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掩涕太息民生艱
  “殿下,奴才總算找到你了。嗚嗚嗚……”

  剛剛上到甲板上,何鼎就抱著他的大腿嚎啕大哭,朱厚煒趕緊扶起他,驚訝地問道:“老何?你怎麽來了,哎呀,臉色怎麽這麽差?好了,好了,別哭了。我這不是沒事嗎?”

  看著皮膚黝黑的二皇子,何鼎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抽噎著說道:“殿下,奴……奴才沒有照顧好您,嗚嗚嗚,都是奴才的錯,讓您被賊人掠走,都是奴才的錯,害得您受苦了。”

  朱厚煒扶著搖搖欲墜的何鼎,寬慰道:“老何啊,說過不要自稱奴才了,你總是不聽。最近受了不少委屈吧?你可別往心裏去。這事怎麽能怪你呢,好了,別哭了。

  瞧瞧我,這不是好好的嗎?又沒有缺胳膊少腿。你倒是清減了不少,沒有好好的休息吧。是不是還暈船了?看你站都站不穩了!來,我扶著你,先找個地方先休息一下,你可別先垮了,咱們的日子還長著呢。”

  朱厚煒見旁邊一個身材高大的中年人,身穿六品的武官服。便問道:”這位將軍,可不可以行個方便,讓老何找個地方躺一下。另外那幾位兄弟是我的護衛,兩個有傷病,麻煩你一起安置下。有個睡覺的地方就行。”

  “殿下,下官乃漕運把總戚寧,不敢稱將軍。甲板下有專門休息的艙室,我已經讓人打掃幹淨了,您請跟我來。”

  “哦,戚把總,還是你考慮的周道,如此多謝了!”

  “不敢當。殿下,請這邊走。”

  戚寧剛才一直站在旁邊,默默地聽著主仆倆的對話,朱厚煒和何鼎如家人一樣尋常的對話,讓他頗感驚奇。

  他沒想到這位尊貴的皇子是如此的平易近人,如此的關心仆人和部下,在這之前,他是聞所未聞。不說遠了,就是這附近的德王那都是飛揚跋扈,囂張不已。

  戚寧想著心事,領著眾人下到甲板下的艙室,幾個水手也抬著常寬和王通跟了進來,一路上何鼎絮絮叨叨,情緒非常的激動,眼淚怎麽止也止不住。

  等下到船艙,何鼎竟然暈了過去,這可把大家嚇了一跳。朱厚煒檢查了一下,所幸沒有大礙,隻是疲勞過度加上過於興奮引起的昏厥,是人體的一種自我保護模式。

  眾人七手八腳把何鼎抬在一張床上,朱厚煒親自替何鼎除去靴子,給他蓋好了被子。看到何鼎那張憔悴的臉,朱厚煒知道他這段時間肯定也過的很艱難,受了不少苦。

  輕輕地歎了口氣,朱厚煒轉過身來,抱拳說道:“戚把總,多謝救命之恩!幸虧你們來的及時,再來晚一點,嗬嗬,恐怕弟兄們都要交代在這裏了,我代表弟兄們多謝戚把總援手!”

  戚寧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位小皇子可真是與眾不同,做事落落大方,對他這麽一個小小的把總也這麽客氣。

  他趕緊單膝跪地,行了一個軍禮,說道:“殿下言重了,這是下官的本分。”

  “起來吧!戚把總,你危難之中救了我和我的弟兄,我們感激你是應該的,做人要懂得感恩。“

  “職責所在,下官不敢居功。”戚寧抱拳答道。

  ”對了,“朱厚煒突然想起了什麽,繼續說道,”戚把總,還要麻煩你一下。能不能燒點熱水來,我要替王兄弟換一下藥。”!…愛奇文學iqi…小說更好更新更快

  “殿下,您太客氣了。夥房裏麵就有熱水,我讓人幫你送來。”

  “好,多謝了!”

