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20章

    郜居想到了什麽,手掌一拍桌子:“這樣的話,你可以跟你相公打聽一下,畢竟他算是市舶使的侄兒,有些消息容易知道。”

    “那麽多年前也會查到嗎?”孟元元問,心中一動。

    可下一瞬,她又開始不確定,上回她想看眼海圖,賀勘都沒答應。

    “應當能查到,”郜居思忖著,“每次航運中發生的大事,市舶司會有專人記錄下,去文庫中便能看到。”

    孟元元一字一句聽著,麵上神情認真:“市舶司的文庫?”

    那是官家的地方,又豈能隨意讓人進去?

    郜居好像也想到了這點,笑笑道:“這是直接的辦法,方便時候讓你相公幫著問問。”

    “省得。”孟元元應下,心中微微波瀾。

    。

    賀勘是在船上過的夜,許是睡得晚,眼底躺著一抹倦意。

    昨日他陪同賀滁看了南岸這邊的碼頭,今日看的是靠東的那一大片倉庫,正是商人們囤聚貨物的地方。

    風大,江水泛著層層水浪,受到影響,江麵上見不到小船。

    “兩江路真是一處富庶之地。”賀滁站在江邊,鬥篷翻飛,“所以,咱們賀家的根基還是這裏。這才幾年,南岸這邊也繁華起來。”

    整個賀家的祖地就是洛州,隻是後麵一支去了京城,這麽多年來也是兩相照應。

    賀勘立於一側:“這些年下南洋的船多了起來,洛州這兒便成了一處貨物集散地,因此建了不少倉庫。但是也有些麻煩,就是年底亂,有賊匪會破壞倉庫搶取貨物,是以我安排了些人協助官府,守在這邊。”

    賀滁滿意頷首,拍拍自己身旁的侄子:“做得好!看到你這樣,伯父也欣慰。等年後進京,你直接住家裏去,父親大人還未曾見過你,他應當有許多話與你說。”

    看看眼前宗親侄兒,再想想京城家中那幾個不爭氣的紈絝子,心中重重一歎。

    兩人一前一後轉身,沿著江邊道路往回走。

    賀勘將賀滁送上了船,抬頭看眼半陰的天空,似乎連日頭都冷得不願放光。

    他從船上下來,往空蕩的街上走去。

    見狀,興安快步跟上:“公子,要去哪兒?”

    “不用跟了。”賀勘扔下四個字,腳步不停,轉眼拐過了前麵的街角。

    走了一段路,他在主街上停下,這處街口是往渡頭的必經之路。一旁餛飩攤兒的鐵鍋正冒著熱氣,冷風一來便全部帶走。

    同樣,這裏也是一處風口子,風又急又冷,一般個單薄的人,怕是能被吹走。

    正往鍋裏添水的餛飩攤兒主奇怪的看著賀勘,大概不明白,為什麽有人願意站在風口子上挨凍。

    賀勘攏了攏鬥篷,分別往主街的兩端看去。天冷人不多,始終沒有看著那抹碧色。

    “公子,進棚避避風罷。”攤主實在看不下去,衝著喊了聲。

    聞聲,賀勘往餛飩攤兒看了眼,遂抬步走了進去。

    攤主舀了碗湯放去桌上,手裏布巾利索抹淨桌麵:“公子等人呢?”

    “嗯。”賀勘拖出凳子坐下,手指碰上碗沿。

    攤兒上沒什麽生意,攤主也就攀談起來,說年底了真亂,前日一個小娘子晚上出來,差點給人拖走雲雲。

    賀勘聽著,心中生出一絲難言的煩躁,再次往長街兩端看了看。郜家到底在哪邊,他根本不知道。

    正想起身之時,西頭街尾走來有些熟悉的身影,於陰沉天兒裏,那身翠色著實好看。

    是孟元元。

    她雙手端著在腰前,步履輕盈嫋嫋,正與身旁並行的人說著什麽。她異常寶貝的那把阮琴,此刻信任的交給身旁的郜英彥幫忙拿著。

    郜英彥大概說了什麽好笑的事,孟元元揚起臉看向對方,回應著他的話,笑容明豔……

    這一切,賀勘看在眼中,桌上的手緩緩收緊,眼睛一錯不錯的看著那張明麗笑顏。記憶中,她沒有這樣對他笑過罷。

    他心中一哂,緩緩從桌後站起。然後,相隔幾丈遠,與孟元元對上了目光,眼可見的她笑容淡下來。

    他看見孟元元從郜英彥手裏接過阮琴,與對方道了別,後者往他這裏看了眼,隨後與孟元元說了幾句便轉身離去。

    孟元元抱著阮琴走來餛飩攤兒,小聲喚道:“公子。”

