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萬疊雲起帆破浪
  葡萄牙人達·伽馬伯爵和他的哥哥巴烏爾被俘後,被判了十年的監禁。在登萊已經勞動改造了快一年了,自從被俘後,他再也沒有見過那位太子殿下和衛王。

  上帝保佑!非常幸運,大明是個文明的國度。作為戰俘,這裏沒有人虐待他們,每天的工作就是在煤礦挖煤,當然也不是那麽美好。懲罰還是有的,如果完不成規定的任務,就沒有飯吃。

  幫大明人把船開回來的水手們就過得輕鬆自在多了,他們沒有被判刑,由於他們無法回去,暫時被分配到一個登萊附近衛王名下的大型農場,在裏麵參加集體勞動。

  這裏包吃包住,每個月還有不菲的工錢。主要工作就是種植棉花,雖然辛苦,但很值得。更重要的是,衛王承諾適當的時候將送他們回到印度那邊。

  朱厚煒從繳獲的兩條船上,發現了印度長絨棉、以及辣椒、玉米種子和一些土豆,他試著在登萊地區開始種植。一年下來,土豆和玉米收獲讓人失望,產量低得難以啟齒,根本無法和後世的土豆和玉米相比,看來還需要一個訓話的時期。棉花和辣椒長勢倒是不錯,比較適應本地的環境。

  可惜棉種的數量有限,還形成不了規模,想要大規模推廣,恐怕還要兩三年。不過辣椒產量非常喜人,就是非常辣,有點像是印度的朝天椒,單獨吃很難下口。隻能曬幹那當做幹辣椒粉作為調料品銷售,意外的是上市後,辣椒粉很受人歡迎。從此登萊人餐桌上多了一種調味品。

  戰利品中還有十五匹安德魯西亞馬,其中五匹公馬,十匹母馬,這讓喜歡馬的朱厚煒很開心,寶貝的不得了。另外還有四頭身材龐大的印度瘤牛,讓朱厚煒喜出望外。他找了個山清水秀的地方,專門飼養和培育,朱厚煒希望擴大這兩種畜牲的種群。

  負責管理這些牛馬的是兩個葡萄牙的俘虜,他們原本是達·伽馬伯爵的馬夫,生活了一段時間後,這兩個家夥很喜歡大明,多次表示願意留下來,成為大明人。其他的戰利品如黃金寶石之類的貴重財物,朱厚煒就沒有什麽興趣。都讓朱厚照帶回了京師。

  弘治二十一年三月,正在勞動的達·伽馬伯爵和他的哥哥巴烏爾突然被看守從犯人中叫了出來。獄卒將他們帶出了煤礦,來到了外麵的更衣室。

  一名陌生的軍官讓他們兩個人沐浴更衣,隨後把他們帶到了衛王府。事隔一年後,達·伽馬伯爵再次見到了這位年輕的王爺。

  王府的會客室裏,朱厚煒很隨意的坐在主位上。他今天穿著一身毛呢製作、筆挺的藍色軍裝,顯得很是精神。在達·伽馬伯爵的眼裏,朱厚煒仿佛一夜就長大了很多,比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小王爺長高了很多,盡管臉上稚氣未脫,但他骨子裏散發出來的那種威嚴,到現在也讓他感到心悸。

  達·伽馬伯爵和巴烏爾按照明人禮節見禮,動作畢恭畢敬。朱厚煒很客氣,請他們坐下。隨即直言不諱地說道“達·伽馬伯爵,鑒於你們在贖罪的過程中表現良好,本王決定提前釋放你們,當然這並不是無條件的,你們必須繳納贖金,贖回你們的船和人。”

  聽說能夠被釋放,本來已經心灰意冷的達·伽馬伯爵頓時有些激動,他和巴烏爾站起來彎腰鞠了一躬。達·伽馬恭敬地說道“尊敬的殿下,感謝您的寬容!我們回去後,一定送來贖金。我用上帝的名義發誓,我們一定信守承諾。”

  朱厚煒擺擺手,說道“不不不,你們誤會了!船和人現在不會交還給你們。過段時間,我們將有艦隊去印度的科欽和奎隆,嗯,這樣吧,你們選出一部分代表回去籌集贖金,你們的贖金什麽時候到,人和船才可以還給你們。