  戚寧滿口答應。心裏很感動,小皇子如此平易近人,沒有任何架子,他也就不再矯情。戚寧立刻讓人去準備熱水。

  很快,一名四十多歲的夥夫提來一桶熱水,並雙手送過來一塊幹淨的毛巾。

  接過毛巾,朱厚煒本能地隨口說了句謝謝,把這夥夫嚇得撲通就跪倒在地,一時間不知所措。

  朱厚煒皺皺眉,才想起這是明朝。讓人把他扶起來。也不在理會別人,自顧自的忙了起來。

  眾人目瞪口呆的瞅著這位皇子親自替王通清理傷口換藥,動作嫻熟無比,簡直比專業的醫師都要老練。一位尊貴無比的皇子,竟然在做這樣低賤的事情,讓圍觀的人感覺有些不可思議。

  戚寧也被雷得不輕,這實在有些超乎想象。心中卻在感慨:這位殿下對部下解衣推食,關心備至。怪不得手下忠心耿耿,原來根子就在這裏呀!

  朱厚煒忙完後,戚寧趕緊過來請示:“殿下,我們是直接去天津衛,還是在附近衛所先休整一下。請您指示。”

  朱厚煒想了想說:“戚把總,我看這樣吧。我們先不去天津,在附近找個衛所先休整一下。你看,老何和我兩個兄弟身體都很虛弱,還是先調養一下比較好。對了,對麵陸地是哪個地方?”

  “稟告殿下,對岸是登州衛福山千戶所,裏麵有個避風的海灣。”

  “我靠,這場大風,竟然把我們吹到了山東,沒想到對麵就是登州衛!戚繼……”

  朱厚煒沒想到自己被大風刮到登州來了,頓時有些激動,差點脫口而出戚繼光這個名字,突然想起這時候戚繼光還沒有出世呢,趕緊含混的過去。

  戚寧倒是沒有注意朱厚煒的失言,他小心地提醒道:“殿下,我看這兩位兄弟的情況不太好,何公公暈船也暈得厲害,不宜在海上飄泊,不如這樣吧。我們就近在福山千戶所登岸,先休整一下。然後走陸路再去登州衛,那裏條件要好些。正好我大哥戚宣是登州衛指揮僉事,很方便的。”

  “如此甚好,戚宣是你大哥?戚把總,你和戚宣都是明威將軍戚斌的後人嗎?”

  “不錯,明威將軍正是先祖。”

  “嗬嗬,原來戚把總乃將門之後啊,怪不得氣宇不凡。失敬失敬!好吧,就聽你的,我們去戚宣將軍那裏休整,我也很想見識見識一下大名鼎鼎的登州衛。”

  “殿下過譽了,如此,下官就命令戰船去福山所靠泊了。”

  “有勞了!”

  “不敢,下官告退。”

  ……

  弘治十六年十月二十三日,北京紫禁城。

  建極殿後的雲台是一處三楹小殿,與乾清宮僅隔著一道乾清門,平日裏有什麽要緊事,皇上便在這裏接見大臣。

  這天巳時剛過,隻見雲台裏坐了三個人,禦座上坐的是皇上朱祐樘,劉健與李東陽橫坐在兩側,朱祐樘神色有些憔悴,他身後站著太監王玉,眉宇帶著些憂鬱。此刻李東陽正在侃侃而談。

  “……國朝自太祖皇帝建極以來,已曆九帝,每個皇帝在位時,都曾對皇親國戚近侍功臣賞賜土地。前些時,臣曾派人去宗人府查過簿冊,截至弘治十五年止,在籍皇室宗親有八千二百一十四人。

  其中親王三十位,郡王二百零三位,世子五位,長子四十一位,鎮國將軍四百三十八位,輔國將軍一千零七十位,奉國將軍一千一百三十七位,鎮國中尉三百二十七位,輔國中尉一百零八位,奉國中尉二百八十位,未封名爵者四千三百位,庶人二百七十五位。

