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盈縮之期不在天
  張皇後心裏想著亂七八糟的心事,嘴上有一句沒一句的和朱厚照扯著閑篇,眼睛時不時瞟向自己的小兒子,偷偷觀察朱厚煒的反映。

  跟平常沒什麽兩樣,這兄弟倆在一起時,朱厚煒還是跟過去一樣,默默地坐在朱厚照身邊充當聽眾。他微笑著聽朱厚照在那裏手舞足蹈的侃大山,表現得特別有耐心。

  這一幕實在有些詭異,張皇後總感覺朱厚煒既陌生又熟悉。他比朱厚照更像個大哥,那種微笑中仿佛還帶點寵溺,這讓張皇後產生了啼笑皆非的錯覺。

  如果不是兄弟倆現在的身材反差很大,張皇後差點要把身體單薄的朱厚煒當做一個成年人。相反大兒子朱厚照雖然身材高大,卻在弟弟麵前顯得格外的天真爛漫,像個永遠長不大的孩子。

  見到此情此景,想起朱厚煒的來曆,張皇後心中苦澀,愈發的心煩意亂,坐立不安。她準備開口讓兄弟倆回去休息,好讓自己冷靜一下。

  正在這時,乾清宮裏的一個管事牌子飛快跑來稟告說:“啟稟皇後娘娘,太子殿下。皇上犯病了,劉首輔請你們即刻過去。”

  “什麽?”

  三個人驚得站了起來,張皇後更是臉色變得煞白,她不顧一切的衝了出去,率先朝乾清宮趕去,兩個兒子也不敢怠慢,緊緊跟隨在他的身後……

  此刻的乾清宮東暖閣裏亂作一團,幾個太醫已經趕了過來,他們正輪流替皇上診脈,一時間還沒有結論。劉健、謝遷和李東陽三位內閣大臣心急如焚,來回走動著,緊張的等待著太醫的結果。

  緊挨乾清宮的東暖閣,是皇上批覽奏折處理政務之地。這裏書籍盈架卷帙浩繁,本是皇帝處理公務的地方。按規矩這東暖閣除了內府秉筆太監,外臣不得擅入。

  但這幾個月來,朱祐樘感覺自己的身體越來越差,有時候就是走幾步路都有些氣喘,身體非常乏力。

  這段時間,他因此有時懶得挪步,偶爾也在這裏召見大臣垂詢軍政大事,今天大朝會後,剛剛朱祐樘皇帝正和內閣幾人討論國事,快要結束的時候,朱祐樘起身時動作過猛,他忽覺頭暈目眩,竟然莫名其妙的暈死了過去。

  猝不及防的變故,把三位大臣嚇呆了,平日裏處事不驚的三個大臣竟然愣在當場,一時間都不知所措。秉筆太監李榮首先反應過來,在他的指揮下,幾個太監手忙腳亂地把皇帝先抬到值房裏的床塌上。

  這時候,內閣首輔劉健這才從驚駭中醒悟過來,他連忙遣人召來太醫診治,心思縝密的李東陽想得更遠,他又小聲提醒首輔劉健趕緊通知皇後和太子前來,以防皇帝不測。

  時間過去沒多久,值房門外的過廳裏響起腳步聲,李東陽透過窗戶朝外看,隻見張皇後帶著太子和二皇子急匆匆的朝這邊趕來。

  張皇後推開虛掩著的門,衝進了值房。沒顧得上理會三位內閣的行禮,劈頭就問:“李公公,皇上咋樣了?”

  司禮監大太監李榮臉色白煞煞的,顯然還沒有從剛才的驚嚇中恢複過來。

  “回娘娘,皇上還沒醒。”李榮一臉愁容說,“皇上剛剛還好好的,盧太醫方才給皇上把脈,說皇上寸脈急促,關脈懸浮而尺脈遊移不定,這正是中焦阻塞內火攻心之象,應該是剛剛起身過快……”

  “醒了,醒了。皇上醒了。”

  李榮的話還未說完,裏麵傳來太監們七嘴八舌的聲音,張皇後趕緊衝了進去,太子朱厚照也緊隨其後,朱厚煒向三位大臣施了一禮,這才跟了進去。

  朱厚煒走進裏麵的臥房,張皇後和朱厚照已經淚眼朦朧簇擁在朱祐樘身旁,皇帝半靠在枕塌上,正溫言細語地安慰自己的妻子和大兒子。見到朱厚煒進來,朱祐樘微笑著朝他招招手。

  朱厚煒心裏猶豫了一下,腳下卻沒有停頓,走過去替皇帝把枕頭墊高,輕聲的問候一聲:“父皇,你現在感覺好些了嗎?”