  如果你們守信繳納贖金,我將同意在馬六甲海峽入口與葡萄牙王國展開互利互惠的貿易,本王將會為你們提供大量的絲綢和瓷器。記住,你們不能夠進入馬六甲海峽的北端海域,那你是我的領海。達·伽馬伯爵,好好把握這次機會吧!你會因此發財的。”

  達·伽馬伯爵臉上露出喜色,再次鞠躬問道“哦,上帝!這真是太好了。我完全同意你的意見。尊敬的殿下,感謝您的慷慨!我想將來我們會合作愉快的。不過在此之前,我請問殿下,我們需要向您繳納多少贖金,您才可以接受。”

  “嗯”,朱厚煒沉吟了一下,這才說道“達·伽馬先生,五萬比索銀幣吧,這是個很合理的價格。鑒於你們的財政狀況,我同意用我需要的貨物來抵。

  本王喜歡收集各種動植物。比如棉花,美洲的一種會流白色汁液的橡膠樹苗,安德魯西亞馬,大不列顛的夏爾馬,還有波爾山羊、美利奴綿羊以及比較稀罕的植物的種子,都可以用來抵扣贖金。我會給出一個合理的價格。

  嗯,出發前,我的管家會給你一份清單。就這樣吧,為了表示我的誠意。達·伽馬先生,你可以選出十名代表回印度,不過你和你的兄弟必須有一人留下來。你們最好盡快做出決定派誰先回去,出發的時間就在幾天之後。”

  “感謝您的仁慈!殿下。”

  達·伽馬伯爵和巴烏爾兩個人起身再次鞠躬。朱厚煒矜持的衝兩人點點頭,然後揮揮手。這兩兄弟被侍衛帶了出去。

  看著兩人離去的背影,何鼎有些擔憂勸道“殿下,其實您沒必要親力親為。趙同知已經訓練了這麽久,應該能夠承擔這份任務。海上風浪大,咱有些擔心……”

  “老何,不必說了。這趟我還非去不可,他們都沒有遠洋的經驗。放心吧,本王可是老水手了!”朱厚煒抬手止住了何鼎下麵的話,他繼續說道,“這批海軍學員雖然進步很大,但都沒有跨洋航行的經驗,這次去海外開辟市場,對我們大明來講,意義非常重大。歐洲人已經走在了我們的前麵,再不開始我們的大航海,大明將錯過最好的時機。耽誤不起呀!”

  劉公島軍港,三艘巨大的風帆戰艦係泊在深水碼頭邊。這三條巨艦和原來的戰艦相比,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排水量足足大了一倍,長度達到了七十多米。

  眾人登上了甲板,第一次來參觀的人,這才發現船的甲板也比原來的要寬很多,空間很大。船的尾部是平的,沒有再采用前後尖尖的造型。這就是未來很長時間內大明的標準戰艦,排水量一千二百噸的開拓級巡洋艦。

  這種戰艦比辶前的“起點號”更加的先進,他的外形很像後世的豪華遊艇,優雅而漂亮。唯一不同的是,甲板上配備了五門最新研製的二十四磅長管鐵質加農炮,除此之外,還裝備八門十二磅最新式後裝線膛炮,射程和二十四磅加農炮差不多,精度卻更加高。可以說,這三艘外表類似豪華遊艇的戰艦已經武裝到了牙齒。

  造船廠的總工程師朱河陪伴衛王在船上參觀,笑眯眯的不時回答一些朱厚煒提出的問題。下到船艙,左右兩舷配備了各兩台十二馬力的柴油機,這並非用來驅動戰艦的,目前螺旋漿安裝的技術還無法突破。

  這些柴油機主要是用來帶動抽水機、收放鐵錨和輔助升降帆。有了柴油動力,大大的節省了人力,航行過程中不再需要那麽多的操帆手爬上爬下,駕駛這種帆船更加的輕鬆,動作反應也非常的迅速。

  朱河指著甲板下的柴油機,得意的說道“殿下,這種機器可真棒,如今俺們處理木材有了柴油機帶動的台鋸和起重機,造船的速度提高了很多,工匠們反而輕鬆多了!隻要材料供得上,俺們一年能下水二十條這樣的大船,等您回來的時候,俺保證至少有十條這樣的戰艦交付給您。”

  “嗯。你們辛苦了!我們登萊能夠發展到今天,離不開船廠各位師傅的努力。你們趕上了一個好時候啊!以後我們要多多造船,讓我們的海軍縱橫四海,咱們的日子就會越來越好。”

