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蟲)
  微嘯的朔風吹得院裏的枯樹枝椏左右搖擺,銀白色的雪粒子隨之掃落,撲在林嬤嬤臉上脖子裏,冷得她一激靈。

  她頓時回過神來,略一屈膝,笑道:“大小姐好,看我這著急忙慌趕路趕的,風吹雪打,腦子都不靈光了,忘了見麵的規矩。小姐寬宏大量,最是體貼下人,可千萬別怪罪我。”

  秦桑噗嗤一聲笑道:“林嬤嬤,你我見麵不過這一會兒的功夫,你怎知我寬宏大量?”

  不等她說話,又道:“我怎會怪罪你!你是我爹幹兒子的奶嬤嬤,在這院子裏住了十年了。我是我爹親閨女不假,可剛來三四天,我爹也不常回來的,是以這院子你掌管的時候多,我理解,理解。”

  這不就是說,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嘛!

  林嬤嬤辯不是,認也不是,臉一陣紅,一陣青,又不能擺架子教訓她,隻悄悄地吐著粗氣。

  她一進京城就聽說了,九千歲朱緹找到了親閨女,寶貝得不得了。

  那個囂張跋扈的寧德郡王得罪了他女兒,竟被朱緹逼得連夜出逃,可想而知這個女兒在他心裏分量多重。

  林嬤嬤一下著了急,小主子樣樣出挑,這天天在一處住著,若是被她瞧上了可怎麽辦?小主子出身高貴,不是尋常閨秀能配得上的,更何況她爹是朱緹,就是納妾收房,也決不能是朱緹的女兒!

  結果她一腳邁進院門,就看見一個極為漂亮的姑娘從小主子房裏出來。

  這模樣,饒是看多了美人的她,都不禁晃了下神,更不要提別人。她立時警鈴大作,馬上決定要給這人一個下馬威,這宅子裏是有規矩!

  卻不料反被拿住了。

  朱緹這個女兒,真真兒是牙尖嘴利,尖酸刻薄。

  林嬤嬤生著悶氣,卻不能發作。朱緹對她客客氣氣的,是因為知道小主子的身份。這個丫頭顯然是不知道的,所以把她當做一般的下人。

  在小主子大業未成之前,她隻好忍著。

  於是林嬤嬤恭恭敬敬地重新給秦桑行禮,說道:“是老奴僭越了,請大小姐勿怪。”

  她是朱閔青的奶娘,不好太讓她下不來台,秦桑見好就收,扶著她的胳膊笑道:“嬤嬤言重了,你是哥哥的奶娘,自當受到敬重。可千萬別這樣,讓哥哥看見,還以為我難為你呢,兄妹生隙可就不美了。”

  她一口一個“哥哥”,聽得林嬤嬤心驚肉跳的,臉都白了幾分。

  秦桑看了暗自偷笑,讓林嬤嬤自去歇息,帶著豆蔻回了西廂房。

  兩人剛進門,誰也忍不住了,都捂著嘴樂。

  豆蔻滿眼全是欽佩,“小姐,您可真厲害。這院子裏,奴婢不怕老爺,不怕少爺,就怕她一個。別看她整天笑眯眯的,可她特別嚴厲,奴婢伺候這幾年,挨的打罵都是她給的。”

  “她打你……”秦桑啜了口茶,問道:“你的賣身契在誰手裏?”

  “在林嬤嬤手裏,可奴婢是老爺從人販子手裏救下的,她硬要過去的,說這樣使著放心,老爺就給她了。”

  “你去,朝她要過來,就說我說的。”

  豆蔻驚訝地睜大了雙眼,喃喃道:“奴婢……不敢。”

  秦桑笑道:“別怕,你看她剛才不也在我手裏服軟了嗎?她是朱閔青的奶娘,又不是他娘,怕她作甚,你盡管大膽的去要,她肯定乖乖地給你。”

  豆蔻將信將疑,去了兩刻鍾,興高采烈回來,舉著一張紙說:“小姐小姐,她真給奴婢啦!”

  秦桑笑個不停,說:“給你你就收著吧。”

  “給奴婢收著?”豆蔻楞住了,略微遲疑地看了看手上的賣身契,不確定似地反問道,“您把奴婢的賣身契給奴婢?”

  秦桑點點頭。

  豆蔻多少不知所措地原地轉了個圈兒,看著秦桑,眼圈一紅,撲通跪倒在地,“奴婢不能要。”

  “為什麽?起來說話。”秦桑看起來有點意外,“你不想恢複自由身?若是擔心生計,我雇你啊,也不必搬出去,還跟以前一樣。”

  “小姐是好主子,奴婢要跟著您。”豆蔻沒起身,雙手奉上賣身契,“這是奴婢的忠心。”

  秦桑歎道:“忠心不忠心,靠的是心,不是一紙賣身契,沒有這個,我相信你一樣的忠心。”

  豆蔻隻是搖頭,眼淚撲簌簌地掉,可憐巴巴地望著秦桑。

  “起來吧,我的豆蔻姐姐,我收下就是,你放到裝銀票的那個紅木匣子裏。”

  豆蔻這才抹幹淨眼淚,去內室拿了紅木匣子,再從貼身小襖裏翻出鑰匙,哢嚓一聲開了鎖,仔細放好,哢嚓一聲再鎖上,依舊將鑰匙貼身放著。

  待走到外間,她猛然驚醒,轉了一圈兒,這賣身契還在自己手上呢!

