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肅貪官《鹽法》出爐
  花了半個時辰,兩個人這才看完齊王編篡的這本《鹽法》,看完後,兩個人都沉默不語。半晌,還是李東陽首先開口“叔厚兄,介夫兄,兩位讀完後有何感受?”

  “顛覆!”主管戶部的楊廷和答道,“在下不敢想象,如果真的推行下去,會死多少人啊?天下的鹽商肯定會起來造反的。”

  “此言差矣,這是善法!”主管吏部的梁儲卻反駁道,“介夫兄,你有些聳人聽聞了,老夫倒不這麽認為。如果真的能夠推行下去,鹽稅至少要翻十番。”

  楊廷和神情激動,指著《鹽法》的第一頁,說“叔厚兄,你隻要看看第一條,鹽就場征稅,任百姓自由買賣,無論何人,不得壟斷。可那些被觸及利益的鹽商,還有鹽道的官員肯定不會合作。這樣會出大亂子的。”

  “那就殺!”梁儲冷冷的說道,“這些鹽道官員和鹽商勾結,夾帶了多少私鹽,貪默了多少國家的稅款,介夫兄心中沒數嗎?殺這些人,絕對不會有一個冤魂。”

  梁儲這話殺氣騰騰,楊廷和一愣,張了張嘴,本想反駁,最終把想說的話咽了回去。梁儲不再理會他,轉頭問李東陽“賓之兄,齊王怎麽說?”

  “勢在必行!”李東陽露出一絲苦澀,說道,“齊王說,鹽法弊端不僅損害國家稅收,還破壞吏治,導致。齊王說他決不會殺士大夫,但《鹽法》關係到大明的江山社禝,誰要是敢阻攔,或者陰奉陽違,就請他去苦兀島釣魚。”

  此言一出,梁儲和楊廷和麵麵相覷,從這話裏麵,他們感覺到了齊王的決心。李東陽繼續說道“不瞞二位,仆看到這部《鹽法》的時候,跟你們的感覺是一樣,介夫說得對,的確是顛覆!昨晚仆和齊王一直聊到了深夜,可以說受益良多呀!鹽政的確到了非改不可的時候,再晚,就來不及了。”

  李東陽說道”齊王明言,鹽政之壞,始於正統年間。從正統開始,開中法逐漸遭到破壞,鹽法的弊端日益暴露,再加上朝廷鹽政改革沒有取得相應成效,對私鹽的查禁也變得鬆弛,私鹽開始泛濫,私鹽問題也變得日益嚴重。

  正統五年,令淮、浙、長蘆以十分為率,八分給守支商,曰常股,二分收貯於官,曰存積,遇邊警,始召商中納。常股、存積之名由此始。

  由於常股鹽和存積鹽價格不一樣,凡中常股者價輕,中存積者價重,然人甚苦守支,爭趨存積,而常股壅矣。朝廷人為地把食鹽劃分為不同的種類,並規定不同的價格,無疑加速了鹽法的敗壞。

  成化十九年,朝廷頗減存積之數,常股七分,而存積三分,於是商人報中存積者爭至,遂仍增至六分。淮、浙鹽猶不能給,乃配支長廬、山東以給之。”

  說到這裏,李東陽起身踱了幾步,醞釀了一下措詞,然後繼續說道”諸位都知道太祖曾下令四品以上文武官員之家室以及王公伯之家人皆不得占中鹽引,以免侵擾商民,占奪其利,舊例中鹽,戶部出榜召商,無徑奏者。

  可到正統以後呢?政治日益昏暗,權貴富豪多依仗手中的權勢和金錢,依靠奏請、賄賂等方式獲得鹽引。成化二年十二月,富人呂銘等托勢要奏中兩淮存積鹽,中旨允之。戶部尚書馬昂不能執正,鹽法之壞自此始。

  權貴富豪依靠特權,獲得大量鹽引,成化末年,閹宦竊勢,奏討淮、浙鹽無算,兩淮積欠至五百餘萬引,商引壅滯。這些權貴富豪獲得鹽引以後,自己並不賣鹽,而是高價轉手賣與鹽商,掙取巨額利潤,使正當商人的利益受到損害。

