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第64章

    恰逢小年,來清荷觀祭拜的人不少,盡管上山的路難走,可依舊擋不住對神明的信仰。

    孟元元與郜夫人進了觀中,在正殿裏參拜完,便先獨自出來。

    興安等在外麵,見孟元元出來,快步跑上去:“少夫人,公子在後麵。”

    兩人繞過前殿,往清荷觀後麵走去。

    這裏孟元元有些熟悉,上次和秦淑慧因為大雪而困在山上,走過這些道路。走到竹林邊的時候,她看見興安踏上了往西麵走的那條小徑。

    不由心中微微詫異,賀勘是在空清道人那裏嗎?上次的時候,她明顯能察覺出那對母子之間的芥蒂。

    正想著,就見竹林中走出一個人,芝蘭玉樹,風姿卓然,不是賀勘又是哪個?

    興安越來越識趣兒,轉身麻利的走開。

    冬日的山風搖晃著整片竹林,枝葉之間的拍打聲甚是明顯。他走來的步伐堅定而穩重,疏淡的神情總讓人覺得有些清冷。

    “元元。”幾步外,他喚了一聲,同時嘴角漾出笑意。

    孟元元手裏提了下裙裾,踩上這條竹林小徑,到了他的麵前:“公子不在家讀書?”

    “走走罷。”賀勘站去她的身側,抬手擋著垂下的竹枝,為她掃清障礙。

    孟元元應了聲,隨著他的步伐往前走,可是分明,這就是往空清道人住處的路。

    見她不做聲,賀勘看去前麵,依稀能見著一角房簷:“元元肯定猜到了罷,空清她就是我親娘。”

    最後兩個字的時候,他的語氣明顯咬重一些,眸中更是滑過不明的情緒。他的妻子那樣聰慧,肯定是猜到了。不過她又很善解人意,不該問的從來不多說一個字。

    這大概就是覺得和她一起,很舒服的感覺。

    “是有想過,”孟元元坦誠的點頭,淺淺問了聲,“道長身體好嗎?”

    雖然賀勘與空清是親母子,但是他從來的都沒有提及。就算是在賀家的那段日子,府中人也都不會提這位陸夫人,按理說她才是賀府的正夫人。

    空清的身體如何,好不好的,賀勘並不清楚,當孟元元問出來時,他竟不知如何回她:“我帶你去見她罷。”

    孟元元腳步一頓,一身素色衣裝立於竹林中,整個人亭亭玉立。她有一雙明亮的眼睛,不管經曆過什麽,眼底映出的總是清澈。

    “怎麽了?”賀勘見她站著不動,笑著問。

    孟元元搖搖頭,繼續與他往前走。

    賀勘走著:“小年節,我會過來看她。”

    說是看她,他去年來的時候不過是站在院中,並未進屋門,隻是淡淡問聲,接陸夫人回賀家過年。旁的話一句沒有,更遑論進去坐一坐。

    空清當然是不會回賀家,隻是想拉著他說說話,他冷冷的抽回袖子。至今,他還記得人當初眼底的悲傷……

    孟元元嗯了聲,作為子女,過節探望長輩也是應該。

    “你很奇怪是不是?”賀勘問,手過來握上他的,“其實她還算是賀家的夫人,當初是自願入觀修行,我爹並未休妻,但實際上也差不多。藍夫人是後來進門的夫人,是我爹在別處任職時娶的妻子,算是平妻。”

    這些話單聽起來,便讓孟元元覺得複雜。

    與此同時。

    竹林西的院中,空清看著對麵空蕩蕩的座位,出神好久。

    紫娘進來,歡喜地笑著:“我瞧見公子去接孟娘子了,今兒小年,是他領著娘子來看望夫人你,真是有心。”

    “小年?”空清念叨了聲,似乎對於外頭塵世中的日子,早已忘記,“又是一年,要過去了罷?”