  朱厚煒眉開眼笑地大聲誇獎。這種戰艦應該就是大明今後的主力戰艦了,以前的起點級的帆船還是有些小了,空間和載貨量都不夠。今後那些戰艦,將主要用作訓練艦和巡邏艦使用。這種加寬了甲板的開拓級速度不像起點級一樣高,但載貨量很大,居住的環境也更好。

  其實速度也不是很慢,經過試驗,在風向合適的時候,最高速度也能夠達到十四五節,平時巡航的速度也能達到節,這速度在這個時代也是無敵的存在,稱為高速巡洋艦倒也實至名歸。

  ……

  弘治二十一年三月八日,朱厚煒將率領由三艘開拓級,兩艘起點級戰艦組成的艦隊,從劉公島軍港出發,他將帶領九百多名海軍官兵,重走海上絲綢之路。

  上輩子他曾經重走過海上絲綢之路,當時他就是一條船,七八個人。如今在大明,他卻率領著一支九百多人的艦隊,踏上了這漫長的旅程,說實話,如果說他不激動和心中忐忑,那就是自欺欺人。

  出發前,朱厚煒再次招集五條船上的船長和軍官在旗艦“大明親王號”上召開了出發前的最一次會議,重申了注意的事項以及發放海圖。

  “諸位,這次航程很遠,全程將由我負責領航,每位船長手上的海圖一定要保護好。如遇風暴,就自行去匯合點匯合,這一路上,海盜很多,漁民和海盜很難分辨。

  記住我的命令,禁止一切船隻靠近我們的軍艦,有異常情況自行處理。抵達馬六甲之後,起點號和破浪號就留在當地,負責在這海峽的入口建立我們的貿易補給站。

  對了,特別要注意節省彈藥,我們此行的目的地還很遠,途中也不知道會遇見什麽情況。炮彈打一發就少一發。我還要強調的是一定要管理好彈藥庫。要是誰的彈藥受了潮,那就自己返航吧,沒有戰鬥力的船隻跟著本王也沒用。”

  朱厚煒在旗艦會議室再次重申了紀律,這才讓艦長們各自回船。這次遠航計劃已經討論了三個多月,也做了很多針對性訓練,如果還出現意外,朱厚煒也沒轍,大海上風雲變幻,誰也沒辦法保證不會出問題。

  艦隊的五名船長分別是大明親王號船長吳滿屯、威海號船興趙汝、登州號船長何源,起點號船長呂中、破浪號船長孔樓。這些人都是這兩年訓練中表現最為優秀的軍官中提拔起來的,已經能夠熟練的指揮和操縱帆船,目前唯一欠缺的是遠洋航海的經驗。為了穩妥起見,他這次不得不親自上陣,挽起袖子赤膊上陣。

  朱厚煒對航線還是做了一定的修改。他沒有打算走傳統的航線,他計劃從劉公島出發後,就直奔台灣北部,繞到台灣島外海,走巴士海峽,進入呂宋海域。

  然後直奔爪哇島即後世的新加坡的位置,他將派兵占領這個關鍵的地方,由起點號和破浪號上的船員和陸戰隊在當地建設城堡和港口,並負責鎮守這個地方。

  拿下新加坡後,他將率領三條開拓級的大船繼續前行。穿過馬六甲海峽後,就會進入最危險的旅程——橫渡印度洋,這裏的氣候變化大,經常有熱帶氣旋和風暴。一旦不幸遇上,很容易造成船毀人亡。橫渡印度洋後,將抵達印度大陸,艦隊準備和當地的商人以及葡萄牙人展開貿易。

  這次遠航的目的地和鄭和第一次下西洋時的終點一樣,是印度的古裏海岸,朱厚煒很想看看那片埋葬了鄭和的地方,後世他曾來過,當時所有的痕跡都消失了。如今在這個時空,才過去百年,也不知道鄭和的那塊墓碑還在不在。