  秦桑招手叫她,“別傻愣著了,眼瞅著沒幾天過年,咱們擬個單子,買年貨去!”

  豆蔻使勁揉揉眼角,笑道:“好!”

  冬季白日短,不過酉時剛過,天已經黑了。

  朱閔青站在衙署口,猶豫要不要提早回家。

  “老大!”下垂眼過來招呼他,“喝酒去,老吳知道一家酒肆的酒特別好,今兒咱們殺他一頓!”

  朱閔青已經打定了主意,“不去了,今天我有事。你先別走……明天有空沒有,叫上你妹妹,去我家一趟。”

  崔應節撓撓頭,“我有空,不知道我妹妹有沒有空,老大,你找她做什麽?”

  “不是我找她,督主的女兒到京城有幾天了,在這裏也沒有相熟的人。你妹妹先前幫我選的衣服和首飾,就是給她的,我想找個機會介紹她們認識認識。”

  “好說好說,明天我就帶她去。老大,督主的女兒脾氣如何?我妹妹靦腆羞澀,萬一聊不來咋辦?”

  朱閔青一笑,道:“這人你見過。”

  崔應節訝然道:“誰啊?”

  “還記得車馬店大開殺戒的事嗎?”

  “當然忘不了,我挨了十大板,疼得我兩天沒下炕。”

  “就是她。”

  崔應節怔楞半晌,忽然大叫道:“她?!那個膽大包天的丫頭?真是督主的女兒?”

  “對。”

  “天啊!”崔應節用手狠狠搓了兩下臉,喃喃道,“竟真的是她,可是老大……”

  他的臉色變得很古怪,輕聲說:“聽說你當初要殺她來著?”

  朱閔青輕飄飄的眼神飛過來,“誰說的?”

  崔應節蹭地後退一大步,抱拳道:“老大再會。”

  朱閔青拾階而下,仍不忘囑咐:“明日記得去,不要太早,也不要太晚。”

  家門口懸著兩盞燈籠,在黑暗中幽幽發著光,竟映得黑漆漆的門有些暖意。

  朱閔青下了馬,還沒扣門,便從裏麵開了。

  小常福從門裏出來,一麵牽馬,一麵說:“少爺,林嬤嬤回來了。”

  朱閔青麵上顯出幾分笑意,加快腳步向二門走。

  “少爺!”小常福忙道,“您別著急,聽小的說完你再進去——小的早早在門口候著聽音,就是為告訴您這話——林嬤嬤和大小姐鬧了一場。”

  朱閔青身形一頓,慢慢回身問道:“因為什麽?”

  “小的也不清楚,就聽後院聲音挺大,說什麽規矩不規矩的,小的沒敢過去細聽。”

  朱閔青歎了口氣,神色似乎有點疲倦,走到後院,隻見東西兩廂房俱已亮燈。

  西廂房的窗戶紙上映著兩個女子的影子,隱隱傳來說笑聲。

  東廂房很靜,好似沒有人在。

  他徑直推開房門,喊了聲:“嬤嬤。”

  “我的小主子呦!”林嬤嬤聽到聲音早站了起來,等朱閔青走到跟前,伸出手撫著他道,“讓嬤嬤看看,瘦了瘦了,就知道你沒好好吃飯,想吃什麽,嬤嬤給你做去。”

  奶嬤嬤目光中的疼愛、依戀讓朱閔青心頭一軟,因笑道:“不忙吃飯,嬤嬤,不是要過完年才回來?風雪天不好趕路,身子骨要緊。”

  林嬤嬤笑道:“事情辦完了我就回來了,心裏記掛著你,哪裏能安心過年?”

  “人……找到了?”

  “唉,別提了,找是找到了,都是不省事的遠親,罷了,不指望他們。”林嬤嬤歎道,“想當年閔氏一族多麽風光,多少人以姓‘閔’為榮,現在一提‘閔’字,都恨不得躲得遠遠的。”

  朱閔青眸子一暗,低聲道:“人之常情,無可厚非。”

  “若是娘娘還活著,我的小主子何至於受這份苦?殺千刀的張昌,不得好死!”林嬤嬤咬牙切齒恨道,“之所以用娘娘的姓給你取名,就是要你記住娘娘,這份仇恨你不能忘。”

  “我從未忘記過,我發過誓,要將張昌千刀萬剮,就一定會做到。”

  “嬤嬤知道小主人絕不會叫人失望。”林嬤嬤欣慰一笑,繼而叮囑說,“太監沒幾個好的,朱緹你不能不防!”

  朱閔青眉頭微皺,道:“他對我不錯,沒有他的庇護,我活不到今日。”

  “傻孩子!”林嬤嬤急得拍了他一巴掌,“他是有所圖!真要對你好,就該請了先生教你讀書,他卻讓你做錦衣衛,又在東廠裏……全把你的名聲搞壞了。”

  “這條道是我自己選的,錦衣衛是最快掌握權力的方法,也是最容易接近皇上的途徑。嬤嬤,此話休要再提!”

  可能是覺得語氣太重了,朱閔青放緩聲音道:“朱緹我會防著的。”

  林嬤嬤緊繃的麵孔鬆弛下來,緩緩道:“還有他的女兒,也不得不防。”

  “秦桑?”朱閔青有些驚訝,“她的確很聰慧,但一個小姑娘,有什麽好防備的?”

  林嬤嬤緊緊盯著他,問道:“你有沒有對她動心?”

  聽到這話,朱閔青頓時愕然不已,好一會兒才笑道:“怎麽可能?我怎會對她動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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