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鄭紀醉酒聊弊政
  江彬目瞪口呆看著四周,這群少年人年紀都不大,十四五歲的樣子,手上清一色拿著一種短槍,就連他這位遊擊將軍都不曾見過。

  江彬知道今天自己又踢到了鐵板,把刀子往地下一扔,趕緊舉起了雙手,他身邊的隨從見到老大都這樣,也忙不迭的把兵刃往地上一扔,舉起雙手往地上一蹲。

  “江彬,皇叔說你這人本事是有的,卻總想著走歪門邪道,本宮原本不太相信,以為你隻是有些舊式軍官的壞毛病,看樣子,是本宮錯了!”這時馬車裏又傳來那個稚嫩的聲音,“你今日在街上的所作所為,真是令人不齒!強搶民女,驕橫跋扈,恃強淩弱,你也配當大明的軍人?今天你要慶幸你和你的人沒有穿軍裝,否則按照軍法,本宮可以當場擊斃你!”

  聽到“本宮”兩個字,江彬渾身一顫,心裏涼了半截。不用猜,他也知道馬車裏坐的是皇太子。江彬心底暗罵自己晦氣,怎麽運氣這麽差,在這西山郊外也會被皇太子撞個正著,難道齊王父子是自己的克星?囁嚅了幾下,他本想辯駁幾句,又不知如何開口,隻好沮喪地低著頭,一言不發。

  “好了!”朱載康繼續說道“本宮也不跟你囉嗦,大明是法治社會,做什麽都講究規矩。本宮也不例外。江彬,你是現役軍人,觸犯的是軍人條例,本宮也不好擅自處罰你。史班,你帶著一小隊把江彬一幹人押送到五軍都督府軍法處,帶上兩位受害人作證,讓軍法處按照條例,依規處罰吧。”

  “是,殿下!”少年中一位帶隊的軍官回答。

  俞大猷等眾人押走江彬等人,便向躲在一株老柳樹下呆呆看著這一切的賣藝父女。老者見俞大猷走來,忙站起身來躬身作揖說道“壯士,今日若非你出手相救,隻怕我父女難逃毒手。感謝你的大恩,我這裏先施一禮!”

  說完便是揖手一拜。俞大猷趕緊上前攔住,老者又說“阿梅,還不謝過恩公!”

  那女子立即彎腰要拜,慌得俞大猷趕緊上前,用雙手虛扶。此時他定睛一看,忽然失聲驚呼“啊呀!你是梅師姐麽?”

  聽到這個稱謂,梅芳也是一驚,待細看時,認出了這是早年在叔父門下學藝,跟在自己屁股後麵,從小相處的小屁孩俞大猷,不禁失聲叫道“俞大郎,真的是你嗎?我可見著你了。”說完兩顆淚珠順著臉頰滾落下來。

  俞大猷見她哭了,有點手足無措,慌忙扯出一方手巾遞過去,說道“師姐,方才隻顧廝殺,竟沒有認出是你!怎麽弄成這樣子?”

  梅芳見老者詫異,忙笑道“爹,這就是我常向您提起的俞大郎,他在李師叔,我們是同門……”又回身對俞大猷說道“俞大郎,這是我爹梅彪,我們這次進京是……”梅芳正說著,瞥見父親在向她使眼色,便轉了話頭,“正是為了投奔你來的。”

  “您是梅師伯!弟子見過師伯。”俞大猷大吃一驚,趕緊用師門禮節常見。原來俞大猷從小拜在丈二棍法創始人同安李良欽門下學藝,李良欽本是南少林俗家弟子,這梅彪是廣東恩平人,李良欽的同門師兄,梅芳是他的獨生女兒,因為孩子他娘死得早,從小就寄養在師弟李良欽家,這才成了俞大猷的師姐。

  攙起俞大猷,老者微微笑道“嗬嗬,原來你是李師弟的高足,怪不得劍法有些熟悉!李師弟還好嗎?”