  自此,勢豪多攙中,商人旣失利,江南、北軍民因造遮洋大船,列械販鹽。乃為重法,私販、窩隱俱論死,家屬徙邊衛,夾帶越境者充軍。然不能遏止也。”

  李東陽走到書案前,拿出幾份密折遞給兩人,說”兩位看看吧,這是軍機處參謀部的總結報告僅僅是正德元年,權貴富豪奏開餘鹽或占中賣窩的數量就驚人啊!動輒達到一二百萬引,可以想象財稅流失有多大。

  根據報告,大明全國每年固定行銷官鹽五億斤左右,而參謀部經過核算全國戶籍,估算出目前大明有丁口約一億五千萬,相應的食鹽需求為十八億斤,想想看,食鹽市場三分之二以上被私鹽侵占,朝廷流失了多少稅收?”

  ”大明人口一定,食鹽市場有限,欲多行官鹽,必危及私鹽。而目前私鹽在市場上反較官鹽更具競爭力,這是為什麽呢?原因在於官鹽價昂質次,私鹽價廉質優。官鹽稅重,又要負擔種種需索,成本高,售價必昂;私鹽無需納稅,成本低,定價自由。

  譬如湖廣之淮鹽,官鹽約每斤售銀二角銀元,價漲之時或至六至八角;私鹽或止八文每斤,官鹽一斤之價可買私鹽四十斤。官民商皆以私鹽為利。私鹽價廉質優,民樂於食,此不待言。

  商人運販私鹽,無稅費之納,無守候之艱,購銷時間短,資金周轉快,其利甚巨,彼其買場鹽也,朝貿而夕即可售,售必倍,則不難增價以餌灶。及其賣鹽也,朝售而夕複可貿,貿必倍,則不難減價以速化。增價餌灶,則奸灶不樂售於商而樂售於私。”

  ”孝宗皇帝在世時曾感慨說祖宗設立鹽法,本以足邊儲而濟軍餉,以省挽運之勞。其為利甚博,其立法甚嚴。近來法令縱弛,奸弊日滋。鹽徒興販而巡捕不嚴,課額損虧而侵欺罔治。勢要占中,而商人之守之不前;小灶貧難,而豪強之吞噬不已。加以公差等項人員,假托名目,夾帶私販,漫無紀及,以致鹽法大壞,商賈不通。”

  ”軍機處參謀部這段時間一直在做統計。真是不算不知道,一算嚇一跳。據仆所知,僅一個江西的損失就觸目驚心。江西故行淮鹽三十九萬引,後南安、贛州、吉安改行廣鹽,惟南昌諸府行淮鹽二十七萬引。既而私販盛行,袁州、臨江、瑞州則私食廣鹽,撫州、建昌私食福鹽。於是淮鹽僅行十六萬引。數年之間,國計大絀。”

  說到這裏,李東陽神情激動,他一拍幾案厲聲道”看看這段日子京師的動靜吧!這麽多官員不惜代價爭奪鹽道禦史這個官,究竟是為什麽,大家心裏都有數!可仆發現一個奇怪的現象,平日裏振振有詞的那些禦史言官,眼下成了鋸嘴葫蘆。這個時候,一個個揣著明白裝糊塗,倒是看不到一份彈劾了。鹽商賄賂鹽官,官商勾結,敗壞官場風氣。如此下去,大明談何吏治!大明還能撐多久?”

