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曾少年
  第七章曾少年

    恍然間,我仿佛回到了我們的18歲,在大學的食堂裏,一個漂亮的男孩說他夢到了我,然後就吻了我。這真是一場長長的夢。

  01

    進入社會之前,我對“社會”這兩個字有點莫名的恐懼。那源於二十幾年的人生經曆之外,我懂得上學是什麽樣子,但不懂工作是什麽樣子。很多成年人都竭力描繪它的複雜,又沒有一個能說得清,能分明地告訴一個22歲的女孩,7月畢業之前的日子和之後的日子到底有什麽不同。他們也懶得說,因為反正他們不會再踏入校園,而我們早晚要走入社會。

    我就這樣帶著半分茫然半分敬畏來到了文藝社。

    文藝社是新中國成立初就成立的老資格出版社,因此社址在北京二環裏,以至工作後我就暫時住回了燈花胡同的小院,有種撲騰半生回到原點的感覺。周圍都是寸土寸金的高樓大廈,在它們的俯視中,文藝社執拗地老派著。灰灰的牆,半壁爬山虎,白漆的牌子上寫著國家領導人題的社名,第一天站在文藝社的麵前,站在我未來開始的地方,我有點說不上來的沮喪,這兒和我所有的想象都不同。我不知道多少人暢想過“長大後”這個偉大的時間狀語,又有多少人實現了小時候的豪言壯誌,我想可能大多數都沒有,我們就像被龐大海水覆蓋的水滴,沒有掙紮出一個泡沫,就消失掉了。

    我被分在了宣傳部,我的領導是朱主任,一位快50歲的大叔,他人很和氣,按社裏其他人的話說就是一副無欲無求的退休相。到他這個地步,沒有升的可能,也就沒了爭的鬥誌。大概是20世紀五六十年代遺留下來的毛病,凡事朱主任都愛拿“社領導說”做開頭,一片紅心向著社長的感覺。作為宣傳部主任,他永遠背著一個相機,有機會就給社長照相。這馬屁拍得有點慘不忍睹,但他仍然樂此不疲。

    這些都是我們部門比我早來兩年的張姐告訴我的,社長的履曆、社助的文憑、誰有背景、誰離過婚、誰和誰好過……我來了不到一個月,整個社裏的關係就在她的幫助下全搞清楚了。朱主任和張姐都對我不錯,他們叫我“小謝”,這是我從小到大沒有過的稱呼,以前要麽被老師同學喊作謝喬,要麽被室友發小喊作喬喬。開始時朱主任還為此講了個笑話,他說每次叫我,都想叫小喬而不是小謝,小喬初嫁了嘛。這笑話很蠢很冷,但我還是自然地配合著笑了,就像我自然地配合著成為小謝一樣。

    說起來我的工作真不忙,每天最重要的事就是給辦公室打一壺開水,然後保證一天的供應。這活之前是張姐做的,我來了之後就換成了我,過兩年社裏再來新人的話,就會再換成他。整個文藝社都是以這樣的節奏工作著的,剛開始我也充滿幹勁,想做點什麽,想去開拓新的選題,拜訪很牛的作家,而很快我就被拖入了這種固有的節奏中。就像是一個嶄新的齒輪被裝入一塊陳舊的鍾表之中,它能做的隻是慢慢變鏽。

    我讀了那麽多年的書、我引以為傲的大學、我積累了許久的暢想,從那一刻起都失去了效力,對我來說,社會教會我的第一件事就是,它會剝去十幾年教育給你穿上的那件外衣,然後肆意地重塑你。

    我被塑造成了一個坐在堆滿書的辦公室裏,每天早上準時打一壺開水,然後坐下來看網上的各種新聞,在本社出版的圖書之外順便讀讀《鬼吹燈》什麽的天涯熱帖,然後到點關機下班回家的小編輯。

    而徐林和娜娜的工作與我完全不同,她們每天都很忙,徐林不辭辛苦四處接活,四處跑發布會,恨不得滿北京的娛樂版都是她的稿子。娜娜在台裏天天開會,做前期盯後期,她跟我說現在她的偶像是哪吒,因為三頭六臂、多手多腳。我們明明在同一個社會形態裏,卻過著這麽截然不同的生活,不知道是不是用政治題裏常說的中國特色才能最終解釋。

    我忍不住跟秦川抱怨作為一個社會新人卻有力氣沒處使的小沮喪,秦川安慰我:“她們是娛樂圈的人,和你又不一樣。”

    “可是很充實啊!我現在都不知道每天做的事有什麽意義。”

    “喬喬,那你想做什麽呢?”

    他把我問住了,我對現在不太滿意,可究竟什麽能讓自己滿意我又說不出來。上學的時候我不羨慕任何人,不管他們有多大的成就,我也隻是簡單地說一句“好厲害”而已。雖然沒有任何憑據,但我天然地認為我的未來是無限的,無限到所有已知的成功都不能打動我的地步。那時我們都這樣,這大概就是未知的魔力。而當所有的未知塵埃落定,不光潔亦不明亮,巨大的茫然便立即襲來。

    “我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麽……”

    “那就對啦!你的腦子,要是能弄明白自己想幹嗎我才奇怪呢!”

    “秦始皇!”

    “怎麽了?不知道想做什麽有什麽的,你以為學校老師教的那些夢想照進現實的東西就是一定的嗎?夢想是用來存在的,但不一定是用來實現的。對,有夢想是會活得有趣一些。這世界上本來就有人生下來就知道自己想要什麽,有的人一輩子都不知道。那又怎麽了?天才和普通人不是都活著嗎?所有種群都是被少數優秀者帶領前進的,前者可能改變世界,後者沒這個能力,不過沒關係呀,他們享受前者改變的世界就好了。”

    雖然每次秦川講起道理來我都很想笑,但又總不知不覺地被他說服,我好奇地看著他:“那你是前者,還是後者呢?”

    “當然是前者啦!”秦川又一副我是天才拯救世界的表情。

    “呸!我才不信!那你告訴我,你想幹什麽?”

    “哎呀,早晚你會知道的!”

    “那現在怎麽辦?”

    “現在,你就乖乖地看著我,一直跟著我好了。”秦川篤定地說,他說的這些其實挺糊弄的,但是我莫名地很滿意這個答案。

  02

    我過的每一天都是尋常日子,本來我以為除了徐林和娜娜,我不會和那個看上去絢爛多姿的圈子有什麽交集了,所以當徐林一個接一個電話打過來的時候,我還以為又來了什麽狗血的八卦。

    “喂。”

    “怎麽這麽半天才接電話!”

    “我打熱水去啦。”

    “最近跟千喜聯係了麽?”

    “就上個月回學校找她吃了頓飯,怎麽了?”

    “她還念研究生呢嗎?”

    “當然念了!你沒事吧?問這麽多有的沒的,到底怎麽了?”

    “我剛收到消息,她和盧域簽約了!”

    “什麽?!”

    “原來你也不知道啊,我剛給她打電話發短信都沒有回信,她這是什麽打算啊?你小船哥知道嗎?”

    “我問問去,隨時聯係!”

    這消息太震驚了,掛了徐林的電話,我半天都沒反應過來。給千喜打一樣是無人接聽,給小船哥QQ留言,也沒見回複。因為千喜退賽的緣故,後來我就沒有太關注《超女》,隻知道我最愛的李宇春奪了冠,而那位渾身上下全是心眼的林晶妍也走了挺遠。我沒和千喜再談論起這事,我們都覺得那隻是她的一次表演,就像在學校“閃亮之星”的舞台上唱歌一樣,並不構成她的人生。

    大概過了兩個小時,千喜才回電話給我,她說她去上課了,忘記帶手機。我在電話裏劈裏啪啦地問了她一堆問題,她笑著說跟徐林問的幾乎一模一樣,幹脆約著一起吃晚飯,到時她一並回答。遷就娛樂滿城飄的徐林,我們約在下午一家發布會旁邊的湘菜小館。我和千喜準時,徐林遲到了一會兒,她說不賴她,是今天那位大咖遲到,所有人隻好等。

    我迫不及待地問千喜到底怎麽回事,千喜徐徐地說:“《超女》結束後盧域給我打了電話,問我有沒有興趣簽他們公司,我拒絕了,我說我本來就沒有音樂夢想,去《超女》隻是幫朋友忙,我還是個學生,還要念書。他倒也沒多說,無非是覺得可惜那些話。後來他又找我,這次直接找到了學校裏,還有上次喬喬見過的那個陳總也一起來了。他們要請我吃飯,我沒去,又不想欠他們人情,人家大老遠特意跑來了,就請他們到小餐廳吃了一頓。陳總問了問我功課,又問我研究生畢業想做什麽。我有點被他問住,喬喬,徐林,你們不知道,我其實一點都不喜歡文學,每天背那些功課煩得要命,當初隻是為了保證能上B大,我才考了咱們專業。讀研究生也隻是覺得就業時文憑會更硬一些,至於以後要做什麽,我根本不知道。”

    說到這裏千喜頓了頓,我沒想到那麽目標明確的千喜也會遇到和我一樣的困惑,即使出發的地方不同,但到了人生中間的這個中轉站,所有人都會停下來茫然四顧。

    “我勉強地回答,畢業再說,會努力找個好工作。陳總又問,找好工作是為什麽,我有點生氣了,覺得他這麽說太居高臨下咄咄逼人了,既然這樣我也毫不掩飾,就幹脆直說為了賺錢,賺錢為什麽?為了過好日子。他笑了笑說,哦,那不得了,我以為你要為社會主義建設奮鬥終生呢,如果是那樣我就沒辦法了。既然想過好日子,為什麽拒絕一個好機會呢?你學習的目的是財務自由,那我現在告訴你,你唱歌就可以達到,別小看這個行業,你的美麗、你的嗓子、你的運氣,如果缺少一項,它都不會為你打開大門。他把我說愣住了,繼而把我說服了,就這麽簡單。”

    “你說的陳總,不會是皇冠的老板陳天河吧?”徐林深吸了口氣問。

    “對,就是他。”千喜點點頭。

    “我的天!”徐林拍著桌子叫起來,“你請陳天河、盧域去吃咱們學校小餐廳?!我都想立刻寫個新聞稿了!”

    “他很厲害嗎?”我不明所以。

    “娛樂大鱷,真正的娛樂大鱷,”徐林凝重地說,“不過千喜,你想清楚了嗎?你明白你要進的是一個什麽樣的圈子嗎?就這麽說吧,我今天下午參加的發布會,一個大咖帶一個新人,新人早早就到了,沒有專用的休息室,就和媒體一起混著站,大咖遲到,所有人都等,他姍姍來遲,大家還笑臉相迎。發布會結束,有個小規模群訪,大咖和新人站在一起,我們所有人都把帶Logo的麥往大咖手裏塞,新人那裏一個麥都沒有,大咖實在拿不下了,隨手遞給新人一個,恰巧就是眼下最火那家網站的。結果呢?沒采訪兩句,那家網站的記者就直接走過來把麥從新人手裏拿走,又塞回到大咖那裏。你們能想象當時那新人多尷尬嗎?可是沒人管她,也沒人覺得這有什麽不對。這就是娛樂圈,一個隻跟紅頂白的地方,一個對名利的追逐毫無掩飾的地方,一個麵子光鮮裏子黑透了的地方。千喜,你要來嗎?來到這裏處處事不由己,你不怕後悔嗎?”

    “徐林,我決定了。我可能會錯,但我不會後悔,”千喜握住茶杯取暖,“喬喬,你可能還不知道。筱舟過了這一年還不會回來,他有機會留在斯坦福的研究所,這是個好機會,雖然我們又要好久見不到麵,但是他離我們光明的未來又近了一步。而現在,我們就是缺錢。所以我必須努力,我想早一點,早一點到達那個地方,哪怕走條荊棘叢生的捷徑也樂意!”

    我和徐林都沉默了,我們都分明地感覺到了宿命的悲壯力量,並為小船哥和千喜祭出努力而慨歎。我想說句加油,但又覺得特別矯情,不如就這樣安靜坐著。我拿起水壺倒茶,才發現水已經涼透了,可千喜還緊緊握著她那隻茶杯,仿佛真的能取暖一樣。

  03

    對於千喜的決定,小船哥一向支持。他比我們都了解千喜,更深知她堅強的力量。他給我QQ留言說,千喜一定會很棒的,沒人唱得比她好。總有一天,一切都會好起來,而在那之前,他們都在努力以更好的姿態迎接那天到來。

    也許是受了他們的鼓勵,那之後我也不再無所事事,開始準備考個在職的研究生。雖然每天還會泡在論壇裏,但如果看到不錯的帖子,就會立刻貼上去問有沒有出版打算,也因此,我簽下了來到社裏之後的第一個稿子,一部青春文學小說。那時我什麽都不懂,和同樣菜鳥的作家一起跑到設計師家裏盯著出封麵大圖,不厭其煩地修改版式花樣,天擦黑才能回家。辛苦歸辛苦,當我拿到樣書的時候,我突然覺得自己還挺像編輯的了。

    每一次出圖,每一次修訂,我都會發給秦川看,他時而吐槽時而鼓勵,時而深夜陪著我上網盯稿子,直到我不小心睡著,頭敲到鍵盤,在QQ對話框裏打出一串不知名的字符。有時候會產生錯覺,仿佛那部小說是我們倆的作品,而能與他分享這樣的時刻,讓我備感美好。

    其實那段時間秦川挺忙的,好歹他也快混到畢業了,論文再怎麽胡拚亂湊,也還是要弄出一篇交差。我對商科一竅不通,他明明上了學,但也不比我強,我們兩個人瞎寫的論文,居然混了過去,以至後來我嘲笑他好久,說他的文憑起碼應該分我半個,一點都不值錢。秦川不以為然,他說從來沒覺得文憑值錢,念了四年商科不如開間商鋪。他的蛋糕連鎖店確實經營不錯,但秦川和大龍卻商量著把CBD的那間盤出去,因為秦茜急著用錢。

    這幾年我都沒見到秦茜,關於她的消息隻是零零星星從秦川那裏聽來一些,那個“金剛池”還開著,但生意越來越不好做,據說已經轉手給了別人。時代奔流向前的時候,總會留下楔口容納那些灰,有的成黑,有的成白,但不管怎麽樣,這些不能擺在明麵上的人們,終歸要在歲月中消失無痕。

    秦川說一輝最輝煌的時候,連警察都不放在眼裏。有一次他在歌廳裏和一幫警察碰上了,兩夥人都是出來玩的,但誰看誰都不順眼。警察知道他,但礙於他上麵有人,拿他沒有辦法。一輝也瞧不起他們,半夜酒大了,他和一個警察在衛生間碰到,那個人說話不客氣,罵罵咧咧的,說早晚有一天要逮到一輝,一輝火了,三兩下把那人打趴下,掏出槍抵著他太陽穴說來啊你現在就來抓我,據說那警察當場尿了褲子,最終兩邊的人都來勸和,才算完了。

    我聽得目瞪口呆,感覺就像香港黑幫電影,而秦川並不以為然,他說一輝也不可能一直這樣下去,他走的畢竟是偏門邪路,走到頭就是窮途,沒有長久的道理。秦茜和一輝一定更有這樣的自覺,所以才不做金剛池另外開店。前後加起來還有些其他兄弟的開銷,急著要錢都找到秦川這裏了。

    我以前總覺得秦川簡單,但後來我慢慢感覺到,其實他一直有著自己獨特的思考,不知不覺間他那個江湖老大的夢已經煙消雲散,他勘破了浮華中的那道迷障,深切地為他姐擔心。而顯然秦茜還深陷其中,有些事大概想得到也做不到了。那年年末,她來了趟北京,帶走了秦川那間小店的所有現金,總共100萬,然後就急急忙忙地回了上海,匆促得讓我有種不好的預感。

  04

    曹象兒被捕的消息是我先看到的。

    那天我到社裏照例打了熱水,打開新浪,頭一個先看娛樂新聞,千喜要首發單曲,娛樂版給推了不錯的位置,稿子是徐林寫的,各種溢美之詞看得我隻想笑,這篇文章要是被學校時的她看到,估計要諷刺挖苦360遍都不重樣。而在千喜的新聞下麵幾行,就有《超女》巡回演唱會的消息,其中也提到了林晶妍,說是她接了部台灣偶像劇,要演女二號。

    看完娛樂八卦,點開社會版,第一條消息就是“上海扶正壓邪大手筆,曹象兒為首特大流氓犯罪集團覆滅”。我恍了恍神,仔細在記憶裏搜索這個名字,終於想起來當年秦茜講她和一輝在上海落腳就是依仗了曹象兒。我一下子慌亂起來,拿著手機衝出辦公室打給秦川,他還沒睡醒,我撥了好幾遍他才懶洋洋地接起來。

    “幾點啊……你學他們過美國時間呀!這麽早打電話太不人道了吧?”

    我焦急地說:“曹象兒,你還記得麽?幫你姐找她親爸的那個上海黑社會?他被抓了!”

    “什麽?”我聽到秦川那邊一通亂響,大概是猛地起床碰翻了什麽。

    “你看新聞!新浪就有!你姐和一輝沒事吧?”

    “我給我姐打電話,先掛了!”

    之後我一邊瀏覽網頁,一邊坐立不安地等秦川消息,我搜了很多相關新聞,有一篇寫了曹象兒“七宗罪”,雖然沒有譚輝和秦茜的名字,但其中赫然提到了金剛池。我更擔心起來,又不敢去電打擾秦川,等到他終於跟我聯係上的時候,已經到了晚上。秦川說他在機場,剛買了到上海的機票。

    “秦茜……”

    “我姐!”

    我剛說了個話頭就被秦川截住了,我意識到不能提一輝和秦茜的名字了,於是含糊地問:“沒事吧?”

    “嗯,還好。不說了,我過安檢了。”寥寥幾句秦川就掛了電話,我更加忐忑,雖然他們還沒出事,但顯然也沒有多好。

    晚上回到燈花胡同,我照例給小愉輔導功課。我家小愉妹妹已經從大舌頭的小丫頭長成了口齒伶俐的小少女,小愉就住在原先秦家那間南房,記憶中秦川家的樣子已經完全消失了,秦茜貼著鄭伊健海報的地方,如今變成了魔法少女小櫻,秦川的那些黑乎乎的球印也都覆蓋在了一層嶄新的白漆之下。唯一留下痕跡的就是門框那裏細細的凹痕。那是我和秦川比個兒留下來的,小時候每隔一段時間姚阿姨就喊我們過來,貼著牆根站好,然後拿本書比著在門框畫一條線,再用鋼卷尺量我們的身高。那時的我和秦川還沒有22公分的差距,我們倆差不多高,每次比個兒都想著法兒地偷偷踮腳尖、伸脖子,就是希望能比對方高一點點。如今看到那些緊緊相鄰的細線,我忍不住微笑起來,繼而又惆悵,不知這些美好過去,能帶我們抵達怎樣的未來。

    “姐,你沒事吧?扶著門框一會兒要笑,一會兒要哭,這是什麽情況?學紫薇嗎?”小愉納悶地看著我。

    “你趕緊寫作業!”我尷尬地咳咳,板著臉走到她身邊,“又玩手機!”

