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為兄弟母子生隙
  正德二年二月初五,紫禁城。

  今天是個難得的大晴天。卯時三刻,隻聽得東華門內九聲炮響,接著就見到四名騎著一色棗紅馬,身著金盔甲,腰懸金牌、繡春刀,手執大金瓜斧的錦衣衛大漢將軍作為前驅使,引出兩列約摸有兩百人的肅衛儀仗來。

  跟著紫禁城裏就抬出來一頂十六人抬的雕花錦欄杏黃圍簾的大暖轎,後麵跟著二十多乘輿轎,八人抬四人抬二人抬不等。

  接下來又是二百名身穿紅盔青甲騎著高頭大馬的扈從禁衛。大涼轎兩側,還各有四個身著紅皮盔金甲,手執開鞘大刀的錦衣衛力士充任防護屬車使。

  這規模氣勢,隻是比皇帝出行少了兩百名府軍前衛帶刀舍人,以及隸屬神樞營的兩百名叉刀圍子手。因為不必沿途理刑,因此隨駕負責提調緝事的錦衣衛東司房理刑官一員也就免掉了。

  坐在大暖轎中的張太後,此時卻在閉目養神,回憶起從回太後這一年多來點點滴滴,她的心情很是複雜。尤其是,自己和大兒子的關係急轉直下讓她耿耿於懷。

  一年前,朱厚照剛剛登基時,為了自己的弟弟,她不惜翻臉,逼迫自己的皇帝朱厚照正式頒旨赦免他的兩個舅舅,恢複他們的爵位。事情雖然辦成了,但母子之間仿佛有了一道無形的溝壑,疏遠了很多。這一年多來,朱厚照總是借口政務繁忙,很少來到慈寧宮中看望她,即使來了也是敷衍了事。

  這讓成為寡婦的張太後心裏麵極度空虛,如今她雖然地位尊崇,卻整日裏無所事事。永安公主朱秀英活潑可愛,也善解人意,雖然多少人讓她有些安慰,但她始終覺得畢竟是個女孩子,很快就要嫁人的,陪伴不了自己多少年。

  極度空虛中,以前的張皇後,如今的張太後漸漸開始迷信無遠弗屆的佛力,今天便聽從陪伴夫妻倆多年的老太監王玉的建議,選定吉日前往昭寧寺敬香禮佛。真正的原因還是出宮來散散心。

  胡思亂想中,大暖轎抬出了東華門,穿過棋盤街往前門迤邐而行。一路上,但見傘蓋遮路,彩旗蔽天,每前行一裏地,便會嗵、嗵、嗵響起三聲禮炮。這是提醒前麵各路負責巡視警蹕的官兵,張太後的鳳輦就要到了。

  鳳輦所過之處,兩邊的道路肅清,連平日摩肩接踵的棋盤街,此刻也清曠無人。坐在大暖轎中的張太後,自始至終閉目養神,全然不知道外麵的情況。

  除了為了弟弟的事情,平時她還算低調。張太後和丈夫弘治皇帝一樣,不太喜歡擾民。張皇後成為皇太後一年多,還是第一次以皇太後的身份出行,這等威嚴儀仗,也是第一次動用。

  這張太後乘坐的大暖轎十分寬敞,除她本人外,在她坐著的黃綾襯繡的沙發兩側,還侍立了兩名宮女,其中一名比較親近的就是晴兒,隨在她身邊也有六七年了,如今晴兒已晉升為尚儀局尚儀,是個正五品的女官了。

  宮中太監有二十四監局,女官也有六局,名曰尚官、尚儀、尚服、尚食、尚寢、尚功。尚儀局掌禮樂起居,下設司籍、司樂、司賓、司讚四司。晴兒來到她身邊的時候還隻有十二三歲。不過這小丫頭卻善解人意,又精絲竹之藝,深得弘治皇帝和張皇後的喜愛。

  弘治皇帝駕崩後,張太後便把這個官兒賜給了她,算是對她的一種肯定。眼下節令雖已立春,但這北方大地依然是白雪皚皚,冰雪尚未消融,依舊寒氣逼人。扈從衛士一個個凍得臉色發青。大暖轎裏因擱了一個火盆,倒不覺得寒冷。

  耳聽得又有三聲炮響,張太後睜開了眼睛,側頭問晴兒“咱們到了哪兒?”

