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1章

    孟元元眼看著比自己先一步出去的賀勘,他的身形高挑,正好擋在她與賀滁之間。因著他垂下衣袖的遮擋,自己的那把阮隻看得見半邊麵板,一段柔和的圓弧,上頭的螺鈿在光線下閃耀,美輪美奐。

    賀滁的目光終於從阮鹹上移開,落在麵前的年輕男子身上:“元娘?”

    這才往站在樓梯口處的女子瞥了眼,一身碧色,看上去溫婉安靜。似乎也在心中猜到了她的身份。

    “是,”賀勘不亢不卑,眸光在阮鹹上一掃而過,“是她娘的遺物。”

    賀滁眉間皺了皺,眼底明明就是不想放手。如今,一般的金銀財寶已經入不了他的眼,他現在想要的更像是一種境界,被人稱頌為名士。手裏這件阮鹹已有兩百年的歲月,經久的沉澱,讓它渾身散發著迷人的底蘊,任何一個名士都會移不開眼。

    “據我所知,這把琴百年前已經消失,無人知其蹤影,你母親緣何得來?”他問,看去樓梯口的那抹身影。

    聞言,孟元元先是對人行了一禮,隨後落落大方走上前來:“大人說的沒錯,百年前天下大亂,彼時無數珍寶不知所蹤。其中大部分,更是流落出大渝。”

    話音一落,賀滁臉上凝重起來。他自是知道那段曆史,兩朝皇權更迭,兵禍災亂,民不聊生,無數的文化瑰寶在那段時候泯滅。想想著實可惜,那些可都是輝煌的傳承。

    孟元元見人不說話,抿下嘴角接著說:“螺鈿紫檀阮鹹並非偶然所得,而是家父多年的尋覓,最後在南洋一處島國上找到,當時琴已經不成樣子,好在後麵修複好了。家母自幼習阮,恰是我出生時,父親送給母親的禮物。”

    一字一句,清清楚楚。這阮是她孟家光明正大尋回來的,甚至可以說是父親救了這把阮;再者,這是夫妻鶼鰈情深的見證。賀滁掛有名士美名,自然做不出這種生搶生斷的惡事。

    賀勘眼睛眯了下,麵上不變,對賀滁道:“伯父,那場亂事流出去不少瑰寶,這個我也知道。”

    “是啊,不少呀!”賀滁語調中滿滿的遺憾,不知是為那些瑰寶,還是手裏這把琴。

    賀勘往人臉上看了看,唇角微微張啟:“不過,我也查到了幾件現在的下落,要說尋回來也不難。”

    “哦?”賀滁來了興致,臉一抬問道,“說來聽聽。”

    賀勘頷首,一派後輩對長輩的禮數:“我會細細寫下來,交給伯父過目。隻不過,要派船出海一趟,畢竟大多在東洋與南洋。”

    “這個自然。”賀滁笑,他堂堂市舶使,派船出海,這不輕而易舉的事嗎?

    而且,對於這個堂侄兒,他總覺得人穩當,說出的話必然是可信的。就算以後沒有他的提攜,相信也是大好前途。

    “還有,”賀勘走到桌邊,給瓷盞斟滿茶湯,“伯父這次在家中教了我許多,您此番去權州上任,侄兒也有東西送您。”

    他給樓梯處的興安使了個眼色,後者會意,轉身下了樓去。

    “教你些東西,也是想讓你知道以後該怎麽走。”賀滁長輩的口吻,眼中有著讚賞之意。要是說與家中那幾個不爭氣的聽,能有一個聽進去的?

    “總要謝謝伯父,”賀勘雙手敬茶,送到賀滁麵前,“侄兒得到一副吳丘子的廬山圖,贈與伯父表謝意。”

    “那臭脾氣的道人?你有他的畫?”賀滁雙眼發亮,當即放下手裏阮鹹,接過了麵前茶盞,“他如何肯給你?”