  公事房客廳裏陷入長時間的沉默。李東陽胸口起伏,心情非常激動。他還有很多話沒說,比如,私鹽泛濫給社會帶來的不安定因素,盡管朝廷對於私鹽販的懲處極為嚴厲,但販賣私鹽又有利可圖。一些亡命之徒便聚眾武裝販私,這給社會秩序造成了嚴重危害,私鹽販賣團夥規模越來越大,武器也越來越先進,這些私鹽走私團夥成為社會最不穩定的因素。

  譬如景泰三年,京官歲遣吏下場,恣為奸利。錦衣吏益暴,率聯巨艦私販,有司不能詰。江淮間鹽徒高檣大舶,千百為聚,行則鳥飛,止則狼踞,動輒殺傷官兵。揚州縣誌曾記載當時的情形,自儀真抵南京,沿江上下;自蕪湖至湖廣、江西等處,具有鹽徒駕駛遮洋大船,肆行劫掠。此等鹽徒,不早撲滅,誠恐日久延蔓,漸成厲階,必為心腹之患。由此可見,當時聚眾武裝販私之猖獗。

  另外就是官匪勾結,權貴勢要的奏請侵奪,直接從皇帝手中獲得大量鹽引,這也是而今私鹽的重要來源。私鹽由於省去中間環節和政府稅收,成本降低,因而價格便宜,百姓大多樂於購買私鹽,使得明朝的私鹽問題日益嚴重。私鹽的泛濫產生了重要危害,最主要的影響莫過於使得官鹽銷售量下降,致使朝廷財政收入大大減少。

  弘治皇帝曾進行了一係列鹽政改革,其主要目的都是為了解決日益嚴重的私鹽問題,雖然有的改革取得了一定成效,但治標不製本,都無法從根本上解決私鹽問題。

  這個時代的統治者和官僚們並不懂私鹽問題的本質,這不單單是一個經濟問題,還是一個體製問題,不從體製上改革封建鹽政製度,就注定了弘治違背經濟規律的鹽政改革會走向失敗。

  鑒於以上種種,針對時弊,朱厚煒總理的軍機處下決心從鹽政入手,先消除這個帝國的隱患。

  新的《鹽法》其實是原時空民國三十五年時國民政府推出《鹽法》的修改本。這是中國真正意義上的現代成熟的鹽政法律,新中國的鹽政也是在這個基礎上發展起來的。新的《鹽法》計有總則、場產、倉坨、場價、征稅、鹽務機關、附則等七章三十九條。

  開宗明義第一章規定鹽務大政方針是“鹽就場征稅,任百姓自由買賣,無論何人,不得壟斷。”在“附則”中明確規定“自本法施行之日起,所有基於引商、包商、官運官銷及其他類似製度之一切法令一律廢止。”

  這部《鹽法》可以說是華夏有史以來第一部對鹽的產製、運銷、征稅、緝私等行為進行全麵規範的鹽政專門法律。

  從此,《鹽法》將徹底的顛覆幾千年來封建時代的鹽政,保障了老百姓能夠用很低的價格獲取食鹽,可以預料,未來華夏不再被外國人譏笑為吃土的民族。

  ……

  公事房裏氣氛有些壓抑,李東陽緩和了一下氣氛,待書辦重新上過茶後,李東陽便把話切入正題,說道“好了,《鹽法》推行還需要一些時間,咱們先放一放,兩位請務必保密,這件事暫時不能公開。厚叔,介夫,今天找你們來,是有一件事要同你們商量。”

  “什麽事?”梁儲問。

  李東陽因梁儲是老朋友,也就不繞彎子,索性挑明了問“劉瑾被誅後,兩淮鹽運使空缺下來很久了,不知兩位兄台考慮到接任的人選沒有?”

  “這事應當先征詢介夫兄的意見。”梁儲看向楊廷和說道。

  “介夫兄,你有什麽想法?”

  楊廷和略作思忖,說道“人道鹽政、漕政、河政是江南三大政,鹽政擺在第一。全國一共有九個鹽運司衙門,兩淮最大,其支配管轄的鹽引有七十萬窩之巨,占了全國的三分之一還多。所以,這兩淮鹽運使的人選馬虎不得,一定要慎重選拔才是。”

  “兄台是否已經考慮了人選?”李東陽問。

  楊廷和搖搖頭,依舊擺道理“常言道‘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如果鹽官選人不當,套一句話說,就是‘三年清禦史,百萬雪花銀’了。”

  “這些道理不用講了,大家心底都明白,我要問的是人選,這個人選你想了沒有?”李東陽句句緊逼追問同一問題。

  楊廷和精明過人,猜定了李東陽已經有了人選,所謂商量隻是走過場而已,因此笑道“賓之兄,你就不用兜圈子了,你說,準備讓誰接任。”

  “仆是有一個人選,”李東陽沉吟著了半天,方說道,“這個人,可能你還認得。”

  “誰?”