  大暖轎四周封得嚴嚴實實,看不到外麵的情形。晴兒便輕輕撩起厚厚的轎簾一角,望到不遠處的崇文門城樓,答道“啟稟太後,奴婢看到崇文門城樓了。”

  “啊,應該是快到了。”張太後伸手整了整頭上戴著的鳳冠,又轉頭問道,“晴兒,你訓練的女樂,現在究竟怎樣了?”

  皇城大內本有一個教坊司,負責宮中一應大事儀製伎樂。宮中最尊貴的兩位女人——太皇太後周氏和張太後平時都好聽散曲,晴兒投其所好,向張太後提議選拔通曉鍾呂音律的宮女訓練一支女樂,平時也可以給兩位解解悶,不過花銷有點大,一向節儉的周太皇太後沒有表態,張太後當即表示讚同,這件事就算是定了下來。

  如今已經訓練了一些時日。昨日,晴兒征得張太後同意,今天便帶了這支女樂一塊去昭寧寺,在張太後禮佛拜香時演奏佛曲。現在見張太後問及此事,晴兒答道

  “回太後的話,一般常聽的散曲,女樂都已演奏嫻熟,隻是今兒個演奏的佛樂,因是趕排的,恐怕有汙太後的耳目。”

  張太後點點頭,沒有作答。這時又傳來九聲炮響,昭寧寺到了。

  大暖轎在昭寧寺門口穩穩停住,當晴兒掀開轎門簾,攙扶張太後走出涼轎時,隻聽得鐃鈸疊響鼓樂齊鳴,但見早來一個時辰的王玉一瘸一拐領著一幫內侍,還有方丈覺遠和尚領著大小僧眾在昭寧寺前黑鴉鴉跪了一片接駕。

  弘治皇帝遇刺時,王玉為了救朱祐樘,他拚死擋住了刺客致命的攻擊。他死死拖住刺客的同時,腿也被刺客踢斷,落下了殘疾。可惜弘治皇帝還是沒有保住性命,最終英年早逝。傷好了後,心中自責的他辭去了司禮監秉筆太監的職位,在家中養老,去年年底,不知什麽原因,他又被朱厚照召回了宮裏,專門負責照顧太皇太後和皇太後的生活。老家仆能夠回歸宮裏,張太後倒是很滿意。

  張太後今日來昭寧寺敬香,非常的正式。一應事體安排得滿滿的。首先是往各殿敬香拜佛,接著是將大內收藏多年的一尊藤胎海潮觀音像贈予昭寧寺觀音閣收藏,順便還要施贈三千銀元的香資,這都有儀式舉行。

  順便說一句,這些銀元都是張太後二兒子朱厚煒孝敬的,雖然母子倆的關係也不聳是很融洽,但朱厚煒這人的確孝順,每個月都定時有不菲的貢俸送給自己的母親花銷。雖然弘治皇帝去世後,現在是正德皇帝的皇後掌管後宮,但張太後手中依然非常寬裕,因此出手也格外大方。三千銀元在如今可不是個小數目。

  當張太後在覺遠師父導引下開始燃香拜佛時,女官晴兒指揮女樂在大雄寶殿一側奏起了佛樂。隻見這班宮女樂工一色身著緋紅瑣幅質地月色魚凍布滾邊的六幅拖地長裙,頭上梳的也是一色的雲髻,各插一支玲瓏琥珀如意簪,簪頭上都墜了一顆亮晶晶的垂珠,搖晃晃光芒四射。