    “夫人,”紫娘看著空清眼眶泛紅,不由也心生酸澀,“公子會明白你的苦衷的。”

    空清搖搖頭,眼中蔓延開悲哀:“但當年我把他丟在外麵,也是真的,才十歲的孩子……”

    雖說當年很多的不得已,但是的的確確,她丟了自己的兒子。所以他埋怨她,沒什麽不對。

    “也罷,我終歸虧欠他許多,如今他心儀孟氏女,一定認她是正妻,我便助他一把,”空清揩揩眼角的濕潤,嘴角浮出清淡的笑意,“那姑娘,我看著也怪喜歡的。”

    聞言,紫娘問了聲:“這個,賀家那邊能許嗎?”

    提到賀家兩個字,空清眼中的悲傷消失幹淨,取而代之的是恨意。

    “自然,”她冷笑一聲,“他們那種地方鐵定是不許有什麽真情實意的。”

    透過敞開的院門,遙遙看著那邊竹林裏走出來兩個人,一男一女,好似在說著什麽,兩人相視一笑。

    這種寒冬的荒僻處,因為一雙玉人的出現,而讓這邊變得鮮活生機。

    “快看,”紫娘抬手指著,方才的傷感已不在,改為替空清高興,“公子領著娘子來了。”

    空清順著看過去,眼神柔和開來:“他們一定要過得好啊,別像我這樣。”

    這邊,孟元元跟著賀勘才出了竹林,就看見紫娘快步迎了出來,遠遠的瞧見了人臉上的笑。

    而前麵的賀勘隻是停了停,隨後默默鬆開了她的手。

    三人前後走進院中,就見到空清已經等在屋門外,身形略顯孱弱。

    “見過道人。”孟元元上前做了一禮,落落大方。

    空清伸手一托,笑著道:“元娘來了?進屋罷,咱們喝茶。”

    孟元元嗯了聲,往一旁的賀勘看去,見他微笑頷首。

    這時,本該在別處等著的興安,氣喘籲籲的跑了來,對著院中所有人彎了下腰身,接著跑到賀勘身旁:“公子,老爺他上山來了。”

    院中一靜,賀勘不禁與空清對視了一眼。

    “那你去看看罷,讓元娘和我在這兒說說話。”空清先開口道。

    賀勘微一頷首,便帶著興安出了院子,袍擺一翻,人已經消失在院門處。

    這廂孟元元跟著空清進到屋裏,甫一進門,就聞到舒緩的檀香味兒,讓人心生安定。

    她來過一回,也受過空清的幫助。隻是一想這人的命運,倒是有些坎坷,相公無情,與兒子又有隔閡。明明也是一個很好的人。

    “大概也是過來走一趟,問一聲回去過年的話。”空清坐上椅子,雙手一疊放在腿上,“不管內裏多齷,齪,他在人前總表現出一副情意模樣。”

    裝模作樣的,每年小年這日過來一趟,說是接她回去過年。可是她的娘家族人全部在受苦,她能過得下年嗎?

    這些人啊,心都是石頭做的麽?

    孟元元明白過來,人這是在說賀良弼。

    空清見她乖靜,不免也是心生喜歡,這樣懂事的女子,難怪得了兒子的心:“喝茶罷。”

    “好,道人也請。”孟元元應了聲,端起桌上的茶盞。

    房中擺設簡單,沒有什麽奢華的擺置,看上去有些清苦。所以,陸夫人是真的在清修,而不是像旁的夫人小姐那般,隻是來這邊做個過場。

    十年,得是怎麽熬過來的?

    “勘兒說了與你的事,”空清對這個兒媳越看越滿意,話也就多了起來,“你放心,娘會幫你的。”

    娘?