  “大師伯,師傅他很好!師傅現在在皇家軍事學院當教官,和弟子住在一起。”看到師伯一副落魄的樣子,俞大猷忙問道,“梅師伯,您老不是恩平縣的捕頭嗎?家裏到底出了什麽事,你們父女倆怎麽會淪落街頭賣藝?”

  “一言難盡啊!”老者長歎一聲說道“既來投奔你,咱們先回去,慢慢講吧,你在哪兒住?”

  一語提醒了俞大猷,他一邊趕緊回答“我和師傅都住在王府街橋東第三家”,一邊站起身,招呼過來一名少年,交代幾句後,遂說道“師伯,你且和常青先去我家歇歇,家裏有管家李伯在,他是師傅同安老家的族人,您老應該認識。他會好好接待你們的。“

  說到這裏,他有些抱歉的說道”師伯,師姐,對不起!我現在還有任務在身,不敢耽誤。師傅也要等到酉陽才能回家。有啥事,我們回頭再說,好嗎?師傅要是知道你來,肯定會高興死的!”

  “如此甚好!你去忙吧。”

  梅彪通情達理的表示認可,梅芳也笑眯眯的點點頭,福了福,這才依依不舍地告辭離去。父女倆隨著那名小校常青上了一輛馬車,朝著城裏駛去。

  目送著馬車消失在視線之中,俞大猷這才回到太子的馬車旁邊,還沒來得及解釋,卻見馬車窗簾打開了,朱載康似笑非笑的看著他,調侃道“嗬嗬,想不到俞大個子還是個多情種子,今日英雄救美,救了同門師姐。看樣子你們倆還是很有緣分,看你剛才依依不舍,要不然本宮放你一天假?”

  “殿下!”俞大猷臉一紅,囁嚅道“休要取笑,她是我師姐,咱可不敢有非分之想。再說屬下去年也定親了。咱們還是出發吧!今天東宮六率正式成軍,再晚就要過吉時了!您看……”

  “嗬嗬,你臉紅什麽?”朱載康哈哈一笑,搖搖頭。想想新成立的東宮六率,他又興奮地說,“你說的對,正事要緊。不能耽誤了吉時,咱們出發!”

  這副趕緊吆喝一聲,甩一下馬鞭。馬車很快啟動,朝著密雲方向而去。俞大猷也翻身上馬,一夾馬腹,戰馬長嘶一聲,撒開四蹄追了上去。

  ……

  轉眼到了二月初六,話說前幾天原為出城踏青賞春,回來時,卻裝了一腦袋的不痛快。一連四五天鄭紀都沒出門,每想起這等事來,便氣憤難平。

  林俊看他躺在床上煩躁不安,便知道他又在為江彬的橫行霸道行為生氣,亦或是為了與那梅芳沒機會認識,失之交臂,心中有些懊惱吧。半晌,他訕訕地問“鄭大哥,春闈就要開了吧?”

  鄭紀正待說話,隻聽門簾一響,書僮鄭爽喜滋滋的跨進屋裏,他左手挎著四喜盒子,右手懷裏抱了鬥大一個壇子。他將盒子朝桌子上一放,把壇子慢慢放到桌下,就著勢給鄭紀請了個安說“二少爺,告訴您一個喜訊。朝廷發出了公告,聽說此次南征大捷,南方有十幾個小國宣布加入了明聯邦,成為了大明的屬國。皇上一高興,頒旨今年春闈要加科選士,二少爺今科那是必定得意的了!”

  說著,他笑嘻嘻地打開盒子,屜上熱氣騰騰地放著一盤糕,一盤粽子,一海盤蒸得爛熟的甲魚,還有一枝筆、墨錠和一柄如意,齊齊整整地擺放著煞是好看。何桂柱把東西一樣一樣擺放在桌上,又揭開下屜,卻是一色六盤蒸菜。刹那間,屋子裏香氣四溢。

  “二少爺,快起來吃東西吧。”鄭爽一邊整治一邊說,“這是小的自作主張買的,一點孝敬意思,請二少爺賞光。我知道咱家世代大儒,並不信這些個,不過今個高興,圖個吉利罷咧!”