  這些女樂工身著統一的服裝。她們個個身段窈窕,玉手纖纖;齒白唇紅,儀態萬方,饞得坐在另一廂放焰口的那幫小沙彌一個個意馬心猿,眼睛發直,常常唱錯經文。

  這幫女樂工端的訓練有素,都能目不斜視,一門心思用在奏樂上。這皆因晴兒對宋朝流傳下來的《大樂議》別有心得,深懂古人槁木貫珠之意,平時的訓練過程中,對女樂工要求甚嚴。

  一時間,隻見她們擊鍾磬、吹匏竹、操琴瑟——同奏則五音諧和,疊奏若空青出穴。儼然仙樂,又不失皇家氣派與典雅。

  而此時張太後敬香的各殿,經過重新裝點,也是流丹炫紫,錦繡錯綜。那些佛像、懸幛、梁楹與爐尊,若琉璃映徹,水晶洞明;若琥珀光,若珊瑚色;若瑪瑙散輝,文彩晃耀;若淵澄而珠朗,若山明而玉潤;若鳳羽之陸離,若龍章之焱灼;若旄旌孔蓋之飄搖,金支翠旗之掩映;若景星慶雲之炳煥,紫芝瑤草之斑斕。

  鈴索撞搖,寶輪層疊;溜瓦鱗比,闌檻縱橫;玲瓏疏透,神動光溢。置身於這股子天花燦爛的佛國莊嚴氣象之中,本來就雍容華貴不容逼視的張太後,這一刻越發顯得貴氣逼人。

  張太後拜佛的過程特別認真,不要說在如來佛、歡喜佛、藥師佛與觀音菩薩麵前一律三拜九叩,就連護法韋馱、四大金剛、十八羅漢麵前,也必稽首行禮,獻上檀香三支。這一趟三大殿的禮佛下來,足有大半個時辰。

  臨近午時,張太後也有些乏了,便由侍女攙扶著到客堂落座休息。覺遠與王玉也相陪著進來,張太後給他們賜座。待喝了一小盅從宮中帶來的紅棗枸杞茶後,張太後命侍女把晴兒喊了進來。

  張太後問她“晴兒,你們方才演奏的,是什麽曲子?”

  晴兒輕輕提起裙子,上前一步,正要跪下作答,張太後擺擺手說“行了,別跪了。這磚地不比宮中地毯,會弄汙你的羅裙,這是在宮外,你也不必拘禮,還是坐下答吧。”

  “謝太後娘娘。”晴兒先是蹲了個萬福謝過,然後坐下來答道,“啟稟太後,奴婢們演奏的曲牌,叫《善世佛樂》。”

  “《善世佛樂》,唔,這名兒好,也好聽。我拜佛多長時辰,你們就演奏了多長時辰,不短哪。”

  “啟稟太後,這是套曲,一共由七支曲子組成。”

  “哦,說來聽聽,是哪七支曲子?”

  剛禮完佛,張太後心情比來的路上好了很多,所以不厭其煩地問下去,皇太後想要知道,晴兒隻得細細回答

  “回稟太後,這開頭的第一支曲子,就叫《善世曲》,接下來是《昭信曲》,第三是《延慈曲》,第四是《法喜曲》,第五是《禪悅曲》,第六是《遍應曲》,最後有一個圓滿的收曲,叫《善成曲》。

  本來,配合這套《善世佛樂》,還有一套《悅佛舞》,用舞女二十人,手上或執香,或執燈,或珠玉,或明水,或青蓮花,或冰桃,一起在佛像前載歌載舞。太後娘娘,實不相瞞,若是舞得好,蓮花座上,便會有佛光出現。”

  “啊,你說的可是真的。竟然有這等神奇?”張太後眼睛發亮,追問道,“今天,你們為何隻是演奏而不起舞呢?”