    “哎呀!我正跟班長發短信!發到了最關鍵的時刻!”小愉手指不停。

    “發什麽發到最關鍵的時刻?”我好奇地湊過去看。

    “表白啊。”小愉說得無比輕描淡寫。

    “什麽?你才多大!表什麽白!”我把她的手機奪過來看。

    愉公主:“我還不能答應你。”

    班長:“為什麽?”

    愉公主:“因為我不想傷害其他人。”

    班長:“沒有任何人能阻攔我了!小愉,我愛你。不要理會那些扔向我們的磚頭,我要把它們一個個撿起來,長大以後,用這些磚頭給你蓋一座宮殿。”

    我瞠目結舌手腳僵硬地放下手機,默默扭頭看著小愉:“謝愉同學,對13歲的少男少女來說,顯然你們懂得太多了。”

    “得了吧姐,你13歲的時候不也什麽都懂了嗎?奶奶說那會兒秦川哥就老來找你,往家打電話!”小愉譏笑我。

    “那不一樣!秦川是我發小!”

    “姐,說真的!你怎麽不跟秦川哥好啊,他那麽帥,家裏又有錢!”

    “庸俗!我才看不上他呢!”

    “虛偽!每次秦川哥給你打電話你都眉開眼笑地聊半個小時,那個楊澄來電話,一分鍾你就掛了。”

    “那……那是因為國際長途貴!”

    “切!那剛才呢,瞧你一副坐立不安愛撫門框的樣子,肯定是想起秦川哥了吧?我也納悶,我們小孩子沒辦法,你們都是大人了怎麽還磨磨嘰嘰的!我要是你,喜歡就說,想他就去找他!”

    小愉的話猶如空中的一道閃光,令我猛地清明,我拉開房門就往外走。

    “姐,你幹嗎去?”小愉在我身後問。

    “我忘了跟奶奶說,明天要出差!”

    “去哪兒啊?”

    “上海。”

    擔心他就去找他,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

  05

    第一次去上海是逃離,而第二次則是奔赴。一路我仿佛都在衝,直到衝到靜安希爾頓酒店1103房間的門口,我都還沒喘勻氣。秦川打開門,屋內的陽光傾瀉而出,晃了我的眼,以至我似乎產生錯覺,秦川臉上的驚喜表情,仿佛想立刻擁抱我一樣。

    秦茜也在房間裏,她還是那麽美,即使身處風暴之中,也沒能遮掩她的嬌豔。她的美貌會讓人忍不住去揣測她的人生,而我相信大多數人都猜不到竟然會是這樣一種。她坐在落地窗前,笑著跟我打招呼,我也衝她笑。電視裏正在播曹象兒的背景資料,就著電視聲,她點了支煙,緩緩給我們講這幾年一輝和她還有上海的那些事。

    她說他們當年來到這裏,以為這裏就是江湖。而實際上,沒有江湖,江湖隻在電視裏、電影裏、小說裏,他們不過是走了一條窄路,遇見對脾氣的便拉著一起走壯膽,對麵有人要過來,兩撥人就擺一擺,能說通互相側著身子過了,說不通就隻能憑各自的本事,最終隻能剩下一撥人繼續走。而不管往哪邊走,都以為總有個頭兒,其實沒有,最初你就走錯了,既然上錯了車,注定下錯了站。這兩年他們都乏了,秦茜說她喜歡鮮豔,喜歡白天,喜歡金燦燦的,喜歡一切看起來光明的東西,因為那便是她生活的對岸。可他們這行是靠人與人打交道做起來的,原先一輝說,錢有用光的時候,交道沒有,你來我往,大家就能一起往前走。可反過來說,誰也不能隨便停下來,錢可以掙可以還,而交道用了,怎麽還?一輝費了好大力氣才把金剛池脫手,就是曹象兒接的盤,這也正是他們與這起案子最緊密的聯係。

    電視裏正在說曹象兒犯的一件命案,秦茜哼笑著說,瞧,人是有多複雜,他幫過我們,也害過別人。畢竟曹象兒做得太大了,想踩刹車都踩不住,當初有多風光,多前呼後擁,現在就有多狼狽,多牆倒眾人推。

    “秦茜姐,不會有事吧?”我並沒有太懂她說的這些,隻是為我幼年的夥伴深深擔憂。

    秦茜攬住我:“沒事喬喬,起碼現在我還坐在這裏跟你聊天不是嗎?小船怎麽說的來著?一切都會好的。”

    “姐,一輝確定9點來接你?”秦川看看手機。

    “嗯,他到了給我電話。”

    “他要是沒來怎麽辦?”

    “那我就哪裏都不去了。”秦茜的眼神第一次飄忽起來。

    “你們要去哪兒?”我疑惑地問。

    “跑個路。”

    “還會回來嗎?”

    秦茜笑笑,沒有說話。

    三星手機燈一閃一閃的,電子數字變成了21:00,整個房間都很安靜,我仿佛聽到了每一秒鍾流過的聲音。我懵懂地感覺到這一分鍾意味著什麽,可能是她與一輝的一次普通相聚,也可能是很久很久的別離。時間和我們開了個漫長的玩笑,它似乎故意停下腳步,來凝固秦茜臉上的哀傷。

    大概整點快結束時,秦茜的手機終於響了。

    秦茜長長地呼了口氣,她按掉電話,果斷地站起身,“我走了!”

    “姐……”秦川慌忙開口,但又不知說些什麽。

    “好啦!別囉囉嗦嗦的!”秦茜一巴掌打在秦川頭上。

    “你們安頓好給我信兒!”

    “嗯,12點前肯定回給你,那時就沒問題了。你,別想那些亂七八糟的,我看你讀書不行,做生意還有一套,一定多賺點錢攢著給我養老啊!還有,好好跟喬喬在一塊,那什麽狗屁部長女兒,趕緊給我甩了!”

    “姐!”秦川羞惱著嚷,我也跟著臉紅起來。

    “真走啦!”秦茜走到門口,大方地朝我們揮揮手,“出門這麽多年,倒是學會了一件事——害怕。”房門哢嗒一聲關上,我覺得好像還有一句要緊話,卻怎麽也想不起來。直愣愣地望著門口站了半天,還是秦川把我拉到了窗邊,我們看著秦茜走出大門,上了一輛深色的車,絕塵而去。

    秦川摸索著開了燈,我忍不住眯起眼睛時才意識到整晚我們都待在黑暗裏。秦川撿起他姐的半包煙,一口口地抽著,我不知怎麽安慰他,隻好默默地站在他身邊。

    “謝謝喬喬。”秦川突然說。

    “謝你個喬呀。”

    “上次我們來上海,還是為她結婚的事呢!”

    “是啊,你喝得一塌糊塗的!那條伴娘裙是我最漂亮的裙子,為了扶你,都皺成抹布了!”

    “好像咱倆那天睡在一起了?”

    “滾!”我咬文嚼字,“隻是不小心躺在了一張床上!”

    那天清晨,那個穿著西裝撲閃著睫毛怔怔看著我說喬喬我們在一起的少年,全都清晰地在我腦子裏。我訝異自己居然記得那麽清楚,恨不得連他吹拂的呼吸都能立刻感覺到,又氣惱秦川的健忘,讓所有一切變得不重要起來。

    秦川把頭抵在我的後背上,我的每一根骨頭都因為感受到他的存在而僵硬,我剛要抖開他,他就忙不迭地說:“讓我靠一會兒,就一會兒!”

    我慢慢鬆弛下來,感覺他的額頭在輕輕地顫抖。

    “要是能回到那會兒就好了,” 秦川低聲說,“我其實也挺害怕的。”

    “我知道。”

    “你才不知道!”

    “喂!我可是大老遠打飛的過來陪你的!”

    “我剛才想,幸虧你不是秦茜。”

    “你說什麽?”

    “我有一段時間想,你要是秦茜也挺好的。”

    “切,你就是說我沒她好看唄!不用你提醒,從小到大我已經對這件事沒有異議了。”

    “沒法跟你聊天……”

    “你好好說嘛!”

    “你是秦茜的話,我就可以一輩子都在你身邊,一輩子跟你緊密相連,一輩子相親相愛,一輩子心甘情願的……把你當成親人。”

    我沒有答話,安靜地看著月光映出我們的影子,我仔細想他說的每一個字,總覺得裏麵包含了特別重要的東西,讓我的心髒跳動越來越快,他透過我的脊背大概都能聽到了。我想問問他,到底還記不記得那年在上海他對我說過的話,如果,隻是如果,我們再重複一遍,那麽五年後的這次我一定會給他個回答。而就在這時,好像宿命的輪回一樣,他的電話響了。他從我後背跳開,我親眼看著我們的影子從一個迅速變成兩個。

    “我姐!”秦川興奮地接起來。

    我看了看表,是12點前,我想秦茜肯定沒事了,可是有點不對,秦川在我的對麵,臉色一點點地灰白,連平時最亮的眼睛都失去了光澤。

  06

    一輝死了。

    他不是不死鳥,也沒有聖衣。他死在了逃亡的路上,距離他們安排好的輪渡不過1000米的距離,那個光明的對岸他最終沒能到達,永遠留在了黑暗的夜裏。可笑的是,一輝不是死於追捕,不是死於追殺,不是死於內訌。他死在一群十六七歲的孩子手下,而起因不過是兩瓶礦泉水。那天他們快到輪渡前,秦茜說買點水,一路上不知顛簸多久,現在不比平時,為了不打草驚蛇,他們誰也沒帶,所以也沒人幫忙準備那麽多。

    一輝停車到路邊的一家小鋪子前,看店的是個十幾歲的少年,染著黃頭發,還打了一個耳釘。他正和幾個朋友喝啤酒,一輝叫了他幾次,他都沒理,最終不情願地扔給了一輝兩瓶水,一瓶直接滾在了地上。一輝撿起了水,那幫小孩毫不在意地仍在說笑著,一輝撣了撣土,指著他們的臉點了點。

    秦茜說她後來無數次地回想那一刻,回憶一輝的那根手指,她絕望而又救贖地想,是不是不那麽做一切就不會發生,如果他當時克製一點,他就還會有命跟她一起活到現在。但她又深知,這個如果是不成立的,它是推翻一個人過往一生的如果,按照這個邏輯回溯,那麽就沒有上海,沒有九龍一鳳,沒有他們最初的相遇,自然也就不會有最終的死別。

    那個小孩揮著砍刀出來的時候,秦茜衝出了車。當時她就覺得完了,因為從那幫孩子的眼睛裏看不到一絲一毫的害怕,因無知而無畏,因無畏而殘忍。他們其實就和當年在JJ迪廳裏的一輝和秦茜一模一樣。

    秦茜眼見著一輝的脖子被砍開了一道口子,動脈血噴湧而出高達半空,秦茜尖叫著跑過去,她依然很能打,因此後背上也挨了三刀,但是沒用了,她這次已經不能拯救一輝了。後來據現場的警察說,當時一輝和秦茜都在血裏,他們以為是死了兩個,走近才看到,秦茜還睜著眼睛,死死按著一輝的傷口,而那裏已經沒有一滴血流出來了。

    姚阿姨和秦叔叔半夜趕到了上海,當即與警方溝通。我和秦川就像兩個失魂落魄的木偶,陪著躺在病房裏的秦茜。她是皮外傷,雖然傷口很大需要縫合,最終會留下疤痕,但是沒有生命危險。危險的是她的情緒,麵對這樣的人生慘劇,她沒有歇斯底裏,沒有痛哭流涕,她很安靜,不說話也不睡覺,靜靜地看著窗外,仿佛那裏有一切她想知道的答案。

    就這麽過了三天,大多數事塵埃落定,死了的死透了,活著的也要從這場死亡中剝離。那天我在病房裏小聲接電話,一邊應付社裏一邊應付家裏,秦茜突然就說話了,她說:“喬喬,你回去吧,你們都回去吧,我沒事的,反正這次再也不會有人翻窗戶進來接我走了。”

    秦茜在我麵前號啕大哭,她的人生從16歲那個絢爛的醫院窗口打開,又在24歲這個灰暗的醫院窗口關閉。那天我終於想起了一直盤旋在我腦海裏,但又總是溜到記憶角落的那句話,吳大小姐說:“你不要同秦茜換,她沒有你命好。”

    從此我再沒見她化過妝,再沒見她戴那些金燦燦的飾品,再沒見她穿黑顏色以外的其他顏色的衣裳。

  07

    秦茜的事楊澄幫了忙,在此之前我從沒感受過他家的背景和力量,我也沒想他能怎麽樣,隻是病急亂投醫地跟他說了一嘴,這事秦川都不知道,他肯定不願接受楊澄的惠及。可到底楊澄家手眼通天,這麽簡單的一句話,秦茜就被從整個事件中摘了出來。她不但隻成了一名普通的受害者,而且一輝的事還和曹象兒的案子分開而論,隻作為一件故意傷害致死的事故。那幾個凶手因為全部未滿18歲而被量刑輕判。在四九城,在上海灘,喧囂一世的不死鳥一輝,徹底離開了這個世界。而秦茜,她與一輝在一起的那麽多年就這樣悄悄地被抹去,像是從沒發生過一樣。

    到美國後楊澄一直跟我聯係著,他不像小船哥,要計算往返的機票錢,隻要心情好他就會回國待幾天,約我吃吃飯,看看電影,再和我不認識的他們那個層次的朋友去全國各地轉轉。最歡迎他的就是娜娜,她常拜托我讓楊澄從國外帶這帶那,包啊化妝品啊什麽都有,她在最時尚的湖南衛視,早就對這些比我懂得多了,同樣是媒體,我在國內最傳統的出版社裏,接觸最多的隻是領導們要傳達的精神。在這些東西中間,楊澄每次都會夾帶給我的禮物,有時候幹脆娜娜要的,他也給我照樣帶一份。

    我並不經常想念楊澄,我們在彼此生活之外分別過得很好,所有的交往就像是一種駕輕就熟的習慣。我可以半個月沒有楊澄的消息,而當他打電話過來時,我們又可以隨意聊得仿佛昨天剛見過麵一樣。到了24歲本命年,我家裏人開始格外關心起我的戀愛情況。小愉多嘴,我們家裏人大致都知道了楊澄的存在,又因為他從未出現,充滿了對他的各種猜測。我媽總是試探地想問,都被我糊弄了過去。我永遠不可能和我爸媽說,我和楊澄好了很多年,但其實我並不愛他,我愛的是他們從小看不上的秦川,而現在秦川又是我同宿舍好友王瑩的男朋友。我們這代人和父母輩的交流一直特別奇怪,我們毋庸置疑地彼此深愛,但又從來不在乎對方到底怎麽想,我們之間就像有兩條通道,各自向對方輸送親情,而中間從無交集。

    這些事我最多和千喜聊,當然還要排除掉秦川那一部分。她念到研二已經很輕鬆了,更多的精力都花在了她的演藝事業上。陳總和盧域對千喜很好,給她在東三環租了一套小公寓,也沒有安排和那些剛出道的歌手一起四處走穴。總的來說前期的發展不溫不火比較穩定,這是千喜簽合同時就要求的,因為她一定要順利地碩士畢業。盧域愁眉苦臉地說千喜想要的太多,對此千喜不置可否,她跟我說,不管他們怎麽想,反正她一輩子的目標不是唱歌,她是要賺夠了錢飛到美國去的,到那邊唱歌管什麽用,所以必須要有過硬的文憑,那是盧域他們不懂的未來。

    千喜和小船哥可與我和楊澄不一樣,他們幾乎每天都要通電話,聊QQ,或是網上視頻。我在千喜的公寓裏時就常能遇到小船哥打電話來,然後千喜就跑到一邊去接。他們什麽都說,小到家裏的燈泡瓦數,大到千喜出席的某個活動,有一次千喜去給百事可樂的新品站台,對方封了一個大紅包,裏麵裝著一萬塊錢的出場費,千喜當晚就給小船哥打了電話,兩個人高興得像孩子一樣。我在旁邊看著不由深深地羨慕,我也想要一個屬於兩個人的未來,但我很清楚,那真是一種奢望。

  08

    楊澄回來的消息是千喜偶然告訴我的。

    小船哥用在美國研究所的勞務費給千喜買了一隻LV的包,她要參加一個湖南衛視的活動,據說林晶妍也去,小船哥想怎樣都不能讓千喜在那個女孩麵前跌了份兒。小船哥托楊澄把包給千喜帶了回來,那天我下班找千喜的時候,她正在擺弄那個老花Speedy包包。

    “你晚上不跟楊澄吃飯嗎?”千喜問我。

    “楊澄?”

    “對啊,他中午剛來給我送了包,你不知道他回來?”

    “嗯……他沒說。”

    “不是每次回來都打電話約你嗎?”

    “可能這次要先忙別的事吧。”

    我有一點點奇怪,但又沒覺得有什麽特別所謂,反正我們不是那種對對方所有事都了如指掌的情侶,我想他既然回國了就總是要找我的。

    的確,我很快就被人找了,不過來的不是楊澄,而是任思羽。

    我們大概有四年多沒見麵了,上一次她找我,我還有憤怒、難過、心酸等一堆戀愛中的少女情緒,她也同樣有嫉恨、不甘、哀怨的情敵範兒。而現在,麵對麵坐著的我們都是一臉的不悲不喜,她知道我和楊澄已經過了這麽些年,我也知道了她從未離開。

    “你知道嗎,在美國,我和楊澄經常在一起。”

    “嗯,可以想象。”

    “我們一起吃飯,一起運動,一起逛街,一起看電影,一起去圖書館,一起和同學開Party,一起到歐洲玩,一起開車穿過整條66號公路。”任思羽眼神飄忽而神往,臉上忍不住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真好啊。”我感歎地說,任思羽也許覺得我是因為妒忌而在反諷他們,其實我沒有,我真的覺得這樣特別好,是談戀愛應該有的美好樣子,是我和楊澄之間沒有過的樣子。

    “通常時候我們很好,當然,也會有其他的女孩對楊澄有意思,但是我不擔心,因為我知道對楊澄來說我已經成了最特別的,她們再美麗再聰慧再新鮮又怎麽樣呢?我們有從大學到研究生、從中國到美國相伴的長長的時間。愛他這一點,沒人比得過我。她們終歸會知難而退的,況且,她們都知道楊澄有女朋友,”任思羽的聲音低沉下來,她哀傷地盯著我,“她們都知道你,楊澄的女朋友在中國,叫謝喬,所有人都知道。

    “楊澄在我麵前從不避諱你,在其他人麵前也一樣,他自然地提起我女朋友怎麽樣,別人詫異地看著我,我隻能若無其事。偶爾你有電話打來,他都不會走到另一旁去接。你們說不了多少話,也沒什麽相互惦念的內容,看不出絲毫相愛的樣子,但你就是永遠存在。這仿佛成了我們之間的規則,是我和他在一起就必須接受的事。可是,為什麽呢?隻是因為我愛他嗎?因為我特別愛他,所以他所有不好我都可以接受,他花心,沒事,我大度;他無所事事,沒事,我努力找各種有趣的事和他一起做,但我為什麽還要接受你?你是不能被傷害的,那麽我就是注定要被傷害的嗎?”