  本來沉悶的空氣,經鄭爽這麽一折騰,頓時有了活氣。鄭紀歪起身來趿上鞋,笑罵道“你這皮猴子,怕是自己嘴饞了吧。嗬嗬,不過倒難為你,不管吉利不吉利,先得享享口福。朝宗,小爽,這兒也沒外人,咱們三個索性坐坐。”

  鄭爽見公子歡喜,也覺高興,又聽邀自己一處上桌喝酒,過去還沒有過,口裏說“小子不敢”,心裏卻是十二個情願。鄭爽忙請林俊坐下,又出門叫來夥計“把過年用的炭爐子扇好了搬過來燙酒,順便拿幾副碗筷過來……”

  三杯滾熱的老酒下肚,有了幾分酒意,鄭紀陰沉的臉舒展開來,將酒杯向桌上一蹾,笑道“朝宗啊,這幾日我想了很多。說起功名二字,想來真是五味俱全,有意思到了頂點,沒意思到了極處。”

  林俊呷了一口酒,夾起一筷子清蒸海參嚼著,笑問“敢問哥哥,怎麽個有意思法?”

  “賢弟你自不知,小爽兒清楚,你且告訴他!”鄭紀笑道。

  鄭爽喝了幾杯,也有點放形,見公子點到自家,遂舉起杯子搖頭晃腦地笑道“嗬嗬,‘為社稷秉君子之器’,這是咱家老太爺常掛在嘴上的話。我是家生子兒,聽得多了。從前宋到如今大明,公子家中出了六個狀元,三十餘個進士,可謂拔盡揚州的地氣!人們看鄭家,像從地下往天上看。用老太爺的話說,‘耀祖榮身蔭子孫’。這麽好的事,當然有意思!”說完端起門盅“啯”地一聲咽了下去。

  鄭紀鼓掌大笑“說得好,解得切,‘出則輿馬,入則高堂,堂上一呼,階下百諾……’這是先生的話,小爽兒可下了個好注!”

  林俊還是第一次聽到鄭家家世的事,心中甚覺高興,忙飲一杯酒問道“伯達兄,那怎麽又說‘沒意思’呢?”

  鄭爽卻不敢答,望著酒杯愣了一會子說“這個小的就不甚明白了。想來做官雖好,總要操心;讀書雖好,總是苦事,二少爺,可是這個麽?”

  鄭紀正待答話,窗外忽然傳來店小二的聲音“這位姑娘,就在這裏了,主家都在裏麵呢!”

  聽到外麵的動靜,鄭爽不知何事,放下手中的酒杯,忙起身挑簾出去,卻見店小二領著一位身材高挑的陌生姑娘朝這邊走來,便問道“店家,出了什麽事?”

  那姑娘尚未開口,店小二搶先答道“小爽子,這位姑娘說是鄭先生前幾日在西山出手相助,特意過來登門感謝的!”

  看到這位美麗的姑娘,鄭爽有些懵,他那天有別的事情去辦,沒去西山,不知道當時的情況,隻好隨口說道“姑娘,我家公子正在屋裏,請隨我來!”

  梅芳莞爾一笑,款步跨進正屋,穩穩當當朝鄭紀和林俊道了兩個萬福。鄭紀、林俊兩人兩眼有些發直,這位梅小姐幾日不見,前後反差太大,差點都認不出來了。

  梅芳本是個美女,不過當時給人的感覺多是颯爽英姿,巾幗不讓須眉。而今天卻似換了個人,無論誰都可以看出她出生大家閨秀。隻見她青螺眉黛長,棄了珠花流蘇,三千青絲僅用一支雕工細致的梅簪綰起,淡上鉛華。黛眉開嬌橫遠岫,綠鬢淳濃染春煙,有一股巫山雲霧般的靈氣。

  見到兩個人癡癡呆呆的樣子,梅芳抿嘴一笑,顯得落落大方。她抬眼掃了一眼席麵,笑道“看來小女子來的有些唐突,不好意思,打攪了兩位先生的雅興。這是給公子入闈壯色的了?”