  晴兒搖搖頭答“回太後,這套《善世佛樂》也才剛剛排練出來,《悅佛舞》還來不及排演,還需要訓練一段時間。”

  “啊,原來如此。”張太後點點頭,臉上略呈遺憾之色,“回宮後,你們加緊排演,何時排演好了,再演給我看。”

  “奴婢遵太後懿旨。”晴兒又起身蹲了個萬福。一直坐在旁邊靜聽對話的王玉,這時插進來問道“張尚儀,請問你這套《善世佛樂》用的是何處的譜本?”

  “回王公公,就取自宮中教坊司。”

  “啊,咱家進宮快四十年了,也曾掌過教坊司,可咱家怎麽從來沒有聽到教坊司演奏?”

  “王公公,這套曲子是洪武五年洪武皇帝龍駕親臨蔣山禮佛時,由蔣山寺的僧人度譜創作的。宋濂學士當時躬逢其盛,便在筆記中記下了這次佛會,並將曲譜帶回來交給了教坊司。”

  “咦,咱家記得你進宮也隻有六七年。你是怎麽知道的?”

  “奴婢也是機緣巧合,無意中翻到了宋學士的筆記,然後再去教坊司,從那十多隻盛譜的大紅櫃中,找到了這套曲譜。”

  “嗬嗬,不錯,不錯。張尚儀不愧是有心人。”王玉口中讚歎,心裏頭卻有心疑惑。

  王玉囉裏囉嗦地刨根問底,晴兒卻不敢不答。她雖是太後跟前的紅人,但對這位從小就服侍先皇的老太監向來謹慎有加。她聽出王公公的話中似乎有些敵意,也許是今天搶了他的風頭,讓他有些不快。

  晴兒趕緊賠著笑臉答道“王公公的琴藝天下無雙跟您老比起來,我們這班女樂都成了兒戲。今後,還望王公公多多賜教才是。”

  這些奉承話王玉似乎很受用,笑道“嗬嗬,王尚儀太謙虛了,方才太後還誇讚你們演奏得好。”

  “嗯,是演奏得不錯,”張太後接過話茬,“晴兒,回宮後,讓孫太監給你們賞銀。”

  “謝太後。”晴兒彎膝謝過,然後知趣地退出。王玉目送著她走了出去,眼睛裏閃過一道精光。

  歇了這半會兒,張太後總緩過了勁,問王公公“王大伴,哀家現在該做啥?”

  “娘娘,下一步是贈觀音。”

  王玉收回目光答道。他起身朝門口一抬手,立刻就有兩名小內侍抬了一個高約四尺的紅木匣子進來,在磚地上小心翼翼地放穩,然後打開木匣,那尊藤胎海潮觀音像就赫然映入眼簾。

  以下情形不必細說,覺遠師父帶著大小和尚,先是給張太後叩首謝恩,然後讓兩名小沙彌進來,抬起那尊觀音去大士殿落座。一時間,寺外僧眾夾道長跪接迎,女樂工們再次鼓吹奏樂。

  短暫的儀式過後,覺遠師父又回到客堂,剛坐定,王玉就提起話頭說“覺遠師父,今兒可是昭寧寺千載難逢的喜事,一下子來了兩個觀音,那尊藤胎海潮觀音,已經永久留在寺中,還有母儀天下的張太後,本就是觀音轉世……”

  “算了,算了,王公公瞎嘮叨什麽,”張太後明是嗔怪暗是高興地打斷王玉的話說,“在佛門清淨地講這種話,不怕犯忌?”

  “太後本來就是觀音轉世嘛。”王玉猜透了張太後的心思,因此也就放肆講話,“覺遠師父,聽說你是練出了天眼通的得道高僧,想必你看得更準。”

  “阿彌陀佛!”覺遠雙手合十,唱了一句佛號,並沒有接話。王玉也不介意,繼續說道“既是這樣,太後,老奴倒有個建議。”

  “說來聽聽。”張太後興致勃勃的問道。

  王玉說“既然太後親自把大內收藏的藤胎海潮觀音送到昭寧寺供奉,幹脆,這昭寧寺就此更名,叫靈藏觀音寺,豈不更好?”