    我們都安靜下來,她的目光裏沒有一點攻擊的意味,最初意氣風發站在我麵前,告訴我她和楊澄多麽相愛的那個女孩子不見了,經過這麽多年,她一直努力奔向一個方向,甚至奔襲了半個地球,穿越了兩個國家。可是那個終點還是離她那麽遠,他們中間還是隔著一個我,她困惑了,她望向我,而我也給不了她答案。

    “謝喬,我懷孕了,”任思羽下定決心似的說,“我與你,這次必須要有選擇,要有答案了。”

    “楊澄知道嗎?”我有點茫然,那是我和楊澄從沒發生過、是我從沒想象過的事。

    “知道,”任思羽垂下眼睛,過了好一會兒才接著說,“他讓我把孩子打掉,所以我們一起回國了。”

    我倒吸了一口涼氣,任思羽伏在桌子上嚶嚶哭了起來:“我所有朋友都說他是渾蛋,說我應該甩了他,應該找個新男朋友開始新的生活。我也想啊!但我做不到啊!對,我就是愛他愛得沒有原則,明知他有女朋友還是心甘情願地做小三,被搞大了肚子來找正牌女友談判……我隻是想,一直都是我什麽都知道,而你什麽都不知道,這次我們公平一點,一起來麵對吧!我的愛情很失敗,但你的愛情也已經一團糟了!”

    “我會和楊澄分手的。”我的聲音格外冷靜,清晰地從我口中發出再傳回到我耳朵裏,連我自己都覺得奇怪,任思羽淚眼婆娑地看著我,一直昏暗的眼睛終於透出了光亮。

    “我不是為了你,我也不覺得你那是什麽愛情。隻是……我想跟他分手了!”

  09

    和楊澄最後的那次見麵沒在任何的高級餐廳裏,他來奶奶家找我,我們坐在胡同小口的花壇前,原來從那拐過去就可以到吳大小姐家了,現在後麵圍起來蓋了一座孤零零的公寓樓,隻有牆邊還有一點曾經小巷的痕跡。

    我們很長時間都安靜地坐著,誰也不知該開口說些什麽。在一段戀情的最後,大概總有些眷戀。我們已經在一起五年多了,按說一定會沉澱下來值得懷念的事,可是我什麽都想不出來,除了最初在校園裏他給我的那個初吻,其他的一切都那麽模糊。我看著楊澄,他也是一臉茫然的表情,兩個沒有回憶的戀人,我突然覺得我們真可憐。

    “楊澄,我們分手吧。”

    “喬喬,你要離開我了吧。”

    我們幾乎一同開口,然後分別點了點頭。

    “我沒想到她真的會來找你,我也沒擔心過。我一直以為即便你知道了我們的事,分開的也一定會是我跟她。”楊澄垂下頭,他的樣子很無辜,我相信他說的是真心話,因而對他更加憐憫。

    “楊澄,你真是……太自以為是了。”

    “喬喬,你還記得我出國前跟你說的話嗎?”

    我記得,在美洲俱樂部,他撿起我掉在地上的叉子,優雅地跟我說讓我等他回來,然後我們就結婚。

    “我說的是真的。我是想跟你結婚的。”

    “為什麽?楊澄,你為什麽娶我,你愛我嗎?”我忍不住問。

    “因為……你不愛我。我知道你不愛我,所以不會纏著我,不會問我晚上跟誰吃了飯,不會責怪我怎麽兩天沒有來電話,不會限製我,不會幹涉我,不會要求我做這做那,不會發那些煩死人的小脾氣。”

    “所以呢?我們在一起五年,但沒有一點回憶,沒有一點!你不知道我喜歡什麽,我需要什麽,我愛吃的菜,喜歡的電影,最近聽的歌,工作開不開心,有沒有什麽煩惱,你統統不知道。”

    “喬喬,我們不是一直都這樣子嗎?我們這些年從沒吵過架,我們生活得很愉快,就這麽結婚,不是挺好的嗎?”

    “如果我們結婚,這樣過一輩子,那麽其實未來睡在你身邊的那個人自始至終對你來說就是個空白!楊澄,你不覺得可笑嗎?”

    “你覺得婚姻會是什麽樣子呢?你怎麽就敢說,那些互相理解互相欣賞互相進入對方生活像小狗撒尿一樣迫不及待在別人身上標注自己的人就會比我們過得好呢?喬喬,所有離婚的人都曾是相愛的人!”

    “對,我不敢說。我不知道彼此相愛的那些人最後會在一起還是比我們更慘地分道揚鑣。但是我知道,而且我確定,陪你一生的不應該是不愛你的人。隻有相愛的人才能在一起,隻有相愛的人才應該結婚,”我看著楊澄認真地說,“我當時和你談戀愛,是因為我喜歡你。我現在跟你分開,是因為我不喜歡你了。所以楊澄,我們不能在一起了。”

    楊澄怔怔地望著我,似乎在看一個陌生的女孩,這個女孩想了很多他從沒想過的事,和那個隻要打個電話發個短信約個吃飯的地方就會乖乖說好的謝喬太不一樣了。

    “楊澄,證明一個人愛沒愛過就是看他有沒有付出過。愛和被愛不一樣,那是另一種幸福的感覺。設想一下,你遇見這樣一個女孩,你每天清晨醒來,會自然而然地想,她在哪,她在做什麽,你吃到好吃的東西,會想給她也帶一份,你到了美麗的地方,會想一定要帶她來,你和朋友們在一起時,會想叫她一起,你聽到有趣的笑話會迫不及待講給她聽。你遇見煩心的事,會想跟她聊一聊,你病了不舒服,會想回到她身旁,哪怕什麽都不做,隻安靜地待一會兒就好了。你會想念她,這種想念太強烈了,以至於必須日日夜夜在一起才能緩解,所以你必須要娶她,隻有結婚你才有了保留這些直到永遠的權利。楊澄,結婚是唯一的選擇,是隻能,是不得不,是必須,是肯定的而不是反問的。上次你走,我祝你能找到真正喜歡做的事,這一次,我祝你找到真正喜歡的人。如果有一天,你找到她,我一定會為你高興,可能還會有一點點難過,因為在我們的最初,我就想成為那個女孩,可惜最後我不是。”

    在我說這一大堆話的時候,我哭了。我以為我沒事,我以為和楊澄分開我會很坦然,我以為比起我們在一起的偶然我們的分手是必然。但是我忽略了時間,忽略了它不知不覺施予人生的力量,忽略了愛情最細小的碎片也能劃出的傷痕。

    楊澄輕輕地抱住了我,我看不見他的表情,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像我這樣悲傷,但我能感覺到他的溫柔,那種帶有深深遺憾的溫柔。

    “一起吃晚飯吧,”看我平靜下來,楊澄說,“這次你說想吃什麽,不管多遠我都帶你去。”

    “不用了,我和奶奶說了要回家吃飯,”我擤擤鼻子,“你走吧,我也回去了。”

    “好吧……”楊澄站起身,比以往都要深情地看著我,“喬喬,以後要有什麽事,隨時可以找我。”

    “嗯,謝謝。”

    “那……拜拜。”

    “拜拜。”

    我不知道人一生中會說多少次再見,哪次是承諾下一次的相遇,哪次又是真正的告別。我與楊澄的這一次是真的拜拜了,背過身的時候,我又忍不住流下了眼淚。

    “喬喬!”楊澄突然叫住我。

    我回過頭,他走過來,俯下身子吻了我。恍然間,我仿佛回到了我們的18歲,在B大的食堂裏,一個漂亮的男孩說他夢到了我,然後就吻了我。

    這真是一場長長的夢。

  10

    我和楊澄分手第二天秦川就心急火燎地找到了我。

    “你和小衙內分手了?真的假的?怎麽回事?”我在副駕駛的座位上還沒坐穩,他就劈頭蓋臉地問。

    “你怎麽知道的?”我驚訝地看著他。

    “王瑩說的呀!楊澄給她打了電話,把她急得夠嗆,也不知道你們是鬧別扭還是怎麽著,說這次特別認真,她已經訂了明天回國的機票了。”

    “還真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我撫額擦汗。

    “到底怎麽回事?王瑩說是你提出來的,我怎麽從來沒聽你說過這個打算?你不會背著小衙內移情別戀了吧?我看你們社都挺歪瓜裂棗的,沒一個比得上小衙內啊,謝喬,我告訴你,你別亂找個不靠譜的啊!”

    “你不是很討厭楊澄嗎?當初我和他好的時候你各種諷刺嘲笑,巴不得我們立刻分手,怎麽現在真分了倒替他說話了?”我奇怪地問。

    “那……那是因為我對小衙內還比較了解啊!他雖然說不怎麽樣吧,但好歹我知道他能糟成什麽樣。你要是再找一個……不行不行,這事想想都可怕。”秦川使勁搖了搖頭。

    “神經病……”我白了他一眼。

    “你們為什麽啊?”

    “沒什麽,我想分手了。”

    “我操!你看看!我就說吧!還是你這邊出問題了!每回都這樣!你到底又喜歡上誰了?”

    “我喜歡上一個白癡!”我覺得已經沒法跟他交流了。

    “哪個白癡?”

    “……”

    我靠著窗邊,忍不住笑了起來。

    王瑩下了飛機,家也沒回,時差也沒倒,秦川開著車直接把她從機場拉到了我的麵前。

    “謝喬,你不能和楊澄分手!”王瑩斬釘截鐵地說。

    “我們已經分手了。”

    “我知道,楊澄馬上打電話告訴我了。但是你們不能這樣,為什麽一定要分開呢,你們不是一直很好嗎?已經好了那麽多年了……”

    王瑩絮絮說著,我忍不住打斷她:“王瑩,我們之間沒感情了。”

    “感情?”王瑩驚異看著我,“謝喬,你想什麽呢?楊澄跟我說過,他想要和你結婚的!結婚對我們這樣的人意味著什麽你懂嗎?他向你打開了他的全部世界!這難道不是感情嗎?你知道有多少人排著隊想嫁給楊澄嗎?我不是炫耀,楊澄家是什麽背景的你也清楚,全中國有幾個這樣的人?和他結婚一定是改變你、改變你所有未來的一件事。而且楊澄願意!他願意就這麽一輩子!”

    “你也不能那麽說,楊澄願意是他的事,謝喬沒準就是不願意照你們那樣子去改變她的人生呢。”秦川突然插嘴。

    “秦川,你說什麽呢?這對謝喬不好嗎?一個女孩子,安逸、富貴、可以做她想做的任何事,沒有絲毫後顧之憂,能這樣終其一生,難道不是最好的事嗎?”

    “是很好,”我接過王瑩的話,“有時候我自己也想過,嫁給楊澄就好像中了500萬的彩票一樣,夫家位高權重,老公英俊多金,生活在雲端之上,一眼望到頭去,連我自己都會笑一笑。可是不對,王瑩,我們在一起這麽多年,越接近這個被所有人都羨慕的結局,我就越覺得不對。可能你們對婚姻就是這麽看待的,找個不討厭的人,像合作夥伴一樣經營一段親緣關係。這對你們來說真的無所謂,因為你們從小就和我們不一樣,你們見識太多的大事了,對你們來說和婚姻比起來,其他那些才是更重要的。可我不是,我就是個普通人。被所有人羨慕的婚姻裏麵卻住著一個始終不愛我的老公,這樣的生活我不想要。王瑩,我想要愛,想被愛,想老了的時候望著身邊的人,覺得有他真好,這一生哪怕辛苦,也是欣慰。”

    我們幾個人都安靜了會兒,大概覺得大勢已去,王瑩絞著手指歎了口氣:“謝喬,我想不出還有誰比你更合適楊澄,想不出……他的女朋友不是你,那會是什麽樣子。”

    “哇噻王瑩,沒想到你平時挑剔得不得了,原來你這麽看好我!”我笑著打哈哈。

    “去你的吧!你就甘心便宜那個任思羽!”王瑩憤憤地說。

    “什麽任思羽?”秦川反應過來,看著我問,“之前找過你的那個女的?怎麽回事?”

    我沒有接話,這是個地雷一樣的話題,我可不敢把秦川這個巨型TNT扔進去。

    “到底怎麽回事?喬喬,你究竟為什麽和小衙內分手?”秦川瞪著我們,“你們要不說我就去問他本人了!”

    “哎呀,就是她又來找我了一趟。”我含糊地說。

    “就這麽簡單?我不信!”秦川這一次偏偏難得地聰明。

    “她懷孕了。”王瑩替我說了出來。

    “我操!”

    秦川狠狠罵了一聲,他猛地拽起我,我嚇了一跳,慌忙問:“你幹嗎呀!”

    “你有毛病啊!你他媽還在這坐著聽別人叨逼叨!”秦川回過頭憤怒地盯著王瑩,“王瑩,你也跟著楊澄那個王八蛋瘋了嗎?他都這樣了,你憑什麽還勸喬喬跟他好?他有什麽資格想和喬喬結婚!你們牛逼,別人就是傻逼嗎?太他媽侮辱人了吧!”

    “你吼我幹什麽!我他媽想讓楊澄把那個任思羽肚子搞大啊!我比你更生氣你知道嗎?”王瑩也煩躁地喊起來。

    “你轉告楊澄,別讓我看見他,我管他們家是誰誰誰,我打死丫的!”

    秦川撂下狠話就把我拖出了餐廳,我一路跌跌撞撞的,幾乎跟不上他的步子。他鐵青著臉,直接把我塞進了車裏,我一邊係安全帶一邊說:“你衝王瑩發什麽火啊,她也是在為我著急嘛。我談了這麽久的戀愛糟糕收場也就算了,別惹得你們也跟在後麵吵架。”

    “缺心眼。”

    “哎哎,你別那副表情,又不是我被別人甩。告訴你,直到最後他都還想跟我在一起呢,是我果斷跟他玩兒去的!特別帥氣!真的,我想我以後也可以跟我孫子吹,說你奶奶當年可牛了,放棄了入住中南海的機會,拒絕了一個國家領導人的後代,求婚都沒答應,多有範兒啊!哇噻,頓時覺得自己是有故事的人了!”

    “傻帽兒。”

    “不過……我得先再找到男朋友,然後有了老公,生了兒子,才能有個孫子……中間差一步都不能完成這個壯舉。”

    “二百五。”

    “要是從此以後就沒人再跟我求婚了,我徹底就蝦米了……”

    “我啊。”

    “啊?”

    “不是說好了麽,30歲,要是沒人要你,我就娶你。”

    “你說的啊!” 我帶著哭腔笑起來。

    “嗯!”他特別篤定。

  11

    我沒想到我會那麽快地聯係楊澄,而且還是求他辦事。

    秦川把楊澄打了,打得很凶,凶到直接進了拘留所。我硬著頭皮給楊澄打了電話,他似乎早有預料,接起來就說秦川的事他管不了,我好說歹說他才同意和解,即便這樣,他也還是讓秦川在裏麵蹲夠了七天。

    王瑩也幫我一塊兒求了楊澄,但她對秦川真的動手這件事很生氣,所以她沒去接秦川出拘留所。那天門口隻有我一個人,在裏麵待了一個禮拜出來,秦川多少還是有點狼狽和沮喪,可能也是覺得這次鬧大了,他故意梗著頭不看我,我狠狠一胳膊戳到他身上:“你能不靠野蠻和暴力生存嗎?”

    “不能!”秦川白了我一眼。

    “在裏麵有人欺負你嗎?”

    “我不欺負別人就不錯了!”

    “……幸虧這次沒出大事,要是你把楊澄打破了相,他還不得想轍關你個三年五載。”

    “我恨不得把他打得喪失生育能力!讓丫再四處花去。”

    “……我是該罵你還是該謝你?”

    “你罵下試試看!”

    “那謝謝。”

    “謝你個喬啊!”

