不甘心似地問道:“難道就拿他沒辦法?這些罪證就一點也不能用?”

  朱緹苦笑下,徐徐說道:“不是沒用,是時機不到。張昌不同常人,他自小陪著皇上長大,即便現在不掌大權,皇上對他也是親近的,肯定會偏袒幾分。”

  “我手上也不幹淨,拿這罪名告狀,張昌極有可能反咬我一口。既不傷自身,又能折損他的寵信,我還沒想好怎麽幹……”

  朱閔青眼中掠過一絲陰寒的光,恨恨道:“還不如直接殺了他!”

  朱緹輕瞥他一眼,“別衝動,我還不想讓他死。阿桑,你在想什麽?”

  秦桑從深思中醒過神,欲言又止,緩緩歎了口氣,說道:“他和皇上呆的時間最長,肯定知道皇上許多不為人知的事。”

  “他又不是傻子,能說出去?”

  “但是無關緊要的,旁人聽得無所謂,皇上又覺得別扭的事呢?因小見大,皇上難免會多想。”

  一句提醒了朱緹,他拍著桌子大笑道:“對對,小事,就是小事,哪怕吃飯時不小心放個屁,皇上也覺得別扭!”

  他霍然起身,“事不宜遲,我這就回宮布置去。”

  “爹爹!”秦桑叫住他,斟酌著說道,“那張昌,想必當年也是榮寵一時,風光無限的吧?”

  朱緹一怔,有點明白她想要說什麽了。

  “張昌……”朱緹眼睛看著閨女,語氣溫良道,“沒錯,張昌的今天,可能就是我的明天,誰能長盛不衰呢?”

  秦桑說:“爹爹沒他那麽作惡多端,也沒走到他那一步,一切都來得及。”

  “咱父女一起想法子避禍,”朱緹愛撫地摸摸秦桑的頭,“爹還想陪阿桑走得長遠點。”

  日子剛邁進九月的門檻,宮裏就傳出了消息。

  張昌酒後說醉話,說皇上小時候分不清水仙和大蒜,把大蒜當水仙養,還奇怪為何不開花……

  這事往小裏說,無非是永隆帝兒時趣事而已,但往大裏說,就是拿永隆帝的糗事說笑了。

  端看永隆帝怎麽想。

  然後,他就被永隆帝扔到神宮監當掌印太監。

  永隆帝到底還念舊情,雖然覺得失了麵子,卻也沒把張昌一擼到底,就覺得這位上了年紀,腦子糊塗了,幹脆給他尋個地方養老。

  但誰也看得出來,以後,張昌恐怕得意不起來了。

  季秋來了,山染丹楓,霜葉繽紛,河水碧汪汪的好像一塊上好的祖母綠,正是一年之中最好的季節。

  這日休沐,因秦桑想去西山賞紅葉,朱閔青連續忙了幾日,將各項要緊事務料理清楚,特地騰出這一天來陪她。

  兩人都很期待這次出行。

  秦桑挑了件天青色大袖衫,十八幅湘紋裙,行動間裙擺款款如水紋,很是好看。

  而朱閔青穿著青絹褶子,意外和秦桑的衣服配成了對兒。

  兩人看見對方的裝束,俱是一愣。

  默了片刻,又是相視一笑。

  秦桑輕聲道:“你穿這個真好看。”

  朱閔青眼睛彎了彎,笑容不大,卻透著十二分的開心。

  然而一開門,崔應節拎著兩壺酒站在台階上。

  他後麵還跟著兩個人,忐忑中含著期待的崔嬈,和明顯沒弄懂狀況的吳其仁。

  秦桑有點懵。

  “上好的梨花白,我想著老大愛喝,立時就給送來。”崔應節大大咧咧地說,“沒提前打招呼,但老大你肯定不會介意的哈!”

  聲音卻是發虛。

  朱閔青的臉已是陰雲密布,強忍著滿腔的怒火,從齒縫裏吐出一個字,“滾!”

  崔應節訕訕笑道:“別啊,前段日子忙著查案,咱們多日未見,好不容易有時間聚一聚,你看我都把老吳叫來了,老大給個麵子……”

  崔嬈臉皮微紅,小聲和秦桑打招呼,“你們要出門嗎?”