  “這……”張太後把目光轉向了覺遠方丈,征循他的意見,這一下可讓覺遠為難了。

  京城梵刹,昭寧寺並不是最有名的,以覺遠的影響地位,他本可以住持一座更大的廟宇,但他寧可住在昭寧寺,原因是這一帶窮苦百姓多,在他們中弘揚佛法,正好吻合他的“普度眾生”的佛家襟抱,若更名靈藏觀音寺,實際上就變成了一座皇家寺廟,一般百姓庶民就會敬而遠之,這實非覺遠所願。

  王玉這一提議,明顯是為了拍張太後的馬屁,覺遠方丈若表示異議,後果不堪設想。思來想去,覺遠隻得合掌念道“阿彌陀佛,一切聽張太後做主。”

  張太後看出覺遠不太願意,便追問了一句“覺遠師父,王公公的提議有何不妥嗎?”

  “啊……沒有。”

  “嗯,那就這麽定了!就改作靈藏觀音寺吧。”張太後一錘定音。

  “謝太後。”覺遠雙手合十,又念起“阿彌陀佛”來了。

  老和尚的這份木訥與虔誠,倒讓張太後大受感動,她對王玉說“王公公,不如這樣吧。你回宮後,您瞅機會奏請皇上,給這靈藏觀音寺賜個匾額。”

  王玉笑眯眯的回答“是,太後,老奴記住了。”

  談話至此,張太後想告辭了,便對覺遠師父說起道別的話“覺遠師父,咱隻想到昭寧寺來敬香還願,沒想到宮裏來了這麽多人,對寺中多有叨擾,還望師父海涵。”

  “太後客氣了!”覺遠師父雙手合十,恭敬地說道,“太後玉輦親臨,實乃寒寺的無上榮幸。”

  張太後站起身來準備返宮,忽然門外有人來報“啟稟太後,壽寧侯張鶴齡、建昌伯張延齡求見。”

  “啊,快請!”張太後忙吩咐。

  覺遠師父適時告退。一會兒,隻見兩個約摸三十多歲,身著輕綃蟒衣打扮得油頭粉麵的帥哥風風火火走了進來。兩人一見到張太後,頓時情緒激動,這便是張太後的兩個弟弟張鶴齡和張延齡。按照國禮,這兩人必須叩拜。

  就在這兩人準備行大禮時,張太後伸手攔住了他們,說道“大弟、二弟,這裏不是宮中,又沒有外人,你們不必拘禮。”

  “好,好,咱們聽大姐的。”張鶴齡忙不迭地回答。

  “大弟二弟,你怎麽來了?回來這麽久,怎麽很少進宮來看咱,陪姐姐說會話。”張太後問。

  “嗬嗬,大姐,聽說你來昭寧寺燒香拜佛,咱們特意趕過來相見。搭幫著咱們也在菩薩麵前磕幾個頭,燒一爐香,討點福氣。”張鶴齡避實就虛的回答。

  接著他東張西望,看到客房裏陳設琳琅滿目,每一件都非常考究,不由得羨慕地說“嘖嘖嘖,這和尚們的鋪排,竟如此華貴,唉,大姐啊!咱壽寧侯府上,比起這裏來,不知道寒酸了多少。現在的這個壽寧侯府,還不如咱在別失八裏的房子。”

  “是啊,是啊。大哥你還好一點,俺的建昌伯府更差!說起來還是齊王出手大方,皇帝忒小氣了。”張延齡也不滿地嘀咕。

  王玉聽了一笑,指指這些家具揶揄道“兩位要是看著這些家具不錯,待會兒都搬了去。”

  “哼哼!”張鶴齡眯眼覷著王玉,一咧嘴便露出了白森森的牙齒,他熟絡地說“你王老公總喜歡拿咱兄弟開涮,這些物件又不是你的,你才這麽大方。”

  “嗬嗬,不是我的,也不是寺裏的嘛。”王玉把身邊茶幾上一塊黃綾繡凰鋪墊揭起抖了抖,調侃道,“壽寧侯您看看,這是哪兒用的?”