    秦川昂首闊步地走在我的前麵,我笑著跟上他。

    搞定拘留的事後,我給楊澄發了短信道謝,他回我說要是有可能他真想關秦川一輩子,那樣的話沒準我就跟他有一輩子了。

    我沒有回複,我心虛。

    楊澄和王瑩一起回了美國,而我仿佛被龍卷風刮過的生活也終於平靜。

    我們分手的事漸漸大家都知道了,小船哥很擔心我,但又離我那麽遠,實在無計可施。他讓千喜多陪陪我,可千喜忙得一點時間都沒有。她在湖南衛視的活動上唱了同名最新單曲《千喜》,那首歌居然一下子火了,大街小巷都在傳唱“你是我一千年的歡喜,也是我一千年的寂寞”。這一局千喜扳得漂亮,直壓林晶妍成了當年發展最好的年輕女歌手。而陳總和盧域顯然也不會放棄這個機會,不管千喜打什麽小算盤,在如此火熱的勢頭下,她隻能奔流向前。

    娜娜一邊為千喜開心,一邊又為我和楊澄的事感歎。按她的說法,我這輩子都不可能再找到一個像楊澄這種條件的了,而楊澄也就是因為在大學裏遇見我,才會豬油蒙了心地想到結婚。我們本來就是兩隻不同海域的魚,上帝粗心才會把我們湊到一起。而一旦分開,我們一定一條向東一條向西。故事結局如同故事的開始,必然一個遊戲人間,一個平庸到底。我沒想到娜娜也能說出這樣的話,我以為她會在花癡美男的路上一去不返,可是據說她談了一個本台的編導做男朋友,兩個人見過家長,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程度。

    徐林對此不以為然,她笑話我的幼稚,她說所有少女夢都會在某一天蘇醒,漫畫裏的男主角終會化作生活裏七七八八的路人甲乙,偶像劇完結,家庭劇上演。粉紅色的是泡泡,五味雜陳的才是人生。所以,我和楊澄散了,娜娜要婚了,千喜混出來了,我們的頻道全都不一樣了。

    離開了楊澄,我也不知我的頻道接下來該上演什麽劇目,最終會如何收場。

    雖然分手了,但我倒沒感覺特別失落,那段時間秦川天天來找我,他擔心我一個人會胡思亂想,就帶我唱歌,陪我逛街,一起看店,或者幹脆吃吃喝喝。每天走出我們社門,就能看到他的車。我們社張姐幹脆給他起了個外號,叫“A4男”。

    秦川賣了最初那輛別克,新入手的白色A4也是他自己賺來的。秦茜回北京後就一直跟著秦叔叔,她接管了他們家在北四環那家超大家居賣場。秦川跟他姐商量引進大龍的西點店。秦家人雖然脾氣普遍暴躁,但真的做起生意來都一板一眼的。秦茜根據賣場麵積、人流量、消費者習慣、購買力等元素仔細測算了小店的位置和大小,並且把西點店升級為了一個甜品店和一個簡餐店。大龍和秦川研究更換了新的餐單,其中可以選擇插不同國家國旗的兒童餐和從台灣引進的奶茶咖啡都特別受歡迎,甚至還有人為此特意跑到他們的賣場來嚐鮮。

    張姐以為“A4男”就是我的男朋友,我照例給她解釋了一遍我們的關係。而在撇清似的講述中,我不知不覺地露出了驕傲的神情。和我青梅竹馬一同長大的男孩,是一個善良、勇敢、仗義、敢作敢當的人,是每當我難過傷心都會立刻出現在我身邊的人,是可以為了朋友和親人毫不吝嗇付出的人,是看上去粗魯但總有獨到的判斷和思考的人,是雖然脾氣不太好但在你需要他的時候又特別溫柔貼心的人,是於我而言最重要的人。

    “真是個好男人啊!”張姐感歎。

    “是啊。”我收回所有向往,笑了笑。

    他很好,卻是不屬於我的人。

  12

    娜娜速度特別快,年底扯了證,隔年4月就舉辦了婚禮,成了我們這些人中第一個新娘。

    她在長沙辦的婚禮,我、徐林、王瑩和秦川都打飛的去了,千喜沒能到,她在韓國給一個電影錄新歌,實在趕不回來。那時雖然滿大街都是千喜的歌,她無時無刻不在,但對我們來說,她又顯得從未有的遙遠,我幾乎半年都沒見過她的麵了。

    娜娜的老公是個其貌不揚的男人,個子不高,微微有點發福,戴著宅男標配的黑框眼鏡,笑起來一團和氣,比起娜娜當年迷戀過的楊澄、秦川、搖滾範兒文藝部長全都差遠了去。可是他對娜娜很好,在她看見我們興奮地跑過來時,他一路跟著她提著裙擺,嘴裏不停嘟囔著小心,仿佛娜娜是個寶貴的瓷娃娃。

    “娜娜,你其實還是很懂男人嘛。”王瑩微微笑著說。

    “那是!”娜娜得意地昂著頭。

    到了新娘扔花球的環節,徐林不感興趣,王瑩純屬湊熱鬧,隻有我興致勃勃。

    秦川笑話我:“你這麽積極幹嗎?連個男朋友都沒有還想做下一個新娘?被你搶到都顯得不準了,把花球留給真正需要的人嘛。”

    “要你管!”我狠狠瞪著秦川,“沒準我出門就遇到新男友了呢!”

    我死拉活拉地把徐林也拽進了未婚姑娘行列,徐林掙紮著嚷:“我不去!幹這種丟人的事會是我的人生汙點!”

    “哎呀又不是讓你為自己搶,你個子高嘛,要是花球到你的方向,你就打給我!這樣我就又多了一個機會,拜托拜托!”我雙手合十拜托她。

    “至於那麽恨嫁嗎?那幹嗎當初那麽貞烈地跟楊澄分手。”王瑩狠狠白了我一眼。她這次回來也帶來了楊澄的消息,任思羽沒能保住孩子,自然流產了,他們還在一起,而同時,在沒有了女朋友的限製之後,楊澄的女伴更多了起來。

    “所以著急找下家嘛!”我摩拳擦掌,朝背衝我們的娜娜大喊,“這邊!這邊啊娜娜!”

    娜娜笑著高高拋起了百合繡球捧花,掛著粉色絲帶的花球真的飛向了我們這邊,我歡呼地跳起來,徐林抱著手不屑地站著,但那束花卻越過了我們徑直砸在了王瑩身上,她嚇了一跳,不知所措地用手去擋,結果人、花、絲帶全部纏到了一起,等她反應過來時,娜娜已經在台上高叫著讓她上去了。

    “我最好的朋友,我們的大小姐,王瑩!”娜娜舉著話筒介紹,“下一個輪到你啊!”

    “借你吉言。”王瑩無奈,淡淡笑著。

    “她男朋友也在現場哦!”娜娜鼓掌起哄,“求婚!秦川求婚!”

    所有人的目光全部看向秦川,我也跟著望過去,平時天不怕地不怕的秦川突然局促起來,又搔頭又擺手,而一向傲嬌的王瑩也生生紅了臉。

    周圍人都是一副盼著好事成雙的樣子,我想我看上去可能和他們差不多,也拍著手,也在笑,也嚷嚷著求婚啊求婚。可是,整個婚禮現場的聲音都離我很遠,我仿佛沉入了深深海底,與周圍所有人都隔著水波的紋理。在我視野裏隻有秦川和王瑩,難得與他們有一段的距離,可以旁觀得這麽清楚,他們每一個細小的表情我都收入眼底。那些羞怯那些溫柔那些隻有情侶間才有的微妙默契是那麽清晰,清晰得我根本沒辦法視而不見。我感覺某種東西正從我身體裏抽出,我就像一個嗆了水的人,無法呼救,不能呼吸,就那麽絕望地一直一直沉了下去。

    我有多絕望,就有多愛他。

    我有多絕望,就有多明白不能再這樣愛他。

  13

    我是從娜娜的婚禮回來後開始準備相親的。

    拜小愉妹妹所賜,我和楊澄分手的消息順利傳到了我家大人們的耳朵裏。於是他們集體意識到了一個問題,那就是我已經25了,但是沒有對象,似乎成為了時下最流行的剩女。這是他們沒法相信也絕對不能接受的事。

    在我奶奶的指揮下,從我爸我媽到我叔我嬸,全家總動員,紛紛向外推廣我這個有滯銷風險的大齡待嫁女青年,以至那段時間我的交際圈一下子廣泛起來。

    我見過一個網絡編輯,不修邊幅,長的就是一張宅男臉。那天的約會基本變成了網遊科普大會,他跟我詳細地介紹了《魔獸世界》裏的國王、矮人還有精靈。可惜浪費了他唾沫橫飛的一個多小時,我基本什麽都沒聽進去,尤其在知道他開始玩《魔獸》是為了追一個女孩,玩了兩個月他就隻玩《魔獸》不追那個女孩了之後,我果斷結束了這頓晚餐,並且表示了不用再見的決心。

    我還見過一個大學老師,他已經35歲了,笑起來露出一整排的白牙,他說他一直都隻用高露潔,接下來他又詳細說了他決定用到老的妮維雅、金利來、諾基亞和杜蕾斯,他說如果我們在一起,他也一定今生不換。我不知不覺地打了個冷戰,並沒有因為和高露潔、杜蕾斯並列在一起感到榮幸,從餐廳出來我就果斷刪除了他的電話。

    除此之外我陸續見了將人生希望寄托於老房子拆遷的銀行櫃員、沒有意見永遠詢問“你覺得呢”的北海幼兒園後勤部主任和第一眼對我無感就開始向我推薦全家壽險的保險經紀人。

    我對他們沒有一點想繼續交往的好感,他們對我也一樣。在和他們接觸之後,我驟然發現了自己的前男友是多麽的高端大氣上檔次,第一次感覺自己能和楊澄交往五年還真是走了狗屎運,在我以後的人生裏,注定再也遇不到這樣的人了。相親幾乎摒除了愛情的意義,就是兩個被評估社會價值接近的人的一種經濟會麵,其實對我們的介紹人來說,至少從可視的條件上來看,我和那些我看不上眼的人是差不多的。

    我不過就是這樣的一個女孩罷了,我不過就要和類似這樣的人中一位結婚罷了,我不過就會這樣過完一生罷了。

    雖然我很沮喪,總覺得我不該這樣活在世上,但現實沒給我留下別的出路。

    那段時間我和秦川見得很少,他即使把A4停到我們社門口也接不到我,我總說約了人吃飯。他在知道我相親之後特別不屑,也難為他想到那麽多拐彎抹角的詞來挪揄我和吐槽我的相親對象,我每一次不成功的經曆都令他笑得特別歡,而我隻要和誰約了下次見麵,他就刨根問底個不停,恨不得連那人的小學同學都打聽出來。

    我和一位華電的工程師約會就是被秦川攪黃的。那天我們在後海的聽海汀吃飯,這個工程師我覺得還不錯,雖然人不帥有點悶但至少不讓我難以忍受。按我媽的話說,不是同學不是朋友,兩個陌生人見麵能有多喜歡?隻要不討厭就好了,不討厭就可以見下一次,有下一次就有可能發現他好的可愛的一麵,發現他可愛就有可能愛上,愛上就有可能結婚。於是就在我和工程師見的第二麵,在聽海汀樓上,“碰巧”就遇到了秦川。

    “哎呀!這麽巧!”秦川的驚喜表現得太過誇張,生生把埋頭吃飯的工程師嚇了一跳。

    “秦……”我扶著腦門,還沒說完就被他打斷了。

    “你好你好,我是謝喬發小,我叫秦川。哎,幹脆咱們湊一桌吧!你們這也沒點什麽菜啊,不是我說啊,約會可不能這麽小氣!服務員!加菜加菜!”秦川毫不見外地張羅起來,工程師莫名地看著我,我則狠狠地瞪著秦川。

    “你們是發小,那就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吧?”工程師禮貌性地搭話。

    “是啊!出生前就在一塊,我們倆媽睡同一張產床。這麽說吧,我的這輩子基本上就相當於謝喬的這輩子,”秦川給我夾了一塊鹽烤臭豆腐,“吃啊,你不是最愛吃這個麽?別在別人麵前裝淑女啊。”

    “秦……”我緊緊握住筷子。

    “你還挺了解謝喬嘛。”工程師笑了笑。

    “太了解了!”秦川大言不慚地說,“尿床到9歲啦,跟著小流氓們混社會啦,暗戀花癡帥哥啦,因為懶暑假一個禮拜沒洗頭啦,在家完全不幹家務啦,哎呀,她所有的事我全知道!”

    “我什麽時候跟著小流氓混社會了!”我惱怒得聲音都抖起來。

    “初中啊,你在學校裏沒人理,不就是跟著我和大龍混。”秦川吊著眼睛說。

    “嗬嗬……還真沒看出來。”工程師顯然聽不下去了。

    “你別聽他……”我趕緊解釋,可秦川又一巴掌攔住我。

    “謝喬,這就是你不對了,既然相親就有成為一家子的可能,你怎麽能掩蓋自己的曆史呢?就說你確實問題不少吧,但也不能騙人啊!這可騙得了一時騙不了一世。”

    “秦始皇!”我拍著桌子站起來,“你滾去一邊行嗎?我們要兩個人吃飯!兩個人!”

    “算了算了,要不你們倆先吃,咱們下次再約。”工程師忙不迭地擦擦嘴,站起來說。

    “也行,那下回見麵聊?”秦川一副好走不送的樣子。

    “好好。”工程師拎起包立刻下了樓,臨走前都沒跟我說聲再見。

    望著工程師的背影,我氣得腦袋都快炸開冒了煙,而秦川就像沒事人一樣,津津有味地剝著鹽烤蛤蜊吃,我使勁克製住掀桌子的欲望,瞪著他說:“秦川,你怎麽知道我在這?你到底要幹嗎!來扯什麽屁!”

    “是小愉通知我來拯救你的啊!你看看那個人,什麽樣兒啊!請你吃頓飯居然就點兩個菜,要我早走人了!男的摳門最可怕了。”秦川頭頭是道。

    “我減肥!我樂意!”

    “還有,他發際線那麽高,我看不出兩年就得謝頂,這個可不行,先不說禿頭好不好看,那可是影響下一代的,你看查爾斯,戴安娜那麽棒的基因都沒能扭轉過來,威廉王子眼瞅著就要禿!回頭你帶著老公和孩子出來,一水兒沒頭發,這你受得了我都受不了啊。”

    “那是聰明!愛因斯坦還頭發少呢!”

    “拉倒吧!你也好意思!他跟愛因斯坦得差出一億個我吧。喬喬,不是我說啊,人生大事,你不能這麽饑不擇食啊。”秦川晃著腿,不以為意地說。

    他的話就像一桶涼水澆到我頭上,我心裏酸酸地想,我喜歡你呀,可你有王瑩,你能和我好麽?我抹了把臉,委屈得眼淚都要掉下來,一言不發站起身就往外走。

    秦川慌忙追上來:“怎麽了?真生氣了?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說你不好,我是真看不慣那男的,你不能這麽湊合自己呀。”

    “那我怎麽辦?”我轉身望著他。

    “等到30歲……”秦川笑嗬嗬的。

    “30歲又怎麽樣?我等你到30歲,然後呢?你會娶我?你能娶我?”我緊緊盯著秦川,“別說那種小孩兒過家家的大話了!你有王瑩!在朋友的婚禮上,搶到花球大家會喊著讓你求婚的王瑩!你的正牌女朋友王瑩!我算什麽?我對你而言究竟是什麽?我們到底要男婚女嫁啊!秦川,我認真跟你說,不要再這樣在我身邊了,我會當真,我會真的想跟你一輩子在一起,不是好朋友那種,是愛人,是到老到死都能在一起的人!”

    也許是這些話太激烈了,我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秦川什麽都沒說,他愣愣地看著我,我甚至能看清他眸子裏我微微發抖的影子。我計算不出我們彼此沉默的時間,大概夠一隻沙漏流完我半生的眷戀那麽久,我咬著牙扭頭跑了,高跟鞋碰觸地麵是那一刻唯一的聲響,秦川在我身後並沒有喊住我。

  14

    後來幾天我和秦川都沒有聯係。

    我想可能我把他嚇到了,畢竟那些話突破了我們之間二十幾年劃得清清楚楚的界限。回想起來,關心也好,惦念也罷,秦川對我始終都保持在“最好的朋友”範圍內,沒有做過出格的事。而這一次,我大概踩中了本來就永遠不該碰的雷區。男女之間,有了情愛妄念,就沒有了朋友的可親。

    我們的確是彼此生命裏很重要的存在,就是因為重要,所以才格外小心翼翼,生怕走錯了方向,最終錯過、失去、去往不同的地方。戀人會糾纏不清,好朋友不會;戀人會分手,好朋友不會;戀人會受傷,好朋友不會。

    有好幾次我都想打個電話給秦川,就像什麽都沒發生一樣,嘻嘻哈哈地說“怎麽樣?被我嚇著了吧?還敢再搗亂我相親嗎?小心真的賴上你哦”之類的玩笑話,就這麽讓這事無聲無息地過去。但每一次拿起手機,我都還是撥不出去那個號碼。因為我知道,那根本不是玩笑,我說過的每一個字都是真話。有點委屈,有點不甘,有點傷感,於是我就幹脆懶懶傻傻地把頭埋在了我們經年累月堆積的叫作友情的沙子裏。

    我最心煩意亂的那幾天,正好社裏有個老作家要去鄉下采風十天,這種活兒本來誰都不愛去,又要陪老人家,又沒什麽好玩好逛的。而我正恨不得跑到一個沒什麽人煙的地方好好靜靜心,立馬就跟朱主任主動請了纓。朱主任高興得不得了,一個勁兒地誇獎我懂事有上進心。

    臨出發前我在家裏收拾行李,小愉偷偷蹭進了我的房間。那天從聽海汀回來我就黑著臉不理她,她猜到我和秦川吵了架,見到我也繞著走。

    “姐……”小愉小聲叫我。

    “幹嗎?我去綿陽的事又要通報給別人嗎?”我冷冰冰地說。

    “不不不!”小愉使勁搖著頭,“這次肯定保密。”

    “他給你什麽好處啊?讓你這麽多事!”

    “……秦川哥答應送我最新的遊戲手辦……”

    “我真想辦了你啊!”

    “姐!這事真的不賴我!”小愉拚命解釋,“我怎麽會主動跟他說呢?是他來問我的,問你最近約會了什麽人,哪個見麵比較多,晚上在哪裏吃飯。”

    “然後你就說了?”

    “我看他關心你嘛……”

    “他關心個屁!”

    “真的,姐!我跟你說,據我觀察,秦川哥一定喜歡你!他擔心你相親嫁了別人,所以才委托我監視你的!”

    “還監視!”我望天翻了翻白眼,“他有女朋友你懂不懂!告訴你,你要再跟他狼狽為奸,我就告訴你媽你跟你們班長早戀!”

    “謝喬!”

    “謝愉!”

    “我再也不管你了!隨便你怎麽樣吧!膽小鬼!錯過秦川哥你就後悔去吧!”

    “那最好了!”