  這些宗親,每個人名下皆有賞賜田地,多的有一千多頃,最少的也有八十多畝,全部加起來有四百多萬畝。這僅是宗親,若加上外戚、勳貴、功臣、內侍、寺觀等受賜子粒田,數目之龐大,一時還難以統計出來。

  去年戶部統計,天下所有州府稅糧,大約二千六百六十八萬四千石。而領食朝廷俸祿者,計有文官二萬四千人,吏員五萬五千人,武官十萬人,衛所七百七十二個,旗軍八十九萬六千人,廩膳生員八萬五千八百人。

  朝廷所收稅銀,根本無法應付這龐大開支。兩相比較,每年所缺稅糧大概一千多萬石。眼下的情況是京衙缺祿米,衛所缺月糧,各邊缺軍餉,名省缺俸廩。

  皇上,戶部尚書倫文敘出掌天下財政不過兩年時間吧,那滿頭烏發倒是白了一多半。不為別的,就為一個入不敷出,巧媳婦難為無米之炊……”

  說到這裏,隻見一名內侍探頭朝裏看了一下,王玉踅到門邊同他耳語幾句,那內侍又輕手輕腳走了。朱祐樘瞥了一眼王玉,隨口問道:“王玉,什麽事?”

  王玉神情激動,拜伏在地哽咽道:“皇上,大喜啊!剛才東廠陳淮和錦衣衛朱驥派人傳來消息,二皇子脫險了!已經到了登州衛。東廠和錦衣衛已經派人過去迎接了。”

  “什麽?此話當真?”朱祐樘霍地站了起來,眼睛死死的盯著王玉,生怕錯過一個字。劉健和李東陽也站起身,同樣神情緊張。

  “稟皇上,何鼎所乘的江南漕運海巡船在黃海上抓獲了追殺二皇子的汪直,得知殿下的下落後,一路找尋。最終在登州外海石島附近海域正好找到了乘著竹筏渡海的二皇子,恭喜皇上!二殿下吉人自有天佑,毫發無傷。”

  “好,好,好!”,朱祐樘連說三個好字,眉宇中的鬱結一掃而空,他趕緊吩咐,“王玉,快,快去通知皇後和太子,讓他們也高興一下。尤其是照兒,這段日子可苦了這孩子了,人都瘦了不少。”

  “遵旨。”

  王玉接旨後,轉身就往外疾步走去。劉健和李東陽齊齊向皇帝表示祝賀,朱祐樘臉上一掃剛才的晦氣,又恢複慈眉善目的明君模式,對兩位重臣表達謝意。

  人逢喜事精神爽,在朱祐樘的領銜下,三人上演了一番君臣相宜。皇帝請兩位重臣落座,繼續討論國事。李東陽接著剛才的話題,繼續言道:

  “皇上,國家興亡,重在吏治;朝廷盛衰,功在財政。皇上登極以來,撥亂反正,整治吏治。虛心納諫,鼓勵廣開言路的風氣,親近大臣,遠離小人,勤於政事,這實乃社稷之大幸,蒼生之大幸。

  自弘治年來,臣等每有建議,皇上都虛心采納,並頒旨例行天下。正因為有皇上的全力支持,臣等才能審事量權,揣情謀斷。

  且喜今日,普天之下,百端補治清慎勤明的吏治新局麵已經出現。這是盛世的好兆頭,但還不是盛世,因為,時下國家的財政,尚在非常艱難的境地。”

  朱祐樘聽到李東陽前麵把自己誇成了一朵花,正兀自得意,後麵李東陽話風一轉,又提出了財政問題,不由皺了皺眉問道:“如何扭轉國家財政的困境,想必賓之先生早已運籌帷幄,成竹在胸了。”

  “臣自弘治十一年入閣擔任輔臣,就一直關注財政問題,”李東陽怕說囉嗦了皇上不耐煩,故盡量言簡意賅,“江南三大政,漕政、鹽政、河政,都是財政,北邊之屯田、茶馬交易,也都是財政,方才目臣提及的子粒田問題,就更是財政了。天下田畝,額有定數,顯而易見,勳貴手中多一畝子粒田,朝廷就少一畝田賦。