    賀勘餘光在阮鹹上一掃而過,溫文退後一步:“機緣巧合罷了。”

    一番話下來,賀滁有了興致,不管是對去尋找那些流落的珍寶,還是麵前名家的畫作,說著自己的見解。而麵前的晚輩很是會聆聽,也會適時請教他,讓他很是舒心。

    沒一會兒,興安上了二層,走過來將一幅卷軸交到賀勘手上。

    “興安,把桌上收拾了。”賀勘接過畫軸,手指一勾解了捆綁的線繩,展開便往桌麵上鋪開。

    興安也利索,當即抱起阮鹹衝著孟元元就送了回去。

    孟元元雙手接過,阮鹹落入懷中的時候,心也跟著落了回去。不知為何,覺得這阮似乎重了些。

    那邊,賀滁得了別的,也就沒再說什麽。一把阮鹹,真的弄到手,傳出去是他從侄兒的女人那裏搶的,得不償失。再說,以後的京城賀家,還指不定要靠著身邊的賀勘。

    見賀滁與賀勘正研究著那副廬山圖,不再去管其他,孟元元便欠了下身,遂沿著樓梯回到了一層。

    短短的從南岸到北岸,事情發生在極少的功夫,可她覺得像過了很久似的。

    她抱著阮,手指發緊。若是方才賀滁想留下著阮,她一定不會放手,雖然知道對方權貴,並不將她放在眼中。

    隻是賀勘的出手倒在她意料之外,與他之間,說好聽點兒他不會幹涉她,難聽點兒他從來對她就不在意,管她是做了什麽,失去什麽。而且還是將來他需要借力的京城賀家,他沒想過會因此而惹怒賀滁?

    興安跟在後麵:“少夫人,先回房坐坐罷,一會兒船就會到北岸。”

    孟元元應了聲,悄悄舒了口氣。

    船到了北岸,已是晌午,風較之前小了些,碼頭上寥寥幾個人忙碌著。

    孟元元剛準備下船,一個下人端著托盤進來,上頭擺著兩盤菜肴,一碟爽口小菜。進來也不多說話,對她彎彎腰,隨後一樣樣的擺到桌麵上。

    “娘子請用。”下人說完,退出了房去。

    房門剛一合上,又被人重新從外麵推開,這次進來的是賀勘。

    他站在門邊,看去桌上盤碟:“回府還有一段路,用過午膳再回罷。”

    孟元元往前站了站,眼睫呼扇兩下:“適才多謝公子解圍。”

    到底有他開口,事情才這樣順利。也不知他那副吳道人的畫,是原本就要送賀滁的,還是幫她解困而為之。總之,這聲謝是必要的。

    她在他麵前作了一福。

    賀勘垂眸,看見女子微曲的腰身,烏亮的黑發,明明是很近,觸手可及,可就是覺得生疏。她說謝他,可這些不是夫妻間該做的嗎?

    那麽旁人家夫妻如此情況下會怎樣?妻子定然會覺得委屈,繼而訴苦,纏在丈夫身邊輕聲細語的,讓人去哄。是這樣嗎?

    他不知道。因為她沒有跟他訴苦,更不會纏著他,甚至臉上看不到一絲委屈。

    “謝什麽,”賀勘收回思緒,撩袍坐在桌旁,“本就是你的東西。”

    孟元元的目光隨著他動。

    這話說的倒也沒錯,隻是今日若他袖手旁觀,結局還真說不定。而且,他當著賀滁的麵,叫了她的名字,不怕傳將出去,耽誤他議親?

    她走到桌邊,見到桌上擺著兩雙筷子,心內些許疑惑:“公子不用陪同賀大人?”

    “京裏來了人,大人正在處理,你坐罷。”賀勘簡單道。

    孟元元想了想,提著裙子坐去了對麵,手裏拾起筷子分成兩雙,其中一雙擺去賀勘麵前。

    一素一葷一湯,簡簡單單的菜肴。

    “我要跟著船往下走一段,指不定哪日回來,”賀勘先開了口,細長的手指捏起筷子,“回頭你跟淑慧說一聲,我回來就去看她。”

    孟元元端著瓷碗嗯了聲,這是第一次和賀勘兩個人吃飯,莫名覺得哪處都不對勁兒。

    她捏著調羹舀了百味韻羹,隨後送進嘴中。軟滑的湯羹在口腔裏融化,無比鮮香,尤其是細膩的魚肉,當真美味。

    好吃的東西總會讓人心生愉悅,孟元元亦然。許也是餓了,便就端著碗靜靜進食,不言語,姿態端秀。

    賀勘瞅著她吃的好,盯著自己麵前的湯碗,似在思忖真有那麽好吃?想著,卻也舀了一些送進嘴裏,還特意在舌尖品了品。

    確實,是很好吃。

    “你是一路背著這把阮到州府來?”賀勘放下調羹,要說那阮琴重也不重,隻是背在身上有些費事,尤其孟元元抱著的時候,總感覺比她半個人還高。

    孟元元放下瓷碗,不自覺揉了下右臂:“是。”