  “王守仁。”

  “他,你舉薦他?”

  楊廷和驚得大張著嘴巴合不攏。對王守仁他是再熟悉不過了,現在隻不過是個五品的兵部主事,品秩根本不夠。

  他不解地問“王守仁隻是正五品,而且是新學領袖,爭議頗大,你知道嗎?”

  現在大明士林對新學和舊儒學的學術之爭,已經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形成了兩個對立的集團。尤其是那些守舊的清流,對新學的打壓是不遺餘力的。

  “知道,仆當然知道,不過這是齊王安排的,他肩負軍機處一項秘密的使命。”

  “跟《鹽法》有關?”

  “你是明白人,何必一定要問個水落石出呢?”李東陽長歎一聲,感慨地說道,“為了國家大計,學術之爭,必要時也得放在一邊了。”

  李東陽點到為止,一旁的梁儲這才理解了故友的難言之隱,不過,他仍不忘規勸”賓之兄,王守仁一旦就任兩淮鹽運使,兩京士林必定輿論嘩然,咱們仨都要準備背黑鍋啊,說不定會劃歸新學黨了,以後清流對你的攻擊……”

  李東陽不屑地一笑,說道“隻要朝廷的大政方針能夠貫徹推行,背點黑鍋又算什麽?”

  “那些清流湊在一起嚼舌頭,也是挺煩人的。”

  “寧做幹臣勿做清流,這是仆一貫的主張。厚叔,年輕時,你不也是這個觀點嗎?”梁儲點點頭,也不再就這個問題爭論,而是掉轉頭問楊廷和道“介夫,戶部呈文推薦王守仁,你怎麽說?”

  “我還能怎樣?”楊廷和苦笑了笑,揶揄說道“老夫已經被首輔拖下了水,這事不辦也得辦。要背黑鍋,咱們仨一起背吧。“

  李東陽狡黠地一笑,正欲掉轉話題談談部務,忽見書辦冒冒失失闖進來,對李東陽稟道“首輔大人,傳旨太監蘇林到。”

  書辦說完,梁儲和楊廷和趕緊踅進文卷室中回避。蘇林人還未進屋,那又尖又亮的聲音已是傳了進來“李首輔,皇上傳旨給您了。”

  話音未落,隻見他已是滿麵春風地走了進來,後頭還跟著兩名小火者,各托著一隻盒子。李東陽一提袍角,準備跪下接旨,蘇林咯咯一笑,忙道“李首輔,免了禮吧,今兒個,皇上是口諭。”

  說著,他習慣地清咳兩聲,有板有眼地念道”皇上口諭說與李首輔知道,朕每見你忠心為國,夙夜操勞,心實憫之,且慰何如之。今特賜金幣一百枚,大紅紵絲二匹,光素玉帶一圍。欽此。”

  念畢,蘇林吩咐兩名小火者把幾樣贈品放在茶幾上擺好,請李東陽過目。

  這意想不到的賞賜,叫李東陽既激動又驚詫,他朝乾清宮方向深深打了一躬,說道“臣何德何能,蒙聖上如此眷顧。”

  按規矩中官傳旨,不可多說一句話,所以蘇林也不接腔,隻向李東陽行禮告辭說“李首輔,奴才這就回去繳旨,皇上還在東暖閣等著哪。”

  “啊,皇上今在乾清宮值事?”

  “齊王陪著,在議事。”

  李東陽恍然大悟,怪不得今天皇帝沒出去豹房,原來齊王也在,看來這意外的賞賜,跟這位齊王殿下有關,這位正德皇帝可沒有這麽心細,會特意為某件事嘉獎一位大臣,齊王倒是很有可能。

  想到這,李東陽心中暗暗歎了一口氣,正德皇帝和齊王兄弟倆真是奇葩,年紀大的正德皇帝性格跳脫,喜歡玩樂。而齊王倒像個大哥,總是為他拾漏補缺。可惜齊王晚生幾年!