  張鶴齡伸頭細看,豔羨一笑“啊,原來都是大內物件。”

  “對呀,張太後來,這昭寧寺裏的物件哪擺得出來?”王玉一麵說著,一麵看張太後的臉色,“你們兄弟看中的,都是從宮中搬來的。”

  “咱說嘛,這些東西怎麽就看著眼熟。”

  張鶴齡一口濃重的北直隸口音,長得倒是眉清目秀,隻是有點油頭粉麵。若是脫掉蟒衣換上尋常裝束,走在街上,活脫脫就是一個吃軟飯的白相人,哪裏看得出來他是當今聖朝皇親,地位顯赫。

  自弘治皇帝駕崩以來,這兄弟倆總算是重新回到了京城,還恢複了爵位。不過現在進宮也不像以前那麽方便,正德皇帝不像他們的姐夫那麽好說話。差不多兩個多月姐弟三人未曾私下見麵。

  今天這兄弟倆趕來昭寧寺相見,張太後盡管知道他們的特點是無事不登三寶殿,肯定有事相求。但心裏頭還是高興,畢竟是自己的親弟弟,自己的親人除了母親金夫人,也就他們兄弟兩人。

  張太後原打算禮佛一完就回宮,現在當著兄弟兩人麵說不出口要走,遂臨時決定在廟裏吃一頓齋飯。好在王玉心細,事前已作了妥善的安排,讓禦膳房的火者帶了食品隨輦而來,不多時就備齊了一二十樣精致的素菜。

  姐弟三人在客堂邊上一間特為大施主備下的香積室裏一邊用餐,一邊敘話。

  “大弟,你有啥正事兒要說?”張太後開門見山。

  張鶴齡和張延齡兄弟倆相互看了一眼,還是張鶴齡開口說道“姐姐如今是太後了,可是咱們這當弟弟的,不但沒沾上一點兒光,反而連月俸銀都搞掉了。”

  “怎麽,你們的月俸銀也沒有了?”張太後大驚。

  “就是啊,”張延齡也怒氣衝衝,“宗人府給咱送上門的,也是一大堆沒用的胡椒、蘇木。”

  張太後追問一句“什麽?這不可能,官員月俸銀不是早取消折色了嗎,怎麽還會發胡椒、蘇木?”

  張鶴齡冷笑一聲,嘲諷道“哼哼,還不是你那好皇帝兒子,聽說皇上要修啥子豹房,需要六七十萬銀元,現在戶部現銀不夠,隻好便宜從事。”

  “竟有此事。大弟,你跟姐說說,豹房是啥?”張太後無言以對,因為她根本不知道此事。

  “聽說是皇上的行宮。就在皇城的西邊。”張鶴齡答道。

  “哦,這也算不得大事。胡椒、蘇木也是很緊俏的物質,拿出去變現也很方便。”張太後無所謂的勸道。

  “大姐,您不懂。一下子發出來這麽多,價格肯定會跌下去。俺們肯定會要損失不少。”

  “也是這個理,這樣吧。”張太後想了想,轉過頭吩咐”王公公,待會你給我這倆兄弟一人五百銀元,算是補償他們的。那些蘇木、胡椒你們就暫時不要出售。”

  “老奴遵旨。”王玉恭敬地答道,一點也不感到意外。

  “多謝大姐賞賜。”

  張鶴齡兄弟倆頓時喜笑顏開。恰好這時,晴兒進來為太後盛飯,張鶴齡見了她,頓時咦了一聲,說道“這不是晴丫頭嗎?長這麽大了,真是女大十八變。都快認不出來了!怎麽,當了五品女官,見了老主子,也不打聲招呼。”