    那是剩下的唯一一件和家人有聯係的東西,怎麽可能放棄?而且,她不知道這兩年自己模樣變化大不大,希冀著萬一在某處,父親或是大哥認出這把阮。

    賀勘發現了她的小動作,想到那日她手臂腫的厲害,不知是不是加重了舊傷:“前些日子忙,等我送走伯父,回頭你將家裏的事再同我講講。”

    “好。”孟元元應下,心道今日的賀勘話多了不少。

    不過,秦家的事跟他說明白也好。雖說他現在回了賀家,但是秦家的多年養育恩他不會坐視不管,後頭還牽扯著秦淑慧。

    “元娘,”賀勘擱下筷子,“你的手臂好了?”

    乍然問到自己身上,孟元元下意識抬下右臂:“好了。”

    實則隻是客套的回話,她手臂在紅河縣撞傷過,後麵還沒來得及處理就帶著小姑逃了出來。加上上回秦尤的狠力攥扯,到現在還能覺出不適感,也不知是不是冬天裏傷處難養的原因。

    聞言,賀勘隻是嗯了聲,再沒問什麽。但心底裏覺得,她用來彈阮的手終是嬌貴,容不得留下病根。

    外麵興安敲了兩下門,隨後輕推開門扇往裏看了眼:“公,公子……”

    待看清裏麵兩人平靜的同桌用膳,心裏的驚訝直接表現於臉上,當即忘了自己要說什麽。

    “什麽事?”賀勘側過臉,淡淡遞給人一個眼神。

    不由,興安後頸一個激靈,覺得公子這眼神很不善:“賀大人讓公子上去一趟。”

    說完,趕緊低下頭退到一旁,心中琢磨,這是自己來得不是時候?

    賀勘瞅了眼桌上,菜肴動得少,倒是湯盤下去了不少,再看看孟元元的那隻空了的湯碗,心中了然。

    他起身,從桌前離開,隨後出了房門。

    人一走,孟元元也抱起阮鹹,準備下船。

    興安連忙過去接過阮來,小心拿著:“風大船晃,我幫少夫人拿罷。”

    剛上到一半樓梯的賀勘回眸看,就見著自己的小廝抱著孟元元那把金貴的阮走到過道。唇線一抿,郜英彥可以動,連興安都可以動,唯獨他不行麽?

    天冷的厲害,尤其是風大,幾乎刮得人寸步難行。

    下到渡頭上,賀家的馬車等在不遠處的道兒上。興安頂著風跑過去,麻利的擺好馬凳。

    孟元元身上一件半舊的鬥篷,被風扯得胡亂翻飛,她一手抱阮,一手擋在額上,避免被風沙迷了眼。

    “少夫人,劉則昨日來過,讓我給你捎話兒,說劉四嬸的腰疼好了,你給的藥方很管用。”興安站在馬車一側,幫著拉開車簾。

    “劉則來過?”孟元元聞言一頓,一隻腳正踩上馬凳。轉念一想,大概賀勘給自己的那封信,便猜到了一二。

    難怪他與自己說了許多,還說回來之後再詳細知道。看來,應該是劉則與他將秦家事大體說了。可是自己信上,並沒詳細提抵債契書的事,那麽他那邊知道具體嗎?

    興安忙點頭:“還讓我代為問好。少夫人,你這是還懂醫術啊?”