    小愉摔門而出,我合上行李箱平躺在床上。我家老房子的天花板白茫茫的,上麵沒有什麽能給我的友情或我的愛情一個判定的答案。

    我和老作家先去的地方是四川綿陽的安縣,那是他的故鄉,是個安靜峻秀的小縣城。四川人天生閑適,我們住的那家旅店的老板娘每天都泡在麻將桌前,也不見她怎麽照顧生意,倒是特別喜歡聊天。住了幾天,我家裏做什麽,有沒有男朋友,她已經都清清楚楚了。在這裏看不到忙忙碌碌的熱鬧景象,人們散在街頭的茶館和麻將館裏,擺擺龍門陣,一天兩天這樣晃悠過去,百年千年也這樣晃悠過去。

    可能近山,又是鄉下,手機常常沒有信號,開始我還覺得不方便,後來也就習慣了,甚至覺得這樣最好,省卻了我對秦川到底有沒有聯絡我的擔心。可見愛情不是人生的必需品,過於向往的內心充盈和得不到乃至失去的巨大失落之間足夠放下很久時間很遠距離的退避三舍和小心翼翼。

    老作家每天帶著我四處閑逛,他給我講千佛山頂的唐代老祖廟,和我一起在姊妹橋拍照,領我看1億5000萬年前從海底浮出的羅浮山。我們去的那天滿山粉蝶飛舞,圍著我打轉,他笑著說天有異象,我有大喜。

    後來我們又轉道去了重慶,我問老作家,是不是要回母校西南政法大學看看,他說不是,隻是當年他初戀的女孩留在了這裏,所以總覺得親切,隻要回渝就想來瞧瞧。他說起他們的故事,那女孩梳著長長的麻花辮,他常常跟在她後麵,走過山,走過橋,走過了許多年華。後來他到重慶念書,女孩挑著擔子走了遠遠的路來看他,卻沒找到他,大學太大了,處處都是和她不同的人,是個她踮起腳也夠不到的世界。她知道這個男孩一定還要去更遠更廣闊的地方,他不會再回到安縣,不會再跟著她走那條細細窄窄的山路了。於是她不見他,也不再和他聯係,獨自留在重慶打工,很快就嫁了人。有一次他回來,看見那女孩在他們學校邊的小巷子裏,把著一個白胖的娃兒撒尿。她都沒有抬頭看他,以為他隻是個過客。

    我有些唏噓,追問了他許多如果,如果他當年在學校裏遇見茫然又自卑的她,他們會不會在一起?會不會過不一樣的人生?會不會有不同的故事結局?

    “小謝,人生哪有那麽多的如果和會不會,人與人之間歸根到底就是一次遇見和一次別離。如果遇見和別離隻隔了一霎,那麽就是陌路人;如果遇見和別離隔了一生,那麽就是枕邊人。”

    我沉吟著,想我與秦川,我們從出生起算遇見的話,那麽會隔多久時間,到哪一次算是別離。就這麽想著的時候,整間屋子搖晃起來。

    地震了。

  15

    2008年5月12日下午14時28分。

    那時我還意識不到發生了什麽,隻是本能地逃生,街上站滿了人,有的人隻穿了背心短褲就跑了出來。震感很強烈,最厲害的那半分鍾裏,連站都站不住,我清楚地看到街對麵高高的洲際酒店幅度很大地左右搖晃。大家惶然不知所措,人們相互詢問猜測著,來得及帶走手機的人都在撥著號碼,但是誰也打不出去。

    老作家很焦急,不停地給安縣老家撥電話,人類的科技和文明卻如此地不堪一擊,沒有任何通信信號,沒有手機,沒有電視,沒有網絡,在災難麵前,最先失去的卻是我們平日裏最為仰仗的。我們恢複最原始的狀態,能依賴的隻是身旁與我們一樣的人們。

    老作家說連通信都中斷,說明地震一定非常厲害,我心裏也著了慌,北京離四川這麽遠,應該沒事,但又特別擔心,想趕緊聯係家人。而之前與秦川的各種糾結和小情緒在災難麵前也煙消雲散,我隻是想,要是電話通了,一定要打給他,要聽到他的聲音。

    過了大概一個小時,我的手機短暫來了信號,但信息擁堵,周圍的人全都在打電話,一時怎麽也撥不出去,還是我媽搶先打了進來。她帶著哭腔,顯然已經急壞了,我之前還沒覺得怎麽樣,但靜下來越想越害怕。她說是汶川地震,很嚴重,七點幾級,北京都有震感,奶奶家那邊平房裏的人都站到街上來了。她問我這邊怎麽樣,我說重慶還好,她讓我收拾好東西,一定注意安全,要盡快通知社裏情況,但不用等單位同意,趕緊回來,她給我買機票。就在我們互相安撫著的時候,秦川的電話打了進來,我跟我媽匆忙道別,轉到他的來電,一接起來,就聽見他大聲地喊我的名字。

    “謝喬!謝喬!”

    “秦川!秦川!”

    我們呼喚著彼此,以印證對方在這世界上存在。

    “有沒有事?”

    “沒事……”

    “別害怕。”

    “嗯。”

    “等著我。”

    “什麽?”

    “等著我,我去找你!”

    信號斷了,我們的對話停留在一句古老的承諾上。

    我不知世間多少男女曾經這樣許諾過,又有多少人等到了對方,多少人兩散天涯。我想起我和秦川的所有過往,我們前後腳來到這個世界,好像這從最初就注定了我們永遠前後腳地在追在找在等。小時候,我在我們的小院裏等他在窗根下麵喊“喬喬!出來玩!”;上中學,他在我們學校門口等著我一起放學回家;念大學,我在北京他在加拿大,我等他回國;畢業了,他說等到我們30歲,沒人要我他就來娶我。我們就這樣一直小心翼翼地互相等著,不敢走得太近,又不願走得太遠,保持安全的距離,然後肆意讓友情越來越貪婪。

    也許本來我們會這樣等一輩子,然而直到“5·12”那天我才發現,人生是那麽脆弱,根本不夠強大到容納那些自以為是的秘密和等待。汶川死了很多人,就那麽半分鍾的工夫,很多曾經和希冀就一股腦地消失了。人們口耳相傳的那些數字,都曾是鮮活的,都曾是有故事的,都曾與這世界緊密相連卻又即刻無影無蹤。如果我沒有來到重慶,我在安縣,可能我就是那些數字裏的一個,關於我的一切,我的成長,我的親人和朋友,我的沒說出口的隱忍的愛情,就都會變成冰冷的阿拉伯數字1。

    真可怕啊。

    房間有餘震,我放在桌角的一瓶倒立的礦泉水微微晃著,而每一次的顫動都讓我的等待更加安定和沉靜。我從來沒以這樣的心情去等待過秦川,我覺得這是命運替我做的一次抉擇。我想等他來的時候就告訴他,我等他好久好久了,等得終於不想再隻是等了,等得忍不住拋開所有憂慮和困惑,等得想立即告訴他,我是那麽那麽愛他。

    我慶幸自己還活著,還有機會讓他知道這件事。

  16

    秦川晚上到了我的酒店。

    我打開門,他徑直衝了進來,緊緊抱住了我。

    在他懷裏我一下子就哭了,說不清是因為地震來臨的害怕,還是因為他來臨的動容。秦川輕輕拍著我的頭,我們擁抱了很久,就在我將要起身的時候,他貼著我耳邊說:“喬喬,你別動,聽我說,這些話今天不說,我就要憋一輩子了。”

    “嗯。”我輕聲答應。

    “謝喬,下午地震的時候我在商場裏,我想給你選個禮物,小愉跟我說你去了四川,這幾天就要回來了,我想到時去機場接你,給你個驚喜。北京有震感,很突然地晃了晃,售貨員尖叫著蹲在櫃台下麵,商場的人都跑了出來,街上站了好多人。一會兒有人說是四川的汶川地震了,7級多。我一聽就驚住了,趕緊給你打電話,結果打過去是暫時無法接通。你知道麽,當時我的心就往下一墜,整個人都空了。後來那一個小時我沒幹別的,就一直一直給你撥電話,撥到後來我都看不清手機鍵盤的數字了,滿腦子都是你。

    “我想起我們小時候,你總跟著我屁股後頭滿胡同地跑,我一回頭就能看見你的小花裙子和羊角辮。我想起咱們玩三個字,你不小心說了‘我愛你’憋紅了臉看著我,我現在還記得當時的感覺,又害羞又覺得高興,那感覺太怪了,怪得我幹脆惱羞成怒生了氣,好幾天我都不敢去 找你,因為一見到你臉就發燒,心裏撲通撲通的,跳得厲害,可我不懂為什麽。我想起上初中,我在你們校門口站著,就想能時不時地看你一眼,可你那時不理我,我也不理你,隻有當你從我身邊路過的時候,我會故意大笑幾聲或是大聲咳嗽,希望你能看過來一下。看到你被人欺負,我當時就想把那人給拆了。後來我們天天在一塊兒了,我高興得不得了,我也知道你喜歡小船哥,每次看你眉飛色舞提到他,我都覺得心裏悶悶的,可我不懂為什麽。我想起高中時,我出事那次,我被我爸和我媽關在家裏,為了能給你打一個電話,我把我們家門都踹破了。我始終沒聯係上你,我知道自己事情鬧大了,我媽罵我不管不顧,是,我是不管不顧,我就是想見你。最後我幾乎相當於被我爸綁上了去加拿大的飛機,在半空中我很想你,可我不懂為什麽。我想起你上大學,你終於在QQ上回了我的信,我高興得都要跳起來了,我每天都給你發短信,給你宿舍打電話,似乎知道你在幹嗎就是和吃飯睡覺一樣必須做的事。聖誕節的時候,我聽到你在電話裏哭的聲音,立刻就訂了回北京的機票。寶嘉跟我吵,說為什麽要為一個好朋友做到這種程度,她哭鬧的時候我翻到了箱子底的一張照片,那是咱倆中學時的合影,在學校裏,我像哥們一樣攬著你的肩膀,你傻笑著比著V字。那張照片是出國前我自己裝在箱子裏的,因為怕壓壞了,所以裏三層外三層地包了好多塑料袋。我看到那張照片,看到我蹩腳包的那些塑料袋,一下子就繃不住了。喬喬,那時我懂了,為什麽那麽喜歡跟你在一起,為什麽不管在哪裏都想向著你的方向。因為我喜歡你,我特別喜歡你。”

    秦川抱著我的胳膊緊了緊,好像怕我溜掉似的,我輕輕抓住他的背,他又緩緩地講起來。

    “你還記不記得我們在上海?我姐結婚那次,我們在同一個房間醒來,我看著陽光把你的臉龐照亮,我覺得我的生命也一起亮了。我那天沒跟你開玩笑,我說的是真的,喬喬,我說過的,我們在一起吧。後來寶嘉自殺,我趕回加拿大,等我回來的時候,你已經變成了楊澄的女朋友。我們就這麽錯過了,真奇怪,明明是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明明我們在一起的時間比任何人都要長,明明我們比誰都互相了解,可是其中卻有小船哥,有孫泰,有楊澄,有劉雯雯,有寶嘉,有王瑩,有那麽多七七八八的人加進來,偏偏就是我們兩個不在一起,就好像彼此絕緣一樣。可是不是那樣啊!根本不是那樣啊!我敢說,我比你所有喜歡過的男孩都更喜歡你!喜歡到以為即使你在別人身邊我也能安靜地當你好朋友的程度!我真是個大傻叉,如果不在一起,就應該從你身邊消失才對,不然隻會越來越喜歡你。我住到你們學校旁邊,承包食堂的攤位,陪你上完全不懂在講什麽的古文課,就是想給自己找一個還能堅定地陪著你的理由,雖然不是男朋友也能一直出現在你左右的理由。那時每天晚上都會打電話給你,我有個很蠢的念頭,就想確定你回了宿舍,總擔心楊澄會把你帶出去。那次我們喝醉酒,我醒來聽王瑩說楊澄和你一起去了友誼賓館,我瘋了一樣跑到酒店去,直到看到你安然無恙地出來,才大大鬆了一口氣。嗬嗬,我以為那樣就不算失去你,卻還沒弄明白,其實自己根本沒有得到過你。很多年過去了,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子,好像你男朋友的位置總是有人,好朋友的位置總是空缺,於是我就自覺地退後一步,老實地蹲在那個習慣的位子上。習慣了隔著伸手夠不到的距離保護你,習慣了在相愛的界限之外看著你,習慣了談起你隻說是發小是最重要的朋友。可是這些,都隻是因為我習慣了愛你。我就想說這些,地震的時候我心都涼了,我想即使活著的時候沒在一起,死我也要告訴你,謝喬,我愛你。”

    眼淚已經把我的眼睛都糊住了,鼻涕也流了出來,大概蹭到了秦川的肩膀上,可是我不管,隻是肆意地哭著,仿佛要把這些年憋在心裏的愛都哭出來給他看。倒扣在桌子上的礦泉水瓶突然掉在了地上,又來了一陣餘震,秦川立刻把我撲倒在了身下,餘震並不厲害,隻晃了一分鍾,我抬頭看著他,他也望著我,然後就吻了下來,細細碎碎地、深情款款地吻了下來。

    我閉上了眼睛,緊緊握住了他的手,黑暗中我摸到了他手背的一小塊凸起,我知道,那是一塊經年的煙疤。

    “我愛你。”

    我最終這麽回答。

  17

    2008年那場曠古的不幸,成了我們這一代獨特的成人禮。之前一直被這個社會盡情貼著自私、任性、叛逆、不懂事標簽的我們,在巨大災難的失語麵前,忽然默默地走到了最前麵。在災區救援的絕大多數官兵和誌願者都是80後,他們搭建起集結成了守護這個國家最年輕的力量,恍若一夜長大,承擔了地動山搖的崩塌之後落在肩頭的責任。

    社裏組織賑災捐款,我捐出了自己一個月的工資,張姐跟我說不要那麽多,朱主任才捐了1000塊錢,我這樣做讓領導麵子上不好看。可我沒理她,我就是想為讓我涅槃重生的地方多做一些,這是我的任性和堅持。秦川也組織了他們公司的捐款,他自己捐了一萬,同時開掉了一個隻捐50塊錢的美國人。我們倆就是這麽默契地不講理。

    我和秦川是搭乘第二天的航班回到北京的。

    走之前我們把身邊的財物都留給了老作家,讓他幫我捐給安縣,他家裏人終於有了消息,隻是輕微的受傷,沒有大礙,但安縣卻受災嚴重,我們之前住的小旅店塌了半邊,那位喜歡打麻將總是跟我搭話聊天的老板娘被壓在了下麵,最終也沒有被救出來。

    飛機在萬米高空之上,我沉沉地睡了一覺,一場大災恍若一場大夢,醒來時我慌忙望向身旁的少年。他還在,眉目清秀,側著頭酣睡,自然地靠著我。我安了心,想想從今往後我們終將要在一起了,心裏充盈著從未有過的幸福感受。

    秦川後來跟我說,我在聽海汀前跟他說了那些話之後他一宿沒睡,他覺得一定要先有一個交代。他琢磨了幾天,給王瑩去了電話,老實地跟她講了這些年都發生了什麽,他又是怎麽想的。王瑩很淡定,對於她自己戀情的終結,還沒有麵對我和楊澄分手來得激烈,最後隻簡單地說了句“知道了”。秦川說他與王瑩比起情侶更像是夥伴——最好的搭檔、最默契的合夥人。在多年的相處之中,他們彼此默認了這一點,尋找到了適宜的相處之道,而這種關係不會因為他們角色的轉換而變化。不管是他和王瑩,還是我和王瑩,除卻歲月加給我們的情感注腳,永遠不會變的是我們的最初——我們是好朋友。

    沒有我想象的尷尬和傷害,朋友們很自然地接受了我們在一起的事實,好像這是一件早晚注定的事。

    秦茜姐知道我們的事後毫不客氣地揍了秦川一頓,以此警告他必須永遠對我好。秦川被他姐打得一點脾氣都沒有,隻能在一旁抓狂。小愉妹妹奸笑著分享了我們的戀情,看著她和秦川擊掌的樣子,我總有種被莫名賣掉的感覺。我爸媽對我和秦川的事表示了驚訝、不解和一點點的不安,而我那位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奶奶則一直靜默,令我感覺距離秦川再次進到我家小院還是有點遙遠。

    徐林說她早就覺得王瑩和秦川是花架子,王瑩懂個屁愛,比起談戀愛兩個人分明更愛賺錢。娜娜欣喜地發來了一長串的恭喜,她說難為我們裝了那麽久,明明剛上大學時她們就認定每天準時打電話的秦川是我男朋友,我還死鴨子嘴硬不承認,結果證明根本就是浪費豆蔻年華,耽誤彼此時間。千喜依然忙在高高在上的雲端,我沒特意告訴她,但給小船哥打了電話。不管什麽時候,他對我而言都是個特別的存在。

    “真好,”小船哥笑著說,“喬喬,川子一定很喜歡你,小時候起他就一刻不離在你身邊了。”

    “他那是喜歡欺負我好吧……”

    “喬喬,他對你最好呀。”

    “小船哥也對我好。”我撒嬌著說。

    “是啊,但不一樣,我希望你能過得最好,而秦川能讓你過得最好。”

    “嗯,也對。”

    “喬喬,祝你幸福。”

    “謝謝小船哥。”我淡淡地笑了,他永遠不會知道,他曾經遺落在我少年時代的彼端許多許多年,是我那時最明亮的夢想,是我以為那個叫作“幸福”的詞。

    秦川繼續每天都到我們社接我下班,我跟張姐說“A4男”已經正式成為我的男朋友。我們還像往常那樣相處,他吐槽我能吃,我毒舌他粗魯。但在他急刹車時自然伸出胳膊擋住我的那一刻,在我擰礦泉水時發現瓶蓋已經被他擰開的那一刻,在他罵罵咧咧不情不願但還是背著我的包陪我一起逛街的那一刻,在他晚上特意跑到我家門口隻為給我送一份好吃的打包外賣的那一刻,在走在人群中他拉住我的手的那一刻,所有幸福都回歸到了它們應該在的地方。

    沒什麽事做的時候,我就泡在他們賣場的西餐店裏,大龍照例會做一個加大版的蛋糕給我。透過透明玻璃,我能看到秦川正在做家具生意,那次遇見難纏又事多的客人,秦川他們做活動,賣家具送巴西龜,那個客人在各種挑剔貶損砍價之後問烏龜能活多久,秦川說不出意外的話能送您走,結果客人鬧起來,秦川也徹底爆發,我親眼見到他把已經填好的家具訂單當場撕了,一副不賣了的樣子,把我笑得不行。

    大龍來到我對麵坐下:“老大就這樣,從小到大一點沒變。”

    “這是基因問題……他這一輩子都改不了。”我搖搖頭,窗外客人大鬧,已經把秦茜都找來了,秦茜先一巴掌呼在秦川後腦勺上,隨後直接叫保安把那位叫囂著投訴的客人拖了出去。

    “喜歡你這點也沒變。”

    “得了吧,交過那麽多女朋友。”我哼了一聲。

    “其實我可能比你們都先知道老大喜歡你這件事。”

    “為什麽?”

    “記不記得你初中時收到的那封情書?我寫的那封。”

    “記得記得!大龍你那時候很純情嘛!”我笑嘻嘻地拍拍他肩膀。

    “那天你沒去,但老大拉我去蹲點了。”

    “什麽?我怎麽不知道?”