  朱祐樘有些吃力的伸出手,慈愛的摸摸小兒子的頭,朱厚煒雖然不習慣,但也忍住沒動。隻聽皇帝微笑著說道:“煒兒不用擔心。父皇身體沒有大礙,隻是剛才起身有點急,有些氣血上頭。”

  心理年紀已經成熟的朱厚煒強忍著那種莫名的不適,沒有避讓。過了一會兒,朱厚煒站起身來,向那位七十多歲的老太醫拱手施禮。

  問道:“盧太醫,我父皇才三十五歲,正值壯年,起個身怎麽可能會暈倒,這不符合常理。我父皇身體到底出了什麽問題?諱疾忌醫實不可取,請您實話實說,也好對症下藥,讓父皇早日恢複健康。”

  “這……”

  盧太醫聽了,心裏咯噔一下,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閃爍其詞間正好對上二皇子刀子般銳利的目光,盧太醫忽覺心中一凜,竟然感覺一股迫人的氣勢迎麵而來。麵對著洶湧而來的壓力,盧太醫竟然沒了搪塞過去的勇氣。

  盧太醫說:“皇上年幼時身子太弱,底子沒有打好,氣血一直不足。這些年皇上宵衣旰食,又操勞過度。皇上今次之病,實有早期中風之象。”

  “什麽!盧太醫,這怎麽可能,皇上才三十幾歲,怎麽可能患上這種毛病?”張皇後失聲問道。

  盧太醫訥訥不敢答話,朱厚煒繼續追問:“盧太醫,您是專家,又是杏林前輩。依你看,父皇的病,重還是不重?”

  麵對朱厚煒的逼問,太醫感到犯難。因為據他拿脈來看,皇上已經病入膏肓,即使是用盡辦法,棄世也隻在兩三年之內。

  此時如據實稟告,依照張皇後的脾氣,一怒之下定他個“妖言惑眾,詛咒皇上”的罪名,輕者發配邊疆,重者斬首棄市;若隱瞞不報,到時候皇上真的一命歸西,也可以定他個“診治不力,貽誤病情”之罪,照樣可以嚴懲。

  盧太醫在心裏盤桓一番,終於咬著牙答道:”皇後娘娘,小王爺,老臣不敢相瞞,皇上本來底子就薄,又經常服用極樂丹,身體透支過大,導致有中風的現象,如果再這樣下去,老臣不敢保證下次還有這麽幸運。”

  “極樂丹,那是什麽東西?”一直守在父親身邊的太子朱厚照這時也忍不住插話問道。

  盧太醫不敢答話,隻是用眼光瞟向朱祐樘枕邊,朱厚煒這才注意到床榻邊有一個玉瓶,他想也沒想就伸手拿過來,打開一聞,甜香中一股熟悉的味道撲鼻而來。

  朱厚煒脫口而出:“鴉片!”

  “鴉片?”聽到他說出一個陌生的名字,盧太醫有些錯愕。

  張皇後腦中靈光一閃,立刻追問:“煒兒,你知道這是什麽?”

  此時朱厚煒仔細觀察著玉瓶裏的丹丸,又掰開一顆聞了聞,用舌頭舔了舔,心中更加肯定。

  聽到張皇後的問話,便隨口回答:“母後,這裏麵肯定有鴉片,鴉片又被稱作阿芙蓉,是從西域的一種花裏提煉出來的。鴉片是一種很歹毒的慢性毒藥,有鎮痛提神的功效,但容易上癮,人一旦成癮,就很難戒掉,隻能飲鴆止渴……“

  朱厚煒突然發現身邊變得異常的安靜,幾乎落針可聞。他猛然醒悟,心中暗道糟糕。

  他抬起頭來果然看到包括皇帝朱祐樘在內,所有人都用種怪異的目光看著他,如同見了鬼一樣。

  朱厚煒正後悔言多必失,想著如何敷衍過去時,就聽門外腳步聲響,首輔劉健怒目圓睜闖了進來,後麵跟著謝遷和李東陽兩人。

  劉健問道:”二皇子,你確信這鴉片是毒藥?“

  見朱厚煒肯定的點點頭,劉健氣咻咻喝道:”何人如此歹毒?竟敢下毒弑君,簡直是狗膽包天。“

  劉健走近榻前,三人朝朱祐樘拜下,首輔劉健繼續問:”皇上,這丹藥是何人所獻?手段如此毒辣,決不能放過此人。”

  震驚無比的朱祐樘此刻才回過神來。他眼睛看向張皇後身後,還沒來得及回答,站在張皇後身後的李廣汗出如漿,他撲通一聲癱倒在地,隨即把頭磕的蹦蹦直響。

  李廣嚎啕大哭道:“皇上,奴才有罪,奴才並不知情啊!饒命啊皇上!極樂丹是揚州徐姓鹽商敬獻,那人說此乃西洋寶物,能夠凝神聚氣,延年益壽。奴……奴才親自試過,確實有效。奴才冤枉啊!奴才真不知這東西有毒,請皇上明察。嗚嗚嗚嗚……”

  “狗賊,竟然是你!”