    “自然不懂,”孟元元笑,這興安說話總是讓人覺得輕快,“以前我父親的夥計,因為船上勞作免不了傷到腰,就尋到了這個方子。”

    當初自己從父母那裏學來的點滴東西,如今也算是能幫到旁人。

    又說了兩句,她便進到車廂內坐好,厚重的門簾在眼前落下,隔擋了外麵的光線。

    船上,賀勘站於樓閣二層平座,正好將渡頭的景致收入眼底,包括那輛漸行遠的馬車。

    閣內,賀滁端坐太師椅,一字字看著手中的紙,上頭皆是賀勘提到的流失珍寶,以及現在去處。看到滿意處,便是點幾下頭。對於他來說,知道下落就好辦,派人去尋,哪怕花重金也是值得。

    “方才的娘子到底是何人?”賀滁將紙疊起,小心收入繡內,眼光往平座走進來的青年看了眼。

    賀勘走到人身旁,腦中映出碧色的身影:“孟氏,秦家時,父母為我說的妻子。”

    “難怪,是個有才情的女子。”賀滁眼中一抹了然,人都說這堂侄兒克己修身,在府中沒有女人。若是養家妻子的話,倒也正常,畢竟男大當婚,人之常情。

    下人端著托盤進來,一方精致的長壽枝紫砂小茶爐擺上桌麵,爐膛中添著兩塊熱炭,紅彤彤的。

    賀滁示意賀勘坐下,自己提起桌上相配的壽桃茶壺栽到爐口上:“品茶罷。”

    “謝大人。”賀勘頷首,撩袍坐與賀滁身旁。

    “沒有外人在,不必大人大人的喊。”賀滁一笑,捏著銀勺往茶壺中散入茶葉。

    賀勘稱是,伸手擺好茶盞。幾日的陪同,他看出賀家和京城宗家的差距,往年聽說也有往來,但不會像今年這樣顯得密切,更不說賀滁專門留在府中給老太爺過壽。

    “伯父去權州任職,可也是三年為期?”他問,也可以說更像是請教。

    賀滁欣賞性情謙虛的後輩,會提點一二:“這最終要看官家的意思。你是不是想起了陸司使?”

    聽到自己外祖父被提及,賀勘麵上無波,隻提起已經開水的茶壺:“十年前的事,好多些都已經忘了。”

    “天有不測風雲,忘了也好。當初官家震怒,你也跟著受了牽連。”賀滁道,不由往賀勘臉上看去,“莫要對家中有芥蒂,都過去了。”

    賀勘自在從容,起身來給賀滁倒茶,眼底自來一片清淡:“知道了。”

    十年前啊,怎麽可能說忘就忘?那可是幾十口的人呐!

    便隨著呼嘯的冷風,大船漸行漸遠,最後消失在茫茫在江水上。

    。

    孟元元一趟郜家之行,回到賀府時已經是過晌。

    風稍小了些,暈黃的日頭掛著西山頭,隨時被吞下去般。

    她從小門進來,與這裏守門的小廝已算熟悉。進門時,往人手裏塞了一包炸果子,當做謝意,對方笑嗬嗬的接過。

    “元娘子。”

    孟元元才走出幾步,那小廝跑著追上來,小聲道:“今日大早,融少夫人院裏的人來打聽過你,是不是找你有事?”

    融氏?打聽她?

    “我知道了。”她對人感激一笑,和融氏,她自認無甚交情,且上次秦尤的事,跟融氏處置不當關係很大。

    很快,沿著走了幾次的小道兒,回了輕雲苑。

    才到院門口就聽見裏麵的說笑聲,其中有一個聲音很熟悉,就是融氏。

    竹丫見孟元元回來,快步從正屋簷下跑過來:“元娘子,你回來了?慧姑娘剛吩咐我去接你。”

    “姑娘還好嗎?”孟元元看去正屋,那聲略顯尖銳的笑聲,讓人聽了有些心神不安。

    竹丫點頭:“好的,今兒還被趙姑娘拉出去走了一圈,才將回來。”

    小丫鬟認真回話,怕自己手裏粗拉,也就沒去接孟元元手裏的阮鹹。

    孟元元聽了,眉間皺了下。今日風大格外冷,秦淑慧身子弱,出去走動有些冒失,就怕剛養好再病倒。可一想,小姑娘這年紀正是好動,在屋裏卻是憋得慌,怕是心裏也擔憂拒絕別人不太好。

    她穿過天井,進去正屋,甫一邁過門檻,東間裏的笑聲更加清晰。

    “喲,元娘子回來了?”正站在東間門旁的融氏喚了聲,眼尖得很,“外麵冷罷,快進來暖和暖和,趙小姐也在呢。”

