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荼
  第六章荼

    初識時那麽親切,而分別的時候可能連聲再見都來不及好好說。在相逢的地方告別,不知有誰就此丟失在生命裏。

  01

    我是從那年冬天開始有了長大的自覺的。經曆得多了,懂得多了,埋在心裏的事多了,所謂成熟也就是要承擔這些罷了。

    不僅是我,那個時代大家都學會了承擔。之前奔跑著的人們,已經開始氣喘籲籲,有些人衝在了最前麵,而那些徘徊在後麵的人,連他們的身影都看不到了。秦叔叔的生意越做越大,他在北京買了十幾處的門臉房,還在城外誠開了近千平的專賣。我們家也買了房,是我爸單位的指標,天通苑的經濟適用房。

    我們家現在的房子最初是以給單位交房租的方式租住的,後來說隻要一次性交個幾萬塊錢,產權就歸個人,我媽算來算去,覺得還是租起來值,按照現有的租金,租一輩子也用不了幾萬塊。但後來房價突然就漲上來,周圍的同事紛紛買房,我媽才忙不迭地跟著交了錢,而那時已經比最初的價格高很多了,我媽拍著胸脯說幸虧沒一直犯傻。城裏的老房子也漲了,拆遷了一大批之後,老北京都搬到了五環外,而餘下的那些院子就格外珍貴起來,我奶奶家的小院據說有人報了幾百萬,雖然沒賣,但還是讓我們全家歡欣鼓舞,奶奶一再說,落實政策那會兒把房子給跑下來算是跑對了。他們又提起我當初哭鬧著死活不讓小船哥他們搬走的事,這我也認了,對現在的我來說,在北京城裏核心地界上有一處自己家的房產,顯然比我那縹緲久遠的初戀重要多了。

    最辛苦的還是小船哥,李阿姨的病完全拖垮了他們家,他格外用功,每年都拿一等獎學金,保研是沒問題的,交流到國外去都有可能,但他還在猶豫,是繼續念書,還是趕緊工作來貼補家用。而這些疾苦永遠離楊澄和王瑩很遠,他們什麽都不用擔心,也不用多麽努力,卻不管做什麽都來得比我們輕鬆,而這就是我們麵對的生活。有時候真的不能相信,我們居然是生活在同一世界同一國家同一城市的一群人。

    楊澄的小圈子我始終進入不了,有時聽楊澄和王瑩聊起誰家倒騰了件什麽事,誰家出了件什麽事,很多我覺得高高在上遙不可及的事被他們輕描淡寫地就說出來了。他們總比我們先知道很多消息,那年非典就是,12月份的時候楊澄就跟我說小心別感冒,廣東那邊有很厲害的病毒,已經死了人了。他還給了我兩盒板藍根,我沒當回事地扔在了宿舍裏,根本想不到這東西將會多麽珍貴。

    秦川到順義上學之後,就往我們學校來得少一些了,不過他還是固定每周都會出現,比回家都要勤。姚阿姨嚴格控製了他的經濟來源,但是他和秦茜合夥投資大龍的Dino西餅店已經開始源源不斷地賺錢了,大龍儼然一副老板的模樣,忙得不亦樂乎,但他起碼會有兩天到食堂來,隨便我點什麽,都親自做給我吃,而且不用劃飯卡。

    王瑩和楊澄都是在家比在學校時間久的人,有時秦川來了,王瑩也不在,他就陪我在教室上課,或是去圖書館自習,哪怕什麽都不做,隻是呼呼大睡,也會跟我待上那麽一會兒。有時我記著筆記,一扭頭看到他的睡顏,內心就會悄悄充盈起來。陽光中的微塵、橫線格的筆記本、沉睡中的少年、窸窸窣窣的課堂、反著光的黑板,就是我大學時代最美好的投影。

  02

    開春以後娜娜他們宣傳部承接了一個飲料品牌讚助的“閃亮之星”校園歌唱比賽,在高校中有些名氣,孫燕姿代言,第一屆冠軍是個叫陳思成的男孩。為了表示對搖滾範部長的支持,娜娜全身心地投入到了準備活動之中。

    “來吧來吧!隻要報名就送一瓶冰綠茶。”娜娜膩在我們宿舍裏。

    “才送一瓶,真小氣。”我不屑地說。

    “要是獲得前三名,就有獎金!如果全國總決選獲勝,就能簽孫燕姿同家經紀公司,出唱片什麽的!”

    “這個還可以,你給我報一個。”徐林嬉皮笑臉地湊熱鬧。

    “你?少來!就《回到拉薩》那水平,不夠丟人現眼的呢!”娜娜撇撇嘴。

    “那你跑我們寢來忽悠幹嗎啊?”徐林憤憤地說。

    “你們屋不是有千喜歌神嘛,”娜娜蹭到千喜身邊,“怎麽樣千喜?我給你報名?”

    “我又不想出唱片。”千喜頭都不抬,繼續看她的《文藝美學》課本。

    “算幫我忙啦,而且要是得了名次,未來找工作什麽的都是簡曆上很漂亮的一筆啊!”娜娜央求千喜。

    這句話算是說到了千喜心坎裏,她向來想得比我們都遠,找工作、落戶口,這樣在我們看來很久以後的事,於她則一直考量著。

    “那……我報個名吧。”

    千喜到底被說動,娜娜拉到一個真正有實力的選手,山呼萬歲。

    B大的學生會還是有些號召力,聯合了周圍幾所大學,把比賽弄得有聲有色。娜娜徹底燃燒起來,開場之前,學校四處都能看到他們貼的海報,其他學院幾個有些名氣唱歌好的據說這次都被他們找來了。這麽一來千喜倒有了鬥誌,她一向好強,最不喜歡輸。

    千喜拉著我們一起選歌,娜娜強烈要求唱周傑倫的歌,大家為到底選《安靜》還是新歌《最後的戰役》而苦惱,徐林推薦唱KTV裏很流行的那首歌《I Believe》——《我的野蠻女友》的主題曲,王瑩立刻反駁,唱那些還得標注中文發音的韓文歌實在太小家子氣,還是應該唱《Vincent》、《加州旅店》這樣的經典外文歌才比較洋氣。我出主意唱比較火的歌,這樣評委們會有熟悉感,比如《勇氣》啊,《唯一》啊什麽的,可她們又都說俗。千喜問小船哥,他靦腆地說自己也不懂,隻覺得她唱王菲的歌好聽,而最終千喜就聽了小船哥的。

    比賽那天王瑩從自己家拿了一條Valentino的裙子給千喜,據說要幾千塊錢,章子怡有一條一樣的。千喜穿著有點大,我就和娜娜一起給她用別針遷了遷腰身。千喜平時從來不化妝,王瑩也不化,少了她的大牌讚助,我們隻好湊了幾個宿舍的化妝品,有美寶蓮,也有UP2U、雅芳、安利,這個借唇彩,那個拿睫毛膏,才一起給她化了個類似王菲的曬傷妝。

    托娜娜的福,一票難求的現場,我們找了前排的好位置,我拉著小船哥一起坐在中間,秦川也來湊熱鬧,還被我脅迫著買了一大束花。穿著昂貴的裙子,帶著濃豔妝容的千喜,安靜地站在麥克風前淺吟低唱了王菲的《開到荼?》和《百年孤寂》,可比肩天後的天籟之音,千喜一鳴驚人。

    那天幾乎所有評委都把票投給了千喜,她最終奪冠。滿場歡呼,千喜站在舞台中心,燈光灑滿了她,一片衣香鬢影,她美得就像當夜的女王。小船哥被我推著舉著花走到台前,千喜欣喜地直接從舞台上跳了下來,小船哥緊緊抱住了她,千百人中,他們唯一繽紛。那美好的一幕成為當年很多B大學生難忘的記憶,很多年後還常被人提起,似乎青春時的所有光彩都在那一刻凝固了。那時我們以為隻是命運一瞬,那時我們誰也不知道故事結局。

  03

    天氣很快暖了起來,閃亮之星的喧囂是那個躁動春天的開始。3月那陣子王瑩很少住宿舍,有事才來,上了課就走。她聽我們繪聲繪色地講了比賽的事,卻一點都不興奮,隻數落我們說,別往人多的地方紮了,那個廣東來的非典型肺炎很厲害。楊澄也這麽跟我說過,他基本不來學校了,叮囑我勤洗手,少出去逛。

    到了4月,似乎這一場病比我們想象的都嚴重起來。上課的時候大家都互相給外校的同學發短信詢問情況,什麽消息都有,據說中財已經死了一個教授,北交一個宿舍都中了招,他們附近的學校都未能幸免,有建工的同學說120來學校拉人了,還有的說學院路已經有了病例,隻不過還沒公布。恐懼比瘟疫傳播得更快,四處人心惶惶,課堂上要是有誰咳嗽,整個教室便會立即安靜下來,所有人都恨不得屏住呼吸。漸漸地,大課時人越來越少,同學也都間隔著坐,據說有的課甚至缺席了一半的人。

    我爸他們學校發了口罩,平時那種薄薄的消毒口罩根本不管用的,新聞講最有效的是12層的紗布口罩。全市藥店的板藍根全部脫銷,不要說最常見的衝劑,連片劑都沒的賣了。時不時還會出幾個祖傳藥方,同仁堂抓藥的人絡繹不絕,家家都在熬藥,滿樓道一股子中藥味。所有帶“消毒”字樣的商品都成了緊俏貨,後來連有消毒作用的白醋,都被搶購一空。

    疑似病例、新增病例、死亡病例還在不停地增加著,和平時代以來最大的恐慌在北京四處彌漫。陸續有學校停了課,秦川他們國際學校就放假了,因為最初瞞報非典的事,很多外國人都不來了。那時他每晚都給我打電話,詢問我們學校的情況,畢竟我們是在非典暴發的核心區,街外就時不時響起120急救的聲音。我們聊學校裏被隔離的最新消息,擔心彼此家人的狀況,釋放內心的惴惴不安,憂慮什麽時候才能度過這次來勢洶洶的SARS。

    4月底的時候,所有焦慮與恐懼一瞬爆發。不知從哪兒傳來了封城的謠言,一時間北京的超市擠滿了人,米、鹽、餅幹、方便麵……食物和日用品都被搶空,晚去一步的人隻能麵對空空如也的貨架。

    從那天起王瑩徹底不來學校上課了,而無論必修還是選修,上課的人都有一搭沒一搭的,連老師們也都在恐懼著。已經有了學生和老師得了非典的傳聞,最終這消息被證實,一起被證實的還有皂君廟的一座教師宿舍樓因多人感染而被封樓。

    楊澄被限製在家裏不讓出門了,他跟我強調真的很嚴重,讓我最好也回家。可我不像他和王瑩,公然逃學也沒事,反正學校找不了他們麻煩,普通的我們隻能像困獸一樣,焦躁、迷惘,不知所措。

    娜娜最先情緒崩潰了,她在我們宿舍坐著坐著,就突然要收拾東西買票回家。我拉住她,她嚶嚶地哭起來。

    “你別鬧了,這麽晚,去哪裏買票?”

    “我去北京站排隊,不行咬咬牙買張機票,反正我是不要待在這兒了!”

    “你回去了,學校的課怎麽辦?”

    “大不了這學期就折掉,總比命丟掉要好!喬喬你別管我,我死也要死到老家去。”

    “那你家人怎麽辦?”千喜打斷我們,“火車站、機場都是人流密集的地方,你一路過去又要乘公交、地鐵,就算打車,也不知道那出租車多少人坐過,比咱們學校不知道多多少染病危險。萬一你把病毒帶回了家裏怎麽辦?現在隻是你一個人危險,到時你全家人都危險!”

    娜娜聽完千喜的話,頹然坐在床上,徐林走到她身邊,安慰似的攬住她的肩膀,她抽泣著,“我們該怎麽辦呀?到底該怎麽辦呀?”

    “不知道……但總會好起來的。”

    千喜說著小船哥經常說的那句話,夜空晴朗,校園裏卻靜悄悄的,一切都細小微茫,在災難麵前的我們那麽無力,誰也不知道究竟什麽時候才能好起來。

  04

    我們沒有等來更好的消息,謠傳卻越來越多,很多人說繼中財和北交之後,B大也要封校。學校裏陸續有人離校了,宿舍樓下常停著來接學生的車,不停有人蒼白著臉大包小包地往下拎東西,一副逃亡的模樣。

    京籍的學生走得最早,楊澄給我打電話提醒我,封校的事多半是真的,如今他也不能隨意出門,讓我早做準備。我爸也說我們學校比他們學校形勢嚴峻,不行課業就放一放,先接我回去。可是我看小船哥、千喜、徐林、娜娜都守在學校裏,他們大多沒有所謂退路,總覺得自己就這麽拎包走人有點殘忍。

    我跟秦川打電話說了大致情況和我的顧慮,被他劈頭蓋臉地痛罵了一頓:“你丫神經病啊!趕緊給我收拾東西回家!你爸要是來不及接你,我就去接你!這種時候你還猶猶豫豫個屁呀!不是我說,王瑩就是比你有決斷!她不是你們室友你們朋友啊!不是說走就走了!誰會因為你回家覺得你殘忍啊!我都懶得說你笨!有時候真不知道你腦子都轉什麽呢,怎麽和正常人就那麽不一樣!”