  鄭紀畢竟是世家子弟,本來有點拘束,見她大大方方的,自覺好笑,忙道“梅姑娘,我本不在乎這些個,不過既擺下了,大家隨便一樂,來,不必拘束,大家同坐吧。”說著起身端起門杯遞了過去。

  梅芳倒也不扭捏,忙雙手接過,用手絹捧著喝了,謝了坐,斜欠著坐在鄭紀側麵,美目一瞥,見到林俊還是一副豬哥相,低頭抿嘴而笑。

  梅芳半晌才道“前日多承兩位公子出言相助,今日登門來的有些唐突,還望兩位公子見諒!不過既來了,又恰逢其會,大恩不言謝,小女子預祝兩位今年春閨蟾宮折桂,獻上絲竹之技,還請兩位莫要見笑,紅妝佐酒便是。”說著,從懷中絲囊裏取出一柄簫來,“你們盡自吃酒,我為君子吹簫助興!”

  林俊本擅長吹簫,見那簫嵌金鑲玉,光澤耀眼,不由技癢,便說道“梅姑娘若是不棄,不如我來吹簫,姑娘清唱豈不更好?”

  鄭爽拍手笑道“好!”

  鄭紀也笑道“隻是我們叨光得緊了。”

  梅芳想了想,便將簫遞了過去。端簫到口,笑問“姐姐,唱一段什麽?”

  梅芳想了想說“唱一段高東嘉的《琵琶記》罷。”

  林俊喜道“好!第八出,吹《曲律》調。”

  鄭紀不通此道,隻呆呆地聽。那林俊五指輕舒,嗚嗚咽咽的簫聲飄然而出。梅芳流波一盼,點頭讚道“好簫!”便按著拍節,輕啟朱唇唱起了元代戲曲家高明《琵琶行》中第八出《文場選士》,今年春閨將至,梅芳此刻唱來,倒是十分合拍應景喜慶。

  一曲唱完,林俊放下玉蕭先就叫了聲“好”,鄭紀也笑道“不錯,第一次聽到前朝的戲曲,倒雅俗可以共賞,多謝梅姑娘!”

  梅芳微微一笑,謙遜道”雕蟲小技,到讓公子見笑!這杯酒借花獻佛,小女子祝兩位公子今科金榜題名。”說罷舉起了酒盅。

  “多謝姑娘吉言!”

  鄭紀和林俊趕緊端起了酒杯,三人一飲而盡亮出酒蠱,眾人無不相視一笑。

  林俊放下酒杯,忽然想起,問道“鄭大哥,方才說功名有意思沒意思的話,不知這沒意思,怎麽講?”

  鄭紀放下筷子,說道“兄弟,我來告訴你。”話音剛落,忽聽門外有人說“師姐,你的腳程好快!怎的就忘了小弟。”

  話音未落,俞大猷早掀簾進來。“哈,朝宗兄,知道你會來參加科考,也不去家裏住。早就想找你,不想今日才得空兒。”

  眾人連忙起身拱手相迎。鄭紀見是幾天前在西河沿打抱不平的那個少年,更是高興,連說“快坐快坐,今兒真是好日子,西河沿一遊得識俞賢弟,十分仰慕,不想這麽快便又見了麵,真乃好風送君來,與我共把酌!”說著便拉魏東亭入座。

  梅芳卻留神到俞大猷身後還站著一個少年,約莫十來歲上下,長得眉清目秀的,文文靜靜地站在門旁,忙問“這位少爺是跟俞大郎一起來的吧?”

  俞大猷見問,忙笑道“這是我們長官的公子,姓龍,一同出來閑逛,不想就闖到這兒來了,咱們看看就走罷!”