    “融少夫人。”孟元元微微頷首做見禮。

    既然人都叫她了,她也不好拒絕,更何況還拉上了趙姑娘。她一轉身,雙手將阮交給竹丫,後者萬分小心的接過。

    孟元元解了鬥篷,搭在門旁衣架上,隨後在牆邊銅盆中淨了手,這才抬步走進東間去。

    甫一進去,坐在裏麵的兩個小姑娘就看了過來,除了秦淑慧,另一個大概就是那位趙小姐,兩人年紀看著也是上下差不多。

    “嫂嫂,你回來了。”秦淑慧從床邊站起來,欣喜的喚了聲。可剛一叫出口,似乎想起了孟元元的提醒,在外人麵前不要叫嫂嫂。

    已經叫出了口,自然是收不回來,融氏和趙小姐俱是看著孟元元。

    趙小姐臉上沒有什麽不妥,畢竟已婚女子在她們姑娘眼中,都是成為嫂嫂的。而融氏則是眼睛一亮,嘴角不由翹了起來。

    “嫂嫂?”融氏笑笑,略尖的聲音像是拉家常般問,“元娘子對慧姑娘這般細心照顧,這樣的好嫂嫂哪裏找?”

    話音剛落,秦淑慧眼可見的淡了笑意,想出口做補救,又怕錯上加錯,隻能無助看去孟元元。

    孟元元緩步進來,靠在牆邊站下,一身碧色正映著一旁花架上嬌粉的長春花。

    “怎能不細心照顧?”她看著秦淑慧,給了一個安心的笑,“淑慧自小體弱,尤其到了冬日,幾乎不敢出門。”

    一聽此話,趙小姐臉上露出擔憂的表情,去拉上秦淑慧的手,歉意道:“淑慧,我方才不該拉著你出去。”

    “不礙事,隻在避風地方走了一會兒,我也穿得多,凍不著。”秦淑慧無所謂笑笑。

    兩個小姑娘靠的近,幹脆又挨著一起坐下。那邊的融氏後牙一咬,自己這一問,沒想到被孟元元輕飄飄扯去了秦淑慧體弱上。

    “元娘子你看,這倆姑娘可真能說道一塊兒去,”融氏笑起來,打趣一般,“等將來成為親戚,那可就更方便兩人玩耍了。”

    親戚?孟元元不禁看去融氏,臉上唇角淺勾。連秦淑慧也疑惑的看著,趙小姐反而沒多大反應。

    也不等旁人開口相問,融氏自問自答的笑道:“萬一賀趙兩家結了親,那不就是親戚了?到時候兩人還是姐妹呢。”

    她嗬嗬的笑著,每一個字都是對兩家聯姻的美好期盼。

    “融嫂嫂,莫要亂說。”趙小姐趕緊道,畢竟牽扯到自己家姐,說道多了並不好。

    再者,這位元娘子可是賀勘在外時,娶的妻子。

    “你瞧瞧,”融氏故意拿手搭上孟元元,靠到她邊上,“這是喜事,還藏著掖著的。”

    孟元元心中輕笑,原來如此。融氏大清早打聽自己去向,如今又等在這邊,就是跟她來說賀勘要和別的女子議親?

    其實她也不明白,為何融氏總為難她?就算上回被藍夫人罰去跪祠堂,說到底是融氏自己行事出錯,才致使後來鬧大,難道是因為賀勘?

    若是那樣,可要叫這位二夫人失望了。賀勘與誰議親,都與她無所謂,左右這段姻緣她匹配不得,自己有更重要的事去做。秦尤的抵債契書既然不作數,她日後便不會再忌憚,隻等小姑好起來。

    夫妻,自然是相互間的和睦尊重,她和賀勘既然做不到,也不會死賴著纏上。一輩子委屈冰涼的過活,不如自己隨心過自己的。

    見孟元元隻是輕輕巧巧站在那兒,含笑聽著並不搭話,融氏好像一拳打到了棉花上,心中火氣蔓延。前日她可是一直跪到半夜,差點凍死在祠堂,不是拜麵前孟元元所賜?

    另外兩個是小姑娘,不會把婚嫁議親拿出來說,畢竟關乎家中教養。

    融氏不死心,眼珠子轉了轉:“趙家大姑娘,我見過一回,果然是名門的閨秀,人品端莊,知書達理。聽趙夫人說,年後十六了?”