    “王瑩是大小姐!我們宿舍的人都懂,她走了沒事,學校都不敢拿她怎麽樣!我能和她比嗎?”我不服氣地說,“你那種比動物高級不了多少的腦袋憑什麽說我!”

    “少廢話!趕緊的!立馬回家!”

    “知道了!”

    我掛了電話,下定決心,繁亂的心緒也舒暢了一些,平常我總說秦川簡單粗暴動物思維,但是關鍵時刻他確實比我有定心得多。雖然聽了他一大段咆哮,但是在這種兵荒馬亂人人自危的時候,知道還有一個人這麽操心自己,不由渾身暖暖的。楊澄是我的男朋友,但他高高在上不知人間疾苦,從來沒為我著過這份急。

    我一路上琢磨怎麽跟千喜她們開口,回到宿舍,她們竟然全都在,一個個臉色凝重,我納悶地問:“怎麽了?”

    “你沒看到學校通知?”娜娜都快哭出來了。

    “我剛才在路上打電話呢,什麽通知?”我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正式確定封校了。”千喜歎了口氣。

    B大封校,出入全部嚴格限製,我們所有人都成了囚鳥。

    宿管嚴格起來,每個宿舍定期消毒,同時派發溫度計,記錄每天的體溫。大多課業都暫停了,包括本學期那幾門很重要的必修課,教授們不怎麽來學校,我們就隨意地晃著。我和徐林一點書都不看,要麽窩在宿舍看電視,要麽就煲電話粥,幾十塊錢的201卡,一周不到就用光了。千喜和小船哥在學霸的路上一去不返,空無一人的自習室幾乎成了他們專用,兩個人一起自修了本學期的課程,千喜還陪著小船哥背了大半本GRE的單詞。其實究竟是讀研還是工作小船哥還沒能最終下定決心。李阿姨長期住院,病情每況愈下,他不回家就是因為擔心交叉感染。千喜堅定地支持他在這種時候專心學業,和我們一樣,小船哥也會聽她的。

    秦川知道我還是被封在學校裏之後跳著腳地破口大罵,但也無計可施。中間秦川跟我約著來了B大一次。校門前攔著路障,除了保安亭裏的保衛,一個人影都沒有,往常熙熙攘攘的人,就像隱遁去了似的。當時整個北京都是這樣子,沉靜空闊而緊張。我和秦川仿佛是那一刻唯一活動著的生命體,一點點靠近,貪婪地探知彼此存在的信息。

    走到路障邊緣,我們停了下來,中間大概還隔著20米的距離,我朝他揮揮手,他咧開嘴笑了。

    “傻逼了吧?”

    “討厭!”

    “又胖了!”

    “討厭!”

    “看來還挺有精神頭的啊!胖得底氣都足了!”

    “討厭!”

    “那我走了!”

    “不要!”秦川佯裝轉身,我慌忙叫住了他。

    我們短暫地沉默了一會兒,我喊住他卻又不知道要跟他說什麽,春天很明媚,日光很柔軟,我隻覺得就這麽一直待下去也不錯。

    “還好吧?”還是秦川先開了口。

    “嗯。”

    “不錯嘛,我以為你那點小膽兒,會嚇得魂不守舍呢。”

    “我很有種好不好!”

    “哦,有種到我現在還記得你得急性胃炎那次,哭著抱住醫生問會不會死。”

    “少囉嗦!”我氣紅了臉,秦川說的是中考我跑步暈倒那次,當時第一個衝過來救我的,就是他。

    “你可不要粗心大意啊,我奶奶老說二八月亂穿衣,現在就是容易著涼的時候,你早晚要添衣服。”

    “我懂啦,現在還穿絨衣呐!”

    “要是封校有了緩兒,立刻回家!”

    “我知道!這次一分鍾都不拖延!”

    “有什麽想吃想喝的跟我說,我給你送。”

    “送不進來,”我指指門衛,“什麽都攔在外頭了。”

    “靠!這麽嚴?”

    “特別嚴,你想,現在是封校狀態,要是萬一傳進來,不直接變疫區了!”

    “那學校裏頭沒有疑似病例什麽的了吧?”

    “嗯,都過了這麽長時間了,應該沒事了。”

    “還是要小心,有潛伏期!”

    “你都懂潛伏期了。”我咯咯笑起來,總覺得這麽細心叮嚀的樣子和秦川不搭。

    “滾!我走了,不跟你聊閑篇兒。”

    “你怎麽來的?”我突然想起來問。

    “坐公交啊。”他輕描淡寫地說。

    “坐公交!”我驚叫起來,“那多危險啊!最人雜細菌多的地方就是公交你知不知道!我真服了你!瞧你剛才說我說得頭頭是道,敢情還是什麽都不懂!口罩呢?你戴口罩了嗎?”

    “沒啊……那麽悶,戴上喘不過氣。”

    “秦川!”

    我怒吼的聲音把在傳達室睡覺的保安都驚了起來,他疑惑地推開門,看看站在路障線兩端的我們,揮揮手說:“幹什麽的?你學生吧?快回校!在校門口鬧什麽鬧,不怕得非典啊!”

    “這就走,這就走,”我跟保安求情,“秦川,你等我一下,我馬上回來!”

    我轉身跑回宿舍,從抽屜裏翻出我爸給我的12層口罩,又跑到校門口。保安還在很警惕地盯著秦川,我喘著粗氣:“您幫我把這個遞給他吧。”

    “不行,校內外不能遞東西!”保安果斷拒絕。

    “哎呀算了,我不要!”秦川不合時宜地說。

    “你閉嘴!”我狠狠瞪了他一眼,轉身求保安,“求您了,他出門沒帶口罩……”

    “不行!”

    “得了得了,你扔出來,我接著。”秦川朝我招手。

    “好!你接住了!”

    不等保安反應,我就往前跑了幾步,把口罩扔了出去。秦川接住口罩,剛要往兜裏揣,就被我叫住。

    “戴上!”

    “上車再說。”

    “現在就戴!快!”

    “真煩!”秦川不耐煩地戴上,看他裹著12層的白紗布口罩的暴躁樣子,我忍不住笑起來。

    “走了!你小心!”

    “你也是!下車洗手!”

    “知道了!囉嗦死了!”秦川咆哮起來。

    我站在原地,目送秦川漸漸走遠,總算放下了心,他不知道,那是我最後一個12層的口罩了。

  05

    大概是為了讓人們對未來始終懷有敬畏之心,不能妄加揣測,每當內心覺得沒什麽事的時候,宇宙造物的那個誰就會現身讓你領略命運的威力。

    在我們所有人都覺得校內不會出問題的時候,一個生物工程的男生突然發燒,被緊急隔離送醫。本來趨於平靜的校園,瞬時人心惶惶,校方對相關人員進行了排查和隔離,有消息說他一直在我們常去的三食堂吃飯,嚇得我們宿舍再不敢過去了,連著去小賣部買了好幾天的漢堡餅幹什麽的。

    而我則在那個男生被發現後的第三天,體溫升高。

    第一次,36,8。我惴惴的,千喜和徐林都沒發現我的異常,我依舊在需要上交的表格上填了正常的36,5,但晚上卻輾轉反側,很久才睡著。

    第二次,36,9。不降反升的體溫讓我開始極度緊張,我不停地摸額頭,又到小賣部偷偷買了一個體溫計,在沒人注意的時候反複自測,時高時低,但始終沒能回到36,5的標準值。那天我幾乎一宿沒睡。

    第三次,37,1。37度的低燒值伴隨著輕微的咳嗽一起來臨,我徹底崩潰了。因為時不時地幹咳,我不敢在宿舍裏,隻要有人的地方我都不敢去,非典時期咳嗽的聲音就像炸彈,隻要響起,周圍的人都會驚恐地散去。

    我默默坐在湖邊,想可能已經在我體內的病毒,想我會被獨自隔離的境地,想最可怕的那個結局,一邊想就一邊哭了起來。我知道我不能再逃避了,不能因為畏懼就隱瞞下去,而最終害了身邊無辜的人。我決定去校醫院主動提出隔離觀察的要求,而在那之前,我下意識打了個電話。

    其實恐懼是一種不能分享的孤獨,朋友並非無話不談,而家人又舍不得令他們一起擔心。能傾訴這樣事的人,一定是特殊的存在,於我而言,那就是秦川。“有沒有運動減肥啊?”接起電話的秦川還在嬉皮笑臉地跟我鬥嘴,而聽到他鮮活的笑語,我的眼淚一下子就掉了下來。

    “秦川,這次我大概真的完蛋了。”我哽咽著。

    “喂,怎麽了!喬喬你別哭,先告訴我到底怎麽了。”秦川的聲音都拔高了。

    累積了許多天的驚恐傾盆而出,我慢慢給他講了我的身體狀況,混亂的敘述在他耐心的詢問下漸漸有了條理,秦川沉吟了下:“喬喬,你別慌,先聽我說。”

    “嗯。”痛快地哭了一頓,我心裏好受多了。

    “你先不要去校醫院,現在的形勢去了一定會隔離,不管怎麽著都至少被關14天。”

    “可是萬一傳染了千喜和徐林她們,小船哥正準備研究生考試呢,他要是病了……”

    “誰說你一定就是非典了?你剛才跟我說這麽半天話都沒咳嗽一聲,先別自己嚇自己了。再說,如果你真的是,那現在也來不及了,要傳染早傳染了。”

    “那我怎麽辦?”

    “你在湖邊是吧?別吹風了,一會兒真吹感冒了。你現在先找個教室裏坐好,看會兒書什麽的,分分心。我馬上過去找你。”

    “你別來!來了又怎麽樣?也進不了校門。而且還要坐那麽久的車,萬一你再……”

    “我不是有你給的口罩嘛!別操心我了,你踏實等著吧。”

    “嗯。”

    “見麵再說,別胡思亂想了。”

    “嗯!”我帶著哭腔掛了電話,這次倒不是難過,而是所有焦慮有了去處的貼心。也許真是心理作用,那之後的兩個小時我很寧靜,昨天開始的幹咳也消停了很多。秦川再打電話來的時候,已經快到吃飯的點了,我一邊接一邊起身,“到校門口了嗎?我馬上出去……”

    “到你們宿舍樓下了,過來吧。”秦川氣喘籲籲地說。

  06

    我一路跑回了宿舍。

    也許是因為心裏一直想著不可能不可能,所以那長長的一段路都如墜夢裏,居然很快就跑到了,並絲毫不覺得累。

    秦川就站在我們樓下,仿佛這場瘟疫從未發生,仿佛他還住在學校邊等我一起去上一堂古文課,仿佛路旁的一株樹,已經在那裏站了百年千年。

    秦川也看見了我,我們之間再沒有路障,也不用大聲地喊話,我笑著跑向他,可跑著跑著,就又停了下來。

    “怎麽了?”秦川納悶地問。

    我和他隔著幾米,“別過來,萬一我是非典,傳染你……”

    秦川二話不說,徑直地走向我,一把把我拉入了懷裏。

    我們擁抱在一起了。

    那是成年之後,不,也是生命以來,我們最親密的一次接觸。

    我的整個世界都變了。

    那個在我心裏成長了很多年的小怪獸終於破殼而出,我清晰地聽到它的聲音,與它產生的共鳴不住回旋:

    我喜歡秦川。

    我喜歡秦川。

    我喜歡秦川。

    他總在我身邊,不管是我沮喪的時候,還是歡愉的時候。也許實在是太久了,所以我把他與我的少年時光混為一談,以至於所有為他產生的情感,都被我看作一種理所當然。直到那些想念那些心酸硬生生地超越夥伴之間應該有的程度,我才疑惑與逃避起來。而我自己都沒想到,原來已經強烈到這種程度了,原來已經不能被否認了,原來我是這麽這麽地喜歡他了。

    可是,似乎我懂得太晚了。

    我把臉埋在秦川的胸口裏,好像這樣就能抵擋那呼嘯而至的感動和感傷,好像這樣就能不再直麵我們的親近與壁壘,好像這樣就能一直融化在很遙遠的時間裏。

    秦川大概以為我是嚇壞了,他輕輕拍著我的後背,不住地說:“沒事了,沒事了。”

    漸漸有人從宿舍樓出來去吃飯,他人的目光使我迅速回到了現實之中,我放開了手,低著頭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秦川抵住我的腦門:“也不熱啊!你就咋呼吧!嚇我一跳!”

    “你怎麽進來的?”

    “翻牆進來的。”

    “沒被發現?”

    “你以為你們學校是中南海啊?哪兒管那麽嚴!我找了個僻靜的地方,一翻就進來了。”

    “那現在怎麽辦?”

    “先吃飯啊!我大老遠跑過來,你都不請我撮一頓嗎?”秦川大大咧咧地攬住我,他什麽都不知道,於他而言一切未變,而對我來說,肩膀那裏已經熱騰騰地快著了火。

    我們在食堂裏隨便吃了點,秦川一直安慰我,他說人的體溫不是固定值,每天都會有浮動,36度到37度之間都算正常,在沒有其他症狀的情況下,我即使到了37度,也不能判定和非典有什麽關係。可這個時候,非典已經不是我最關注的問題了。非典意味著死,而我的愛情卻從中而生。

    “我說。”秦川突然湊到我耳邊。

    “什麽?”我的耳朵也熱了起來。

    “你是不是快來那個了?”