  臣算過,如果僅從宗室所有勳田中,每畝抽三分稅銀上交國家,朝廷就多了一百二十多萬兩銀子,這相當於三邊總製麾下十萬將士一年的開支。如果全國所有的勳田都如此辦理,則北方九邊的軍費幾可解決一半。”

  “有這麽多嗎?”朱祐樘問。

  “臣認真計算過,誤差不會太大。”

  朱祐樘緘口不言,心中立刻盤算起來,當政這麽多年,雖然有了些起色,但朝廷的度支依舊很艱難,總是捉襟見肘。他也知道這是帝國的財政出了問題。

  問題出在哪兒?簡單一句話:該交稅的人沒交稅,不該交稅的人交到傾家蕩產。該工作的人不工作,不該工作的人累到吐血,國家該收的稅收不上來,不該收的稅收了太多,說到底,還是一個政策問題。

  可是按照今天劉健和李東陽的奏對,這次改善財政打算拿那些皇親國戚和勳貴開刀,這裏麵的關係何其複雜,豈可一蹴而就?再說鹽稅改革尚未徹底完成,已經損害了很多既得利益者,如果立刻把矛頭指向皇親國戚和勳貴,恐怕國家會亂起來。

  不說遠的,最讓他頭痛的就是張皇後的娘家,壽寧侯張鶴齡兄弟這些年來,巧取豪奪,兼並了多少土地,他也有所耳聞,雖然幾次想要整治,但他總是過不了張皇後那一關。

  如果按照內閣提出的建議要進行財政改革,第一步勢必要清理田畝。拿出來祭旗的必定是張皇後的娘家,想到這裏,他又有些猶豫起來,不得不慎重考慮。罷了,飯還是一口口吃,暫時先放一放吧。

  主意既定,朱祐樘便對兩人說:“兩位都是朕的肱骨之臣,心憂財政,本是替朕操心,增加國庫收入。唉,一個丁門小戶的人家,打開門來尚有柴米油鹽醬醋茶七件大事,何況一個國家?手上沒有銀子,什麽事情都做不成。

  不過嘛!兩位愛卿做事不能太過操切,凡事還是要有個度。朕看這份財政改革計劃過於激進了,有些做法還待商榷,不能一棍子打死,否則會讓功勳子弟寒心的。這樣吧,這事情讓朕仔細思量一下。你們也回去讓戶部擬本送呈上來,到時候再議,如何?”

  劉健見朱祐樘態度敷衍,打起了太極。心中一急便脫口而出:“皇上,財政國之大事,豈可如此敷衍?您這樣畏手畏腳,如何能夠中興大明?”

  朱祐樘知道他性急,倒也不介意,隻是擺擺手說道:“希賢啊,汝言重了!任何新的政策實施推動還需循序漸進,不能一蹴而就。朕嚐聞謀而後動,思而後定,如今鹽稅改革剛剛初見成效,現在又馬上推出子粒田稅,是否合適呢?

  今年鹽稅不是提高了兩百萬兩銀子嗎?這說明還有成長的空間。鹽改尚未徹底地完成,馬上又推出一個子粒田稅,肯定會引起軒然大波,甚至影響到鹽稅改革。朕以為朝廷需要的是政局穩定,太激進了反而適得其反。

  這份提案是出自禮部丘濬之手吧,他的《大學衍義補》朕也看了,的確很有見地。隻可惜,他提出的財政改革方案也是過於操切了,朕不取也。

  兩位愛卿,朕心裏也急,朕還在做太子的時候,就知道大明病了,而且病得不輕。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每一步改革,都會牽涉社稷安危。朕不敢不慎!朕繼位後每走的一步都如履薄冰,生怕行差踏錯。一步錯則步步錯啊!朕如何敢不慎重。

  兩位愛卿,朕清理朝廷弊政這個決心是有的,但不希望所有的矛盾集中爆發,如果阻力太大,新政反而推行不下去。這份奏折容朕再思量思量,你們也多想想,看看有沒有紕漏,能不能製定一個緩和些的辦法,避免激化矛盾。”