    “是,”趙小姐點頭,“家姐春天生的,過了年正好。”

    “真好的年紀。”融氏嗬嗬笑著,餘光不時注意著孟元元,“年後,我們家大公子會進京春闈,正好會經過隆德府。”

    這話問出來,趙小姐不搭話了,隻是笑著。

    融氏說著,眼中幾分得意。她就不信孟元元聽不出她話裏的意思,賀勘途徑隆德府必然是要去拜訪趙家,到那時候順理成章的就和趙家大小姐見上。身為元配妻子,哪個受得了?

    “元娘子,你知道隆德府嗎?那邊刺繡很是有名,湖光山色的盡出美人。”她自說自話的,專往人心頭敏感處上紮刺。

    “是知道,”孟元元淺笑回應,明亮眼睛映著澄澈,“但不曾去過,融夫人樣樣知道清楚,定然是去過的罷?”

    融氏一噎,半張著嘴不知如何回應。她自然是沒去過的,不過是因為過來這邊,特意問了自己男人。

    孟元元也不看她,反而看去床邊坐著的趙小姐:“不過看趙小姐本人,確實羨慕那片養人的水土。”

    她說話落落大方,柔軟的聲音讓人聽了平添好感。

    女兒家的被人誇獎美麗,總會心情愉悅。趙小姐亦是,聞言臉頰微微泛紅:“娘子真會說話。”

    “對對,”融氏忙不迭的插上話來,步子一邁到了中間,“趙大小姐更是大美人,整座隆德府都出名。”

    話音落,趙小姐沒與人搭話,臉上的笑淡了些。

    孟元元往融氏掃了眼,這半天下來,她的不搭理完全沒有擋退融氏,反而就差直接明說出來:“融夫人這樣熟悉趙大小姐,可見你們之間情誼非同一般。”

    口口聲聲趙大小姐,那種自己往上貼的親熱感,還真是讓人不適,就沒想過言多必失?

    融氏臉上一僵,眸中飄出一抹陰冷。她自然不會與趙大小姐有什麽交情,隻是想盡快扯下這村婦的偽裝,而急了些:“這不是眾所周知的嗎?誰人不知道。”

    “不妥的,”孟元元輕輕搖頭,軟軟的聲音絲毫讓人覺不到攻擊,“姑娘家的,還是不要隨意說道的好,名譽二字有多重,咱們都知道。”

    那邊,趙小姐臉上帶著讚同。方才融氏左一句趙家,又一句趙大小姐,她聽著心中已經很不舒服。家姐如何,還輪不到一個外人來置喙,話裏話外的,好像家姐整日拋頭露麵一般。

    “家姐一直都待在家中,隻是我年紀小,才跟著母親出來。”趙小姐終於忍不住開了口。

    就算家姐和誰議親,又關這位庶二夫人何事?這種事都是定下了才擺到明麵上,如今說出來不是壞家姐名譽?

    這樣看著,融氏連秦家的女眷都不如,人家還知道避諱,不隨意說道。甚至這位元娘子幾番不語,都沒能阻止融氏胡說。當真可惡。

    到這裏,融氏腦中嗡的一響,後知後覺的回過味兒來。感情她自己認為的窮追猛打,實際是孟村婦一步步以退為進,引著她掉入套子。

    可是認知到這點的時候,已經晚了,趙小姐已然也是覺得她有錯,拿著人姑娘亂說……

    “我,我不是這個意思,”融氏訕訕一笑,趙家何等貴客,哪敢得罪,趕緊道,“是我沒管好這張嘴,我真沒想……”

    “兩位姑娘,想不想做穗子玩兒?”孟元元開口,幹脆的打斷融氏的解釋,“我去了趟南城,回來捎了些好看的絲線。”

    說著,她從腰間取下一個腰帶,抓出一把五彩絲線。

    “好啊,”秦淑慧高興道,拉著趙小姐的手不無炫耀,“咱倆互相教自己會的花樣罷?”