    孟元元差點兒被嘴中的茶水嗆到,忙抬手遮掩住嘴巴,眼眶已經彌漫開氤氳。

    “今晚留在這兒過節罷?”空清又道,眼中有著期待,“你想吃什麽,我和紫娘給你做。”

    孟元元沒想到空清會開口留她,一時不知該怎麽說:“我是與郜家伯母一道來的。”

    “這樣啊?”空清擺擺手,道聲無礙。

    正好紫娘端著點心進來,聽見對話便接了句:“娘子留下罷,跟你伯母說一聲就好,咱這邊有房間的。待明日一早,我親自把你送回去。”

    孟元元手裏轉著茶盞,從紫娘的臉看去空清的臉。那個溫婉的女人正看著她,期待著她的回應。

    “好。”她笑笑應下。

    十年沒過節的空清,讓她留下來過個小年夜,她怎麽好再次拒絕。

    “好,”空清笑了,眉眼間的悲傷盡數褪去,換為歡喜,“元娘想吃什麽?”

    “都好的。”

    屋裏因為孟元元的留下,而起了笑聲。隻是這笑聲極為短暫,在看見從竹林裏走出的賀良弼時,三人臉上的笑,同時斂了回去。

    尤其,本還和顏悅色的空清,眼可見的沉了臉,別開眼不想去看那來人。

    賀良弼進了院門,徑直到了正屋,視線環顧一掃,最後落在空清的身上。

    “夫人,隨我回去過年罷。”他往空清走近幾步,道了聲。

    “說錯了,這裏沒有夫人,隻有空清道人。”空清毫不留情的糾正著。

    賀良弼歎了聲,勸著道:“十年了,該放下了罷?咱們又不是小孩子,鬧騰這些有何意義?”

    “回去?”空清冷冷掃他一眼,“讓所有人知道賀府裏有兩個夫人?”

    她就是頂瞧不上這人一副虛偽嘴臉。

    眼見賀良弼臉色登時沉下來,奈何這麽些人在場,不好發火:“你不是我,怎知我的為難?”

    這麽多年了,空清才不想去聽這人講什麽為難,如果她還存有一絲幻想,不會心如死灰到這道觀裏來。

    她神情平靜,說著自己想說的是:“既然賀大人來了,倒是有一件事與你商議。”

    “什麽?”賀良弼問。

    “紫娘,”空清喚了聲,隨後看去孟元元,“你帶元娘先去外麵走走。”

    這樣的場麵,讓孟元元在場會顯得尷尬。這姑娘如此好,那些歇斯底裏的醜惡一麵,便別讓她看到了。

    就讓自己來,去這肮髒裏拚一把,補償也好,心安也罷。

    孟元元稱是,遂與紫娘一起出了正屋。

    屋外陽光好,晃得人眼睛眯起來。她大概能猜到,屋裏的三人會說什麽。

    關於她的罷。

    “孟娘子,咱們去夥房先準備罷。”紫娘強扯出笑容,指了指院落角上的小屋子。

    孟元元道聲好。

    空清看著兒子身後的女子出了門去,眸中柔和一下:“是勘兒和他娘子的事情。”

    “娘子?”賀良弼皺了眉,順著就看到孟元元的背影。

    由此,他想起了上一回見這個女子,也是在這石門山下,她同樣站在賀勘的身後。本以為隻是身邊消遣的美婢,卻不想就是秦家給賀勘娶的娘子。

    想起前天,賀勘還與他頂撞,想讓這個鄉野女子進門?就連藍氏,竟也跟著湊熱鬧。

    所有人的目光落在孟元元單薄的背影上,她輕輕盈盈的走著,似乎並不知道他們三人在這裏議論她。

    “是這樣,”下一瞬,賀勘上前一步,清冷的嗓音道了聲,“春闈在及,我想盡快定下與元娘的事,然後心無旁騖的讀書。”

    “她?”賀良弼想抬手指,卻發現孟元元離去的背影已被賀勘嚴實的擋住,“你知道你在做什麽?怎麽這兩日都沒讓你清醒過來?”