    她沒想到會在這兒碰上賀勘,再看他麵前的湯碗,心中了然,他在這邊吃東西。

    “元娘,”賀勘開口,發現自己等在這兒半天,如今竟不知道說什麽,“阮調好了?”

    孟元元點頭,對待懷中阮琴相當仔細:“好了,換了新弦。”

    “我幫你拿罷。”賀勘伸手過去,眼睛卻盯著她的眼睛,似乎是想看進她心底去。

    這時,攤主往這邊看了眼,插嘴道:“原來公子是在等你娘子啊。”

    賀勘嘴角微不可覺得抽了下,不由看去孟元元。而她臉上還是一如既往的樣子,平靜的雙眸,微勾的唇角,攤主的話似乎並未影響到她。

    “我自己抱著就好。”孟元元淺淺一聲。

    賀勘擎在半空的手慢慢回落,隨後背回自己身後:“一道走罷。”

    他起步先走出攤子,在桌上留下幾枚銅板,不知是不是風太大,隱隱有些頭疼。

    孟元元抱著阮琴追到人身後:“公子不是有事嗎?”

    “今日風大,江上沒有渡船,先把你送回北岸。”賀勘沒有回頭,沿著來時路走著。

    孟元元跟在人身後,眸光看著前路,想起郜居的話。賀勘若是去查下當年父親的船,應當會很容易罷。他本有功名在身,賀滁的提攜之意也甚是明顯。

    可一想到兩人之間的別扭的關係,何必自討沒趣,不過多等兩日,問古先生就好。

    很快,兩人到了碼頭,前方大船正穩穩停靠江中。

    風大力扯著她的襖裙,裙擺招展開,整個人身形纖薄。

    賀勘看著她,就是這樣一個柔弱女子,守住了秦家最後一點基業。而他以前,甚至沒有耐心聽她說句完整的話。

    “上船罷。”他背在身後的手指蜷了蜷,很想去幫她理下額前落發。

    孟元元彎腰一禮,當做感謝。

    “你先回房,送你回北岸後,我會跟著船送伯父一段。”賀勘道了聲,或許是因為寒風太過凜冽,他的話語有些柔和。

    孟元元應下,便自己抱著阮上了船。

    碼頭上,夥計正忙活著搬運補給,大概這一趟下去,就是賀滁去往權州上任了。

    還是原先一層的房間,照舊裏頭生著炭火。興安得閑跑過來說了兩句,並轉交了劉則送來的信。

    信上,劉四嬸問了幾句安好,便說秦家宅子還好好地,沒有房契,任憑是秦家長輩也沒辦法動。

    孟元元將信收起,這又是一個好消息。以後秦淑慧長大了,最起碼手裏還能掌握點什麽,莫要讓秦尤全部糟蹋了才是。等離開的時候,她就把房契還給小姑。

    最後的一點兒東西,她藏得緊緊地。

    大船開始啟動,船工吆喝一聲,就試到船身慢慢的轉動。

    孟元元看一眼躺在邊上的阮,此時換了新琴弦,音色也被先生調過,方才取琴時走得急,都未來得及試試。

    如今沒有事,她抱起阮端直腰身,秀巧的手指摩擦過琴弦,隨後指尖一勾,彈出了第一個音。

    阮是母親留給她的,也是母親教她的,母親是一個溫婉的女人,所以琴音中也全是溫婉,像春江之水般柔和。

    美妙的阮琴聲響起,如珠玉相碰,穿透寒風、浪聲,時而輕緩,時而急促。甲板上忙碌的夥計亦是停下手裏活計,往船尾樓閣看去。

    房中的孟元元短短彈奏一曲,很是滿意新換的琴弦,韌性尚可不傷手指,而且音色優美。遺憾的是,自己手法生疏不少。

    剛想將阮收好,就聽見噠噠兩聲敲門,她走過去拉開門扇。

    外頭站著一個清秀少年,見她出現彎腰抱拳行禮:“娘子好,我家主人剛才聽到你的琴聲,想看看你的琴。”

    孟元元端詳著少年,也就十六七的樣子,他說自家的主人,這船上的話,那不就是賀滁?