    有了好玩的,總比聽融氏胡說八道的好,趙小姐笑著答應:“那就開始罷。”

    孟元元從壁櫥上取下笸籮,連同絲線一起放到桌上,供兩個小姑娘做活計。

    三個人站在桌前,不時探討一聲,完全忘了房中還有一個融氏。

    融氏氣得牙癢癢,她怎麽也不會料到,自己居然得罪了趙小姐,這下連趙夫人那邊,怕是她也去不成了。

    “融嫂嫂,”驀然,秦淑慧喚了聲,抬臉看去還賴在房裏的融氏,“你適才說還有事的,別耽誤了。”

    小姑娘的聲音不高也不低,清清脆脆。

    融氏嘴角抽動兩下,眼底不禁又暗沉一分。本就氣得發惱,這廂聽到的不就是一句逐客令?她當場想發作,隻是寄住在賀家的姑嫂倆,還不知道能住幾天,一個個的開始往她臉上踩了。

    可是她又不敢真的發火,始終對於賀勘,她是忌憚的。隻能把所有火氣生生咽回肚子裏,狠狠跺了兩下腳,陰沉著臉離開了房間。

    屋裏沒有一個人起身相送,隻當是沒看見。

    孟元元看眼晃動的珠簾,融氏等了半日,怕是自己也沒想到是等了一肚子氣。再回過頭來看秦淑慧,人和趙小姐邊說話,邊理著絲線。

    可能別人不知道,但孟元元明白,剛才的那聲逐客令,這個膽小的小姑是蓄了多大的勇氣。瞧那雙猶在僵硬的小手,就能看出。

    她嘴角緩緩勾起,第一步是艱難的,秦淑慧肯邁步就好,一味膽小退縮,隻會讓人得寸進尺。

    這廂,融氏氣呼呼的出了輕雲苑,一出垂花門,冷硬的寒風直麵衝來,刮得她一陣頭暈目眩。

    邊上的婆子趕緊伸手將人扶住,提醒了聲:“夫人,小心腳下。”

    “不長眼是罷!”融氏正是滿肚子氣沒處撒,借故狠狠推了一把站在門旁相送的秀巧。

    秀巧一個趔趄,後背撞到門板上,疼得哼唧一聲。一個奴婢也不敢說什麽,隻能忍痛退到一旁道歉。

    “賤婢!”融氏罵了聲,扶著婆子的手走下台階,逐漸走進黑暗中。

    門下,秀巧掉下淚來,咬牙切齒啐了一口:“一個不入流小官家出來的,有什麽好橫的?”

    “行了,她又聽不見。”吳媽在一旁陰陽怪氣笑了聲,湊到秀巧耳邊小聲嘀咕著什麽。

    “真的?”秀巧將信將疑,卻也冷哼了聲,“那融夫人不得氣死?說起來,她也算官員家出來的姑娘,就這一點兒度量。”

    “七品的地方小官罷了,”吳媽撇撇嘴,往正屋看了眼,“瞧著都比不上紅河縣來的這位。”

    她倆說的人正是孟元元,這一個月的相處,也算是看出來,秦淑慧或許好拿捏,可那個跟來的娘子卻不行,瞧著嬌嬌弱弱的,其實肚子裏是個有主意的。

    冬日天短,才用過晚膳,天已經黑透。

    呼嘯了一整天的風總算歇了,映在窗紙上的樹影停止了搖曳,難得有了清淨。

    夥房,孟元元站在爐子前,手裏抱著一個瓷罐。麵前,爐子上栽了一個砂鍋,正好咕嘟嘟的滾開,升騰的熱氣裹挾著老薑香氣,彌漫開來。

    她在煮薑湯,總擔心秦淑慧出去走那一趟會凍著,不管有沒有事兒,先提前喝薑湯預防著。

    蹲在地上添火的秀巧,此時噗嗤笑出聲來,抬手往爐膛中送了一截木塊。

    孟元元看人一眼,也不多問,用調羹舀了紅糖撒進砂鍋中,而後拿筷子攪了攪。

    見她不說話,秀巧先是憋不住了:“元娘子,你知道今兒融夫人從咱輕雲苑回去,發生了什麽事?”