  獻丹者竟然是皇上和張皇後最信任的心腹太監,眾人一片錯愕。這時候,朱厚照跳起來,衝過去就是一腳,把跪在地上的李廣踢成了滾地葫蘆。

  朱厚照已經怒不可遏,他邊踢邊罵:“李廣,你這狗賊!如此歹毒,竟敢謀害我父皇,今天老子要踢死你!”

  “太子,且慢動手!”李東陽急忙拉住朱厚照。

  “先生,為何攔我?我要打死這狗賊。”朱厚照怒視李東陽。

  李東陽勸道:“太子,請稍安勿躁。此事非同小可。此人可交給有司審理,看看可有同夥。”

  一直沒有說話的朱祐樘強撐著坐起身來,開口說道:“照兒,休要衝動。李閣老說得對,先把這狗奴才送錦衣衛,著人審理,一定要揪出這幕後黑手。”

  等李廣被人押下去,劉健拱手問朱厚煒道:“二皇子,你既然知道此藥名字,可知如何醫治,可有解藥?”

  朱厚煒急忙還禮,說:“劉首輔,我也不太清楚。據唐宋古籍記錄,此物在唐朝時就通過絲綢之路傳入中原,據說當年的拜火教信徒常用此物裝神弄鬼。此物非常歹毒,並無解藥。不過隻要戒掉此物,從此不再服用,悉心調養就能慢慢恢複。隻不過,這個戒毒的過程十分痛苦……”

  說到這裏,朱厚煒轉頭看向朱祐樘問道:“父皇,您服用極樂丹多久了?每天大概多少?”

  朱祐樘想了想,說:“去年十二月,李廣這狗賊獻上此藥,朕剛開始每天服用一粒,的確神清氣爽,精神充沛。不過最近越來越多,差不多每天需要兩到三粒。否則就精神萎靡,涕淚橫流。煒兒說得對,此藥果然上癮,十分歹毒。”

  張皇後神情焦急,抓住朱厚煒的手追問:“煒兒,皇上中毒很深了嗎?這可如何是好?可有法子破解。”

  眾人也把希翼的眼光看向朱厚煒,讓他頗感壓力。此刻也避無可避,朱厚煒隻好硬著頭皮說道:“父皇,你已經成癮了,所幸日子不算太久,中毒不深。您必須盡快戒掉此癮,清除餘毒。否則遺患無窮。

  不過這個過程非常凶險和痛苦,到時候父皇您會渾身如同蟲蟻噬咬,生不如死。需要很強的毅力才能克服此癮,時間大概需要六至七天,才能度過最痛苦的過程。”

  劉健幾人聽完,立刻拜伏在地,劉健懇求道:“皇上,不管這個過程有多痛苦,多凶險,皇上一定要戒除此毒,請皇上以江山社稷為重。一定要堅持下去。”

  “請皇上以江山社稷為重!”三人一起說完,齊齊拜伏在地。

  “眾位愛卿,地上涼,都快快請起。你們放心,再苦再難,朕也會挺過去。”

  “皇上聖明!”

  ……

  “極樂丹”案引起了朝堂的震動,第二天,錦衣衛大牢裏又傳來太監李廣畏罪自殺的消息。

  消息傳來,朝堂一片嘩然。如此重要的罪犯,竟然在看守森嚴的錦衣衛大牢裏成功自殺,怎麽看都覺得有些蹊蹺,給事中葉紳、禦史張縉首先發難,他們連連向孝宗上書彈劾錦衣衛指揮使石文義,要求調查此人,徹查此案。

  聽聞此案主犯李廣自殺,已經被毒癮折磨的不成人形的朱祐樘勃然大怒。他下旨暫停石文義職位,由他的副手張采接手此案。

  很快案子出現了轉機,李廣的本來麵目也慢慢的暴露在眾人麵前。由於李廣從小照顧朱祐樘起居,得到孝宗皇帝和張皇後的寵信,便肆無忌憚地做起事來。

  這些年來,李廣不僅打破了朝廷委授傳奉官的禁例,任意索取賄賂,甚至在京城之內占有大量民田,連鹽利也一並把持起來。

  由此李廣一下子暴富起來,於是,他動用大量的人手修建府第,甚至還將玉泉山的水引了下來,在自己修建的府第之外繞了一圈。

  這還不是最可惡的,朱祐樘自幼就喜歡讀佛書,雖然他在即位時,曾將許多番僧、術士驅趕走,但是沒過幾年,他自己又走上了篤信佛、道之路,開始大量的建壇設醮,隻是沒有像他父親明憲宗那樣大張旗鼓罷了。