    “流氓!”我紅著臉一把推開他。

    “哎呀,你聽我說,要是快來那個的話,體溫也會升高的!”

    “不用你管!”我惱羞成怒。

    “你講不講理,我來之前特意到網上查了,跟你說真的呢!”秦川大聲嚷起來。

    “誰跟你說真的!”

    我端起餐盤氣鼓鼓地往外走,心裏特別不痛快,因為我覺得在秦川眼裏,我可能已經超越了性別,他從來都不把我當作一個女孩子看待。

    秦川一點都不明白我的情緒反複,他以為我還在擔心體溫,就不停地逗我笑,想轉移我的注意力,而我想的卻是完全不能和他商量的事。我們一直逛到了晚上10點,校園裏已經沒什麽人了,再怎麽耗也到了要回宿舍的時間。秦川送我回到寢室樓下,又摸了摸我的腦門,溫度比他的還要稍高一點。我隨身揣著體溫計,前兩天恨不得每天都量幾十次,今天見到秦川之後就一次都沒有量過。秦川讓我量著試試看,5分鍾後,結果出來,37度。

    “別多想了,明天,明天我再來,要是有什麽變化,我送你去醫院。”秦川扶定我的肩膀。

    “嗯!”我點點頭。

    “好了,回去吧!我看著你進去。”

    我轉身往前走,宿舍樓門前很幽暗,就像是一個黑洞,走向它的每一步都有被吞沒的不甘心。我想如果明天來臨,我發燒了,之後我可能會死了,而在這之前我什麽都沒做,我才剛剛明確地感受到愛情,我都沒和我深深喜歡的少年多說那麽幾句話,多待那麽幾分鍾,多享受哪怕最後的一點平靜,真是這樣的話那麽我這一生就太暗淡了。

    我站定了腳步。

    “秦川,我不想回去,今天晚上我想和你在一塊兒。”我回身大聲喊。

    秦川愣了愣,然後很快堅定地答:“好!”

  07

    秦川就是一個時時刻刻都有主意的人。

    雖然我說要和他在一起,可根本沒想到有什麽地方可去,而他就像提前設計好了似的,直接帶著我回到食堂,打開門進了15號窗口。大龍他們是外包經營的,所以早就暫停營業了,臨走前大龍把這裏收拾得很整齊,最讚的是他留下了休息用的躺椅,我和秦川鋪開,剛剛夠我們兩個人躺下。

    秦川把他的外套脫下蓋在我身上,我一直拉著遮住了半張臉,衣領處有秦川的味道,和小船哥的那種清爽的洗衣粉味不同,秦川身上有一股強生護手霜似的好聞氣息。

    “我看看有沒有剩下的奶茶粉,給你泡杯奶茶。”秦川摸索著。

    “不用,待會兒聲音太大了,會把巡夜的人招來。”

    “那你餓不餓?”

    “一點都不餓。”

    秦川趴在我旁邊,戳戳我的臉,噗一下笑出來,“我突然想起來,小時候我奶奶就說你,膽小又惜命,現在看看真一點沒說錯。”

    “切!”我在躺椅上翻過身,“那你不害怕?”

    “怕什麽呀。”

    “要是我得非典的話,你可就百分百地被傳染了!”

    “傳就傳唄,咱倆一起去小湯山隔離,正好有個伴兒。”

    “你不怕死?萬一有去無回呢?”

    “那就埋一塊兒。”

    秦川眨著眼睛,食堂昏暗燈光的一點明亮映照在他的眸子裏,恍若天上繁星,我怔怔地看著他,覺得今生今世,有這麽一人,這麽一刻也算夠了。

    “秦川……”

    “嗯?”

    “要是我死了,我會想讓你活著。”

    “要是我死了,我會想讓你也死了。”

    我猛地轉過頭,秦川狡黠地說:“沒有我你大概總有一天會蠢死,不如跟我一起到地底下拌嘴去。”

    “討厭!”

    這麽深情的話到底被他變成了插科打諢,我賭氣地背對著他。

    “真生氣了?”秦川拍我的後背。

    “我要睡覺!”

    “那睡吧。”

    過了一會兒,秦川的聲音突然響起:“喬喬,你別害怕,我會陪著你的。”

    我睜開眼睛,小小的15號窗口依然昏暗,可我卻覺得我的眼前光明了,那一刻我真的不再害怕了。畏懼死亡其實是畏懼孤獨、畏懼失去、畏懼分明遺留著重要的人卻與這個世界再無關聯。而現在我知道,即使此時萬物沉寂,也總會有一個人在我身邊的。

    “秦川……”我又叫他,想立刻告訴他,我曾經那麽軟弱地不敢直視那份綿長的感情,可是現在因為有他,我才勇敢。

    “秦川?”

    他沒有應我,我疑惑地慢慢轉過身,才發現他已經沉沉睡去。這一天他太辛苦了,跑了這麽遠的路,擔了這麽多的心,一定累壞了。

    我輕呼了口氣,心想那就明天吧,明天再說也來得及。我把蓋在身上的外套往他那邊搭了搭,偷偷靠在他身邊,不一會兒,也睡著了。

    明天那麽近,每天都會有。我們都很喜歡它,因為未知便意味著希望,可我們又都忘了希望之外的另一種失望的可能,所以其實明天分明是比今天、比現在、比此時此刻不靠譜的一個詞,今天做不到的事,到了明天多半也沒用。可那時的我,一點都不懂。

  08

    第二天清晨,我是被秦川吵醒的。

    他拍著我的腦門大喊我的名字,我懵懂地睜開眼,稍稍想清前因後果,一骨碌爬了起來。

    “怎麽樣?我發燒了?”我捂著額頭,慌張地問。

    “燒個屁!比我還涼!你快量量體溫。”秦川把體溫計塞給我。

    等待了漫長的5分鍾後,測量結果是36,5,秦川歡呼出聲,把另一邊準備早點的食堂師傅們都嚇了一跳。

    我和秦川隨便收拾了下,急忙灰溜溜地跑出食堂。陽光明媚,柳絮飄揚,這個春天又變得可愛起來,我深呼了一口氣,大大伸了個懶腰。

    “哎喲,渾身酸痛!”秦川撐著腰叫喚,“我就說沒事吧,不夠你鬧哄的。”

    “我又沒讓你來……”

    “什麽?”

    “沒什麽!”

    “那我回去了,這幾天我姐正要給我打投資款呢,得背著我媽,不能被她發現了。”

    “好吧。”

    “你呀,照顧好自己,別讓人那麽不放心。”

    “知道了。”

    “走了。”

    秦川揉著肩膀往前走,看著他的背影,我忍不住喊住他:“秦川!”

    “幹嗎?”

    “……謝謝!”我大聲說。

    “謝個喬啊!”他不以為然地揮揮手,笑著走遠。

    我一直注視著他,噎在我心裏的那句話還是沒能說出來,警報解除,勇氣也消失。回宿舍的路上,我想了很多事,也許因為周遭的一切都太熟悉了,所以這世界立時切實起來,莊重得令人很難與它對抗。我有男朋友,秦川也有女朋友,就是這樣的現實。幻想中的疾病化為虛妄,而那深切的感情留了下來,我卻無計可施。

    我知道,我喜歡他,但什麽都做不了。

    我們213已經炸了鍋,神秘失蹤一夜的我把她們都震驚了。

    徐林說我會不會突然高熱被緊急隔離了,娜娜說我估計扛不住封校偷偷跑回家了,千喜說沒準楊澄找到辦法把我接了出去。可是繼而她們發現,我什麽東西都沒帶,連手機充電器都還掛在電源插座上,猜測立刻急轉直下到了另一個方向。

    徐林說我可能出了車禍,娜娜說可能被最近盛傳的校內裸奔變態騷擾遭遇不測,千喜說等到24小時再沒我的消息就趕緊通知家長加報警。

    “還有3個多小時,”千喜看看表,“你再不回來就報警了。”

    “哎呀我求你們了,太小題大做了吧!”我無奈地癱坐在床上。

    “夜不歸宿還怪我們小題大做!”娜娜跳起來戳我腦門,“快老實交代,到底幹什麽去了?”

    “拯救地球去了。”我朝她們眨眨眼。

    “少來!你到底去哪兒了?”徐林圍著我繞了兩圈。

    “哎,去食堂蹲了一宿。”我隻好實話實說,但是秦川的事,我決定不告訴她們。

    “胡說!”娜娜不信。

    “真的!我昨晚上體溫37度,怕連累你們就自我隔離了,這種大無畏的犧牲精神你們都不感動嗎?”

    “你就編吧!”娜娜蹭到我身邊坐下,突然不懷好意地笑起來,“我又想到了一個可能性!”

    “什麽呀?”千喜好奇地問。

    “沒準在喬喬身上已經發生了很重要的、不可逆轉的事。”娜娜神神秘秘地吊人胃口。

    “什麽很重要的、不可逆轉的事?”我都被她說蒙了。

    “你是不是已經和楊澄那個了?所以昨晚偷溜出去開房了!”娜娜抱住枕頭壞笑著。

    整間宿舍都轟然起哄起來,我氣急敗壞地否認,躥到床上去掐娜娜,娜娜笑著滿床打滾,千喜拉都拉不住。

    “一群女流氓!”徐林大聲叫。

    “不過說真的,你是怎麽跑進食堂去的,他們晚上不都鎖門嗎?”千喜笑著喘。

    “鎖門之前偷溜進去的。”我支支吾吾地說。

    娜娜還在調侃我,我們坐在檸檬㊣刂一起捅來捅去,可我的心思根本不在她們身上。我越發意識到了一點,即使是開玩笑,我和秦川都不會也不該被湊到一起。

  09

    春夏結束之後,來勢洶洶的非典也跟著一起結束了。新聞中每天播報的相關病例一點點地下降,終於不再是鋪天蓋地的報道。之前消失的繁華就像從冬眠的洞穴中湧出來一樣,寂靜的城市又再次活潑起來。

    學校恢複了課程,楊澄和王瑩這樣的逃兵也都返校了,一切都那麽快地回歸正軌,以至我常常有些恍惚,到底有沒有那麽一次大病,還是隻是我內心的一次迷夢。而夢醒之後,那個夢中人卻走出夢境留了下來。

    那段時間我狠狠地瘦了,我不能麵對王瑩,不能麵對楊澄,甚至有些不能麵對秦川。秦川不是隻屬於我一個人的青梅竹馬,而我也不是一個單身的可以去眷戀他的女孩子,我深深清楚這一點。我與他之間,即使是親到咫尺的關係,也沒有相愛的資格。可是我卻在期盼、在幻想、在每一個夜晚都思念。我討厭這樣的自己,自私地滋長了不該有的愛戀,並讓它荼毒開來。這是個不能說的秘密,沒人能寬慰我,連秦川都不行。

    我想和楊澄分手,卻沒膽量跟他開口,我怕他問我為什麽,這是我明知答案卻無法回答的問題。況且,我還怯懦,我不能麵對自己一個人把我們四個人的平靜都攪亂的困境。可是內心煎熬至極,每每難過得不得了的時候,我都想這就是懲罰,是我愛上秦川的懲罰。

    也許是因為懷有愧疚,我對楊澄加倍地賠著小心,而他大概覺得非典時實在把我晾得太久了,尤其聽說我曾經差點燒到那個溫度線之後,對我也更好了。而我們又不像那種談戀愛的好,互相恭敬而客氣,看上去很關心對方,但絲毫不靠近彼此的生活,按娜娜的話說,我們突然相敬如賓起來。

    而對王瑩,我既內疚又嫉妒。秦川他們的西餅屋開第二家分店了,有了秦茜的資金支持和王瑩的勢力支持,一切都平穩順利。他們常在一起討論店裏的事,就在我抱著手機猶豫要給秦川發條什麽樣的短信,怎樣才能聊聊天又不暴露不突兀的時候,王瑩可以很自然地拿起電話撥給他,講幾十分鍾的這事那事。在他們世界之外的我難以抑製地心酸,繼而又因為這種心酸而自我厭惡。

    忙起生意的秦川風風火火,實體店畢竟和食堂窗口不同,他再沒有了優哉遊哉陪我的時間。而我對他又時而親近時而疏遠,讓他感覺怪怪的。有一次他正經八百拉住我問:“喬喬,你最近是不是遇見什麽事了?”

    我心想,我遇見的事就是喜歡上你,你自己攤上這麽大的事你都不知道呢。嘴裏卻說:“什麽事啊?沒事兒啊。”

    “你確定沒事?”秦川狐疑,“我這心裏老有點不踏實……”

    “怎麽不踏實?”我忐忑地問。

    “感覺你怎麽跟我媽那麽像,她是因為更年期,陰陽怪氣的。你按說不應該啊。”

    “滾!”