  三月八日卯時剛過,五艘帆船立刻升帆啟航,一艘跟著一艘駛出了軍港,由朱厚煒的大明親王號領航,慢慢消失在了海平麵上。

  此時旭日東升,五艘船就像是排著隊鑽進了那個大紅火球裏,那壯觀的場麵,讓送行的人看得心曠神怡,不由得浮想聯翩。

  ……

  弘治二十一年三月,北京城。

  天未破曉,一輪彎月,幾顆殘星掛在天邊。一襲軟轎出了中城小時雍坊灰廠小巷,向南而去,直奔西長安街。好在這條路走熟了,不至於磕磕絆絆。

  轎子走得平穩,一老者端坐轎中,閉目養神。看他年齒,總有一個花甲。麵孔微長而削瘦,不但發皆灰白,稀疏的胡須也盡灰白。

  此人便是極富盛名的李東陽,時下一長串的職銜是柱國、少傅兼太子太傅,戶部尚書、謹身殿大學士。其中謹身殿大學士是實在的職銜,其他的都是表明榮譽身份和確定品秩的加官兼銜。

  就是這個謹身殿大學士,也必須加上特殊含義的詞匯才有意義,那就是“預機務”。若不是預機務,大學士不過是正五品的職官。那些顯赫的加官,從一品的少傅也好,正二品的尚書也罷,都給人一種荒誕不經的感覺。

  而有了預機務的職能,那就是內閣大臣了,又稱作輔臣或閣臣,賦予尚書或尚書以上的加銜,那便是順理成章的。

  李東陽弘治八年入閣,至今已有十三年了。在閣臣中的排序也越來越具有重要性,排在第一位的稱作首輔,第二位的稱作次輔,下麵還有三輔四輔,視閣員數目而定。

  李東陽目前是次輔,在劉健之後。他的府邸是弘治皇帝所賜,隨著地位的提高,李府所在的小巷被人們習慣地稱為李閣老胡同。

  軟轎左拐上了西長安街,街麵寬敞、平坦,轎夫們走起來更加的平穩。這樣的路麵不僅坐轎的人舒坦,連抬轎子的人都是種享受。

  小僮李荃放慢腳步,向旁邊移一移,戴德前杠的轎夫走過,在轎子的側麵叫了一聲“老爺!”

  “嗯?”,李東陽睜開眼,問道,“有事嗎?”

  “您看那邊!”

  李東陽掀開轎簾,向前看去,大約百多步外,當街擺放著官府使用的一盞燈籠,一人坐在燈籠側,邊歌邊飲。

  李東陽微微一笑,說“定是崔子鍾,快快行過去。”

  漸漸靠近,李荃也看清楚了,果然是崔銑崔子鍾,正在興頭上的崔銑也看到了他們,迎了過來。

  轎夫停步,將軟轎輕輕放下。李東陽探出頭來,笑著說道“子鍾,你好自在呀!”

  崔銑恭恭敬敬的做了個揖,掀開轎簾,小心地攙扶著李東陽下轎,嘴上說道“老師辛苦,可少住乎。”

  李東陽道“好,正要向你討杯酒喝。”

  崔銑大喜,從壇中倒滿一杯,雙手奉上。

  崔銑是河南安陽人,字子鍾,又字鍾鳧,弘治十八年新科進士,與嚴嵩等三十人被選為庶吉士,入翰林院深造。本朝製度,會試中試過後,還要通過一道手續來決定名次。原則上,或者說形式上,由皇帝親測於廷,又稱作廷試,或殿試。欽定的一甲三人,為狀元為榜眼為探花,直授翰林院官。

  另二甲三甲中,挑長於文翰者若幹名,就讀於翰林院,稱為庶吉士,學業結束後散館,也多在翰林院授官。

  有趣的是,直接授予翰林院官的殿試前三名,能的升至閣臣的並不多。越來越多的閣臣由庶吉士出身。於是,這些庶吉士也被士人視作儲相,入閣也成了庶吉士的終極目標。因為這層關係,即使和座主沒有師生關係,庶吉士也要稱閣臣一聲老師。

  而崔銑叫李東陽老師是出自內心的。盡管些時朝廷有不少河南籍高官,首輔劉健是洛陽人,吏部尚書馬文升是鈞州人,吏部左侍郎焦芳是泌陽人,翰林院侍讀學士劉忠是陳留人,但這些鄉裏前輩都不如李東陽讓他感到親近。

  他清楚地記得,剛被選為庶吉士不久,他與陸深等人拜訪朝廷大員時的情形。

  在安福裏劉健府邸做了一個多時辰,從始至終都是這位首輔大人在講治學之道“學問者有三事。第一是求索演繹義理義理明,方能純潔胸臆,消蝕濁機。第二是熟悉考究典故典故通,方能經世濟人,有益天下。第三也要學會做文章。各位不要以為華詞麗句就是好文章,不能以義理服人,典故喻今,卻萬萬算不得好文章的。”

  這一番話,還算在情在理,誨人以道,接下來的一段話,卻要使得在場的很多人坐不住了“現在的一些後生,才得科舉,不去求索演繹義理,不去熟悉考究典故,不去學習做好文章。卻去學著作詩,你等道好笑不好笑?”