  說到這裏,朱祐樘拍拍椅背,說道:“好了!兩位愛卿,今天就到這裏吧,朕也有些乏了。”

  “臣等告退。”

  劉健和李東陽見皇上趕人了,隻好起身施禮告辭。

  出了建極殿,劉健懊惱地說道:“哎,皇上什麽都好,就是有些保守,過於優柔寡斷了。皇上不敢給子粒田征稅,還不是因為張皇後,也……”

  “劉首輔慎言!”李東陽立刻阻止劉健的口無遮攔,勸道,“皇上生於憂患,比任何人都有危機意識。皇上雖非英主,卻是明君。正如皇上所言,鹽政尚未全部達成目標。現在就提出粒子田稅,的確有些急於求成。下官也以為皇上言之有理。我看還是先緩緩吧。”

  “賓之,你……哼!”

  劉健一聽李東陽就這麽一會兒立場就有些動搖,內心頓時大為不滿。一甩袖,氣咻咻大步就走。李東陽在後麵苦笑了一下,搖搖頭,加快步伐追了上去。

  ……

  弘治十六年十月十九日申時,經過一個時辰的航行,戚寧護送朱厚煒一行順利抵達福山千戶所。

  福山千戶所有一個港口,正處在一個海灣裏。海灣裏麵有一條小河從這裏入海,港口碼頭稀稀拉拉停著兩條海滄船和一些小漁船,整個灣區象一個耳朵形狀,北方如喇叭狀麵向遼海,其他三麵都是陸地,海岸除了東南麵是沙灘外,其他地方都是岩石。

  東麵有突出入海的一片陸地,上麵還有一座小山,西南麵也有一座小山。一般颶風都是自東或南而來,這處地方避風比較優越,但灣口沒有阻擋,避浪性較差。

  戚寧就出生在登州,對登州有很深的感情。他興致勃勃的向朱厚煒介紹登州情況:

  登州衛設於洪武初年,因登州“東扼島夷,北控遼左,南通吳會,西冀燕雲,航運之所達,可以濟咽喉;備倭之所據,可以崇保障”;“外抨朝遼,則為藩籬,內障中原,又為門戶”,實地處要津,為“南北關鑰”。

  朱元璋建國後將登州升格為府,並將登州守禦千戶所升置為登州衛。衛指揮署設於登州城內,隸屬於左軍都督府山東都司。其領導機關為登州衛指揮使司,初轄左、中、右、前、後和中左、中右7千戶所,屯田1200餘公頃。

  常備軍有京操軍春戌1276名,秋戌733名,捕倭軍820名,守城軍250名,種屯軍114名,守墩軍18名。後又增設中前千戶所。

  洪武十年(1377),調中前千戶所於福山,稱福山千戶所,仍歸登州衛統轄。

  聽到他的介紹,朱厚煒遠遠望過去,那福山千戶所離小河大概兩百步遠,城高二丈,外麵包了城牆,看不到裏麵情形,城外沿河兩邊有一些的田地,空蕩蕩的都是草垛,看樣子已經完成了秋收。

  眾人在木製棧橋上上了岸,戚寧親自去千戶所報訊。站在碼頭,朱厚煒仔細打量岸上情況,碼頭附近岸邊地形平坦,離海邊不遠便是田地,秋收之後顯得一片蕭索。

  朱厚煒收回目光,正巧戚寧也回來了,身後還跟著兩個人。

  “殿下,這位是福山千戶所劉千戶,這是百戶康平。”

  戚寧一見麵就跟朱厚煒介紹,這劉千戶穿了一身舊的千戶官服,幹瘦幹瘦的。再看那百戶,就更不象樣子,沒有官服不說,一身破破爛爛的衣服,兩隻鞋子都不同,鞋背上還有幾個大洞,衛所糜爛可見一斑。

  “參見殿下!”