    賀勘薄唇抿成平線:“我從來都很清醒。”

    明明,不清醒的另有其人。

    “行了。”空清陡然提高嗓音,看向賀良弼,“我喜歡這個媳婦兒,我也認她。”

    “琴心,你也跟著鬧?”賀良弼額頭發疼,眼中更是陰沉,“那樣一個女子能帶給兒子什麽?什麽也沒有,他,賀家嫡長子應該娶一個高門貴女,助益他以後的仕途。”

    那根指過來的手指,讓賀勘覺得譏諷。十年的不管不問,他的好父親如今擔憂起他的前途來了。

    比他更早發作的是陸琴心,也就是現在的空清道人。

    她一雙秀目圓瞪,嘴角一聲冷笑溢出:“那麽娶了高門貴女的你呢?陸大人,當初去陸家求娶,你也是這樣想罷?”

    賀良弼一時啞口無言,額間暴起青筋,可見此時心中怒火。

    可陸琴心早已什麽都不怕,兩步便到了賀良弼麵前:“說什麽兒子以後的前程,難道不是你們賀家的前程?比起你們富貴榮華的賀家,我更想他留在秦家,至少不必整日麵對你們的道貌岸然!”

    “你!”賀良弼高高的舉起手掌,五指微微分開,好似下一瞬就會狠狠落下。

    他沒有被人這樣忤逆過,尤其是當年那個溫婉端莊的發妻,還有自己的親生兒子。

    一隻手掌擋過來,攥上賀良弼的手腕,力道像要將他的手臂折斷一樣。

    是賀勘,正涼薄的眯著雙眼。

    “勘兒,鬆開手,讓他打,”陸琴心拉著賀勘,眼神中毫無畏懼,“賀良弼,你禍害我就夠了,但是別禍害我兒子。”

    賀良弼的手抖了抖,終是落不下去。

    渾渾噩噩的似也有些過往浮現在腦海,歲月過去,陸琴心的美麗卻依舊停駐在臉上,依稀帶著當年第一眼相見的模樣。

    陸琴心嘴角一抹譏誚:“我自請下堂時你不準,說得好聽不休妻。實際你巴不得和我斷得幹淨,甚至明知道勘兒是下落不明,你卻讓人跟我說他已經死了……”

    眼淚不禁奪眶而出,那些猙獰的過往撕扯開來,血粼粼呈現。

    “我,我也不得以的。”賀良弼吼了一聲,苦撐著的麵具破裂,露出另一幅別人所不知的麵目。

    “我不想知道你是不是得以,”相對,陸琴心居然還算平靜,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我隻是想說,你沒有休我,我好歹還掛這個賀府夫人的頭銜是罷?”

    賀良弼眉間深鎖,似乎在確認麵前這個大聲爭執的到底是不是陸琴心:“你何意?”

    “就是,”陸琴心深吸一口氣,一字一句,“身為母親,我可以做主勘兒的婚事,認孟氏女為他的妻子。”

    一語落,不止賀良弼怔住,就連賀勘麵上也閃過詫異。

    印象中,這個母親性情溫順,甚至是有些軟弱,今日居然對著賀良弼如此據理力爭,半步不退。

    賀良弼身形晃了下,眼可見的人有些蒼老。他不止是官場上不盡如人意,就連家中事也是一團混亂,胸中委實悶得厲害。

    “有些事不是我能左右,”他長歎一聲,轉而看去賀勘,“你可知道孟氏女為何人?你跟她……”

    對麵的兩母子站在一起,襯得賀良弼有些孤獨。

    他摸去袖口,已經試到裏麵信封的一角,卻也同時觸上陸琴心冰冷的目光,那句“別禍害我兒子”在耳邊不斷響起。

    “罷了!”賀良弼手臂一甩,寬大的袍袖在空中滑過。

    。

    孟元元想去前麵清荷觀找郜夫人。

    才走出竹林,就看見前麵而來的諸先生。

    “孟娘子,好巧,”諸先生主動上前來,做了一禮,“剛好,我隨賀大人一道來的。”

    孟元元簡單一禮,沒想和這人多搭理,抬步繼續往前走。

    “娘子留步,”諸先生在後麵喚了聲,緊接著道,“今日好巧,聽到了一件關於令尊的事。”

    孟元元腳步頓住,回頭看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