    “不知道。”孟元元笑笑,順著人往下說著。

    秀巧臉上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嘴角都樂得咧到了腮幫子:“出大事了,鬧得全府都知道了。”

    孟元元聽出話中的幸災樂禍,遂轉身把紅糖罐放回桌麵上:“我不太出去,什麽都是你們跟我說的。”

    “那倒也是,”秀巧嗯了聲,放下手裏爐鉤站起身來,“融夫人,被二公子趕出了正屋……”

    孟元元一邊往碗中盛薑湯,也就知道了融氏的事。人從輕雲苑回去後,憋了一肚子氣,看什麽都不順眼,好容易回到院子,又瞧見自己男人摟著婢子在正房的床上滾……

    這樣的事,她不想多聽,奈何秀巧一個勁兒說得沒完。後麵融氏不敢鬧大,竟是委委屈屈的生生忍下,畢竟平時外人麵前,那可叫一個夫唱婦隨,和諧美滿。

    孟元元心中一哂,也不知這樣扮給人看的夫妻恩愛有什麽意思?

    她端著薑湯,正要往正屋裏送,吳媽過來說,藍夫人讓她去趟朝裕院。

    “朝裕院?”孟元元看去院中等候的銀嬤嬤,猜不透藍夫人找她做什麽?

    沒空多想,放下薑湯,她摘下圍裙便跟著銀嬤嬤去見藍夫人。

    孟元元很少出輕雲苑,這也是第一次來朝裕院,一路上她隻是安靜的跟著。

    前頭,銀嬤嬤見人這般安靜,一句話不問,不由回頭看了兩眼。這些日子,她看出孟元元很安分,與賀勘也保持著距離,內心有些想不通,這村婦難不成是個不會掙的?

    很快到了朝裕院,孟元元被徑直領進正房,剛要進去,就見一個矮小身影掀開棉簾出來,冒失的差點兒與她撞上。

    正是賀禦,他見到孟元元時,也是稍一愣怔:“你……”

    他剛想說什麽,見著一旁站著銀嬤嬤,便又哼了聲,沒再說話,昂著小胸脯走去院中。

    “進來罷。”裏頭傳來藍夫人的聲音。

    這邊,孟元元挑開門簾,走進正屋。

    一股暖香撲麵而來,正對著的軟榻上,藍夫人手裏握著一本賬冊,手指翻了一頁。

    “見過夫人。”孟元元款款走過去,規整做了一禮。

    “嗯。”藍夫人輕輕一聲鼻音,輕輕擺了下手。

    伺候的婆子婢子見狀,皆是放下手中活計,陸續離開了正屋。

    屋中隻剩下兩個人,藍夫人這才合上賬冊,輕放去一旁小幾上:“一日日的,總有做不完的事情。”

    看似隨意的說了句,也就看去站在三步外,垂首安靜站立的女子,衣著素淡,姿容沉靜。要說這是一個村婦,仔細看著沒有一處地方像,言談舉止,容貌姿態。

    “夫人叫我?”孟元元稍稍抬眼,便抓到了藍夫人打量的眼神。她不知道自己為何被叫來這邊,但有一點可以確定,一定是和賀勘有關。

    “也沒什麽事兒,叫你過來說說話。”藍夫人笑笑,雙手交疊搭在腿上,“這不之前一直忙著,也沒問問娘子這些日子怎麽樣?”

    “都好,”孟元元點頭,淺淺軟笑,“多謝夫人的照顧,元娘如今才能這般寧靜。”

    不管這位藍夫人心中真正想的如何,但是倒也未真的對她有所為難。

    聞言,藍夫人笑了聲:“還當你會怪我,到現在都藏著你的身份。”

    她仔細瞅著孟元元,發現神情不似作假。加之人的確是安分,低調掩藏著身份,沒有一絲想掙著上位的意思。如此,倒是讓她有些刮目相看。

    是個聰明人,知道有些東西不是鬧騰就能得到的。

    “從未這樣想過。”孟元元搖頭,一字一句清晰。

    “與你說話倒是鬆快,”藍夫人輕歎一聲,摸摸自己腕子上的玉鐲,“說句實話,往後你有什麽打算嗎?”

    孟元元眼睫輕扇,黝黑瞳仁明亮:“有的。先照顧慧姑娘好起來,後麵會回鄉。”

    這事,也不是不能說的,明出來也好。

    “這樣啊,”藍夫人依舊笑嘻嘻的,像是詢問般,“你看,要不這兩日搬去儲安院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