    “他怎麽好意思告訴你。說實話,我從來沒看到他那麽認真過,12月底多冷啊,他眼都不眨地盯著,整整坐了3個多小時!我們等在那裏的時候,他一直在惡狠狠地罵人,說要是那小子敢來就立刻把他打走,讓他一輩子想起謝喬就覺得是噩夢。”

    “……暴力狂……”

    “我當時一邊無奈地想肯定等不到這個人啊,又一邊慶幸地想,幸虧沒有告訴他這件事,不然一定會被他打死……而就這麽忍凍挨餓的時候,我突然反應過來,為什麽別人喜歡你他卻會那麽惱火呢?”

    “是啊!”

    “因為他喜歡你,連他自己都還沒意識到的深深喜歡你。”

    “切。”我大大吸了一口奶茶,忍不住笑起來。

    “後來的幾天他還列出了好幾個懷疑對象,讓我偵查一下所有跟你說話的男生……”

    “不會吧……”

    “嗯,當時還揍了幾個完全沒關係的人……”

    “真可怕……”

    “這件事要保密啊!不能告訴他,不然我真的會被他殺了!”

    “知道了!知道了!”

    “喬喬,和老大好好的。”

    “你也是!不能因為有了我這個悲慘初戀就不找女朋友了啊!”

    “……我有女朋友啊……”

    “啊啊?!”我驚訝地大叫,大龍喊出在操作間做蛋糕的胖女孩,兩個人在我麵前甜蜜地拉著手。

    “大龍!可以嘛!很好呀!”

    “還好了。”大龍靦腆地垂下頭。

    “要是你不總吃大份蛋糕就更好了。”女孩在一旁嘟嘟囔囔地說。

    我愣了下,然後我們三個人一起大笑起來。

    遠處的秦川疑惑地看著我,嘴型在問怎麽了,我朝他揮揮手,意思是沒你事該幹嗎幹嗎,秦川氣得立刻朝我們走過來,但剛走兩步就被秦茜姐拉著脖領子拽了回去。

    我們笑得更厲害了。

    我覺得吳大小姐說得對,我真是個好運氣的人。

  18

    徐林晚上快10點給我打電話這事真的很奇怪。

    雖然大學時我們天天見麵,能輕鬆背出彼此的電話號碼,晚上帶什麽夜宵也要互相發短信問一下。但到了成年的階段,這種密切的關係就輕而易舉地被工作切斷了。平日裏我與朋友們的聯係,遠不如朱主任和張姐多。不過我與徐林她們聯絡再少也是朋友,與張姐他們聯絡再多也隻是同事。人與人之間情感繁雜,相處起來其實一直以最初建立的關係為準,除非發生愛情,不然很難穿過人際的屏障。

    我有些納悶地接起電話,徐林急促的聲音傳來:“最近有沒有千喜的消息?”

    “好久沒跟她聯係了,她現在那麽火,天天忙得不得了,還是在娛樂新聞的署名處看到的比較多,怎麽了?”

    “那何筱舟呢?你總會聯係他吧,他們倆現在怎麽樣?”

    “小船哥我一直聯係啊,前一陣還打了電話,但沒提千喜的事,到底怎麽了啊?”

    “我跟你說,你別驚訝。我手裏拿到了一組狗仔拍的照片,皇冠的老總陳天河跟千喜一起半夜歸家,被人家拍下來了。我剛才給千喜打電話,她一直沒接,我托了關係,希望能把這個新聞壓下來,但是沒戲,人家狗仔投了幾家報紙和網站,我們不登別人也會登,明天就會見報了。”

    “不可能吧!”我被她說得蒙蒙的。

    “明早你看到新聞就會知道是不是真的了!千喜怎麽回事?她這是要做什麽啊?”

    “我給她打電話試試。”

    “你快打吧!但我估計她也不一定接。要是她接了的話,你跟她說讓她趕緊跟公關團隊想想辦法,這圈子水太深了,我看她是陷進去了。”

    掛了徐林的電話,我立刻撥給了千喜,她果然沒接,但過了大概幾分鍾,她給我回了過來。

    “千喜!”我很著急,“你怎麽不接徐林的電話?出事了你知不知道,到底……”

    “徐林要跟我說的事我知道,先別說那些,你在哪兒?來找我一趟吧。”

    “我在家,你在哪兒?”

    “長城飯店,天上人間知道嗎?到了給我電話,我下去接你。”

    千喜未見一絲慌亂,我卻因為那個大名鼎鼎的名字而心裏打了鼓。隻要在北京,就一定聽說過天上人間,這個帶著仙氣的地方有著各種神秘傳說,而所有傳說都指明那裏是個紙醉金迷的歡場。千喜怎麽會在天上人間?那裏到底什麽樣子?是不是如同傳說中的那麽奢靡?是不是放眼望去全是美貌佳人?是不是人人非富即貴一擲千金?帶著一腦袋問號,我打了車出發,路上我給秦川打電話,他破天荒地沒接,我心裏更不踏實了。

    千喜在大門口接了我,很久不見,她更瘦也更美了,可能是喝了酒,腮邊微微帶了一層粉紅,眼角眉梢盡是風情。第一次來這種地方,我多少有點怯場,進門處站了兩排女孩,我和千喜都算高了,可她們看上去比我們還要高一個頭,穿著閃亮修身的禮服,個個身材苗條,模樣妖嬈。

    我小聲跟千喜說:“不用買票麽?我記得以前看天涯的帖子說,進門要100塊錢。”

    千喜“嗬嗬”笑起來,挽住我,“不用!喬喬,你怎麽還傻乎乎的!”

    我們一起上了二層一個包間,裏麵燈很昏暗,超大的房間坐了不少人,有一個很漂亮的姑娘正在和一個大叔對唱《如今才是唯一》,看上去和我們平時去K歌的錢櫃什麽的也差不太多,隻不過裝飾更豪華罷了。千喜拉著我找了個沙發的空隙坐下來,我們對麵的一個女孩立刻給我倒了一小杯洋酒,她蹲跪在一個大靠墊上,穿著職業裝似的剪裁精致的製服裙,裙子很短,可以清楚地看到白皙的大腿,我忙搖著手說:“我不喝酒,請給我杯水。”

    她笑了笑,拿出一個我都沒見過的外國礦泉水的玻璃瓶,給我倒了一高腳杯的水。

    “謝謝。”我客氣地接過來。

    千喜從果盤裏挑了一顆聖女果扔到了我的杯子裏,我疑惑地看著她,她說:“看好自己的杯子,這樣好認。”

    說著她舉了舉她的酒杯,裏麵有半顆小青檸。

    身旁一位中年大叔端著酒杯過來,千喜嫻熟地跟他幹了一杯洋酒。

    中年大叔瞥見了我:“喲,又來了個新的美女,這是誰呀?”

    “我大學同學。”千喜笑著介紹。

    “那也是高才生啊!美女來喝一杯吧。”中年大叔眯著眼舉起杯。

    “她不會喝酒,我替她喝。”千喜攔下來,又幹了一杯。

    我瞪大眼看著她,從來沒想到以前喝杯啤酒都臉紅的她會那麽能喝。千喜被另一邊的人叫住,赫然就是那位一同被狗仔拍到的皇冠老板陳天河,他們很熟絡,陳天河似乎給千喜介紹了誰,我眼見千喜很快又喝了一滿杯。他們可能談什麽,一起攜手走了出去,千喜給我使眼色,讓我等一等她。

    我隻好坐在沙發上,整個房間四處都是麵目模糊的紅男綠女,有的唱有的喝有的玩色子有的隻是迷迷瞪瞪地左右搖晃,旁邊的中年大叔不再理我,摟著那個穿製服的女孩,我看著他湊到人家的耳朵邊,手也不老實,移到了她腰部往下的位置。我皺了皺眉,突然對這個看上去奢華的陌生世界有了股莫名的厭惡。

  19

    我一口氣喝了一大杯礦泉水,穿製服的女孩立刻有眼力見兒地給我添上。

    “謝謝。”

    “沒事,”她禮貌地笑了笑,“你是學生吧?”

    “已經畢業了,都工作兩年多了。”

    “看著不像,你很顯小。”

    “你也很顯小啊。”

    “我剛大學畢業。”

    “你哪個學校的?”我好奇地問。

    “北航。”她熟練地答。

    中年大叔喊她去玩“血戰到底”,我看他們麵前擺了滿滿一盤小酒杯,大概有一打,每杯都斟滿了洋酒,兩人玩骰盅,輸的就要幹一杯。製服女孩輸多贏少,很快就敗下陣來。

    “沒事吧?”我看她喝了那麽多酒,有點擔心。

    “沒事。”她擺擺手,但身體已經有些搖晃了。

    “我有同學在北航,你哪個學院的?”

    “文學院。”她拍了拍臉說。

    北航是工科學校,哪有什麽文學院,我知道她撒了謊,就不再追問了。

    “你是不是納悶我為什麽做這個?”她酒喝多了,話也多起來,“你以為我會說家裏有人病了或者要給弟弟賺學費什麽的吧?不是,根本不是。我告訴你啊,就是因為賺錢快、賺錢多,我一雙鞋子,就比你這一整身都貴你信不信?我就是虛榮啊,誰不喜歡有錢呢?”

    製服女孩嗬嗬笑著,我不知該回她什麽,她嬌豔的臉在我麵前晃來晃去,映出一片鬼魅。

    “你以為我是小姐?我不是,我們叫公主,給你們遞擦手毛巾的叫少爺,喏,那邊穿裙子的才是小姐。”製服女孩指點著給我講,“小姐賺得最多,都想下水撈幾年錢回家找個什麽都不知道的老實人嫁了,做個良家回頭是岸。但是她們花銷特別大,其實也都攢不下來什麽。而且在北京待慣了,誰願意回去?我告訴你,有和客人談戀愛的,結局都很慘。人家知道你是小姐,沒人對你真心。我們大概是最被人瞧不起的了,可其實白天出門,我們和你們又看上去差多少呢?”

    她絮絮說著,我隻覺得口幹,不停喝水,她給我添水,看了看我的杯子,笑著說:“你朋友還挺疼你的,你知道為什麽酒杯裏要放個小東西嗎?就是怕燈火暗,被人換了杯子下了藥,讓人吃幹抹淨都不知發生了什麽。她是歌星是吧?可到這裏還不是要陪老板們喝酒,和我們有什麽區別?”

    製服女孩又被叫去喝酒了,我看她一杯接著一杯地喝,襯衫紐扣綻開都沒知覺。另一邊兩個男人爭著付小費,推搡間手裏厚厚一疊錢都散開了,屋子裏飄著粉紅的人民幣,小姐們笑著撿起自己那一份,其中一個老板醉醺醺地到我麵前,點了1000塊錢說:“拿著拿著。”

    “我不是小姐。”我咬著牙說出這幾個字,轉身衝出門,躲在了隔壁衛生間裏。

    我用涼水衝了好幾把臉,洗漱台是墨綠大理石的,水晶鏡也鑲著金邊,這個連衛生間都很考究的地方,讓我越過人間,窺到了天上的樣子,可惜雲端之上卻不是仙境。

    千喜給我打了電話,問我在哪兒,我說在衛生間,過了一會兒千喜敲門進來,“我找你半天,你怎麽躲到這裏來了?”

    “千喜,這是什麽地方你知道嗎?那些人就是嫖客和小姐!”我不滿地嚷著。

    “喬喬,你怎麽會有這麽迂腐狹隘的想法?世界這麽大,隻是有和我們不同的其他職業而已。”千喜絲毫不以為意。

    “拿錢、陪喝酒、被吃豆腐!這是什麽職業啊!千喜,你現在怎麽這樣子?你看著這些真的覺得一點都無所謂嗎?還有,你和那個陳天河到底是怎麽回事?你們都被拍到了!徐林給你打電話你也不接……”

    “接有什麽用?”千喜打斷我,“接就能不登嗎?謝喬,我現在很艱難你知道麽?我告訴你那組照片怎麽來的吧,是林晶妍找人拍的。我們倆一直在爭,從《超女》比賽那會兒她就愛幹這種卑鄙的事,我怎麽能輸給這種人!對陳天河我心裏是有數的,他隻是我要借勢的靠山,我必須扳回這一城!你去問問徐林,在這個圈子裏單打獨鬥多麽難,沒有人幫襯著,誰買你的麵子!”

    “就那麽重要嗎?你不是終究要去美國嗎?你不是要去找小船哥嗎?新聞出來了小船哥會怎麽想!他一個人在那邊,會多難過你想過嗎?”

    “你小船哥能幫到我嗎?能不讓明天的報紙登出我的負麵新聞嗎?能讓我勝過林晶妍嗎?他在那麽遠的地方,乖乖地搞著他的課題研究,他知道我多辛苦嗎?我半夜想哭,給他撥電話,要輸起碼20個數字的IC卡號碼還不一定能撥通,等能聯係上他的時候眼淚都幹了!”

    “千喜,你就不怕自己後悔嗎?!”

    “我不會做後悔的事。”千喜咬著牙說。

    我們在狹小的衛生間裏對峙,後來想想,那時我們就像小孩子和大人吵架,她麵容滄桑,而我一派天真。我們誰也不能修改命運,隻是在奔赴終點的時候,激烈交匯了一下而已。

    “好吧,好吧!那我走了。千喜,你還叫我來幹嗎呢?讓我仔細看看你現在這種不管不顧的樣子嗎?”我冷冷地說。

    “我隻是……”千喜頓住,“想在這個時候見到個朋友……”

    “你在這個時候,應該想小船哥才對。”我背衝著千喜,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這個所謂的“天上人間”。

  20

    從高高的台階上下來,巨大的水晶燈映著的一切都那麽不真實。我突然有點困惑,這分明是北京,是我從小長大的地方,然而卻有著那麽一撥人,他們在繁華的中心、,在奢靡的頂端,在同一個時空裏,過著我完全無法想象的生活。他們的北京和我的北京不是一個城市,那是一個平行世界,我在這一邊,千喜卻跑去了那一邊。我深吸了一口氣,記憶中北京星空下那種清新的味道沒有了,我聞到了高級古龍水和昂貴脂粉的氣息,膩得想一口吐出來。

    我站在路邊打車,旁邊有一個從天上人間出來的姑娘,她一看就是酒喝了不少,搖搖晃晃的,時不時幹嘔兩下。可能是不願載醉鬼,一輛出租越過她停到我麵前。我想起剛才的製服女孩,微微動了點惻隱之心,拉開車門轉身說:“你先上吧。”

    姑娘睜開蒙矓而又水亮的眸子看了我一眼,踉蹌著上了車,連句謝謝都沒說。那張嬌俏的臉很快就混入了北京的夜色裏轉瞬無蹤,不知會駛向哪裏。晚風微涼,我無奈地抱起肩膀,半天沒有出租過來,就在我有點後悔地想不知多久才能再打到車的時候,我突然看見了停在路邊的一輛無比熟悉的白色A4。

    秦川的車。

    我幾乎屏住氣走了過去,車裏沒人,我給他打電話,沒接。望望天上人間的霓虹燈牌,再看看眼前我能倒背如流的車牌,我一腳就踹了上去。警報器很靈,響聲大作,不久保安就走了出來,他疑惑地看著我,我努力控製著怒氣,“把車主叫出來吧!不來我直接砸車了。”

    從天上人間裏走出來的秦川氣勢洶洶的,一副誰敢惹老子的樣子。直到他看清了車邊的我,才一下子泄了氣,手忙腳亂細聲細語地說:“喬喬,你……你怎麽啦?”

    “秦川秦始皇,你夠有本事的啊,敢背著我到天上人間找小姐了。”我冷哼一聲。

    “哎呀,不是,我找什麽小姐啊,我是……”

    “你是不是剛才一直在裏麵?”

    “是……”

    “是不是故意不接我電話?”

    “不是不接,是沒聽見,他們都在唱歌……”

    “還唱歌!”

    “真不是你想的那樣!”

    “你好好玩,再見!”

    我果斷地轉身就走,秦川忙一把拉住我:“喬喬你別走,你聽我說啊!”

    “我現在一句話都不想跟你說!你滾去唱歌啊!”

    “還唱個屁啊!謝喬!你等等!”

    “趁我還沒有操刀砍你之前,離我越遠越好!”

    “我真不是來這玩的!我姐也在啊!”

    “我奶奶還在呢!你當我傻子啊!”我忍不住大吼,可回過頭我卻愣住了,一身素衣的秦茜正黑著臉走到我們背後,還不等秦川有什麽反應,她就一腳踹在了秦川腰上。

    “姐!你幹嗎!踹這裏真的會死人啊!”

    “誰讓你把喬喬帶到這種地方的!”

    “誰會帶她來這兒啊!”秦川突然反應過來,緊緊抓住我問,“對啊,謝喬!你怎麽在這兒!?”

    “秦……秦茜姐,你怎麽也在?”我結結巴巴的。

    “都快12點了!大半夜的你怎麽跑到這裏來!快說!”秦川扯著嗓門嚷嚷。

    “你管我!”

    “謝喬!”

    吵鬧了半天我才弄明白秦川和秦茜確實是來這裏談生意的,天上人間的老板是秦茜的客戶,據說之前跟一輝就認識,這次在他們店裏訂了一批價值上百萬的家具。

    秦茜對他們的家族企業進行了革新,開發了一個叫拉索的副牌,專做奢侈品家居。這還是她和姚阿姨去迪拜度假的時候偶然想到的主意,她們住在七星級的帆船酒店,秦茜留意到那裏的陳設都華美精致,晚宴時就問了一直向她大獻殷勤的酒店經理,這都是什麽品牌的家具。經理告訴她是意大利的頂級品牌Colombo Stile,意味曆史和權力,舉世無雙獨一無二。她動了心,假期回來就訂機票飛了意大利,托關係約見了法拉利家族的二兒子。那位二世祖瞬間傾倒在了東方美人的神秘氣質之下,忙前跑後地幫忙聯係Colombo Stile的老板。不過那個老板對中國並不以為然,一點不在意秦茜的代理請求,對龐大的中國內地市場也根本不感興趣。秦茜想約他見麵,他高傲地說正在拉斯維加斯,沒空回意大利,要是想談就到賭城找他。秦茜一根筋的性格再次爆發,幹脆飛到了拉斯維加斯,按秦川的話說,她和那位老板的見麵就是一部電影。秦茜找到他的酒店,連約了三天都被那老板放鴿子。第四天,她直接穿著黑色禮服進了賭場的VIP廳,意大利老板一見秦茜驚為天人,於是她成了全亞洲唯一擁有那個品牌代理權的商人,合同期限永遠……

    我聽得下巴差點掉下來,原來全世界都在看臉,所以秦茜天生注定了會一直贏。秦川說這次天上人間訂的就是這個意大利牌子的沙發,是一單大買賣,老板今天特意請秦茜,他不放心就跟著來了,沒想到恰巧被我撞見。

    回家的路上我跟他講了千喜的事,講我們的分歧,講我湧上心頭的傷心難過。

    “你也不要怪千喜,她一個小女孩,在那麽虎狼的圈子裏,總要變得堅硬一些,有的事可能也是不得不。人要走的路,是不一樣的。”秦川一手開車,一手摸了摸我的頭。

    “我不怪她,我隻是……擔心小船哥。”

    “你不會還對小船哥不死心吧?”