    “你不會月經失調了吧?”秦川假模假式一臉認真。

    “我月經失調你管得著麽!”我被他氣冒了煙兒。

    結果幾天後,他托王瑩給我帶了兩盒同仁堂的烏雞白鳳丸,我哭笑不得,白又被娜娜調笑了好幾天。

    千喜倒是真擔心我,她察覺我莫名地陰鬱起來,甚至快要長出蘑菇了。可她那段時間也沒空多管我,因為小船哥那邊出了狀況,李阿姨病情急轉直下,入秋之後就進了重症監護室,病危通知書都下了好幾次。小船哥醫院學校兩頭跑,千喜一直陪著他,還幫他整理課業的論文,不要說跟我聊天,連和我們一起吃飯的工夫都沒有,常常回到宿舍,就一頭栽在床上了。

    不停往返於大興和B大之間的小船哥疲憊至極,偶爾遇到他,他會使勁向我笑笑,我問起李阿姨的病情,他還是說那句口頭禪:“明天也許會好起來吧,沒事,喬喬,一定會好起來的!”

    可是,李阿姨還是在那年年底去世了。

  10

    那場白事何叔叔辦得很低調,李阿姨曠日持久的病到了終點,一切都有條不紊。雖然我們每個人都是向死而生,但和等待死亡又不一樣。可能因為對這個悲劇早有預見,傷心也都麻木了。小船哥並沒有見到李阿姨最後一麵,她離開得急促,在小船哥趕去的路上,那個曾經給我做白兔糖、笑著說要我給她做兒媳婦的溫和女人終於不再留戀這個世界。

    小船哥申請了美國斯坦福的交流生項目,他奔著全額獎學金去,如果不是全獎,他們家根本負擔不起。於是他和千喜又進入了新一輪的學霸狀態,每天都像住在了自習室裏一樣。

    千喜特別高興小船哥的決定,她一向比我們都想得深遠,小船哥最早要就業的時候她就一直反對,她跟我說:“我們和楊澄、王瑩不一樣,他們的起點可能就是很多人一輩子都夠不上的。像我們這樣的普通人,要想還有未來可期盼,就必須努力刻苦,百千年來中國總歸還給平民老百姓留了一條路,那就是讀書。別的比不過,至少要比他們功課好,這才有機會走在前頭。說實話,筱舟媽媽去世我鬆了口氣,喬喬,你可能會覺得我不善良,可是我不願筱舟被拖住,然後再過一遍他父母那樣的人生。他不該那樣,不是嗎?”

    “不不,李阿姨的病真的很可怕。我媽和我奶奶在家裏聊天都說,她這一病把他們一家子都拖垮了。”我歎了口氣。

    那真是一個怕生病的年代,人們不敢生病,因為生不起病。家裏要是窩了一個病號,那麽全家多年的積蓄都會付諸東流。中國人是踏實精細過日子的民族,家家都攢錢。有個中國老太太和美國老太太的笑話,說美國老太太貸款買房,住了一輩子好房子,錢還完了,死了。中國老太太攢了一輩子的錢,終於夠買個好房子,也死了。可我媽說這笑話就是狗屁,不合中國國情,攢錢難花錢容易,隻要活著總有機會把錢一股腦花掉,生個病,買個房,養個孩子,這些老百姓總會遇見的事,就能掏幹腰包。她跟我爸說,她要是得了什麽治不好的病,絕對不往醫院扔錢去,能活多久活多久,不能像李阿姨那樣,連累了孩子。這話雖然殘酷,但大家都是這麽想的,所以我不責怪千喜冰冷,隻是無力和無奈罷了。

    而千喜也果然沒說錯,在小船哥千辛萬苦拿了斯坦福的全獎之後,楊澄和王瑩在家裏的操辦之下,雙雙準備去南加州深造了。他們辦得那麽輕鬆與隨意,就連手續都好像比別人省了好幾道。

    一向大大咧咧的娜娜,在我們宿舍小聲嘟囔:“有時候想一想,真是不公平呐。”

    “不都是這樣嗎,你沒看係辦老師都在說,還有一年多畢業,這時候能用得上的關係都要用起來,潛台詞就是自己能拚自己上,不行就拚爹媽。”徐林靠在椅子上轉著筆。

    徐林說得沒錯,那時我們對未來已經有了不同的選擇。千喜守住成績,準備保本校研。我和徐林那吊車尾的成績不管是保研還是考研都注定沒什麽戲,其實到了B大我已很清楚這一點,我的天分再怎麽努力都隻能夠到這裏一個邊邊,身邊四處都是比我強大還比我努力的人,被他們優勝劣汰也是必然。

    我爸媽雖然沒有楊澄、王瑩他們那麽牛到“海”裏去,但畢竟在北京這麽多年,也算有點小小的人脈,上周末我爸帶著我和文藝社的副社長一起吃了頓剛記海鮮,基本算是能搞定我的工作了。徐林也在她之前打工的一家雜誌社找了實習生的活,課來得少,班上得多,按她的話說,先保住職位,再保住學位。娜娜還在考公務員、考研和就業之間遊移不定,一會兒買了公務員的申論教材,一會兒又報了陳文燈的考研衝刺數學班,但她家裏還是給她找了湖南衛視的實習,可能寒假之前就要去報到了。

    我們聊這些的時候,千喜什麽都沒說,她認真地在寫專業課論文,那上麵清晰的字跡,仿佛就是她能把握的所有人生。

  11

    那年環球嘉年華開到了北京石景山,一下子成為年輕人消夏的唯一去處,學校裏要是看見哪個女生抱著個大大的玩偶,不用說肯定是從嘉年華回來了。

    楊澄給我打電話說讓我挑一天,他開車來接我去玩。但其實我聽得出來,他沒什麽太大的興致,隻不過認為這是男女朋友應該要做的理所當然的一件事罷了。倒是娜娜在旁邊聽到了立刻興奮起來,說是早就想去了,忽悠著徐林一起去。徐林又叫了王瑩,王瑩自然拉上秦川一起,千喜看大家熱鬧一團都要去,幹脆給自己放了一天假,也約上了小船哥。最後楊澄隻好安排了輛金杯車,搞得司機還以為我們組了個旅遊團。

    記憶裏上次這麽多人一起玩還是剛開學的時候,那時秦川還在遙遠的加拿大,小船哥剛剛和千喜在一起,楊澄要了我的電話號碼,我還隻是個大一小妞,對未來充滿想象。而現在,秦川回來了,有了自己的生意和女朋友,小船哥拿到了斯坦福的全獎,即將奔赴大洋彼岸,楊澄和我居然還在一起,打破了三個月的魔咒,直衝三年警戒線,我也在明年就要畢業,馬上要混入社會了。

    時間真是世間最強大的機器,而在這麽多不同之中,它始終沒能改變的是我的心情,無論是那次聖誕聯誼,還是這次嘉年華聚會,我都有一個不能說的秘密,都隻能在暗處默默心酸。

    我和楊澄坐在最前麵一排,抬起眼睛就能從後視鏡看到坐在後排的王瑩和秦川,王瑩打開了一包樂事薯片,秦川伸手去抓,王瑩一把打開他,白了他一眼,遞給他一張濕巾,秦川老老實實地擦了手,才獲準拿薯片吃。我看著他訕訕的樣子,忍不住笑出聲來,楊澄在我身邊一直聽著歌,我們之間隔著微妙的一點罅隙,是我笑與不笑都不能震動的一點罅隙。

    嘉年華是要使用遊戲幣的遊藝,要先用現金兌換成遊戲幣才能去玩各種遊戲,而那些大大小小的毛絨玩偶,就是相應的獎品。遊戲幣並不便宜,像楊澄、王瑩、秦川這樣花錢如流水的主兒,隨隨便便就買了好幾百塊錢的,楊澄自己留了一半,另一半都扔給我玩,王瑩把自己的幹脆都給了徐林和娜娜,隻用秦川的。我知道千喜肯定舍不得讓小船哥花這個錢,而小船哥肯定舍不得讓千喜看著別人玩而自己玩不到,所以我搖晃到他們身邊,假裝嚷嚷:“裝了一兜幣沉死了!千喜你幫我抓一把。”

    “我有呢。”千喜推辭掉,她和小船哥總共隻買了50塊錢的遊戲幣,攤開手心就看得清清楚楚了。

    “喬喬,不是我說,你把你那些都花光了,也不見得能中一個手機鏈,還是我來吧!我遊戲天才啊!千喜,你喜歡那粉兔子是麽?小船哥,走!咱倆一起上!”

    秦川不由分說就交了遊戲幣,直接塞給了小船哥一個玩具手柄,小船哥還來不及拒絕,遊戲就開始了。

    我站在一旁,笑眯眯地看著秦川大呼小叫地玩,這就是他粗魯中的纖細,是我們倆心照不宣的善意。小船哥很快就敗下陣來,別說粉兔子,頂多隻能贏一個超級迷你的小熊,千喜拉著他說不玩了,不要了,我立刻衝上去攔住他們:“小船哥!你等會兒,換我來。”

    我接過手柄站在秦川身邊,他仍然是那副臭屁的表情,咧著嘴說:“別拖我後腿啊!”

    “切!這句話應該換我來說!”

    遊藝機器提示遊戲開始,我們倆瘋笑著一陣亂按,就這麽折騰了好多局,不知浪費了多少遊戲幣,才終於贏了那個碩大的粉紅兔子。我把它遞給千喜的時候,她開心得不得了,小船哥欣慰地笑了。而看到他們的笑容,我和秦川默契地對視,他把那隻小不溜丟的熊扔到我懷裏說:“我也沒遊戲幣了,隻能把這個給你了。”

    “熊真醜。”

    “那還我!”

    “不給!”我把小熊緊緊地抱在了胸前。

  12

    那邊楊澄贏了一隻更大號的熊,他很自然地拿給了我,抓玩偶的遊戲也沒什麽意思,大家商量著玩點刺激的,秦川拉著我們去了那個著名的“極速大風車”,可我這種連過山車都不敢玩的,死活也不去排隊,被娜娜和徐林嘲笑了好久,最後還是被秦川一路拖了過去。

    隊越排越近,巨大的風車矗立眼前,徐林抬起頭,張了大嘴:“秦川,一會兒讓我坐王瑩旁邊成麽?我緊張,一緊張就得拉個人。”

    “誰讓你拉啊!”王瑩嫌棄地瞪她。

    “那我拉秦川也不合適啊!”徐林辯白。

    “不要!我要拉著秦川!”娜娜嬌聲說。

    “真花癡……”千喜捅捅我笑起來。

    我卻沒有一點反應,隻是白著一張臉,愣愣地跟著人群緩慢移動。

    “喬喬,你沒事吧?”小船哥擔心地看著我,“要不算了,別玩了,我陪你下去等他們。”

    “不行不行!不玩大風車嘉年華不是白來了,瞧把你嚇得!要不你過來,坐我旁邊,我罩著你!”秦川在一旁壞笑。

    “喬喬,你就坐我邊上吧。”楊澄淡淡地說。

    氣氛似乎有點微妙,可我根本來不及感受那麽多,眼看著輪到了我們入場,我狠狠咽了口吐沫,懵懂間被楊澄拉著坐在了座位上。我左邊是楊澄,右邊是既擔心我又不停安慰千喜的小船哥,秦川帶著王瑩、徐林、娜娜坐在了另一邊。

    風車升高,飛速轉動起來,尖叫聲此起彼伏,毫不誇張地說,我真的被嚇呆了,在某一瞬間,我覺得我都快不能呼吸了,指尖僵硬地懸著,分明楊澄就在我身邊,可我連抓他都做不到。就在這時,空中飄來我最熟悉的呼喊聲。

    “謝喬!謝喬!”秦川大聲喊著。

    “秦川!”我忍不住地回應他,“秦川!”

    “爽呆了吧!”

    “滾!”

    “又要開始轉了啊!”

    “啊啊啊啊!秦川,我要殺了你!”

    “哈哈,有本事你過來呀!”

    “你等著!”

    “走你!”

    “秦川!王八蛋!蠢貨!白癡!暴力狂!傻帽!神經病!秦始皇!”