  兩個人趕緊叩拜見禮,朱厚煒伸手把他們攙扶起來,先是慰勉了幾句,然後指著附近圍觀的人群責問道:“劉千戶,我來問你,福山千戶所的軍戶為何這麽貧窮,怎麽這麽多地拋荒了。”

  從千戶所城堡裏出來一群人在遠遠的圍觀,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都有,一個個衣衫襤褸,簡直像群叫花子。幾個十多歲的小孩跑的最快,全是光腳,有兩個更是連褲子都沒有。看著就讓人心酸。

  朱厚煒打量這些軍戶,心裏麵十分酸楚。這哪裏像是軍人,十足的叫花子,髒不用說,衣服破爛不堪,補丁蓋補丁,大部分光腳。最可憐的還是那些孩子,有些小孩褲子都沒有,跑著的時候還好,現在一停下來,都在發抖。

  “殿下,下官冤枉。這可不怪下官……”

  劉千戶和那康百戶嚇得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訥訥不敢回答。戚寧苦笑一聲解釋道,這兩年山東遭了災,糧食減產很厲害。

  同時,衛所軍丁還需要負擔戍守京城的任務,一旦被選中了,那麽每年農忙過後,就要調度到京城守衛,路費要自理,而且要到第二年農忙開始前才能回去,可謂來回折騰。

  福山千戶所倒黴透了,連續兩年被選中,所以留在這裏的都是老弱,那些正丁都去了京城。又恰逢兩年連續災害,留在這裏的餘丁和老弱,要不是衛所送來救濟,都快餓死了。

  “哼,怎麽不向衛所申訴,戚宣這個指揮僉事是幹什麽吃的,這裏的軍戶家都窮成這樣了,還把青壯抽調出去,這樣的軍隊如何能夠安心戎守?”

  戚寧無奈的歎了口氣,解釋道:“衛所也想盡的辦法,可惜這次受災的地方很多,朝廷的賑濟杯水車薪。沒法治從根本上解決問題,這裏還算好的,這福山千戶所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一人餓死。”

  “什麽?這裏還算好的。”

  看朱厚煒滿臉怒色,何鼎勉強從擔架上起來,走到他身後拉拉朱厚煒袖子,輕聲勸道:“殿下。稍安勿躁。這裏不是說話之地,還是進城再說吧。”

  朱厚煒哼了一聲,鐵青著臉率先向城堡走去,看到他過來,那些像乞丐一樣的軍戶紛紛散開,躲得遠遠的,仿佛他就是瘟疫。看到這一幕,朱厚煒像是有什麽東西堵在胸口,讓他喘不過氣來。

  這就是所謂的“弘治中興”,這實在太讓他失望了。來到這個時空,朱厚煒還是第一次目睹最真實的大明底層,他原來以為弘治年間老百姓過的還算不錯。做夢也沒想到這些軍戶們竟然貧困如斯。

  一路上,何鼎悄悄對他解釋了一番。原來隨著明朝政治的日益腐敗,衛所製也出現了大問題,其中直接的問題就是:軍隊的士兵和土地大量流失,被劃為了私產。

  士兵的流失,主要有幾個原因,一是土地兼並,大量本來屬於軍戶的私田,被豪強地主以及軍隊將領,用各種名目私吞。軍戶沒了地,卻還要承擔國家的賦稅,最後沒辦法隻能跑路。

  同時正軍所負擔耕種的軍田,也容易被當地軍事將官吞並,原本給國家當佃戶的士兵,變成了給將領自己家當佃戶。

  發展到明朝中後期,士兵的地位更加低下,在明朝初期的時候,擅自調動一百名士兵就形同謀反,可到了中後期,士兵們經常被調動,給達官貴人家裏幹私活。

  沒有了土地經濟的保障,士兵人員也嚴重缺編,經常是賬冊上有數目龐大的士兵數量,仔細一查對卻完全不是這麽回事,而且僅有的士兵,也經常是一些老弱殘兵。

  如此一來,曾經橫掃天下的大明軍隊,就變得越來越不給力了。明朝戰鬥力的退化,從中期開始局麵就非常嚴重。

  比如“土木堡之變”後,名將郭登臨危受命,擔任邊防重鎮大同的總兵。到任後才發現,按照賬冊,大同原本應該有兵馬八萬多,實際卻隻有一萬多。邊防重地尚且如此,其他地區可想而知。