  那少年拱手對眾人一揖,笑道“俞大哥,既來之,則安之,咱就坐坐再去不妨。”

  眾人見他雖然年少,卻舉止穩重,落落大方,又見俞大猷對他尊禮甚篤,也都不敢輕慢。

  鄭紀忙說“請一同入座。”

  俞大猷欲將少年讓至上首,說道“以位而論,龍公子身份最尊,自應坐在上頭。”

  少年將手一擺,說道“哪有這規矩?行了,這又不是在家裏,忒煞多禮了!”說著也不客氣,便挨著梅芳坐下,“我們已進來了多時,方才聽鄭先生高論功名,有趣得很,請接著往下講。”

  大家歸座,把酒更盞。鄭紀說道“說到沒意思,倒不是小爽這等說法。柳河東說‘凡吏之食於士者,蓋民之役’。既然做官是當百姓的公仆,就不該怕操心怕苦。”

  龍公子聽了笑問“鄭先生今這說法倒是新鮮!以前我倒聽說,百官都是皇上的仆佐,怎麽先生倒說是百姓的公仆了呢?”

  鄭紀笑道“天子之命係於民命,相較起來,還是民命重的。誰得了民心,江山便穩了;放眼這曆史長河,各朝各代,誰失了民心,憑你天子皇上,也是兔尾難長!”此言一出,俞大猷聽了臉上不禁變色。他轉過臉朝龍兒看看,見龍兒專心致誌地聽講,並無厭色,便放下心來。

  那鄭紀繼續笑道“咱們還是說功名。自古以來,選士之法,變了幾變。由鄉選製改為九品官人之法,由九品官人法又改為今之科舉製。在先古之時,士子尚可傲公卿,遊列國,說諸侯,擇主而從。自唐開科舉,風氣大變,尚空談,輕實務,文風浮泛,士品也日下,既無安民之誌,又無治國之才,圖虛名、求俸祿者日多。朝廷以此取士,欲求國富民強安能得哉!”

  幾杯酒下肚,鄭紀有些微醺。鄭紀端起鄭爽剛斟上的一杯熱酒,越發紅光滿麵,笑道“便以士子入闈這事來說,就有七似。”

  那龍兒聽他說得有趣,也吃了一口酒笑問道“嗬嗬,不知哪‘七似’呢?請先生賜教!”

  鄭紀有點醉眼惺忪,大著舌頭扳著指頭道“我的授業恩師廣昌何廷秀曾對我講,秀才入闈,初入時,赤足提籃,似丐;唱名入闈,簾官喝罵,皂隸斥責,似囚;進了號房,孔孔伸頭,房房露腳,似秋末之冷蜂;考完出場,神情恍惚,天地變色,似出籠之病鳥。”

  聽到這裏,林俊已笑出聲來,他出生寒門是過來人,自然深得其中況味。鄭紀又扳下小指道“歸了下處等候消息,如坐針氈,夢不得安,似猴子被係於繩;一旦榜上無名,神色猝變,似喪考妣;事隔不久,氣平技癢複又銜木營巢,似抱破卵之鳩,這便是七似了!”

  眾人聽得入神,先是覺得好笑,後來卻又不知怎的笑不出來。半晌,俞大猷才笑道“先生為此等人畫像,真可謂是惟妙惟肖,入木三分!”

  小龍兒也笑道“聽先生此語,倒令人大失所望,從這‘七似’裏要尋出周公、伊尹來,豈不是天大笑話?”眾人聽了,不禁大笑起來。

  林俊一邊笑一邊對鄭紀說道“這位小哥兒,不過十歲吧,竟這等敏捷!真是妙語解頤,算是為大哥的話下了注解。”鄭紀卻沒有笑,隻瞧著這小龍兒,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鄭爽見俞大猷飲酒甚少,酒到口邊,隻略略沾唇便又放下,遂笑道“林先生早誇過,說他的妹夫俞大郎一向是海量,今兒個不肯開懷,莫非酒不好?”

  俞大猷忙道“兄弟最近身體有恙,早已戒酒,今兒瞧著大夥高興,不得已才吃了幾盅。”

  小龍兒卻笑著揭短道“何必呢,今天你就和他們比個輸贏!”