    “你神經病呀!”

    “開玩笑……說真的,你不要明天看到新聞就迫不及待地給小船哥打電話,他那時應該不想和任何人說這件事,哪怕隻是關心和問候。”

    “哦……”

    “千喜……應該不會去美國了。”秦川淡淡地下了定論。

    我望著窗外,夜晚的北京空蕩蕩的,整座城市猶自沉靜美好,似乎所有繁華喧囂都與它無關,癡迷其中的不過是人們的妄念罷了。

    “喂,還有——”秦川突然說。

    “什麽?”

    “下次遇見這樣的事,一定要有我陪著。”

    “切。”我假裝不屑地扭過頭。

    “說,知,道,了!”

    秦川一把攬住我的脖子,霸道地吻了上來,時間剛剛夠一個紅燈。

  21

    毫無意外地,千喜和陳天河的緋聞占了第二天娛樂新聞很大的一版。雙方都沒有回應,千喜的演藝活動似乎也跟著停止了一段時間。直到汶川地震的七七祭,千喜素顏穿著一件純白長裙,手捧小雛菊,以清亮透心的四川鄉音吟唱了一曲《心經》。這段精心策劃的視頻在網上被瘋狂大量轉載,千喜純潔的容顏和悠揚的歌聲撫慰了人們備感傷痛的心。大家更深地記住了這個幹淨的女孩,至於她曾同誰深夜晚歸,已經不重要了。

    我知道,千喜贏了,她扳回了這一城。

    我聽了秦川的話,過了很久才給小船哥打電話。也許是因為內心糾結,撥IC卡號碼時,輸錯了好幾次,那一刻我忽然理解了千喜的說法,有一些心情可能就在這遙遠的距離裏消失了。

    “喬喬。”小船哥的聲音聽起來還好,和往常沒什麽不同,這讓我一下不知該說些什麽,線路裏莫名地沉默起來。

    “最近怎麽樣?和川子還好吧。”還是他先找到了話題。

    “天天吵,他煩死了!”

    “看來挺好的,你們還是老樣子。”

    “小船哥,你呢,你好嗎?”

    “嗯,還可以,喬喬,我基本上能拿到永久居留的身份了。”

    “真棒!小船哥就是厲害!”

    “隻有你覺得我厲害。”

    “哪有!小船哥,我長這麽大,你是我見過最優秀的男人了!”這件事我很篤定,也因此更為小船哥惋惜,他比秦川、比楊澄都更加真誠地對待這個世界,卻始終亦步亦趨、氣喘籲籲。我始終沒想通為什麽,似乎他就偏巧處在了世間的夾縫裏,在某個失衡的點上。而讓我最感動的是,有的人一路平順,有的人天生就可以毫不費力地上坡,但即使沒有任何向他傾斜的光明之路,但他從未放棄過,他一直在努力,在慢慢向上走著。

    “謝謝喬喬。”

    “小船哥,我又變成兩個啦。”我笑了笑,沉吟一下,“你今年會回來嗎?好久沒見你了,我們都很想你。”

    “今年啊爭取吧,其實回去也沒什麽事做,倒不如在這裏好好做做課題。”

    “也要……見見千喜呀。”

    “她很忙的,不容易。”

    小船哥跟我說,他和千喜很早前就聯絡得少了,有的時候一個月才通兩次話。不知從什麽時候起,打過去的電話不是沒人接聽,就是助理接。她站在越來越高的地方,被越來越多的人環繞,就好像她在一個圓圈的中心,而小船哥則在這個圓圈之外。說這些的時候,小船哥並沒有埋怨,也沒有沮喪,他口中的千喜,還是像我們當年一起讀大學的樣子,是個堅強、善良、好勝的學霸,是內心強大的姑娘。隻是有一些淡淡的傷感,很多年後我才感悟到,那種感覺就像是讀了一本很長的小說,快翻到結局時,總會既安然又惆悵。

    2009年夏天,千喜舉辦了第一次個人全國巡回演唱會,名字叫作“千年之喜”。

    小船哥終於回國了,他買了3張最好的票,請我和秦川一起去看。去之前我們誰也沒有和千喜打招呼,就像是普通的歌迷一樣,坐在工體最前排的VIP區。舞台上的千喜光芒萬丈,就像是夜空中最閃亮的星星,而我們則潛在微茫的夜色裏,隻能情不自禁地抬首仰望。

    千喜唱的第一首歌是她當年在《超女》的成名曲《有時愛情徒有虛名》。坐在舞台下麵,聽著那段熟悉的旋律,我突然有了種宿命的感覺,她清清楚楚地唱著:“不知不覺進入愛不釋手的遊戲,點亮燈火,站在沒有了你的領域。不知不覺發現一切早安排就緒,愛你的微笑,愛到擔當不起。”

    我想他們始終相愛,隻不過已經愛得擔當不起。

    小船哥那一晚聽得非常認真,好像是一場盛大的落幕,他要銘記住千喜所有的樣子。所有歌都唱完了,千喜安可了兩次。一切終結,小船哥和我們一起跟著人流緩慢往外走著。快到出口的時候,人群忽然騷動起來,我們疑惑地回頭,才發現千喜竟然又站回到了舞台上。

    “不知為什麽,今天想再唱一首歌,獻給這個我從小就喜歡的城市,感謝它為我造夢,感謝它讓我遇見過我最喜歡的人。好的事不用經曆你就知道會很好,比如愛情,比如財富,而壞的事往往要走過一遭才會知道有多壞,比如離別,比如失去。有些事這輩子不後悔,但下輩子,絕不這麽過。”

    千喜握著話筒清唱,她唱的是趙傳的歌,《我終於失去了你》。

    我終於失去了你,

    在擁擠的人群中。

    我終於失去了你,

    當我的人生第一次感到光榮。

    當四周掌聲如潮水一般的洶湧,

    我見到你眼中有傷心的淚光閃動。

    那一刻,小船哥和千喜中間大概隔了成千上萬的人,他們都不知道,這首歌其實隻唱給一個人,曾經她是他的全部歡喜,他是她的唯一聽眾。在歌聲中小船哥一步一步漸漸走遠。我扭過頭,看著舞台上的千喜,不知為什麽,雖然那麽遠,可我就是覺得我看到她掉下了一滴眼淚。

    晶瑩清澈,轉瞬即逝。

  22

    十幾天後,小船哥回了美國,我和秦川一起送他到機場。以前千喜為小船哥買紙巾的便利店裏,貼著她代言飲料的大幅廣告。如果一切如初,她一定也會來機場送行,我可能還會興致勃勃地拉她到宣傳畫前,給她拍合照什麽的。可如今,隻有我和小船哥尷尬地看著她的笑臉。

    小船哥叮囑我好好的,我舍不得地拉住他:“小船哥,你什麽時候回來?”

    “大概會久一點。這次回去我想要轉一轉,起碼要去紐約看看。”

    “小船哥,你在美國那麽多年,都沒去過紐約嗎?”

    “沒。有過好多次機會,但是我都沒去,那時我跟千喜約好,要等著她來,我們一起到紐約,在肯尼迪機場乘機,拍照片、比V字,去想去的任何地方。”小船哥低頭笑了笑。

    我心疼他,大概是看到我臉上難過的表情,小船哥揉揉我的頭發說:“喬喬,人總會有些願望落空的,否則許願時大家就不會那麽虔誠了。”

    “喂喂!你們幹嗎呢!分開半米站!”遠處照例幫忙托運行李的秦川大聲喊。

    我狠狠衝他翻了個白眼,小船哥則假裝聽話地後退半步。

    “喬喬,我啊,其實也沒那麽想得開,我想以後我的所有夢想裏都不會再加上另一個人的份了。因為一旦那個人不見了,夢想就沒了意義。但是看到你和秦川,我很欣慰,我知道,雖然我不是那個被幸福眷顧的人,但我最珍愛的小妹妹是,在她的夢想裏,一定一路有人陪伴。”

    “小船哥,肯定也會有人陪著你,陪你去紐約,去肯尼迪機場,去世界上你想去的任何地方,讓你的願望全部實現。是你教我的,一切都會好起來,不是嗎?”

    “嗯!”

    小船哥露出了大大的笑容,我的太陽似乎被雲彩遮住,顯得有點疲憊,但沒關係,他仍然是太陽,仍然發著光。

    送走小船哥,我和秦川去了超市。我們一路都在談關於千喜的事,我討厭說誰對誰錯,隻不過隱隱地想,如果小船哥不出國,他在北京陪著千喜,那麽是不是一切就不會發生。如果千喜知難而退,沒有那麽急於去改變命運,那麽是不是他們真的會攜手到老。他們分明為對方拚了全力,卻最終還是迷失在了這個多變的世界裏。小時候我以為所有的愛情都隻有兩種結果,愛或不愛,但長大後我才知道,愛情不過是包裹在人生裏的禮物,可能被投遞在完全不能負荷它的年華裏,不是誰收到它都能把它安然存放到永遠那麽遠的地方。

    一針一線縫十字繡的是千喜,被萬千人歡呼膜拜的也是千喜;為了她一直努力的是小船哥,訣別她遠走他鄉的也是小船哥。

    這不是愛情的模樣,這是人生的模樣。

    “千喜住的房子常年恒溫。她出門在外會跟著四五個工作人員,有人拿包,有人拿電話。她出現在公共場合就要戴著墨鏡口罩。她出場費就有上百萬。我不覺得這樣的日子有什麽好的,就為了過分辨不出春夏秋冬的生活?過看似高高在上卻嘈雜的、如履薄冰的生活?過被狂熱的人追逐、像捉迷藏一樣的生活?過逛超市都不去看一看價簽的生活?然後放棄愛情,放棄一切正常的幸福和快樂。她真的贏了嗎?贏了林晶妍但是贏了曾經那個自己嗎?換作是我,我絕對不幹!”我一邊對照牛奶的保質期一邊說。

    “謝喬你知道你最好的一點是什麽嗎?”

    “什麽?”

    “就是萬年不變的傻啊!”

    “滾!”我惱怒地把牛奶砸到秦川頭上。

    “我又沒說不好!”秦川捂著頭,“永遠算什麽,重要的是跟在它後麵的那個詞——不變!如果什麽都變了,永遠又有什麽意義。”

    我怔怔地看著眼前的少年,仿佛穿透了多年時光,而他,始終沒變。

    “別以為胡說八道幾句心靈雞湯我就原諒你說我傻!”我拿起牛奶又敲到秦川頭上。

    “你就是傻啊!”

    “想死啊你!”

    就在我觀察能把購物籃裏的哪樣東西掄到秦川頭上的時候,突然有人在一旁輕輕地叫:“謝喬……秦川?”

    我回過頭,一個美貌的孕婦正歪著頭看我們,她的樣子裹挾著我的回憶呼嘯而至。

    “劉雯雯?!”我立刻叫出了她的名字。

    “我遠遠看到就覺得是你們!一點都沒變啊!”她笑眯眯地說。

    “你倒是變了啊!”我指指她的肚子,興奮地彎下腰,“幾個月了?”

    “6個月啦!”

    “真棒!”

    “你們果然還是在一起了,”劉雯雯狡黠地看著我們,“當年我就猜到會這樣了。”

    我害羞地看看秦川,和劉雯雯相視一笑。

    沒一會兒,她的老公就找了過來,出乎我們意料,她老公竟然是個肌肉發達的帶文身的光頭男。

    “這是我的中學同學謝喬,這是……她男朋友。”

    劉雯雯簡要地介紹,光頭男很酷地向我們點頭致意。寒暄幾句,他們說還要再去買一些嬰兒用品,我們就道了別。

    “她老公……是黑社會的嗎?”秦川瞠目結舌。

    “說不定他們就是新一代的九龍一鳳……”我咽了口口水。

    “她口味還真重啊。”

    “她從小就重口味呀。”

    “你什麽意思?”

    “就喜歡小痞子什麽的唄!怎麽,看到初戀有什麽感想?”

    “滾!她才不是我初戀!”

    “那你初戀是誰?我怎麽不知道!”我原地站定,認真起來。

    “是個傻子!”

    “秦始皇!”

    “怎麽了!小時候你大膽向我表白你忘了嗎?直接說的‘我愛你’哦!”

    “我那是嘴滑!咦?等一下!你的意思是從那時起你就愛上我了?”

    “少來!還不是因為你先勾引我!”

    “你今天真的很想被砸死對吧?”我顫巍巍地舉起一大桶魯花花生油。

    “算你狠!”秦川老實認輸。

    那天我覺得人生真的很奇妙,從前朝夕相處的親密戀人,以後可能隻是一張廣告招貼畫。從前以為一輩子的敵人,以後反倒親切地成為老同學。從前費盡心機想得到的男人,以後不過是同學的男朋友。我們和別人都在彼此的世界裏變換著角色,輪流唱罷登場。而我深感慶幸,在我和秦川之間,不管是小時候還是長大後,對方是最重要的這一點,從沒改變。

  23

    冬天的時候,王瑩回國了。

    那時關於她家的事已經傳遍了街頭巷尾,什麽說法都有,簡而言之就是她爸爸政治上出了問題,很嚴重,她們全家都在被調查。

    今時不比往日,王瑩低調地住在徐林那裏,我沒有主動跟她聯係,一是她家出了那麽大的事,我想她並不想見太多人;二是對於她和秦川的那些年,我心底裏總有些隱隱的愧疚。

    我沒想到王瑩主動找了我,她用陌生號碼給我打來電話,問我有沒有空,能不能來接一下她。當時我正在上班,但立刻答應了她,我猶豫了下,沒給秦川打電話,因為王瑩叮囑我,不要告訴任何人。

    我在徐林家樓下看到了王瑩,她模樣清瘦,拖著一隻大大的行李箱站著,可能因為穿得少了些,她緊緊抱著肩,看起來格外讓人心疼。我下了出租,著急小跑到她麵前,懷裏的錢包、鑰匙劈裏啪啦掉了一地,王瑩在一旁看著,笑了笑,“謝喬,你還是老樣子呀。”

    我狼狽地撿起東西說:“你也是,大小姐!都不伸手幫個忙嗎?”

    “你怎麽打車來?沒開車嗎?”

    “我那點工資剛夠吃喝,買個車軲轆啊!”

    “糟糕……早知道還不如找秦川。”王瑩唉聲歎氣。

    “喂!”

    “先打車吧。”

    我指指她的行李,“怎麽?你要出遠門?”

    “去找個旅館住。”

    “徐林呢?她不在家了?”

    王瑩沉默著,我以為她們起了爭執就沒再多問,外麵北風一陣陣地刮得人心涼,我趕緊走到路邊重新叫車。

    這次王瑩沒有去住以前和楊澄常來常往的那些貴得要死的五星級酒店,她選了北四環一間沒什麽名氣的省級酒店,讓我用身份證登記了入住,雖然不清楚她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但我還是感受到了她經曆的蕭瑟。

    我和她一起上了樓,她隨意地把箱子丟在角落,疲憊地靠在了床上。

    “喬喬,你今晚能不能陪我住?”她仰望著天花板,“不知道為什麽,現在特害怕一個人。”

    “好呀!”我毫不猶豫地答應,王瑩是大小姐,是睿智得尖刻的人,是從來不會撒嬌的人,而她現在柔弱的樣子,讓人隻想用盡全力保護她。

    王瑩跟我說了兩句她家的事,具體的政治我不懂,大致相關貪腐,她父母被雙規,叔叔一家也被帶走調查,事情比想象的還要嚴重。

    “你還記得嗎?我叔叔當時在東三環拿了塊地,秦川和大龍的分店就開在那裏,幸虧秦川為了他姐的事早出手盤掉了,不然沒準也被查了。”王瑩隨口調笑。

    “那你沒事嗎?”

    “還不至於到株連九族的份兒上,不過我現在算是沒有家了。”

    “就沒有什麽辦法了嗎?”

    “我也是想找辦法的,但你也知道,世態炎涼,當初求著我爸的人,現在一個個自顧不暇,這麽大的事,誰敢頂上來呢?樹倒猢猻散,牆倒眾人推。以前天天玩在一起的人,現在聽到我的名字都嫌晦氣,喬喬,我一直覺得自己萬事看得透,其實差得遠呢,不跌到泥土裏,你永遠不會懂什麽叫人世間。”

    “楊……楊澄呢?他們家不是很厲害嗎?你們從小一起長大,家裏大人也都熟,不能幫幫忙嗎?”

    王瑩歎息地搖了搖頭:“已經到了這步田地,誰都沒有回天之力了。”

    “那你有什麽打算?”

    “不知道,生活還沒問題,雖然房子資產都被封了,但至少我這裏還有些積蓄,別的……現在都不敢想了。”

    “王瑩,有什麽需要幫忙的你就說啊!”

    “指著你?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你放心吧。我眯一會兒,你別走啊,每次睡醒了那一下最難受,分不清什麽是真的什麽是假的,特別失落,真跟一場大夢似的。”

    “嗯,你睡吧!我不走。”

    可能是心太累了,王瑩很快就睡著了,她蜷縮著像個嬰兒,眉頭皺著,緊緊握著雙手。我跟家人打了招呼,就說看美國來的朋友,今晚不回去了,又另外給秦川發了短信,他讓我好好陪王瑩,別的沒再多說。那一刻我突然想,如果不是我,秦川現在大概會幫王瑩頂起這一大攤事,沒準一切都會稍稍好一些。

    我實在還是很自責。

    黑暗中不知過了多久,我迷迷糊糊地被電話鈴吵醒,是徐林打來的,我接起電話剛說了句“喂,徐林”,王瑩就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使勁朝我擺手,我隻好對電話裏焦急的徐林支吾地說沒有王瑩的消息,匆忙掛斷了電話。

    “你和徐林怎麽了?她特別著急的樣子。”

    王瑩眼睛空空地望著遠方:“我不能再住她那裏了。”

    “為什麽?”