  說到這裏,劉健朗聲大笑,好像真的很好笑。在座各人,或低頭不語,那定是為了遮掩羞愧;或皺眉沉思,那定是尚有惑未解;也有一兩人坐著較近,陪著老師在笑,那可真是在訕訕而笑,極不自然。試想,舉子士人中,風流也好,刻板也好,瀟灑也好,端正也好,有幾人不以詩詞自娛的呢?

  接下來,劉健便說起了以詩詞自娛“哪有什麽詩詞自娛?我說那是詩詞自誤。作詩有何用?作詩大家,無非李白和杜甫。你度也隻是兩個醉漢。自古以來,有多少聖人學者?這麽多好人不去學,偏生去學兩個醉漢,荒唐啊,實在是荒唐!”

  說罷,連連搖頭。如果有性格暴躁或輕狂之士在座,說不定會為了李白和杜甫跟先生爭辯一番。好在讀書人都懂規矩,劉健又是泛泛而談,並不確指某人,心中不服,不說話就是了。

  氣氛始終凝重沉悶。

  在李府,又是另一番情形。

  記得那天是李東陽設席,為某一人餞行。在做的有成化年甲辰科會員儲罐,弘治庚戌科狀元錢福,弘治癸醜科庶吉士顧清、汪峻,弘治壬戌科庶吉士何瑭等人。

  何瑭隻比崔銑早一科,儲罐已升至從三品的太常寺卿。崔銑等人進去所看到的是,一室之內,科舉不論先後,品秩不論高低,雜然處之。

  踱步低吟者有之,閉目靜坐者有之,就幾揮毫者有之,原來主客告準了假,回鄉省親。李東陽讓在座陪客各賦詩一首相送。那如家人一般相處的景象,讓崔銑等人稱羨不已。

  江西戈陽人汪峻最有捷才,率先完卷,他把詩稿遞給李東陽,說“老師,請改正。”

  立即有幾人圍上觀閱。

  顧清念著其中一聯“千年芝草供靈藥,五色之泉洗道機。”,止不住擊案稱絕“老師,這一聯真是絕佳之句!”

  眾人亦紛紛附和。不料李東陽把最後一句話去,叫著汪峻的字,將詩稿還給他。說道“抑之,這一句要改。”

  “老師,這……”何瑭叫了一聲,臉上頗有不平之色。

  “爾等休要多言,讓抑之再想一想。”李東陽攔住眾人說道。

  汪峻也以為,這雖然是應時之作,這首七言詩也可稱為佳品,顧清念到的最後兩句尤是得意之筆。不明白老師為何要改,思索良久,不得要領。便放棄了努力,他對座中最年長的儲罐投以求助的一瞥。

  儲罐微微頷首,問李東陽“我輩都以為抑之寫了首好詩,未知老師何故以為未善?”

  李東陽反問汪峻“抑之,不想再試一試了!”

  汪峻深躬一揖,道“請老師賜教。”

  於是,仍在打腹稿者,抄錄已成詩者,都聚過來聽講。

  “以抑之之才,略變更一二字,做出相同的聯句,甚至更佳的聯句,都不在話下。”李東陽緩緩說道,“他未作修改,是因為他不明我的用意。這就對了。我要他重寫,不是在字詞上,而是在立意上。不錯,你們說的一聯,的確是此詩的精華。立意也當在此聯。

  老夫以為,此時的立烹當有二。一為養病,二為省親。因養病而告假,因準假而歸省。抑之這兩句詩對養病,寫的十分精彩。卻不曾言及歸省,這便是立意上的偏頗。不知諸位意下如何?”