  “晴兒見過壽寧侯、建昌伯。”晴兒行了一個萬福。

  張鶴齡嘻笑道“嘻嘻,晴兒啊,要不是你當初死心眼,死活要進宮,爺才舍不得放你走。你瞧瞧,如果成了本侯的如夫人,整天吃香的喝辣的,穿金戴銀。哪用的在這裏伺候人。”

  王玉聽到張鶴齡的話,瞥了一眼晴兒,若有所思。

  ……

  就在這天中午,司禮監公事房裏,劉瑾和穀大用正在商量事情。這時一個小宦官入內報告“稟公公,顧大人求見。”

  “誰?”劉瑾問。

  “新任戶部尚書顧佐。”

  “此人見我,有何話說?”劉瑾尋思著。

  “劉哥見還是不見?”穀大用見他沉默不語,便問。

  “見!”劉瑾決定。

  “那我先走了,”穀大用起身欲走,說,“劉哥要怎樣籌備內事廠,再告我知。”

  “莫走。”劉瑾拉住他,“跟我一起聽聽,這個顧佐要說些什麽,說不定與他的前任有些幹係。”

  顧佐由小宦官引進,拱手屈聲向劉瑾行了個禮。穀大用相識,也是一揖。

  “你等大臣好不知禮數。”穀大用有些不高興地說,“難道見諸閣老,也是這般倨傲?”

  “不錯。”顧佐答道,“某即使見首輔西涯先生,也是一揖之外,再不多禮。”

  劉瑾連忙打圓場,客氣說“穀太監好說笑,顧大人別往心裏去。顧尚書一揖,即使我也消受不了,遑論多禮。來人,看座。”

  “謝劉公公。”顧佐再次拱手一揖。

  劉瑾接著說“顧大人大中午過來,不知有何見教呀?”

  ”正是有一件事,要向劉公公請教。”顧佐不卑不亢,拱拱手問道,“請問劉公公,大明立國百餘年來,可有內官直接跑到戶部,要求張貼告示的先例?”

  “此乃何意?”劉瑾有些莫名其妙。

  顧佐問“劉公公不明?”

  “確實不知。”劉瑾搖頭。

  顧佐轉頭看向穀大用,問“穀公公也不知道。”

  “有話就直說,別繞來繞去,我總會知道?”穀大用沒好氣的說道。

  顧佐暗自鬆了一口氣劉瑾、穀大用都不知道,這事情就好辦多了,看來自己冒險來司禮秉筆,這一步棋是走對了。

  事情是這樣的,禦馬監的太監王琇在禦馬監建成新宅,為了討好朱厚照,得到重用。他買通了朱厚照身邊的貼身太監,將皇帝引到新建的房子那裏。皇帝就問他,禦馬監哪來許多錢建屋?王琇說,是攬納戶奉送的。

  所謂攬納戶者,就是包納錢糧的人戶,這些人替官府征收錢糧,納應征錢糧於官府。所征錢糧與所納錢糧的差額,為攬納戶所得。王鏽向皇上獻計,用攬納戶數人,專門包納各倉銀草,所得羨利,進入大內,由皇上指派用場。

  朱厚照當時不置可否,王琇卻對外聲稱皇帝已經準奏。他當即起草了告示,親自送到戶部,請戶部出榜張貼。

  知道這件事後,顧佐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奉旨包納的榜文如何張貼?如果不予理會,恐怕王琇之輩必然責以抗旨不尊。

  即使王琇不告刁狀,徑直張貼,勢必也會造成混亂。正在他無計可施時,聽到有人傳說,有宮中的太監想在臨清開皇店,卻被劉瑾駁回,不但駁回,還逮捕了獻計者治罪。

  聽到這些,顧佐心想死馬當做活馬醫,這條路何不一試?因此,才有了現在這一幕。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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