    風車轉得更快了,我仿佛一下子開了嗓,一邊大罵著秦川,一邊玩命尖叫。我也說不清楚是發泄還是什麽,在我心底裏隱藏著的秘密的一萬個委屈,在那一刻全部隨著三字經釋放在了半空中。後來千喜說,好多人都忘了害怕,光顧著聽我罵人了,尤其罵到最後一句秦始皇的時候,大家都笑了起來。而我一點都沒有意識到,直到風車停下來,我無意間看到身旁的楊澄,看到他特別冷淡的目光時,我才瞬間閉了嘴。楊澄沒說什麽,我和千喜手忙腳亂地解安全帶,小船哥停下來幫忙,而他卻頭也不回地走了。

    那天我們玩到很晚,嘉年華的夜景很美,閃爍的彩燈讓一切絢爛起來。小船哥緊緊牽著千喜的手,王瑩和楊澄聊著嘉年華和世界各地迪士尼的區別,徐林時不時地插話,問許多不著調的問題,比如哪個國家的唐老鴨屁股更大之類的,娜娜搶了楊澄給我的大熊,纏著秦川要他再去贏一個兔子,而秦川還在跟我拌嘴,我句句不讓地頂回去,仿佛要吵到天荒地老才好。

    我們這些人三三兩兩地走著,在不知不覺間,以最美麗的樣子,走過了我們最美好的時光。

  13

    千喜終於確定保送B大研究生了,因為她成績優秀,還爭取到了獎學金。被我們取笑的常年霸占圖書館自習室的勵誌情侶,終於在畢業之前悠閑地過了一段日子。小船哥帶千喜去了許多北京的公園,去了故宮、北海、陶然亭、玉淵潭。千喜驚喜地說,像紫竹院這樣的公園,拿學生證買門票居然才幾塊錢,兩個人在裏麵能溜達一天,人又少風景又好,簡直太值了。

    娜娜鄙視說他們迅速進入了老夫老妻的退休狀態,戀愛談成這樣都恩愛得沒意思了。可我覺得這就是最有意思的事了,像我和楊澄似的,固定的一兩周見一次麵,吃一頓飯,偶爾他也會帶我去北京最時髦的酒吧和夜店坐坐,才是真正的無趣。本來我對Banana什麽的很好奇,但去了一次之後就再也不想去了,裏麵光怪陸離的燈照得人都不現實起來,音樂快把我心髒震出來了,身邊的姑娘個個大濃妝,即使是冬天也穿著短裙,就像都生活在搭建起來的虛幻世界裏。我待了不到半小時就嚷著頭暈要走,楊澄幹脆叫司機送走了我,繼續在那等他其他的朋友來玩。後來我聽說秦川也經常去,想想他被濃妝大美妞們環繞的樣子,我就氣不打一處來,劈頭蓋臉地把他罵了一通,搞得他莫名其妙的。

    娜娜對我在Banana的經曆很感興趣,吵著下次要和我跟楊澄一起去。她在湖南衛視實習的事已經定下來了,除了追追韓劇,狂迷《那小子真帥》,還把已經沒用的考研書和公務員《申論》貼在海報欄賣一賣,也沒什麽其他的事,所以有大把時間都耗在宿舍裏跟我們扯東扯西。

    徐林也總在宿舍蹲著,她死磕的那家雜誌社給她分在了娛樂版塊,幾乎天天都在憋署不上名的八卦新聞稿。年底正趕上周星馳新片《功夫》上映,她是星爺的死忠粉,滿懷激情地寫了一篇《從〈大話西遊〉到〈功夫〉,從一個人扭頭走到牽住她的手》。這種獨辟蹊徑的文藝範娛樂大稿寫作方式居然一下火了,本來雜誌社對徐林的去留一直懸而未決,這次立刻拍板,跟徐林簽了實實在在的勞務合同,而也就是從此開始,未來赫赫有名的京城十大娛記徐林的名字正式出現在了報紙雜誌之中。

    我去文藝社的事基本上也確定了,年後開始實習,於是也放心地跟著娜娜一起整天窩在宿舍裏,一起看攢了好多期的《康熙來了》,我覺得小S賤兮兮的很可愛,但娜娜就吐槽大S怎麽看都沒有她們說的那麽仙女。

    王瑩不來宿舍了,我們一兩個月都見不到她一麵,她那視若生命的床單現在已經成了徐林的資料庫,什麽文件啊包啊都往上麵堆。倒是秦川給我打電話時會提到王瑩怎麽啦,王瑩去哪兒啦,不管怎麽說,他們的生命都以我不能參與的方式堅韌地糾纏在了一起,這總讓我失落,可我一點都不知道該怎麽辦,能怎麽辦。

    後來想想,明明畢業觸手可及,但我們卻那麽不以為意,大概是因為我們並不懼怕未來,也不在乎社會與現實,不相信它們能有多大的魔力,能把我們改變成什麽樣子。

  14

    冬天的時候,小船哥出發去了斯坦福。

    我和秦川陪著千喜一起去機場送了他,那天北京很冷,連空氣都陰沉著,路上千喜一直依偎著小船哥,輕輕跟他說著一些尋常的話。我很佩服千喜,我看出了小船哥對於遠行的低落,我想千喜一定比我們都更要舍不得他,但她沒有撒嬌也沒有落淚,隻是用自己獨有的溫柔陪伴著他,撫慰著他。

    秦川對出國的那一套手續都熟,又是大塊頭,我叫他來完全把他當作了搬箱子的壯勞力。千喜突然想起沒給小船哥隨身的包裏裝濕紙巾,急著到便利店買,小船哥說不用了,可她執意要去。

    小船哥和我坐在機場休息區的一排座椅中,我茫然四顧:“要走那麽遠才有便利店,濕紙巾沒帶也不礙事吧。”

    小船哥凝望著千喜的背影:“讓她去吧,她是心裏難過,又不願意在你們麵前表現出來。”

    “啊?原來如此,她也真是的,早知道我和秦川去辦行李,留你們倆好好說說悄悄話。”

    “沒事,她呀,總是這樣,好強又倔強,永遠要求自己最好,明明痛苦,還要裝著堅強。”

    “我以為千喜很強大呢。”

    “是很強大,強大得讓人心疼。”

    “小船哥,你放心吧!你去了美國之後,我會替你照顧千喜的!”我拍著胸脯保證。

    小船哥輕輕笑起來,“那還是不必了,她要是等你去照顧……嗬嗬……”

    “小船哥……”我噘著嘴嘟囔。

    “開玩笑的喬喬,其實我不太擔心千喜,我不在她身邊,她可能會失落,會難過,會寂寞,但一定還會努力過得好好的。倒是你,喬喬,我擔心你。這大半年,事情太多,我也沒顧上好好問你一句,你看你滿臉都是心事。一個小姑娘,因為什麽這麽不開心呢?”

    “小船哥,如果我開心,那麽就會有好多人不開心怎麽辦?”我望著遠處倒騰行李的秦川,傷感地說。

    “喬喬,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小船哥焦慮地問,我知道他真的在為我操心,他總是和煦地笑著,隻有遇到真正的難事,才會把眉頭皺得那麽緊。

    “沒事兒,小船哥。我隻是……有點茫然,不知未來什麽樣子,不知自己究竟該怎麽辦。”

    “哈,我們喬喬長大了,”小船哥鬆了口氣,他溫柔地摸摸我的頭,“喬喬,我相信你會有很好的未來,你是善良的女孩子,你會給別人幸福,不會去傷害任何人,不會有誰因為你不開心。喬喬,我們常常會不知道怎麽辦,不到最後一刻,我們都不知道彼此的結局。我媽去世之後,我想了很多,其實人就是生和死兩個點,從前往後看都是大事,從後往前看都是小事。所有的困惑都是一時的,但可能你一生總有困惑,有的事很快就想明白了,有的事可能永遠都想不明白,但是也無所謂了。所以,喬喬,總會好起來的。”

    小船哥的話讓我熱淚盈眶,我想通了一件事,如果我喜歡秦川,會讓秦川難過,讓楊澄難過,讓王瑩難過,讓我身邊的朋友們都因此而不快樂,那麽我做不到,我做不到為了自己的幸福而去傷害那麽多人,我寧願一生都不說這件事,寧願隻去做他的好朋友,默默做一輩子也可以。

    “謝喬!你不要偷懶!來幫幫忙啊!”秦川在遠處氣急敗壞地喊。

    “知道了!好煩!”我大聲地吼回去,終於能直視他的眼睛了,因為我比誰都希望他能一直開心地笑。

    千喜買了濕巾回來,仔細地給小船哥塞在了隨身的包裏,像小媳婦一樣又仔細叮嚀了他許多遍,護照貼身放,簽證要拿好,側兜裏有暈機的藥,飛機上睡不著就讀書,下了飛機不管幾點都一定要給她打電話。

    小船哥輕輕點著頭,不知不覺地,站在一旁的我也難過起來,而千喜的眼睛裏已經滿是哀傷。我們隻能送到安檢口外,過海關還需要時間,不能再磨磨蹭蹭的了,小船哥背起背包,深吸了口氣:“你們回去吧,我走了。喬喬,有事給我寫E,mail,川子,你要幫我照顧她。”

    “放心吧,有我呢。”秦川難得正經。

    小船哥拍了拍他肩膀,轉身輕輕抱住千喜:“好好的。”

    “好好的。”千喜微笑著說。

    我們看著小船哥過了安檢,為了看得久一點,我又向前跑了好幾步,恍然間我想起他當年離開我家四合院的模樣,他的背影和小時的記憶重疊,我少年時代的陽光終於遠去了。千喜不像我,她站在原地沒動,可是整張臉都垮了下來,我走到她身邊,狠狠捅了她一下:“要哭我借你肩膀。”

    她一點都沒猶豫,馬上把頭埋在了我肩上,嚶嚶抽泣著:“喬喬,喬喬……我不是矯情,不是軟弱,我是覺得我們可憐,我們隻是想過得好一點,活得更像樣一點,卻必須離開彼此,我們那麽相愛,卻一直在為離開而拚命努力,這偏偏是我們的唯一出路。為什麽?為什麽隻有我們必須這樣子呢?”

    “會好的,總會好的。”我紅著眼圈寬慰著千喜,不自覺地說出了和小船哥一樣的話。

  15

    小船哥走了不久之後,楊澄和王瑩也很快出發了。

    我們誰也沒去送他們,人家是金枝玉葉,家大業大的,出國這麽重要的事,根本沒有我們這些邊邊角角人物插手的份兒。千喜還見過何叔叔和小船哥的一些親戚,楊澄家除了他們的司機,我誰也不認識,秦川也沒見過王瑩的家人,我隻是對她那位冷傲的媽媽有淺淺的印象,而開學之後她就再沒出現過了。千喜說的一點都沒錯,我們始終是不一樣的人。

    娜娜很八卦地打聽到了一個消息,任思羽也申請了南加州的留學項目,據說拚死拚活地考上了。娜娜剛說這個名字的時候,我都沒反應過來,任思羽喜歡楊澄的事這四年很多人都知道,她從不掩飾,但又改變不了我和楊澄的關係。而我呢,按他們的說法就是特別大度,不管外麵有什麽流言蜚語都不為所動,也有不懷好意的人說,我太想嫁入豪門,所以什麽都能隱忍。我不在意別人怎麽說,因為我自己最清楚,愛情裏沒有大度,正是因為自私,所以才會產生獨占的無比愉悅和失去的極致痛苦,所謂大度其實根本是不在乎。

    分別之前楊澄陪我吃了一頓大餐,他訂了美洲俱樂部,我第一次去,而楊澄顯然是老客人了。優雅的客戶經理帶著我往裏麵走,我想他一定比我更清楚楊澄平日裏的生活,他一定不相信我會是他的女朋友。

    也許是離別在即,楊澄的話多了起來,他給我講俱樂部裏存的紅酒,還挑了一瓶據說有巧克力香氣的給我喝。水晶燈下的楊澄英俊貴氣,我坐在他對麵,怔怔地望著他,總有種不切實的感覺,似乎在看一場唯美的愛情電影,而不是在經曆著我的愛情。

    大概感受到了我的目光,楊澄抬起了眼睛,我頓時慌張起來,手忙腳亂地碰掉了叉子,服務生走過來幫我,可楊澄卻先他一步幫我撿了起來。

    “謝謝。”

    “喬喬,”楊澄沒有走,他半蹲在我身邊,仰著頭輕輕地說,“你等我回來,然後……我們就結婚吧。”

    這一次,我把刀子也掉到了地上。

    他笑了笑,再撿起來,和叉子並排擺在一起,轉身走回了自己的座位上。

    我沒有回答,而他也再沒說一句相關的話。

    和往常一樣,吃完飯他送我回宿舍,路上我一直心不在焉,我在想他剛才是不是向我求婚了,是不是認真的,是不是有一個人表示願意許我一生一世了。我覺得我應該感動,這是多麽重要的人生一刻啊,可是相反,我一點都沒有,反而滿滿的都是感傷。因為我突然發現,我居然從沒想過要和楊澄結婚,我們交往三年,一次這樣的念頭都沒有。

    我很傷心,為我們傷心。

    到宿舍樓下,楊澄陪我一起下了車,天空有些微微飄雪,細小的雪片落在我的頭發上,楊澄幫我戴上了羽絨服的帽子:“回去吧,我到了給你打電話。”

    “嗯。”

    “那我走了。”楊澄後退兩步。

    “楊澄!”我慌忙喊住他,楊澄回過頭,疑惑地看著我,我抿了抿嘴唇說,“我希望你過得開心,希望你能找到你真正喜歡、真正想做的事。”

    楊澄愣住了,好像第一次見我似的,細細打量著我,眼睛裏似乎有點閃光,但很快消失在了紛繁的雪裏。

    “但願吧。”他說。

    這就是我們的告別語。

  16

    楊澄和王瑩出發那天,我和秦川一起泡在大龍的蛋糕店裏。他們登機的時候,我正在毫不客氣地吃一份黑森林和一份布朗尼,還要再點一個提拉米蘇。

    “喬喬……我不是小氣啊,吃這麽多甜的,是不是不太好?”大龍小心翼翼地問。

    “又沒有多大分量,沒事,”我把麵前的空盤子一推,“大龍,你幫我多放幾根手指餅。”

    “你就讓她吃吧,看來小衙內一走,她對人生也自暴自棄了。”秦川時刻不忘損我幾句。

    “少來,是王瑩走了,你食不下咽吧?”我酸溜溜地反擊。

    “我們從來不那麽肉麻!”