    “因為……她喜歡我。”

  24

    王瑩的話一下子把我震住了,我呆呆地看著她,腦子裏一字一句地過“她喜歡我”的意思,想來想去也隻有那一種而已。

    徐林喜歡王瑩。

    不是同室好友的喜歡,是關於愛情的喜歡。

    王瑩說她也不清楚怎麽會慢慢變成這樣子,徐林對她很好,這我們都知道,而隻有她自己才能體會到那種好的微妙。

    “我來到B大那天其實很緊張,你想象不到,我從小就生活在我們特定的圈子裏,倒不是瞧不起誰,隻是我和楊澄這樣的人玩慣了,對普通人家的孩子,一點都不了解,不知該怎麽相處,於是就幹脆獨立起來。住宿舍對我來說真是件特別可怕的事,本來我媽說開學走走過場,以後都走讀。結果我一來就遇見了徐林這種渾不吝的。起初我可討厭她了,我是有點潔癖,但她也太不講衛生了吧!你也知道我說話很毒的,對她更是一點都不客氣,而她竟然毫無所謂,每天都屁顛屁顛地跟在我後麵,王瑩長王瑩短,弄得我煩得不得了。可莫名其妙地,我竟然慢慢就習慣了,後來不僅習慣,還欣然跟她成了朋友。我估計要不是徐林,我可能早就和你們鬧翻,走讀回家了。”

    “還真是,那時你真的傲嬌得讓人抓狂啊!”

    “這些我都沒覺得什麽,直到我住院,當著你們的麵,我說出我喜歡秦川那次,當時徐林就坐在我旁邊,她買了一袋子零食正在吃,你別看我平時總數落她,其實她在我麵前已經很小心翼翼了,弄皺了我的床,她會鋪平,娜娜跑到我們宿舍來,她會特意盯著不讓她用我的毛巾。可是那天,她把一袋子零食都撒在我床上了,我生氣地瞪她,卻看到她一臉憂傷的樣子。我心裏咯噔一下,那種表情我很懂,我自己也有過。

    “我知道這樣不行了,我對她是沒有那種感情的,後來有一段時間,我每天和秦川商量學校食堂的事,也是為了疏遠她,讓她死心。可我發現,她一點沒在意,還是成天嘻嘻哈哈的,四處打雜工,不是向我推薦安利,就是抄千喜的筆記。我想一定是自己多心了,就放心跟她繼續做好朋友。

    “我出國那天,徐林到機場送我了,我沒想到除了家人竟然還會有朋友過來。你知道,連秦川都沒來的。我們也沒說什麽,她跟我開著玩笑說,讓我以後給她運東西,她來做美國代購。臨入關之前,她瞅準了我那幾年一直掛在脖子上的玉觀音,跟我說我不懂,男戴觀音女戴佛,非要我留給她。她跟我從來不客氣,我也沒覺得那是多稀罕的玩意,就摘下給她了。那天她很高興,一直目送我和楊澄入安檢,使勁揮著手跟我道別。

    “到了美國之後,我們聯係也不多,無非就是說說國內你們幾個的事。我和秦川分開,她罵我傻瓜,她真的比所有人都了解我,勝於楊澄,也勝於秦川。再然後我就回來了,去得那麽風光,回來時卻這麽狼狽,國內那麽多朋友,可我隻想見她一個。今非昔比,我爸出事之後,我碰到的冷遇多了,你看,我現在住這麽個酒店裏,躺下就能睡著,哪兒還有那麽多講究?可是你知道麽,我到徐林那兒的第一天,她就把床給我騰了出來,床單、枕套、被子、褥子、毛巾、浴巾、拖鞋、餐具……全是新的,她自己過得那麽邋遢,卻為我準備得那麽齊全。那天晚上我哭了,我家出事後我經常哭,委屈得哭、被欺負哭、因冷漠哭、絕望得哭,但是在徐林這裏,我感動哭了。全世界都遺棄你的時候,都認為你一文不名的時候,她居然還把我當作公主。

    “半夜,她起來幫我壓被角,我裝睡著,不敢去直麵她對我的好。她站在我床邊,看了我很久。當時我突然緊張起來,那種感覺又來了,我怕她做出什麽無可挽回的事。可是半天她都沒有動靜,我眯著眼睛偷看……”

    王瑩深吸了口氣,眼圈紅著:“你猜她在幹嗎?她默默閉著眼睛,在親吻掛在她脖子上的吊墜,沒錯,就是我留給她的玉觀音。那天我才明白,她沒有一天不喜歡我,隻是為了讓我舒服,她把所有感情藏了起來,把自己放在最隱蔽的角落,卑微得連一個沉睡的吻都不敢索要,隻是一直默默守護著我……喬喬,你知道我為什麽走了吧?我回報不起,我不能害了她。”

    我心裏酸酸的,我從沒想到,那個帥氣得像男孩子的徐林,竟然會有這麽細膩的情感,會有那麽綿長的愛戀。我突然理解了她不去公共澡堂的尷尬,這麽多年她一直沒有男友的原因,不管去哪裏她永遠和王瑩一起的心思。

    我為她感動,也為她遺憾。

  25

    “王瑩,其實我一直想跟你說對不起……”

    “為什麽?”

    “如果不是我,你和秦川……你們還會在一起吧,你現在總還有個依靠。”

    “謝喬,”王瑩挑起眉毛看著我,“你真的少根筋吧?”

    “什麽?”

    “你不知道嗎?我從來沒喜歡過秦川啊。”

    “什麽!”我幾乎從床上跳了起來,瞠目結舌地看著王瑩。

    “不過你對不起我也是對的。幹脆今天都說了吧,我喜歡的人不是秦川,而是楊澄,”王瑩看著我,“我喜歡楊澄。”

    這次,我徹底愣住了。

    王瑩說她從小就喜歡楊澄了,想想也是,一起長大的同伴是一個那麽英朗高貴的男孩子,哪個女孩會不動心呢?隻不過王瑩聰明,她不像周圍那些對楊澄著迷的女孩子,一個個飛蛾撲火到他的懷抱,然後再被他無情地遺棄,從此連朋友都做不成。王瑩就做他的朋友,跟他吃喝玩樂,就是不跟他談戀愛。於是她就這樣留在了楊澄身邊,和他上同一個中學,同一個大學,再一同留學。這種平衡差一點就被我打破了,王瑩說知道我和楊澄在一起的時候,她都快瘋了。而過了一段時間,她發現我們也沒怎麽樣,無愛的我就像另一個無愛的她,比起楊澄找那些像任思羽一樣不靠譜的大妞兒們,跟我在一起反而讓她放心。而說喜歡秦川那種話,不過是她憤憤的報複,她想讓楊澄不痛快,倒沒想到從此會讓我和秦川錯過那麽多年。

    “楊澄知道嗎?”

    “他怎麽會知道!就是因為沒有愛,所以我們才能在一起這麽多年啊。”

    “可是我覺得不對……”我囁嚅著,“王瑩,你和楊澄都想錯了,你們都以為不愛的人才可以在一起,不是這樣的,隻有相愛的人才會渴望天長地久,才會想要永不分離。隻有相愛的人,才應該在一起!”

    王瑩靜靜地望著我,目光清亮如水,我也堅定地看著她,她最終笑了笑:“也許吧。”

    “你就沒想跟楊澄說過嗎?”

    “以前沒說,現在就更不可能說了。喬喬,你真是不懂啊。我和楊澄的人生,就是我們兩家政治生命的衍生物。要麽像他那樣高高在上,要麽如我現在一敗塗地。我們家已經敗了,即使他愛我都不能接受我啊,更何況我們從來沒到達過能稱之為愛的程度。他沒有跟我斷交,還很關心我爸的情況,我已經很感謝很感謝了。這個世界上,不是喊了愛就能得到,不是付出真心就有回報,真的有永遠的不可能。我和楊澄就是這種。”

    也許是說了太多話,王瑩很快又睡著了,而我很久都醒著,心裏難得地坦然。我回想我們少年時的樣子,彼時的我們每一個人都那麽真切而又小心翼翼地愛著,那些年被隱藏的秘密,在被歲月拋光之後,隻留下我們可愛的樣子。那些曾讓我們痛苦的無望的愛、隱秘的愛、傷痛的愛、遺憾的愛,如今都變成了最讓我們感懷的記憶。不管命運會把我們帶到什麽地方,不管我們的成長留給時代什麽痕跡,我們的生命中都已經鐫刻了彼此的存在,我們自己就是互相承載的容器,在我們消失之前,一切都不會失去。

    我忍不住給秦川發了短信,難得撒嬌:“我想你了。”

    “乖。”他很快回道。

    王瑩沒待幾天就去了英國,是楊澄幫她安排的,訂了機票和寓所。楊澄真的一點都不知道她的想法嗎?我覺得未必如王瑩所想,不然以楊澄的性格,他那麽自我,怎麽會為她做到這個地步。我永遠都記得,王瑩住院時楊澄開車連闖紅燈的樣子。

    我之後守口如瓶,沒有和徐林提一點王瑩跟我說的話,而這次徐林也沒去機場送她,隻是那個玉觀音她一直掛在胸前,始終碧綠光潔。

    秦川依然每天都接我下班,隻不過沒了白色A4,換成了公交倒地鐵。他把車賣了,並且提出了所有存款,他把這一兩百萬都給了王瑩,說是當年原始股東的紅利。這次“A4男”變成了“跑男”,不過也無所謂,因為秦川在我們社裏的稱謂已經徹底變成了謝喬的男朋友。

    和相愛的人在一起,是我這一生做過的最重要的決定。

  終章

    幸好,我遇見你。

    幸好,我沒弄丟你。

    幸好,我能到老都陪著你。

    幸好,曾經的我愛過年少的你。

    21世紀第一個10年很快過去了,而我們似乎對這變化的世界遲鈍了。雖然生活還是在為這個時代做著注腳,但是最新鮮的那部分顯然不再是我們。

    徹夜追的動畫美劇,不知什麽時候就棄了;以為一輩子不會離開的電腦,已經被智能手機代替了大半;手機屏幕越來越大,卻越來越少拍自己;小愉妹妹癡迷的據說特別火的EXO,我叫不出一個人的名字,總以為H,O,T、東方神起和Super Junior才是韓國天團;去KTV唱歌,翻來覆去還是周傑倫、孫燕姿,可熱播表都是沒聽過的歌;再也刷不動夜了,要是熬了夜,會沒精神整整一天;根本不看國產電視劇,看了沒水準的電影,也沒衝動去豆瓣打個零分了;港片再也無法讓人提起興趣,連星爺都不再演戲了;常混的論壇一個個凋零,QQ空間萬年不更新了,人人網的狀態還停在多年前吃了一碗炒肝上;從博客到微博再到朋友圈,很多人已經變成了點讚的看客;開始吃膠原蛋白和葡萄籽,可竟然還是長了細紋和眼袋;爸媽變老了,退休的他們每天都會發“檢測你是不是亞健康”“人生中需要知道的十件事”這種保健或是心靈雞湯的微信鏈接;2004年和我們一樣風華正茂的少年劉翔,2012年在倫敦摔在了第一個欄前,而我隻是作為地鐵裏的看客,跟周圍的人一起發出整齊的歎息;以前總覺得90後和00後是小屁孩,但現在做什麽項目首要想的就是怎麽討好他們;西單很多年不去逛了,藍色港灣和三裏屯也不再那麽喜歡,更習慣海淘、淘寶;購物車裏自己的東西變少,老人孩子生鮮家居占了一多半;在外的稱呼再不是哥哥姐姐,大多數變成叔叔阿姨。

    很多以為一輩子不會忘的事,已經不會刻意記起了,沒那麽勇敢了但是更加有擔當,比起追尋更想要守護,守護身邊觸手可及的小小幸福。

    我進入了穩定的節奏,雖然有點不甘心,但是我們的少年時代還是悄然遠去了。而在少年和成人之間,我們仿佛還在經曆著一個曾少年的階段,有點懷舊,有點初老,有點堅強,有點理性,還有點好的願景。

    科學家說,人永遠都覺得年少時的歌最好聽、電影最好看、零食最好吃、朋友最可愛,那是因為青春裏的所有感知都最鮮活,會令所有的以後黯然失色。15歲到30歲發生的事,人們將會記住一生。所以我們每個人都有過最珍貴的記憶,因為我們都曾少年。

    小船哥留在了美國,他獨自去了很多地方,紐約、洛杉磯、休斯敦,在他的朋友圈裏,我看到了每一個地方的照片,還有他比著V字的纖長的手。正直、誠懇、善良、優秀的他,繼續用恍若太陽的光照耀著美利堅人民,他是斯坦福研究所裏最受歡迎的華人青年,是令所有人都尊敬的Dr,He。

    千喜還在她的世界裏奮鬥著,時而有她出任電影女主角的消息,時而又有她和其他女星紅毯鬥豔的新聞,不管怎麽說,她已經是天後了。北京最熱鬧的三裏屯,常年有她巨大的廣告牌,美得不可方物,強大得不可一世。隻是我每次仰望的時候,看著她深邃的眼眸,總覺得裏麵有遺憾的顏色,不多,就那麽一點點。

    徐林不再做記者了,她掄的最後一篇娛樂大稿寫的是千喜,題目叫《她是一千年的歡喜,也是一千年的寂寞》。她成立了一家宣傳發行公司,儼然成了徐總,我曾到她的公司去了一次,裏麵有好幾個模樣甜美的妹子,她們都對徐林很崇拜,還說在她手下很安心,至少不會遭遇潛規則,而我心裏想,妹子們很傻很天真,世界那麽大,發生什麽可不一定哦。出門前我看到了她公司的Logo,是一尊素描的觀音,靜立安詳。

    王瑩的爸爸在調查期間被查出患了胰腺癌,3個月後就去世了。這對她的家族如同一次拯救,其他人陸續放了出來,一場喧囂悄然落幕。王瑩在英國生活得很好,據說又修了藝術史,做藝術品收藏的生意。她始終沒有回國。

    楊澄的消息是我偶然在新聞裏看到的,一家大企業上市,他赫然站在敲鍾人之列。從熒幕上看,他的樣子依舊那麽帥,令我有些恍惚,在我的生命裏怎麽可能會和這樣的人有過交集,我不知這是不是他喜歡做的事,也不知他有沒有找到喜歡的人,那些對我來說已經是遙遠的另一個世界的事了。我拿起遙控器,隨手轉了台,等著看最新一季的《奔跑吧兄弟》,這才是我的人生。

    娜娜還在芒果台做節目策劃,非常豪氣地幫我拿到了《我是歌手》的入場券,可惜我的演技不佳,沒感動到落淚合唱,所以沒輪到一個鏡頭。她比任何人都關心我和秦川的事,會發出“你們認識了一整個人生,終於把該做的都做了”這樣讓我抓狂的感慨。前年娜娜生了寶寶,一邊在朋友圈曬娃,一邊曬節目曬明星,絕對是幸福的花癡辣媽。

    秦茜姐繼續她以美貌攻占世界的強大人生,拉索已經被她做成了全國最大的奢侈品家居,在東三環那片寸土寸金的地兒,她開了全亞洲最大的賣場,裏麵隨隨便便一把椅子都要幾十萬,裝飾用的施坦威古董鋼琴都價值2000萬。那裏就像富麗堂皇的城堡一樣,而她就是不可一世的女王。隻不過這個女王隻愛黑色,一直素衣。

    秦川在把全部家底都給王瑩之後,開始了人生的第三次創業。與秦茜注重高端市場不同,他更看重互聯網的巨大潛力和直銷的模式。他找到了在中關村做軟件公司的辛偉哥,共同開發了線上賣場,成為了家居界的第一電商,甚至每年利潤和拉索不相上下。這次到我們出版社樓下的車,變成了路虎。

    我還是老樣子,終於成了社裏的老人,從小謝變成了謝姐。我專做小說,都是我自己喜歡讀的,銷量也還不錯。頭兩年是穿越最火,後來是古言,現在是青春文學,改編成了好幾部電影,不過都被吐了槽。偶爾我也會幫幫秦茜和秦川的忙,他們兩個學渣英語一竅不通,我隻好報了速成班替他們做簡單的翻譯,秦叔叔和姚阿姨對我大加讚賞,說文化人就是不一樣。

    我們家終於接受了秦川,做出這個決定的竟然是我奶奶。某個雪天秦川照例送我到家門口時,我奶奶打開了院門說:“外麵怪冷的,進來坐坐吧。”從此他就和我奶奶徹底結盟,甚至不惜背叛一直為他打探消息的小愉妹妹。小愉妹妹正在叛逆期,按秦川附和我奶奶的話,為了她的“歐巴”們已經六親不認了。當年我們追星時頂多買買磁帶,而她已經發展到了機場接機、包酒店房間這樣令人發指的地步。我們家口耳相傳的那一套讀書理論,在小愉妹妹身上徹底失了效,比起我這個B大的姐姐,她更愛做生意的姐夫。因為可以借他的信用卡,在淘寶上買買買。

    嗯,還有,我和秦川結婚了。

    毫不意外地,在我30歲生日那天他向我求了婚。

    也怪難為他的,雖然他深思熟慮地想給我驚喜,但是從那天早上他語氣幹癟地打電話說白天要辦事開始,我就預感到了要發生什麽。同樣蹩腳的是他的同夥們,娜娜在朋友圈發了帶地址信息的照片,本來應該在長沙曬娃的她,居然跑來了帝都;從大學起就不知逛街為何物的徐林,竟然約我一起去王府井轉轉;呆萌的小船哥發了微信說祝我生日快樂,特意強調不能回來給我過生日;秦茜姐一早就讓司機送來了一件Chanel的高級定製裙子,叮囑我一定要穿上……

    於是,當我和徐林一路無話地走到王府井教堂,被陌生人突然叫住要求幫忙看看他們掛的橫幅正不正的時候,我已經僵硬得笑不出來了。

    那個橫幅上寫著:“喬喬,嫁給我吧!”

    分別拉著橫幅的大龍和小愉妹妹因為要躲躲閃閃,所以一個失手,橫幅掉落在了準備捧花出場的秦川身上……

    我的男朋友從條幅中氣惱地鑽出,一臉要殺人的表情走到我麵前,憋紅了臉也沒能跪下去,掏出了戒指半天說不出台詞。

    “好。”

    我幹脆地回答,拿起戒指,直接套在了無名指上。

    身邊響起來歡呼聲,我的朋友們都出現在了視線裏,舉著DV的小船哥、眼含熱淚不停拍照的娜娜,還有雍容華貴搶我鏡頭的秦茜。我麵前的男人露出了幸福的笑容,他低頭吻了我,我閉上了眼睛。

    指環貼著肌膚,帶著歲月的微涼。綿長的時光模糊了我們的模樣,過去和未來大概有一生一世那麽長。

    幸好,我遇見你。

    幸好,我沒弄丟你。

    幸好,我能到老都陪著你。

    幸好,曾經的我愛過年少的你。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