  儲罐說“老師的一番話十分精辟,我等受益不淺。”

  “靜夫,不如就由你對上一聯吧。”李東陽將了他一軍。

  “不行,不行。”儲罐趕緊謙虛道,“抑之的大作,我哪有資格改,不如請老師續上。”

  氣氛頓時活躍起來,眾人七嘴八舌的附和。何瑭將一支筆遞給李東陽。

  李東陽接過筆,笑著道“也罷,隻有我來獻醜了。你們不便取笑。”

  於是,在汪峻原來的詩劃掉的那一句後麵,寫下五色官袍當舞衣。這一聯成為千年芝草供靈藥,五色官袍當舞衣。前一句祈願靈藥祛病,後一句稱道衣錦省親。兩重之意,渾然一體。受命賦詩的學生,以及後來拜謁的庶吉士們,無不歎服。

  “子鍾!”

  崔銑沉浸在兩個場景的回憶之中,以至於沒有聽到李東陽在招呼他。

  “子鍾!”李東陽再次叫了一聲。

  崔銑這才醒悟,忙問“老師,有何吩咐?”

  李東陽指指酒杯,說道“這杯酒下肚太快,竟然沒品嚐出它產於何地。”

  “那請老師再飲一杯。”

  “甚好。”李東陽接過又斟滿的酒杯,喝了一口,細細品咂。

  “老師可曾嚐出了味道?”

  李東陽兩眼望天,一手捋著頷下稀疏的胡須,一時沒有作答。

  “這是……”崔銑不欲老師為難。

  “嗯,這是最新出的登萊衛王酒,味道醇正。在京城得飲,真是口福。我說的如何?”

  “不錯,不錯。這正是朋友從登萊帶回來的衛王酒,我嚐了一口,甘醇沁入心肺,竟夜不能寐。在室內獨飲,又覺煩悶。於是提壇而出,在鋪房討了個燈籠,踏月而來,席地而坐。三杯一呼嘯,五杯一唱吟,何其快哉!”

  “子鍾的豪情,令人羨慕又嫉妒呀!”李東陽歎道,“劉伶能飲幾杯酒,也留名姓在人間,你竟是徑直向古人挑逗了。”

  “慚愧,慚愧。學生這兩句胡話,老師也曾聽聞。老師,我想,如果真的有人要名垂千史,恐怕這位衛王才是當仁不讓啊!”

  “哦!何以見得?”

  “老師,你莫非沒有聽說《儒家新學傳習錄》?這本書在京城和江南已經賣斷了貨。”

  “嗬嗬,我雖老耄,卻不重聽,豈能不聞?”

  崔銑又斟一杯“請老師再飲一杯。“

  等李東陽接過,崔銑深施一禮,說“老師,學生心中有些困惑,想向老師請教。”

  “無妨,說來聽聽。”李東陽隨口答道。

  “老師,科舉之前,學生就聽說過這位衛王,當時隻知道這位殿下的書法舉世無雙。來到京城後,又聽說衛王將登萊治理得富甲於天下,每年主動向朝廷繳納大量稅收。在他的封地裏,衛王還提倡四民平等,納稅才是大明公民的奇談怪論,聽說朝廷這攤丁入畝,官紳一體納糧的新政,其實是出自這位衛王的手筆。

  說心裏話,這位殿下的做派和行事風格,和大明格格不入,治政手段也花樣百出。實不相瞞,學生和很多好友都有種感說,覺得這位殿下仿佛是在扭轉乾坤,另起爐灶!老師,您和這位衛王打過交道,以您的眼光看來,這位衛王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呢?“

  李東陽沒有立刻回答。他端起杯子抿了一口,想了想,指著侍立在旁的書僮李荃道“子鍾,你的問題,我也不知如何答複你。我身邊的小僮曾經隨我去過登萊幾次,和衛王也打過很多次交道。不如先讓他談談感受吧。”

  “李管家”,崔銑立馬笑嘻嘻的拍拍他的肩膀,叫道。

  “小的不是管家,隻是書僮。”李荃糾正道。

  “此言差矣,別家的書僮不是管家,你家的書僮就是管家。”崔銑述說他的理由,“你想想,你家老爺家裏的珍藏,除了書籍和字畫,還有別的嗎?你替他管書,不就是替老師管家。對不對呀?”

  李荃搔搔頭,眨眨眼,轉頭對著李東陽說“老爺,崔先生說的,好像很有道理誒。”

  李東陽忍住笑“他說的當然是有些道理。”

  “李管家。”,崔銑又叫,“你比我運氣好,見過幾次衛王殿下,你來說說看,殿下是什麽樣的人?”

  “殿下是好人!”李荃毫不猶豫的答道。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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