    “那你怎麽送人家走的?王瑩有沒有掉眼淚?”

    “她?掉眼淚?”秦川大笑三聲,“她走之前我們倒是一直在一起,還待到半夜。”

    坐在一旁的大龍先漲紅了臉,壓低聲音說:“大哥,當著喬喬說這個不太好吧……”

    “想什麽呢你!處男還這麽流氓!”秦川一巴掌拍過去,“我們對了一夜賬本!她叔叔拿了東邊一塊地開發,她讓我再去那邊開一間分店!”

    “真的?什麽位置?”大龍聽到生意的事眼睛就亮了起來。

    “東三環,離CBD很近,據說要做北京最高端商圈,所以王瑩建議我們跟進,做一家精品店。我覺得一定要強調原料新鮮,還有私人化的手工訂製。我跟我姐說了,要她再追投一筆錢,王瑩也會加錢進來,大龍你到時把現在兩家店的現金整合一下,給你算技術股,我們一定做個全北京最牛逼的蛋糕房!”

    說起這些的秦川神采奕奕,認真、仗義,又帥氣,像是散發著光芒。

    喜歡他,真的喜歡他啊。內心幾乎要號叫出聲響了,可是我緊緊閉著嘴,隻是目不轉睛地看著他。我要守護這份光芒,而不要做其中的一點陰影,這是我無比堅定的想法。

    “你呢,到時負責好好吃,隨意胖,最好小衙內回來一看,喲,你已經相思成豬了。”秦川捏起我的腮幫子。

    “你別以為這麽說我就不吃了,想省我這一份門兒都沒有,你開再高端的店,我也必須永久免單!大龍再來一個拿破侖!多放奶油!我要五層的!”我打下他的手。

    “喬喬,你還吃……”大龍驚恐地說。

    “做吧做吧!”秦川笑著攬住我的肩膀,“說實在的,小船哥走了,小衙內也走了,我本來還擔心你會難過什麽的,現在看來……你這麽有精神我也就放心了!以後還是得咱倆混呀!”

    “我是誰,宇宙超級無敵可愛美少女!他們缺了我才會沒精神呢!”

    “大龍!拿桶給我吐一下!”

    “滾!”

    我們嬉笑成一團,說句沒良心的話,我真的一點都不低落也不難過,我不想念任何一個人,隻要秦川還在我身邊就夠了。

  17

    時差比我想象的更容易適應。美國幫很快進入了American節奏,我們這些Made in China黨,也繼續在畢業之前如魚得水。

    千喜的論文早就弄得差不多了,我的也寫得七七八八,反正我對自己從來也沒有那麽高的要求,隻求順利答辯就好了。而徐林時間都用在了跑發布會和掄娛樂大稿上,什麽王菲和李亞鵬好了,《神雕俠侶》總算殺青了,按她的話說腦子裏隻有這些亂七八糟的事。至於她的論文,交上開題報告之後就一個字沒動過,眼見著導師都開始催她初稿,徐林才求爺爺告奶奶地請千喜幫忙,千喜沒辦法,隻好幫她整理資料,徐林就像供菩薩一樣,恨不得每天給千喜燒香磕頭。

    而另一個把千喜當成救苦救難觀世音的是娜娜,她更誇張,直接打飛的從長沙回來,一進宿舍就撲到了千喜身邊。

    “千喜,你必須救救我,要不這次我就完了,真完了!”

    “你這都什麽跟什麽啊?”千喜一片茫然。

    “就是,別演了,剛一進門就一驚一乍的,好好說話。”我嬉皮笑臉地說。

    “喬喬!你不懂!這次真是人生大事!”娜娜瞪大眼睛,“我們台去年做的那選秀《超級女聲》你們還記得麽?”

    “張含韻那個嘛,‘酸酸甜甜就是我’,不是今年還要做麽?”徐林立刻顯示出娛記的職業性。

    “對!就是這事!這是我們台的一個大項目,跟我一撥去的實習生個個摩拳擦掌的,這麽說吧,把這事做好了,工作就定了,沒做好,你就等著卷包走吧。”

    “那跟千喜有什麽關係?”我納悶地問。

    “當然有了!”娜娜驟然轉身,雙手合十,眼睛水汪汪地望著千喜,“我的簡曆裏不是寫了當年主辦‘閃亮之星’的事麽?我們領導居然有印象,那天特意跟我說:‘娜娜,你有這方麵的經驗,也有大學生的選手資源,這次要好好發揮啊!’潛台詞不就是說我得好好表現嗎,要是表現不好,那就可想而知了。但我除了千喜,有個屁經驗屁資源啊!千喜,我的未來可全都靠你了!”

    “不行不行,娜娜,你別開玩笑了,上次也就是在學校裏扯開嗓門隨便唱唱,這次你們是電視節目!我哪兒行呀!”千喜連連搖頭。

    “隨便唱唱都能奪冠!千喜,你的優點是謙虛,缺點是太謙虛了!每回考試都說自己考得一般,每回都拿一等獎學金。哎,不說別的了,這次真是我命運攸關啊!”

    “我真不行……哪有時間啊,再說,你也知道,我對這種事沒興趣。”千喜還是在拒絕著。

    “現在不正是你最空閑的時候麽,研究生也保了,男朋友也走了。千喜,不求別的,哪怕你報個名,參加個海選,進個初賽就行,這樣就能算我的成績了,求求你了,好千喜,千喜大人!”娜娜偎在千喜身邊,使勁耍著賴。

    徐林在旁邊插科打諢:“要不千喜你就去吧,萬一這次奪冠了,我也能拿個獨家專訪什麽的。”

    “也對啊!你要是見到了何炅李湘,幫我要個簽名什麽的。”我跟著起哄。

    “我是倒了什麽黴,認識你們這群損友,”千喜長歎口氣,“就報個名?參加一次?”

    “就報個名!參加一次!”娜娜眼睛都快冒金光了。

    “……好吧。”

    “哦耶!愛你!”娜娜把千喜撲倒在床上。

    那時我們都沒覺得怎麽樣,除了千喜有些嫌麻煩,我們都認為這隻是件好玩的事,而誰也不曾想到,此時命運是怎樣地朝我們眨了眨眼。

  18

    千喜是在鄭州賽區比賽的,主要還是因為娜娜摳門,負責報名卻隻舍得出距離最近的路費。那時我的論文基本算過了,正好沒事,就拉著秦川陪千喜跑了一趟鄭州。我總覺得不管怎麽樣,小船哥不在的時候,我們都應該幫他照顧千喜,雖然我也知道自己沒什麽照顧人的能力。

    路上我和秦川依舊嘰嘰喳喳吵個不停,千喜則一直靠窗坐著安靜地聽歌,我知道她是在選歌,她就是這樣認真的人,隻要開始做,就要求自己必須做到最好,也許正是因為這樣,娜娜才死乞白賴地拉她參賽。

    海選現場比我想象的要熱鬧許多,和千喜這種趕鴨子上架的不同,更多的人是抱著明星夢來參賽的,化濃妝穿舞台服都不算什麽,我還看見有穿著婚紗來排隊的,還有秦川以為打掃衛生的大嬸,居然也拿著選手編號。對比起來,素麵朝天穿著格子襯衫牛仔褲的千喜是那一群奇裝異服的怪人中,最有資格被稱作女生的。

    和娜娜說好到了聯係,我們撥了很久才撥通了她的電話,她風塵仆仆地跑來,頭發亂糟糟的,工作證也掛到了後背上,看來已經忙得顧前不顧後了。

    “千喜,都準備好了吧?就30秒的時間,進去介紹一下自己就開唱,評委按鈴就停,很簡單的。對了你準備了什麽歌?千萬別唱《遺失的美好》《Super Star》《童話》《最初的夢想》《歐若拉》什麽的啊,我起碼已經各聽了200遍了。”

    娜娜正說著,裏麵就傳來一段聲嘶力竭的“我願變成童話裏你愛的那個天使”,娜娜無奈地搖搖頭說:“看,又來了一坨。”

    “這架勢比‘閃亮之星’大多了……早知道這麽人山人海的,我就不來了。”千喜撇撇嘴。

    “你就當替我完成任務,我跟評委組他們都說了,B大歌神來了,”娜娜看看表,“不說了,你再準備準備吧,我先進去了!”

    娜娜一陣風似的跑走了,留下我們三個在原地茫然四顧,秦川好奇地問千喜:“千喜,那你準備唱什麽歌?”

    “還是王菲的,《有時愛情徒有虛名》。”千喜笑了笑。

    我就猜她一定會唱王菲的歌,因為小船哥說過,她唱王菲唱得最好。

    而聽到歌名,我們身旁突然傳出驚訝的聲音:“呀,她也唱《有時愛情徒有虛名》。”

    我們不由一起回頭望去,在我們斜後方站了兩個女孩子,一個矮矮胖胖的,而另一個則精致清麗,她顯然也是有備而來,比起周圍那些亂糟糟的姑娘們,無論是妝容還是裝扮都要考究得多,在人群中十分搶眼。

    “晶妍,怎麽辦,人家認識工作人員,不知道有什麽後台呢,跟她唱同一首歌好嗎?”矮胖女孩說,她瞥了瞥千喜,趴在那個叫晶妍的美女耳邊不知又說了什麽,晶妍拿眼角掃了千喜一眼,淡淡哼笑:“別管別人了,鞋子有點不舒服,到車裏把我拖鞋拿來吧。”

    矮胖女孩連忙應聲而去,我和秦川哪有老老實實聽這些刺話的涵養,頓時怒氣直線上升,秦川先提高聲音:“咦,怎麽還有人比賽帶保姆的?”

    “那叫助理,不懂了吧,隻有混娛樂圈的才帶呢。”我立刻搭腔。

    “娛樂圈,嘖嘖,好高級,什麽大明星?我怎麽沒聽說過呀?”

    “哎呀,你聽說的都是大咖,那種N線小演員誰認識啊,也就自己把自己當個腕兒,花錢雇幾個人前呼後擁的。也不能怪她們,從小沒讀什麽書,沒文化啊,真可怕。”

    我說得解氣,眼看那個晶妍臉漲成了豬肝色,狠狠瞪向我,而我也毫不客氣地瞪了回去。

    千喜站在一邊,一句話沒說,隻是用手輕輕扇著風,但我知道娜娜這次不用操心了,千喜一定會一鳴驚人,因為她已經進入超級戰鬥模式了。

  19

    千喜幾乎立刻就被電視台看中了。

    那天晶妍比她先唱,實話實說,確實也不錯,和那些鬼哭狼嚎的左嗓子們比起來,聽她唱歌已經可以算是洗耳朵了。晶妍當時就順利通過了,被她那個助理簇擁著出來,又是遞水又是噓寒問暖的,拽得二五八萬。她們沒立刻離開,說是要歇一會兒,其實我知道她們就是想看千喜的表現,之後不久就要輪到千喜了。周圍有眼皮子淺的人圍住她們問這問那,評委好不好說話、有沒有技巧什麽的,晶妍那個助理有一搭沒一搭地答著,要是有誰靠得近了,馬上左推右擋的,真像個明星似的,惹得我和秦川使勁翻白眼。

    很快叫到了千喜的編號,千喜輕呼了口氣,大步走了進去。我和秦川湊到門口,說是不緊張,也為千喜捏把汗,畢竟隻要是比賽,就還是想贏的。開始簡單的對話我們聽不太清,但很快千喜的歌聲就響起來了,和剛剛晶妍從頭唱起不同,千喜上來就起高調進了主旋律。

    不知不覺進入愛不釋手的遊戲,

    點亮燈火,站在沒有了你的領域。

    不知不覺發現一切早安排就緒,

    愛你的微笑,愛到擔當不起。

    清亮的嗓音一出,我感覺整個會場都漸漸安靜了。比起晶妍刻意模仿王菲唱腔,千喜更注重自己的發聲,而其中的婉轉低回,顯然更勝一籌。30秒的比賽時間很快結束,我聽到裏麵傳來很熱鬧的議論聲,之前昏昏欲睡的那些評委們,似乎爭著搶著說話。我和秦川相視一笑,得意地擊掌。

    娜娜送千喜出來,我和秦川歡呼著迎過去,千喜因為興奮而微微漲紅了臉,之前的鋒芒盡收,又變成了她一向內斂的樣子。

    “太棒了!太牛了!你們不知道,千喜一開口就直接把評委唱震了!這麽多天,他們就沒遇到比千喜唱得更好的!絕對種子選手,未來歌後啊!我們台已經給我下命令了,全程跟千喜!千喜,你真是我的貴人呐!”娜娜緊緊抱著千喜,開心地大叫。

    “所以嘛,《超級女聲》不在於你帶多少助理,還是得看你有多大能耐。”秦川不忘記揶揄幾句。

    已經默默往會場外走的晶妍停了下來,她側過身,冷冷地瞥向千喜,那目光讓我一懍。從小到大,我和別人吵過架,也被別人討厭過,我知道厭惡、反感、鄙視的目光是什麽樣子的,但晶妍不是,她的眼眸裏所蘊含的惡意,要比我以往看到的所有的都深切。那種莫名複雜的感覺,讓我忽然意識到,我們已經在校園的屏障之外,站在了深不可測的那個叫社會的黑洞邊緣。

    我還沒緩過神,千喜突然被人叫住了,一個戴著黑框眼鏡的女孩跑過來,攔住我們:“肖千喜,請等一下。”

    “咦,你不是那個……”娜娜顯得很驚訝。

    “對,我是盧老師的助理,是盧老師叫我過來的,他想留一個肖千喜的聯係方式。”黑框眼鏡女孩說。

    “為什麽?”我保護欲過剩地往前一步,“你們盧老師男的女的,可不要打歪主意,千喜是有男朋友的!”