  太監李廣早就摸透了朱祐樘的心思,為了逢迎孝宗皇帝,一些道士、僧人便被李廣偷偷地引進宮中,李廣讓他們用一些符禱祀之類的事來迷住明孝宗,然後,將他們授予大小不等的官職。

  接著李廣又讓那些被他招進宮的僧人、道士奉他為教主真人,目的是使孝宗更信從他,果然,朱祐樘對李廣的好感與日俱增,甚至到了言聽計從的地步。

  錦衣衛代理指揮使張采在查抄李廣家時意外地得到了一本怪書,這本書是個抄本,許多文官武將的姓名被記載在上麵。

  在這些名字之下明明白白寫著,黃米若幹石,是由哪位大臣送來的,白米若幹石,是哪位將軍送來的,其總數多得實在驚人。

  細看人名,裏麵既有吏部尚書屠靜、禮部尚書徐瓊,又有刑部尚書白昂、通政使沈祿,等等。

  朱祐樘看後,很是迷惑:“李廣一個人,能有多大食量,這些黃米、白米這麽多,有什麽用呀?”

  這時,老太監李常見孝宗蒙在鼓裏,於是就上前一步跪奏道:“啟奏皇上,您不知道,這上麵全是黑話。黃米實際上是指黃金,而白米就是指白銀,若幹石就代表若幹兩。

  這是一個專門記錄收受賄賂的賬簿,記下這些數字,是為了查對送到的黃金、白銀數目是否一樣,並不是指糧食的多少。”

  朱祐樘聽罷,才如夢方醒,不覺極為震怒,罵道:“李廣這狗賊,竟敢如此收賄,他要不死,朕也會殺了他的。”

  為了整肅各級官吏行賄請托的歪風,朱祐樘叫人把從李廣家收來的本子立刻交給了刑部,要刑部按本子上所寫的名字,把那些送“黃米”、“白米”的文武大臣統統予以審查。

  朱祐樘的這一決定,在朝堂中引起了一陣騷動。那些名列其中的人。他們思前想後,認為隻能求救於張鶴齡兄弟倆,或許還有可能免去審查,張鶴齡兄弟倆備受孝宗皇帝寵愛。

  打定主意後,他們便急匆匆來到張府,求張鶴齡在孝宗皇帝麵前為他們求情,解救他們。

  麵對著送上門來的金銀財寶,生性貪婪的張鶴齡兄弟倆焉能不動心,於是這倆人很快就答應了眾人的要求,張鶴齡更是二話不說,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匆匆的進了宮,先去找自己的姐姐求情。

  “極樂丹”案發生後,窺破此案的朱厚煒身不由己的被推到了風口浪尖,成了人們口中所謂的賢王,很多人查遍了唐宋流傳下來的各種書籍,的確找到了一些關於極樂草的記錄,但是這些書籍實在太過冷僻,很少有人會注意到它。

  也不知從何時開始,京城裏慢慢出現了一種流言蜚語,傳出的竟然是九年前二皇子起死回生時發生的奇跡,而且越傳越邪乎,越傳越離譜,幾乎要把朱厚煒傳說成神魔轉世。

  這天,出外辦事的何鼎突然匆匆趕回,把得到的消息跟朱厚煒一說,上輩子久經商海的朱厚煒立刻意識到這是有人在針對他。

  讓何鼎退下後,朱厚煒坐在書桌後麵尋思。這是誰要害他呢?他首先想到的是張家兄弟,這兩位極有可能,張家兄弟對何鼎恨之入骨,當年朱厚煒因為一時心軟,出手救了此人。

  得罪了這兩位名義上的舅舅後,從此這兩位對他就沒有過好臉色。不過這倆人雖然貪婪,卻是個草包,應該想不出這樣的毒計,但也跟這倆人脫不開關係,看樣子這背後還有高人啊!

  紫禁城皇宮內院其實就像個漏風的篩子,那件事傳出去也不奇怪,其實早在當初就引起過京城人的震動。

  時過境遷,事情已經過去了這麽久,人們早已經淡忘。難道是朱厚照?嗯,他也有嫌疑。說實話,兩個人雖然是親兄弟,其實平時並不算親熱。

  原來的時空,沒有人可以威脅到他的太子之位。而這個時空多了自己,對他構成了一定的威脅。如果自己遭到毒手,最大的獲益者就是他。

  不管是誰在背後下黑手。今次有人再度炒作這件事,還極為歹毒的使用了”三人成虎”的毒計,謀劃的人是個高手。

  自己的處境非常危險,絕不可以坐以待斃。想到這裏,朱厚煒心裏拿定了主意……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