  乾清宮禦書房裏,正德皇帝放下手裏的《鹽法》草本,看了看坐在對麵的朱厚煒問道“二弟,這麽說,《鹽法》頒布,勢在必行嘍。這是個馬蜂窩啊,恐怕要掀起一場腥風血雨了!”

  “為了大明的長治久安,皇上一定要下這個決心。”朱厚煒態度很堅決,“現在鹽政帶來的,社會問題可以說是在動搖國本,已經到了非改不行的時候,你看看這個周延皓,挖空心思,主意都打到母後身上來了。”

  “那行!朕聽你的,立刻下旨頒行下去。今後,朕這個皇帝說不定又會多一個殘暴的名聲。哎,無所謂。隻要大明長治久安,這個鍋朕背了!”

  “不不不,還要緩一緩,渤海的長蘆鹽場和涯州鶯歌海鹽場才剛剛投產,臣弟還需要一段時間準備,囤積一批食鹽以備不時之需。皇上,改革鹽政,光靠鐵血手段不行,經濟手段也要跟上,對於鹽商也要區別對待,隻打大老虎,放過小鹽商,這些小鹽商我們還用得上,我需要他們的銷售網絡做補充。又打又拉是最好的策略。

  嗯,臣弟還需要三個月的時間,皇上就可以頒布旨意,所有的平叛軍隊可以秘密到位,隨時可以鎮壓叛亂,將損失降低到最低。而且皇上到時候正好在南京,您的禁軍正好可以配合一起剿匪。皇上也正好就近指揮。”

  “行!嗬嗬,還是你考慮的周道,連朕都被安排了。”朱厚照嗬嗬一笑,又問道,“對了,二弟,你剛才怎麽突然讓朕賞賜李東陽,這不年不節的,朕咋覺得朕在拍臣子的馬屁呢?”

  “皇兄啊!這是惠而不貴的好事啊!您也不想想,抓了劉瑾後,內閣隻剩下李東陽一個人苦苦支撐這麽久,難道不應該獎賞一下?也可以體現一下皇上您是很關心臣下的嘛!不過,內閣的確要增加人手了,最好增加兩個。皇上有沒有好的人選?”

  “說說看,你有什麽好的建議?”正德反問。

  朱厚煒也不客氣,說“既然如此,臣弟推薦兩個人吧,戶部右侍郎毛紀,吏部右侍郎靳貴。這兩人已在軍機處掛職,正好可以借此機會推上台。讓軍機處和內閣之間界線模糊起來。皇上覺得咋樣?”

  朱厚照一拍大腿,翹起大拇指說道“好主意!不動聲色的潛移默化,咱們就這麽辦!”

  兄弟倆相視一笑,很有默契的不再談這個話題。自從前幾日兩人和母後吵過一架後,兄弟倆的關係越發親密,也更加的信任。相互之間越來越默契。

  ……

  時間一晃,就到了正德三年二月,正月剛過,連綿淫雨來到人間。說來也怪,自打春分過後,老天爺便發了邪,不斷頭兒隻是下雨,或淅淅瀝瀝,或飄飄灑灑,不是重雲濃霧,便是瀟瀟冷雨,總無三日晴好。直隸、山東、陝西、河南新修的驛道像一條條泥龍蜿蜒伸向遠方的雨簾。

  渾黃的潦水從田裏流到農民冒雨培起的毛渠,再進塘溝,匯至大渠。永定、滏陽、海河、滹沱、運河一時都變得暴跳如雷,咆哮著,呼號著;卷著泥沙、草根、樹葉、秸稈、斷檁殘梁、各類瓜果……打著可怕的漩渦奔衝逆折,泛起豆漿一樣的白沫滾滾東去。