  秦桑無奈地點點頭。

  崔嬈的小臉立即就垮了。

  崔應節扯過旁邊的人,又叫:“秦家妹子,這是吳其仁,也是錦衣衛的兄弟。”

  吳其仁忙抱拳行禮。

  秦桑撫膝一蹲,將失望掩了下去,展顏笑道:“頭一次登門,沒有往外趕的道理,快請進來。”

  “走走走,我就說秦家妹子人最好!”崔應節攬著吳其仁的肩膀就往裏走,盡管脖子後麵涼颼颼的,還是硬挺著沒有回頭。

  能和那人呆上片刻,崔嬈複又喜笑顏開。

  她挽著秦桑的胳膊邊走邊道:“我帶了秋梨膏給你,止咳潤肺最好不過……”

  前麵的兩男兩女越走越遠,後麵的朱閔青一臉的鬱鬱,深深吸了口氣,忍下了殺人的衝動。

  但還是有一人歡迎他們的——林嬤嬤!

  她沒能參加中秋節的家宴,隻因秦桑說:“嬤嬤說過,我實算不得朱家人,還是您和哥哥自己過節吧。”

  林嬤嬤氣得吐血,真恨不得拉著小主子單過。

  但朱緹要來,小主子沒有道理不作陪,她也隻得逼自己吞下這口氣,沒在家宴上露臉。

  小主子和那丫頭越來越親近,她心裏是越來越發慌。

  正愁沒法子阻攔他們,可巧就來了這三人。

  她吩咐丫鬟奉茶、上點心水果,定一桌上好的席麵,拿來雙陸棋子給他們解悶,簡直忙得腳不沾地,比正主還要熱情。

  盡管小主子幾次暗示,她還是裝看不見。

  林嬤嬤也有自己的小九九,她仔細觀察著這三人。

  崔應節看上去是個沒心眼的,崔嬈似乎對小主子有點那意思,可膽子太小也不知能不能派上用場。

  那個吳其仁最讓她感興趣。

  似有似無的,他的目光從漂亮的小丫鬟身上掃過。

  極淡極淡,屋裏沒人發現,但林嬤嬤是過來人,對男人的心思有所了解,一下就抓住了——這個人有色心!

  他沒看秦桑,難道是不敢?若給他個機會……

  林嬤嬤眼珠微轉,問道:“吳少爺不像京城人士,聽口音像是真定那片的。”

  吳其仁頓了頓,眼中瞥過一抹黯然,答道:“我也不知我是哪裏人,我無父無母,連名字都是別人順口取的。”

  屋子靜了靜。

  崔應節是個靈性人,見場麵窘然,忙嗬嗬一笑,“英雄不問出處,不過進錦衣衛五年,老吳就靠自己努力一路做到小旗,我們大家都佩服。”

  吳其仁赧然中露出一絲得意,“都是督主提拔,若不是遇見督主,我還不知道被拐子賣到哪裏去!”

  原來他與爹爹還有這段淵源,秦桑不由多看了吳其仁兩眼。

  吳其仁覺察到她的目光,便對她笑了笑。

  林嬤嬤一陣暗喜,湊趣道:“真是有緣分,既如此,吳少爺可不要忘了老爺的恩情,時常照拂小姐才是。”

  朱閔青眼神微眯,緩聲道:“嬤嬤,這裏沒事了,你下去罷。”

  小主子直接下令,林嬤嬤隻好紅著臉訕訕退下。

  幾人撇開這個話題,轉而說起秋狩。

  崔嬈滿眼的羨慕,“我和我哥都去不了,秦妹妹如果能去,回來定要講給我聽聽。”

  秦桑笑著應了。

  朱閔青卻道:“應節也許能去。”

  崔應節驚叫起來,指著自己鼻子說:“我?哪次秋狩你都不帶我玩,這次終於大發善心肯帶兄弟開開眼?”

  朱閔青嘴角上翹,又很快把笑意壓了下去,不緊不慢說:“宮裏的消息,皇上有意考較幾位郡王的騎射,這次秋狩規模不同以往,自然也要增派護衛。不單是你,老吳也在名單內。”

  崔應節一蹦三丈高,樂得幾乎合不上嘴。

  屋裏的氣氛立時熱烈起來,便是先前有些失落的崔嬈,也掩嘴看著哥哥笑。

  與此同時,有人卻在為能去秋狩絞盡腦汁。

  李貴妃瞪著悠然安坐的人,恨不能咬碎一口銀牙,良久方說:“你如何進宮的?”

  寧德郡王一身太監服飾,抬頭哂笑道:“姨母,孩兒走了張昌的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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