    黑框眼鏡女孩一副對我不以為然的樣子,看都不看我:“我們盧老師是男的,也是香港頂級製作人,肖千喜,你應該知道吧,我們盧老師一手推出的歌手,能頂現在流行樂壇的半邊天了。他是這次比賽的總評委,也是你運氣好,今天他恰巧來了鄭州,電話留不留?不留我回去了。”

    “盧域!是盧域!”娜娜壓低聲音,興奮地捏我的手,不等千喜回答,她就迎了上去,“現在是我負責千喜的對外聯絡,我馬上把她電話留給你,還需要什麽其他材料嗎?對了,千喜是B大的哦,年年拿B大的一等獎學金,是天才美女歌手,還有啊……”娜娜把黑框眼鏡女孩拉到一邊,熱情地不斷吹噓著千喜。

    我茫然地看著千喜,她麵無表情,既不欣喜也不敬畏,然而目光卻一點點地堅定了。那一瞬間,我突然感覺她好像已經啟程,要去很遠的地方。

  20

    那年夏天整個中國都被《超級女聲》席卷了。

    本來我是因為千喜才關注比賽的,但是隨著賽程的推進,我真的喜歡上了這個全民選秀活動。不隻是我,身邊所有的人都在看《超女》,都在議論《超女》。感覺雖然參賽的是那些能唱能跳的女孩子們,而實際上我們每個人都有份,守著電視看,拿著手機投票,打開電腦發帖。雖然我們還沒有感知,但一種全新的娛樂模式已經在信息時代應運而生。我們來不及想那麽多,隻是不停地發短信支持自己喜歡的選手,並且不斷地把同學、朋友甚至爸爸媽媽都拉了進來。

    我就用我媽的手機發過短信支持千喜和李宇春,千喜那是自己人,理所應當地支持,李宇春則是我最喜歡的超女。她帥氣的中性風很迷人,既有同性間的親切,又有如同異性般足夠產生魅力的距離。而麵對攝像機,比起那些成熟的明星們,她很多不造作的自然反應和小急智,都特別可愛。徐林也是“玉米”,她們倆太像了,不管是氣質還是行事方式,簡直是世界上另一個自己。可惜我們已經大四,她在學校裏屬於飄著的狀態,要是大一大二時有《超女》,那她早就跟著火了。

    秦川鍾愛張靚穎,他對我迷李宇春各種奚落挖苦,他經常說你們春春不應該來參加《超級女聲》,應該參加叫超級不像女生的比賽,我則諷刺張靚穎那海豚音根本就是踩了雞脖子。而在我和徐林四處為春春拉票的時候,秦川輕輕鬆鬆就能花好幾百塊錢給張靚穎投票,這種用貧富拉差距的行為,讓我特別生氣。我就拿著千喜說事,說要把他這種胳膊肘往外拐的不齒行徑告訴小船哥去,在我的強烈譴責中,他隻好也給千喜投了同樣多的票來堵我的嘴。

    千喜的晉級之路十分通順,她也有自己的粉絲群和貼吧,叫“喜樂”。而那位在海選時就跟千喜杠上的女孩全名是林晶妍,秦川給她起了個外號叫“精鹽”,而她的粉絲群還真就叫了“鹽巴”,這事把我們笑了好久。林晶妍是千喜最大的競爭者,兩個人一直鱗次而上。不過鄭州賽區沒有成都賽區那麽火,即便是這樣,千喜還是成了B大當年最有名的人。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我們213宿舍隨之成了整個公主樓被圍觀的焦點,有的專程來看千喜,也有“玉米”“涼粉”“盒飯”什麽的過來打探她們偶像的消息,經常有熱情粉絲不敲門就闖進來,有一次正趕上徐林在換衣服,她這種連公共澡堂都不去的人,居然被陌生人看到了穿內衣的樣子,氣得她在樓道裏跳著腳罵娘。

    娜娜對她一手策劃的現況特別滿意,不用說,她在湖南衛視的職位搞定了,他們領導對她找來千喜這樣有特點的女生非常滿意,在淘汰賽階段也一直賣力打造千喜的名校高學曆天才美少女的形象。娜娜會偷偷跟我們八卦一些內幕,比如李宇春的超高人氣,比如張靚穎在酒吧唱歌的經曆,再比如林晶妍的大後台,某位神秘的廣告讚助商。

    “敢情她才是走後門兒傍大款的那個?”我從床上坐起來,“助理也是大款給配的吧。”

    “那都是標配,你們沒注意,還有房車跟著呢。”娜娜嗤笑。

    “那對千喜不利呀!”我著急起來,“你們台肯定偏向自己廣告商啊。”

    “誰說的!我們台最公正公平了!隻要是真唱得好的,像我們千喜這樣的,肯定力捧啊!”娜娜忙不迭地拍千喜馬屁。

    說話的工夫,徐林又轟走了一個慕名前來的粉絲,千喜直發愁:“這樣不好吧,學校對我什麽印象啊,會不會影響讀研啊……”

    “什麽什麽印象!你是B大之光!以前他們清華有水木年華,現在咱們有超級女聲!”娜娜驕傲地挺胸抬頭。

    “王瑩同學起床了,發來賀電啊。”徐林對著電腦笑著說。

    “她說什麽?”我好奇地問。

    “她說娜娜這次犯病犯得比較嚴重,把千喜也傳染了。”徐林狡黠地眨眨眼。

    “我們這是事業好不好!”娜娜攬住千喜的肩膀,“別理王瑩!你看何筱舟,多支持你,整個QQ空間都是你的新聞和圖片,在遙遠的美利堅還給你拉票呢!千喜,你不會一聽精鹽有後台就怕了吧?”

    “誰怕她。”千喜微微挺直了背。

  21

    為了躲風頭,順道準備論文答辯,千喜到我家裏住了幾天。

    我爸媽都很喜歡她,尤其我媽,她跟我一起每期《超女》必看,而且四處跟人炫耀,就跟千喜是她親閨女似的。我很煩躁,而千喜倒還好,她跟我說她媽一定不知道《超女》是什麽。

    千喜很少談及她的家庭,除了四川峨邊這樣一個遙遠的地名外,其實我對她家知之甚少。也許是因為她高中時那次年少懵懂情感引發的事故,也許是因為她並不顯達的家境,也許是因為她沒讀過什麽書的雙親,總之她不怎麽說,我也就不怎麽問。千喜溫柔而隨和,可我們所有人都知道,她有著堅韌不可逾越的底線。

    千喜每天都會和小船哥在QQ上聊幾句,不過因為時差的原因,回複通常要隔10個小時。就像娜娜說的那樣,小船哥對千喜參加《超女》的事無限支持,他甚至連QQ頭像都換成千喜比賽時的特寫。我想這也可能是千喜勇往直前的原因,她確信,永遠有人在她身後溫柔守護著她。

    盧域給千喜打電話那天,我們正在家看碟,那部電影的音樂總監就是盧域,千喜正跟我說他寫了哪首歌,她的電話就響了起來。

    “你好,肖千喜嗎?我是盧域。”對方用蹩腳的普通話說。

    “盧老師,您好。”饒是冷靜如千喜,接到這樣大人物的電話也有點緊張。

    “你在北京是吧?不知今晚有沒有時間?方便的話我們見個麵吧。”盧域徐緩地說,大人物即使初次打電話也掌控著一切節奏。

    “嗯……”千喜微微沉吟了一下,“我今晚有時間,不過……我可以帶個朋友一起去嗎?”

    “好啊,一會兒我助理發地址給你,晚上見。”盧域掛了電話。

    “他找你?什麽事?”我忙不迭撲上去問。

    “沒說什麽事,就說今晚一起吃飯,你陪我去吧。”

    “我?我去做什麽?”

    “陪著我就行,我一個人心裏沒底。”

    “嗯,也成。你說他那麽大名氣的人,找你幹嗎?”

    “誰知道呢。”

    “難道他想簽你?千喜!那你可就出大名啦!”

    “哪有那麽便宜的好事!”

    “他不會是看上你了吧……”

    “怎麽可能!別瞎猜了!”

    正說著,千喜收到了盧域助理的短信,他們訂的餐廳是蘇浙匯,我和千喜都不知道蘇浙匯在哪裏,趕緊上網用百度查,又打114問電話,潛意識就覺得這頓晚餐是一件很重要的大事。

    我和千喜特意提前到了餐廳,意料之外,那天盧域約了很多人,滿滿坐了一桌子,有創作人,有公司老板,也有看著麵熟但記不起名字的演員和歌手。他們很快就觥籌交錯起來,我和千喜不喝酒,像無意闖入人類世界的小鹿,好奇地看著眼前陌生的一切。盧域對千喜稍稍做了介紹,大家聽到“超女”的名頭,都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問題接踵而來,大多也都是關於最熱門的那幾位成都小吃團的成員。

    坐在盧域身旁的是一位不苟言笑的中年大叔,那些小演員小歌手都嗲嗲地叫他陳總,他不像盧域那樣嬉笑怒罵遊刃有餘,對每一個人都疏遠客氣。大名鼎鼎的盧域對千喜沒有我臆想中的那種興趣,他甚至不提關於她唱歌的事,似乎隻是喊一個人來湊飯局而已。相反,倒是陳總問了問千喜,多大年紀,什麽時候開始唱歌。千喜禮貌地回答,盧域瞥見他們在搭話,就喊千喜敬陳總一杯:“千喜,這可是我大老板,要我說你也別去什麽《超女》,唱唱跳跳有什麽意思,熱乎勁過去就散了,直接簽陳總的公司得啦。”

    千喜舉起果汁:“謝謝盧老師,謝謝陳總,我不會喝酒,就用果汁敬一下大家吧。”

    “果汁可簽不了約哦。”盧域笑嘻嘻地說。

    千喜垂下頭,就那麽舉著果汁站著,既不想妥協又沒想到解決的好法子,還是陳總解了圍:“人家是B大高才生,你以為像你一樣,非要耗在這個圈子裏。”

    “還不是給你打工,要不你也送我去B大再念一輪。”盧域也舉起酒杯,幾個人碰杯,之後再沒說什麽話。

    我無聊地一直玩手機裏的敲磚塊遊戲,秦川正好發短信問我在哪兒,我說陪千喜跟盧域他們吃飯,秦川一下子關心起來,非要過來接我們。

    大概九點多,我們吃完了飯,那些女孩子們嚷著要唱歌,千喜說要和我回家準備論文答辯,盧域也沒挽留,我們就先走了。剛一出門,我就看見了秦川,他居然開了輛嶄新的別克,我一下子蹦過去,東摸摸西摸摸:“你的車?秦叔叔給你買車了?”

    “沒拿我爸媽的錢,這是我自己賺的。”秦川得意揚揚。

    “成啊你!”我使勁拍了他後背一下,“出息啦!你們那個蛋糕房這麽賺錢?那我以後更要敞開了吃,以前每次去都不好意思多要!”

    “吃四塊蛋糕還叫沒多要?”

    “記這麽清楚!哼!奸商心在滴血吧!”

    “少廢話!上車!我帶你們兜風去!”秦川打開車門,他扭頭看了看蘇浙匯,對千喜說:“那些老油條沒出什麽幺蛾子吧?”

    “沒有。”千喜笑了笑。

    “話都沒說兩句,沒勁透了。”我撇撇嘴。

    “那最好,這些都是社會上的人,你們小女孩,少跟他們往一塊混,別讓人打了其他主意。”秦川皺著眉說。

    “說得你多懂似的。”

    “都像你,被人賣了還幫著數錢!”

    秦川又和我吵吵鬧鬧起來,千喜坐在我旁邊,夜色衝淡了霓虹,色塊散開在她臉上,蘇浙匯的招牌離我們越來越遠,轉個彎就消失了。

  22

    《超女》各個賽區的10強入圍賽掀起了這場娛樂風暴的第一輪高潮。千喜和林晶妍毫無意外地入選,也許因為兩個人都外形出眾,還有粉絲學著“成都小吃團”組了“鹹味喜樂飲料組”,她們不知道私底下兩人老死不相往來,隻為她們舞台上的美麗青春傾倒。而隨著賽製的進行,各路選手大顯神通,競爭也越來越激烈了。對於像千喜和晶妍這樣的種子選手,多少會有些優待和指點,比如她們的選歌,也會接受相應的意見。娜娜就負責千喜這邊,本來之前千喜一直選王菲的歌,而為了繼續主推她的天才美少女形象,從十強賽開始她就開始選唱經典的英文歌,6月的這場比賽,她特意準備了我們以前總看的《環球影視》的主題曲《Magic Boulevard》,一首動聽的法語歌。

    錄直播那天,依舊是我和秦川陪著千喜去了現場。一進門,我們就遇見了晶妍和她的小胖助理。小胖助理見是我們,笨手笨腳地張開雙臂圍住晶妍,使勁躲著我們走,好像我們是熱情粉絲,馬上就要撲上去似的。我望天翻了翻白眼,秦川早忍不住揶揄:“這麽想紅也怪不容易的!”