  最令人膽寒的還是黃河。一望無際的河麵上,淒風將白雨掃來掃去,攪成團團水霧,狠狠地拋向狂浪滔天的濁流,發出悶雷一樣的河嘯。江南清江縣地處黃、淮、運三河交界處,自立春以來,淮水上遊高良澗、板工等決口二十六處,高家堰石堤決口七處,黃水、淮水衝決千家崗,灌入爛泥灘,將清江縣的清水潭灌得水高丈五,登城一望,溟溟渺渺,黃浪無涯。

  清江城是一座小縣城,因地處交通要衝,永樂皇帝遷都後,朝廷便設了糧道、鹽道,往來漕船常在此放纜打尖,漸次成了集鎮。其實平日僅有萬餘人口,但此時四麵被水圍困,災民擠入城中避洪水,竟一下子驟增至十餘萬人。

  所有城內館舍店肆、棚庵廬簷聚滿了麵黃肌瘦的人群,一街兩行堆得到處是的行李,城裏所有賣吃的店鋪全關了門,一張平日隻要一二個銅板的麵餅,要花一塊銀元才買得到。

  清江縣令邵東,字國賢,江蘇無錫人,出生在一個破落的書香門第。他幼承母訓,一心做清官。明成化二十年生,弘治十一年中進士,說起來,他的起點並不低。不低是有原因的,他考中了二甲第二名,也就是全國第五名。

  那年他的座師正是大學士焦芳,雖然人壞,但選人的眼光很準,看出這是個可造之才,就傾心拉攏你前途大著呢,按規矩你是庶吉士,能進翰林院,曆練幾年,將來就是大學士的料……

  可是邵東卻誠懇請求我不想進翰林院,要派,就把我派到基層去吧。焦芳真暈了,隻見過想拚命要留京名額的,沒見過這樣的傻瓜,但他畢竟愛才,這小夥子聰明機智,前途遠大著呢。

  於是在焦芳的活動下,邵東得到了一個好差事清江縣令,屬揚州管轄,可以說是富庶的膏腴之地。邵東來到了清江縣,卻大吃一驚,他人生裏首個工作的戰場此時變得烏煙瘴氣。

  說來話長,本來是物產豐富的好地方,卻被人鬧得烏煙瘴氣,滿街都是裝神弄鬼跳大神的,老百姓不好好幹活,卻天天出入寺廟道觀,求神拜佛,放眼望去,滿街都是封建迷信。

  衙門裏的情況更糟糕,政府機關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積壓的公文年頭最久的竟然有五年了,堆積了好幾箱子,有經驗豐富的老辦事員提醒他,都是牽涉當地惡霸的,別管了,掛起來算了,少得罪人……

  血氣方剛,年輕氣盛的邵東憤怒了,這是什麽世道,怎麽會有這樣的地方?一打聽才知道原因,卻還是明憲宗朱見深惹的禍。當年朱見深喜歡煉丹修道,底下的人也就跟著胡鬧,當年清江縣這裏來了個法師,正是朱見深寵愛的妖僧繼曉的得意門徒。

  這個名叫慧賢的和尚當年是奉旨來的清江,說是給皇上祈福的,其實是裝神弄鬼,還外帶蒙騙敲詐地方百姓,甚至奸淫民女,實在是禽獸不如……

  就在這個時候,偏偏這個法師慧賢登門求見拉關係來了,原因很簡單,邵東得焦芳青眼,而他是繼曉的徒弟,繼曉和焦芳當年有過勾結,走過他的門路。慧賢自然就認為那咱倆也是一家人了,萬事多關照嘛。

  慧賢當然不是空手來的,送上銀元五千元,按照後世的購買力換算,相當於人民幣五六十萬,邵東的俸祿是一年二百四十塊銀元,這錢,夠他花一輩子。麵對白花花的銀元,一心要做清官的邵東微微一笑,抬手——收下了。