  林俊笑著倒了一杯熱酒遞上來,說道“說啥子呢?去年說親的時候,把我爹都喝趴下了,看把你能的。你哪有什麽病!龍少爺說你能飲,還能混過去?”

  “朝宗兄,你就別揭我短了,那可是被你爹給逼的!”俞大猷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龍兒,見他微微點點頭,便笑道,“既如此,那我就舍命陪君子了。”

  鄭爽眼珠一轉,突然離席出去,一會兒笑嘻嘻地捧著一個掣簽筒過來,說道“這是專為孝廉們解悶兒用的酒簽筒。咱們也掣簽飲酒取樂如何?”

  鄭紀起身接過,笑道“也好!不論功名論酒運。數我年長,我先來!”

  說著便從簽筒裏拔出一支來,攥在手裏不言語。對座的梅芳妙目一閃,忙問“什麽簽?”

  鄭紀自夾菜不語。俞大猷起身欲拿簽來看,鄭紀卻將手搖了搖。俞大猷笑問“難道不許人看?”

  鄭紀咽了菜,隻微笑點頭,仍不答腔,鄭爽耐不住,說道“二少爺打啞謎呀?你說出來,該誰喝,誰就喝唄!”

  鄭紀仍不言語,隻顧夾菜往口裏送。林俊道“我猜這簽必定不雅,所以大哥不肯說。”

  鄭紀笑著搖頭。隻有小龍兒不懂這些,饒有興味地看著不吭聲。半晌,鄭紀把簽遞給林俊,林俊念時,卻是一句“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不語不飲,言者三杯。”

  眾人麵麵相覷,沒想到竟是這樣一支簽。算來席上隻有鄭紀和龍兒不曾說話,梅芳苦笑道“這……這簽也批得太毒了,小女子不勝酒力,是吃不得了!咱們喝了,重新換個玩法吧!”

  大家喝了三杯,鄭紀、林俊和鄭爽已有些醉醺醺的了。梅芳臉上也泛起了紅暈,說道“我是已經醉了,圖不得了!”

  鄭紀卻叫道“沒醉!梅姑娘巾幗英雌,喝這麽一點酒怎麽會醉得倒人?當年在揚州我師傅與蔡清先生二人長飲雄談,評論時事,喝過半壇,那才叫喝酒!”

  說罷不勝感慨。林俊卻猛地將案一擊說道“休言時事,沒得讓人笑話。而今世風日下,官員書吏,人人都掉進了錢眼裏,那日小弟去禮部報道,半響,沒人搭理咱們,本來小弟還以為裏麵是在忙公務,結果一看,那些個堂官正在熱烈的討論投資啥煤礦、航運,根本就沒心思處理公務。即使科舉中第,小弟羞於與之為伍。如此下去,人人都言利,國無寧日,民無寧日矣!”

  “什麽?竟有此事。”龍兒見他拍案而起,吃了一驚。後頭的話,他沒聽清楚,忙問道“這和時事有甚關係,官員每年不都是要考核的麽,難道還能作假?”

  俞大猷有些尷尬,見林俊發狂,知是醉了,忙道“朝宗,你說的什麽話,今兒個怎麽啦?淨說些沒頭沒腦的話。”

  鄭紀也醉態可掬,乜著眼接口說道“俞大郎,朝宗這是大實話!托是皇上的福,如今官員的俸祿是高了,可人心不足蛇吞象,齊王也不想想,人的哪有止境?現在的官員啊貪瀆更勝以往,隻不過是換了一個方式。貪汙受賄倒是不敢了,但是人浮於事,利用手中的權利為親朋好友謀取利益,手段更勝以往,官商勾結,霸占礦產,亂挖亂采,不顧百姓死活。如此下去,大明將永無寧日……”說吧,差點哧溜一下子到了桌子底下。

  龍兒聽完皺著眉頭沉默不語,見俞大猷上前攙鄭紀要去歇息,忙擺手製止,一邊問道“聽先生的意思,高薪養廉根本行不咯?”