  而相比於衛所製的這些問題,對於士兵們來說,衛所製的另一大問題,就是它的僵化。在這套製度下,將領的後代永遠是將領,士兵的後代永遠是士兵,當兵的種地打糧或者修牆鋪路,都基本上很難出頭,除非是戰場上立了大功。

  可具體到衛所裏,進入作戰部隊的幾率,在邊境是百分之三十,在內地是百分之二十,進了作戰部隊,碰到立功機會,也同樣是困難的,如此一來,士兵自然沒積極性。隨著明王朝的演進,越發失去保障且沒有積極性的明軍,戰鬥力也一度直線下降。

  何鼎把現在的情況介紹完後,才指著衣衫襤褸的劉千戶和康百戶說道:“殿下,看他們這副窮困潦倒的樣子,這兩位就是好官。他們沒有黑了良心盤剝這些軍戶,殿下,如今這樣的好官不多了,您錯怪他們了!”

  上輩子作為退伍老兵的朱厚煒,最見不得軍人的家屬受苦。聽說自己錯怪了這兩位好官,便站起身來,朝劉千戶和康百戶深施一禮,嚇得兩人又撲通拜倒在地。

  朱厚煒紅著眼圈把兩人扶起,說道:“劉千戶,康百戶,你們是好樣的!愛兵如子,願意和你的士兵同甘共苦。是我錯怪了兩位,我向你們道歉!”

  劉千戶哽咽道:“殿下,俺沒本事,救不了鄉親們。這些鄉親都是跟著洪武皇帝從死人堆裏殺出來的軍人後裔,要是盤剝他們的子孫,俺怕天打雷劈呀!”

  朱厚煒伸手從何鼎手中拿過來一千兩銀票,這是他在宮中多年的積蓄,他把銀票塞在劉千戶手中說道:“本王現在隻有這些銀子,幫不上大忙,請用這些銀票去衛城購買糧食、棉花和布匹,分發到每家每戶,冬天馬上到了,要讓鄉親們吃得飽穿得暖,先度過眼前的難關。”

  拿著這些銀票,劉千戶嘴唇哆嗦,眼淚唰唰的流了下來,康平也是淚流滿麵,泣不成聲。

  劉千戶聲音顫抖地說道:“殿下,這……這如何使得?”

  朱厚煒噙著眼淚歎息道:”收下吧!沒什麽使不得的。是朝廷對不起你們,沒有治理好這個天下。我替他們贖罪!”

  此言一出,在場所有人都瞠目結舌,這話傳出去可不得了,誹謗朝廷,可算得上大不敬。即使你是皇子,那些禦史言官肯定會彈劾,讓朝廷予以嚴厲懲處。

  朱厚煒心中憤懣,根本不在乎這些,繼續說道:“老何,麻煩你回去一趟,告訴父皇。本王打算留在福山千戶所,不讓這裏的鄉親過上好日子,本王絕不離開這裏。”

  何鼎大吃一驚,撲通一聲就跪倒在地,哀求道:“殿下,這可使不得啊!皇上還盼著殿下回去呀!”

  朱厚煒搶過去把他拉起,態度堅決,說:“孤意已決!老何,把我的原話告訴父皇,不能夠讓我們的軍人流血又流淚。孤要替大明朝堂上的袞袞諸公贖罪!

  老何,回去把我的實驗室搬來,告訴我父皇,請把福山所封給我作封地,把福山千戶所的班軍調回來給我作衛隊。三年以後,我還父皇一個天下第一千戶所。”

  這天下午,此言一經傳出,整個福山千戶所哭作一團……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