  慧賢高興了,接著告訴邵東,三天後,他要在黃河邊舉行祭龍骨儀式。所謂祭龍骨,就是祭龍頭入黃河,據說能確保黃河平安,他已經搞了好多年,蒙了不少錢。

  邵東微微一笑,榮幸,榮幸之至。錢收了,事答應了,慧賢放心了,他相信從此他將和這個知縣大人手拉手,在清江縣繼續過著幸福的生活,他卻沒聽見在他轉身高興離開的身後,邵東的那一聲冷笑。收錢,那是為了麻痹你,也是為了當眾戳穿你。

  三天後,祭龍骨大典,邵東親臨現場,熱烈致辭,卻突然間一聲猛喝慢著,既然大師說自己有法術,不如露兩下看看。慧賢猝不及防,滿臉通紅。

  接著邵東就給老百姓們上了一堂古代版的魔術解密課斬龍血,那是之前塗了藥水;下油鍋,是因為手被醋泡過;刀槍不入,刀槍都是假的……百姓們恍然大悟,原來這個慧賢是騙子!

  當場打,龍骨被砸碎,接著邵東率領百姓,將慧賢設在城裏的各個祭壇全部砸碎,然後給大家做思想工作鄉親們哪,要致富不能求神,要靠我們自己的勞動,至於這個騙子,先打,打完了扔監獄裏。

  開河、築堤壩、修繕農業設施、建學堂、捐書,邵東夜以繼日地工作著。當然,啟動資金用的就是那五千塊銀元,卻把京城的焦芳氣得牙癢癢。反了天了!本來打算培養你,你卻如此不知好歹,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彈劾、陷害,不信我治不了你,可是準備動手時才發現,喲嗬!這人他還真治不了。為啥?因為邵東的背後站著齊王,人家是王陽明的弟子,齊王也非常器重。

  弘治十八年,朱祐樘也聽說了邵東的事跡,有心調他回京工作,可又被邵東拒絕了皇上,我給當地百姓的承諾還沒有完成呢。

  啥承諾呢?清江原本是南直隸文化比較落後的地區,邵東承諾要大力抓教育,興新學,要讓清江的科舉成績達到南直隸第一。他修繕學校、購買圖書,錢不夠就從自己工資裏麵扣,親自聘請同門師兄弟來清江講學,給家庭困難的孩子減免學費……

  就這樣又過了四年,到正德元年,邵東終於完成了他的承諾清江縣科舉南直隸第一,新學普及率江南第一。這時,他已經多次官吏考評第一,但和他同年的官員基本都升職了,隻有他原地未動,堪稱大明朝的最牛知縣。

  本來這個月他的任期到了,剛接到聖旨,他被調任京城任戶部員外郎。不過因為發大水,新委縣令尚未來,就連傳旨太監蘇林也一同被困在城內。

  處在這種情勢下,責任心很強的邵東不肯交印,傳旨太監怕擔待責任,也樂得聽他自為,自己躲進東門內大糧庫去享清閑。

  此刻雨已暫歇,邵東攙著年近六旬的母親邵李氏站在清江城南門箭樓下,悵然望著遠處一線露出水麵的黃河大堤。兩個人的衣裳似乎不耐春寒,身子有些瑟瑟顫抖。護城的衙役個個泥漿滿身,東倒西歪地靠在箭樓壁下小酣。

  “東兒,”邵李氏半晌才道,“看這天,一時恐怕還晴不了吧?”

  邵東搖了搖頭,清臒的麵孔上一點表情也沒有。他從懷裏取出邸報,遞給母親,說道“娘,這是朝廷遞來的邸報……”

  老太太輕輕推開,說道“娘的眼不中使了,這幾日又上了一層翳,越發不行了,你說給我聽聽。”

  邵東抖開紙看了看,低聲道“是。一件是朝廷任命恩師陽明先生出任揚州鹽道禦史的邸報;一件是調任戚寧將軍前往南直隸奉命組建鹽警總隊命令;再一件是鄭州花園口決口了。哎,上遊鄭州既決口了,這裏的水就漲不起來了,母親您就放心吧!”

  “我老了,死都死得著了,有什麽怕的?”