    少年一直等著,她隻能抱上阮琴前往,一路由人領著上了樓閣的二層。

    才上了半截樓梯,就聽見上頭的說話聲,一個男人道:“我道昨日聽到兩聲琴音是錯覺,不想竟是在船上。”

    “沒想到大人也喜好琴樂。”另一個聲音說著,是賀勘。

    “隻是略有涉獵罷了。”男人哈哈一笑,正是去往權州上值的賀滁。

    樓梯處的腳步聲,讓上頭兩人的對話戛然而止,孟元元隻能跟著上了二層。

    一上來,她看到了幾步外的賀勘,一如既往麵上無波。

    而在賀勘前麵,一位中年男人站在窗邊,透過窗口看著茫茫江水。聞聽腳步聲,便回過頭來,第一眼看去孟元元懷中的阮。

    少女素手抱琴,完完整整的一張阮呈現出來。船艙的光線極好,琴身麵板上的螺鈿熠熠璀璨,奪目不已。

    “螺鈿紫檀阮鹹,出自前朝名士之手,”賀滁不由讚歎一聲,上前兩步,“果真好琴。”

    孟元元雙手下意識收緊,將琴往身上攬。

    “能否給本官看一看?”賀滁問著,全部目光都在阮琴之上,盡是驚喜與讚歎。

    “是。”孟元元雙手一抬,小心把琴送出一點兒。

    對方已是等不及,雙手即刻接過,托著阮便到了窗前,細細觀賞、琢磨。

    孟元元手裏一空,緩緩落下手臂,眼睛一直跟隨著自己的琴。賀滁說的沒錯,這把阮是絕世名品,當初父親費了很大心思才尋到,送給了母親。

    那邊,賀滁忍不住一聲聲的讚歎,一遍遍摩挲著琴身,愛不釋手。

    “好,很好。”他心情愉悅,幹脆就坐在那兒,抬手彈了起來。

    男人彈阮與女子相比很不一樣,更顯力量與豪情,連帶著琴音也高亢許多。

    然而在孟元元聽來,完全感受不到琴聲震撼,而是心裏點點發冷。賀滁懂琴樂,他看上了她這把螺鈿紫檀阮鹹。

    果然,賀滁一把按住琴弦,樂聲戛然而止,臉上仍是意猶未盡:“好阮,比我家中收藏的那幾把強出太多。”

    眼看著他繼續觀賞阮琴,完全沒有歸還之意。孟元元心底是發急的,她知道這些權貴隻要喜歡上什麽東西,便會想方設法得到。

    萬萬不行,她愛惜那把阮不是因為多名貴,而是因為深刻著自己那段美好的過往,與家人點點滴滴的溫暖。

    一旁,賀勘看著孟元元,女子側臉恬靜,清靈的眼睛一直盯著阮琴,眼底難掩緊張,雙肩緊緊繃著,好似怕阮被搶走。她聽小妹說過,這把阮是孟母留下的遺物。

    他往她靠近來,衣袂相碰在一起。

    孟元元感受到輕微的碰觸,隨後略有僵硬的側過臉看他。

    是不是,這次他也不會幫她?他那大好的前途,若是將螺鈿紫檀阮鹹順水推舟送給賀滁,必定是錦上添花……

    “元娘,”賀勘低聲喚著,握上她冰涼的手,感受到微抖,“我來。”

    緊攥起的手驀然被一方溫熱包裹,孟元元看著那雙從來沒參透過的深眸。下意識浮現在心底的,是他對她的不在意。

    賀勘低歎一聲,他看到她的眼中,沒有對他的信任。

    “大郎,”窗邊,賀滁喚了聲,“這把螺鈿紫檀阮鹹,可否割愛?”

    他問的是賀勘,而不是阮的擁有者孟元元。

    孟元元腦中嗡的一聲炸開,眼前就和她方才想的一模一樣。她張口就想拒絕,手心被人攥了下,製止。

    而後,賀勘不著痕跡的鬆開她的手,邁著穩當的步伐往前兩步。

    “伯父,其實這阮是元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