  鄭紀已是醉眼迷離,見這孩子盤根問底,像個小大人,倒覺有趣,便應口笑道“嗬嗬,天下熙熙皆為利往,讀書人出來做官,也是為了養家糊口。高薪養廉並沒有錯,可有些人啊,是欲壑難填。自己不敢貪汙受賄,可誰又沒有幾個親朋好友。按新學的說法,現在大明已經開始邁入工業時代的門檻,商業氛圍濃鬱,四民平等嘛。也沒有人再敢歧視商人,為了政績,還特別歡迎商賈來轄地投資,名曰搞活經濟,解決了剩餘勞動力。又有幾個人知道,這下麵暗藏著多少肮髒的交易,到處開山挖礦,毀壞良田。如此下去,怎麽得了。”

  說著便用手指著林俊對俞大猷道“就說你這親家吧,好端端的一個小農莊,因為附近有煤礦,當地縣令招商引資,把好好的一個農家弄得臭水橫流,汙穢不堪,家園毀於一旦,鄉親們流離失所,被迫搬遷。這一路走來,到處都是這樣一副景象,這樣亂采亂伐,實在害人不淺!這大好江山,現在卻滿目蒼夷。俞大郎,你瞧著吧,此次朝廷策試,我必痛陳其中之弊。”說完自將觥中酒一仰而盡。此時林俊早忍不住,隻閉目不語,熱淚橫流。

  這場麵眼見難以維持下去了,再喝下去,誰曉得還會說出什麽話來。俞大猷趁勢,起身說道“天時不早了,龍公子明日還有功課,怕太夫人著急,我們就此告辭了。”言畢,攜了龍兒的手,喊上梅芳,辭了眾人出來。

  出了瑞來客棧,天色已經黑了下來。俞大猷先將梅芳送上馬車,讓仆人先送她回家。等馬車走後,俞大猷見四下無人,回頭向身後的朱載康笑道“殿下,今兒個幸虧沒喝醉,不然屬下少不了要挨王爺一頓責罵!”

  大寶笑道“你的這幾個朋友很有意思,你要多親近親近他們。那個鄭紀,看來是個有學問的。”

  俞大猷躬身回道“是,這鄭先生學問不壞,聽說是已故刑部尚書何喬新的關門弟子,不過,好像有點兒狂。”

  “哦,沒想到他竟是何喬新的弟子,我爹爹對這人很是讚許。怪不得名師出高徒啊!”大寶口中的爹爹當然指的是齊王,想了想,又點頭道,“的確有點狂!不過狂而不媚,本宮倒是歡喜的。他為人耿直,心有不平之事不讓他說,這如何能行呢!這點倒是很像何喬新,還真是青出於藍勝於藍啊!”

  二人一邊說一邊走,早到了正陽門。微服出訪前帶的扈從們就守在這兒,正等得著急,見他們回來,一個個笑逐顏開,擁著皇太子上了馬車。

  皇太子的貼身太監孫彬趁沒起駕,忙把一件狐裘給大寶披上,並責罵俞大猷“俞大郎,你這臭小子,膽子比鬥還大!天天帶著太子亂跑,出去就不想回來,涼著了太子爺,看我揭你的皮!”

  俞大猷躬著身,隻是微笑,卻不言語。大寶卻有點過意不去,忙說“孫伴伴,是本宮不想回來。”孫彬方才無話。

  行至五鳳樓左掖門,朱載康突然說道“已到大內了,本宮想下來走走。”

  孫彬在旁勸說“太子爺,罷了吧!今天您得住宮裏。天已經黑定了,風冷颼颼的,若著了涼,恐怕皇太後和皇後現在都等急了,您還是先去請安吧。兩位娘娘怪罪下來,都是奴才的幹係。”

  朱載康聽了這些話,歎了口氣,揮揮手,讓馬車繼續前行。此時夜涼如水,街麵上已經燈火闌珊,天幕上疏星閃爍,薄薄浮雲,半掩著一彎寒月。不知何處的寺廟裏,間或傳來一兩聲悠遠深沉的梵鍾,更是平添了京城的幽邃與神秘……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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