  一陣涼風颯然而來,邵李氏被嗆得猛咳,邵東忙替她捶背,卻被她一把推開手去,喘籲籲說道“要緊的是城裏聚著十幾萬人,又凍又餓,怎麽消受得了?你是這地方的父母官,得趕緊打主意,聽說昨個兒又餓死二十好幾人了!”

  這件事正是邵東最犯難的事,守著糧庫裏的麥山米垛,城裏幾乎家家斷炊,他覺得揪心般痛苦。但糧庫卻不歸他統屬,且不說傳旨太監蘇林住在那裏,單是糧庫守備、轉運大使都是比他大著幾級的大官。這件事真正叫人難為。

  邵東聽著母親的話,沉思著說道“娘,兒子知道,餓死百姓兒也心疼。我已經叫人去請張大人、劉守備和一同查看災情,總會有法子的。”

  說著便把母親攙進箭樓裏頭安置了,叫起衙役們,說道“一同到庫裏走走。”

  剛剛出來,卻見張春和劉平、兩個人帶著幾個師爺提著袍子拾級上城。張春因是轉運使,職位最高,兼統文武,走在前頭,見邵東站在上頭,忙拱手寒暄道“國賢兄,辛苦辛苦!哎呀呀,幾天不見瘦得這樣兒了,缺什麽東西找我嘛!”

  “張大人,劉大人”邵東行了禮,一邊將他們讓進箭樓廳中,坐在石條凳上,一邊說道,“下官今早差家人邵平至府上呈書,想必幾位已經展讀了吧?”

  兩人聽了對視一下,張春笑容可掬地說道“大劄已經拜讀。先生拳拳愛民之心兄弟已是了然於胸。不過開倉濟災,事非尋常啊……啊啊,老兄在這裏已是五年有餘,這個規矩還不曉得?不好意思,兄弟愛莫能助啊!”

  劉平聽了笑道“就是這個話。這幾日我們幾個公餘閑論,言及老兄。清江城這次安然度過洪汛,水總算沒進城,全仗老兄領著人日夜防護,這就是大功一件!兄弟已經高升調任戶部,前程無量啊!就不要多管閑事了。”

  邵東聽著,揣摩著他們的話意,半晌方冷冷說道“前程啥的,下官並不在意。本官此時仍是一城守牧,朝廷備糧原為百姓,幾位大人都曉得,三日來城裏已餓死七十餘人。萬一激起民變,內無兵,外無援,請問誰承擔責任,又如何善後?”

  “我們到這裏拜會貴縣,也正為這事。”劉平不安地說道,“本官聽手下人報告,城裏百姓已經在商議聚眾搶糧。不瞞老兄,昨日糧庫門口已打死了三個鬧事刁民……”

  邵東嘴角閃過輕蔑的一笑,說道“既是鬧事,來一個打死一個,來兩個打殺一雙,何等爽快!他們鬧事到庫裏,正是閣下該管,兄弟有什麽法子?”

  劉平乃勳貴子弟恩蔭的官,不學無術,哪裏聽得出邵東話中揶揄之意,幹笑一聲說道“邵大人,若是萬人起哄,兄弟也是鞭長莫及,何況守庫兵士都是本地人,都不願下手,誰他娘的有辦法?”

  “所以我們來,就是想借重貴縣。”張春聽劉平說的粗魯,不禁皺皺眉頭,身子傾了傾說道,“來這些日子我已看出,老兄雖要走了,但仍是眾望所歸,此地百姓肯聽你的。由老兄你出麵曉諭一下,彈壓一下,定會收效。過了災日,上峰難道不來賑濟?也就是十幾日的光景麽。”

  待在裏屋的邵李氏聽著,實在忍不住了,拄著拐杖幾步出來,朗聲說道“十幾日光景,你知道十幾日斷糧是怎麽回事嗎?那是上千條人命!”她站在門口,滿頭白發顫顫巍巍。

  “你是誰?”

  眾人正議得不可開交,猛聽局外有人發話,都是一怔。劉平見是個窮老婆子,斷喝一聲道“這是你說話的地方?你……”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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