    小胖助理怒目而視,想回幾句嘴,卻被晶妍拉住了,她溫和地笑笑:“算了,誰不容易誰知道。”

    晶妍難得這麽和煦,我卻渾身都不自在起來,總有種不好的預感,不知她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

    娜娜很快把我們迎了進去,來不及多想,千喜已經準備上台,那天她排在晶妍之前,整個演唱都很順利,舞美很棒,背光有淡淡的膠片電影的感覺,唱到最後一句“她的眼淚終於流了下來,在銀幕上出現‘劇終’的時候”,全場觀眾都被她帶入到了靜謐的黑暗中,舞台上隻有她裙子上的亮片閃閃發光,至今我都覺得那一瞬是超女比賽中的最美一幕。

    千喜在排山倒海的掌聲中鞠躬下場,晶妍和她並肩而立,形勢對晶妍很不利,在千喜這麽成功的表演之後,下一個演唱者一定會受到影響,如果平時,她會強撐著微笑,那些“鹹味喜樂飲料組”隻能看出她的可愛,隻有我們才知道,她多麽不甘。可是那天沒有,晶妍溫柔地朝千喜點頭、鼓掌,仿佛她真的是千喜的摯友,是她歌聲的知音。

    這太不對勁了,而接下來,我終於知道所有不對勁來自哪裏。

    主持人和評委們大肆誇讚了千喜的演唱之後並沒有馬上請晶妍上台,她看了看提詞卡,微笑著說:“下麵這位選手,選擇了一首有特殊意義的歌,為了能在這個舞台上演唱這首歌,她輾轉3000多公裏,途中甚至經曆了山體塌陷。她是誰?她去了哪裏?好,讓我們先來看一段VCR。”

    現場大屏幕上,我看到了大山的模樣,而晶妍的畫外音隨之響起:“大家好,我是林晶妍,這裏是四川峨邊,是我的好朋友肖千喜的故鄉。”

    我猛地看向千喜,在她臉上,我看到了瞬間崩塌般的憤怒。

    我沒想到,第一次見千喜的父母,竟然是在電視節目的直播過程裏。從千喜的父母身上,我看不到絲毫與千喜的優秀相關的樣子。他們和我常見的同學們的爸爸媽媽不同,沒有城市人的優雅和從容,麵對鏡頭他們袒露了鄉下人的老實與惶恐。他們為千喜加油,但從他們懵懂的眼睛和前言不搭後語的語句裏就可以知道,他們根本不懂這是個什麽節目,也不明白眼前的漂亮女孩帶來的這一群電視台的人是做什麽的,他們隻是被這些人擺布,按他們教的話說:“千喜,雄起!”然後再偷偷去觀察周圍人的臉色,唯恐自己做得不夠好。

    “《超女》進行到了現在,我感謝這個舞台,它讓我實現了自己從小的夢想,也讓我認識了我人生中最重要的,朋友,”VCR播完,林晶妍一邊說著話,一邊走向舞台中央,“可是隻要是比賽,就一定會有輸贏,從入圍賽開始,每一場都會有人說再見。誰也不知道自己會走多遠,最後誰會站到那個最高的舞台上。於是,在今天的比賽之前,我想,如果有一天,我離開這裏,那麽我最想留下什麽?最想唱一首歌給誰聽?答案很快浮現。我要為肖千喜唱歌,唱一首來自她家鄉的民歌《你聽過嗎?你見過嗎?》。如果那一天終究到來,我們之間隻能有一個人留下,我希望大家選擇她。因為,她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朋友。”

    林晶妍轉過頭,指向她身後的千喜,掌聲潮水般呼嘯而至,在這個光怪陸離的地方,分辨不出什麽是真的什麽是假的,夢想是一層亮晶晶的外衣,沒人在乎扯掉它會露出怎樣斑駁的肌理、怎樣醜陋的模樣。林晶妍笑得肆意,我幾乎聽到了她內心得意的號叫。而千喜冰冷地看著,她的眼睛罩著看不清的光亮,很久之後我才懂得,那是她與這個現實世界之間築起的堅冰,萬年不融。

  23

    那天的比賽,林晶妍第一次超過千喜,排位第一。

    我和秦川徑直衝到後台,千喜坐在角落裏,正在拿著一張IC卡,不斷地撥著手機號碼,可能因為極度的氣憤和無助,她總是撥錯,IC卡的號碼又特別地長,她隻能一遍遍地重複,而她手指的力度越大就越按錯,整個手機都隨著她顫抖。

    “千喜!千喜!”我蹲下來,緊緊握住她的手。

    “我想跟筱舟通話……我隻想給他打個電話……”千喜已經哭出來了,眼淚大顆大顆地順著臉頰滾落,可她自己根本沒有發覺,還掙紮著要拿電話,要走到信號好的地方。

    我緊緊地把千喜抱在懷裏,我不能讓任何人看到千喜這麽頹敗的模樣。

    相識這麽多年,如果讓我說對千喜來說最重要的是什麽,那麽答案就是何筱舟和她的驕傲。而現在,我就要代替何筱舟來保護她的驕傲。

    肖千喜一直是個優秀的女孩,優秀得那麽執拗,優秀得所有人都隻能仰望。她美麗、聰慧、堅強、善良,她在最好的學校,拿最高的獎學金,交往最值得托付的男孩。當楊澄、王瑩、秦川和我們都不得不依賴家庭,依靠來源於我們之外的那些力量為自己加分助推往前時,千喜什麽都不用,她隻依靠自己與這個世界交涉,然後贏。她家裏不富裕,於是她拿著獎學金和各種比賽的獎金來供養自己;她男朋友沒有錢,於是他們就互相做手工的禮物,情人節隻去學校小餐廳,在嘉年華隻買50塊錢的遊戲幣剩下還要退回去,但仍堅持相守並以此為幸;她沒有社會關係,於是憑全係第一的成績免除學費直升本校研究生。她不遮掩她的貧窮,也不豔羨任何的富貴。她跟我說中國千百年來還留給了普通老百姓一條可以改變命運的路,那就是讀書。她堅決地在這條路上走著,強大無敵。

    而林晶妍戳破了這個強大的泡沫,她揭了千喜的底。

    盡管很少提及,但我相信千喜並不以她的父母為恥,她沒有那麽卑小的內心,她受不了的是同情。林晶妍錄的那段視頻向全世界展示了她的原罪:粗鄙的山村、無知的家人、如螻蟻般的過去。林晶妍立刻高高在上起來,惡意地告訴眾人:看吧,看吧,你以為她了不起嗎?她多可憐啊,她多不容易啊!

    而肖千喜不需要可憐,更不要以此來博得一絲一毫的幫助。所有的同情都會讓她的努力變得毫無意義,會讓她一點一滴搭建起的驕傲土崩瓦解。

    千喜在我的懷裏,終於一點點地安靜下來。林晶妍也來到了後台,人們紛紛向她道賀,有的讚她唱得好,還有的讚她善良。秦川冷笑一下,就往前衝,我焦急地喊:“別再惹事了!你回來!”

    “我得教教她,要不她一輩子都不懂事!”

    眼見秦川撥開人群,千喜突然發出了聲音:“秦川!”

    秦川停下來,千喜扶著我緩緩站起:“不必了。我想好了,我要退賽。”

    周圍的人全部驚呆了,林晶妍甚至都不去掩飾她的得意和驚喜了,而千喜根本連看都懶得看她一眼,她昂著頭,不等任何挽留,決絕地轉了身。

  24

    千喜毅然宣布退賽。

    娜娜特別沮喪,可她沒阻攔千喜,甚至連勸都沒勸。因為林晶妍是從娜娜這裏知道千喜老家的事的,雖然娜娜沒有惡意,隻是單純的大嘴巴,但還是被林晶妍利用,以致最終踩著千喜登上巔峰。

    之後千喜再也沒提《超女》的事,有人問起她便寥寥幾句帶過,至於為什麽退賽,她的官方說法是不想影響接下來的研究生學習。而我清楚,她是不想讓林晶妍以此永遠俯視她,不想收到任何一張帶有同情色彩的票,不想有人說一句她怪可憐的。

    我們的論文答辯都很順利,千喜毫無疑問得了優,而我和徐林、娜娜也受到了老師的優待,得了安慰般的良。那段時間公主樓每天都有人搬家,樓道裏堆著丟棄的書本雜物,時刻提醒著人們離別在即。千喜暑假要回老家,行李寄放在研究生宿舍那邊。我答辯的時候搬走了大部分物品,隻剩下一點想等畢業時來拿。王瑩落在宿舍的東西全不要了,娜娜大模大樣地拿走了她全套的資生堂。而徐林因為沒租到價格位置合適的房子,還一直賴在宿舍裏,不過也隻是每天回來睡一覺。

    畢業典禮那天我悄悄回了趟宿舍,原先上到二樓就能聽到娜娜的說笑聲,如今隻餘下一層的寂靜。我們213室鎖著,我掏出鑰匙打開門,看著空蕩蕩的鐵架床,空蕩蕩的書桌,看著微塵降落,看著陽光灑滿了所有空隙,有種突如其來的傷感。

    我們初識時那麽親切,而分別的時候可能連聲再見都來不及好好說。在相逢的地方告別,不知有誰就此丟失在生命裏。

    空落落的感覺很不舒服,我忙不迭地想找個人聊一聊,然後就不知不覺地打了秦川的電話。

    “喂!幹嗎!”他那邊亂糟糟的,似乎是外麵。

    “沒事。”

    “沒事掛了!”

    “你這人怎麽這樣!宇宙超級無敵可愛美少女主動給你打電話!你什麽態度!”

    “……好,我知道了,掛了!”

    “秦川!”

    “我這點錢呢!我操!又點錯了!拜拜!”

    秦川毫不客氣地掛斷了電話,我氣得對著手機各種罵他三字經。娜娜來短信催著我過去合影,我合上手機跑下樓,到底也沒留戀地去回一回頭。

    在西校門,穿著學士服的畢業生排著隊照相,前麵有人群發出歡呼,看過去似乎是男朋友捧了大束的花過來,娜娜歎了口氣:“哎,瞧瞧人家,再看看咱們幾個,有男朋友的沒男朋友的都沒法出現在人生這麽重要的時刻,感覺這四年大學都白混了。”

    “你你你!都畢業了有點出息行不行?沒有男人陪就叫白過啊?”徐林手指戳到娜娜腦門上去,“捧個花微笑有個屁意思,咱們照點特殊的,一起擺個美少女戰士代表月亮消滅你的Pose怎麽樣?”

    “《紅磨坊》範兒露大腿照也行呀!”娜娜眼睛轉起來。

    “或者千手觀音!”千喜笑著說。

    “都來都來,所有都擺拍一遍!”

    我正躍躍欲試,電話響了起來,上麵顯示著秦川的名字。

    “喂!”我沒好氣地接起來。

    “請幫我找下宇宙超級無敵可愛美少女。”秦川在那邊嗲聲嗲氣地說。

    “幹嗎!”我憋住笑。

    “我現在有空了。”

    “可我沒空了!”

    “切!明明很閑嘛,露大腿還是算了,你那腿跟螞蚱似的,再說了,你在B大門口露大腿,你們校長不得一路追殺你啊?”

    “你來了?你在哪兒?”

    我驚喜地舉著手機四處環視,一眼就看到了不遠處的秦川。他太好認了,因為人群中隻有他一個人一邊夾著電話一邊手忙腳亂地捧著四束超大的花。

    “千喜,這是小船哥托我給你的,他說……說什麽我忘了,你上QQ問他吧!”秦川把一束花遞給千喜。

    “謝謝。”千喜欣喜地笑起來。

    “這個是王瑩托我給你們的,她說你們倆畢業100次都肯定沒人送花。”秦川又分別遞給了徐林和娜娜。

    “太美了!”娜娜歡呼。

    “誰稀罕花啊!”徐林一副不情願的樣子,但還是老老實實地接了花扛在肩上。

    “這個……”秦川把最後一束花給了我。

    “這是楊澄托你給喬喬的?”娜娜興奮地插嘴問。

    “小衙內?他在美利堅才不會有這種閑心呢!”秦川轉向我,含混地說,“喏,我給你的,人家都有你沒有豈不是很沒麵子。”

    “要你管!”我瞪了他一眼,而看著滿滿一把粉粉紫紫的百合,我還是忍不住笑了。

    之後秦川幫我們拍了各種奇葩版本的四人合影,雖然是告別的一天,但我們誰也沒有難過。傍晚秦川載我回家,靠著車窗,回望越來越遠的大學,我想就這麽拜拜吧,不管誰走誰留,反正我身邊有一個人,我永遠不會跟他說再見。

    畢業到底意味著什麽,在畢業那天一定不會懂。要過很多年,在徹頭徹尾地失去之後,在深切地知道再也回不到從前的時候,在許多美好的寶物紛紛變成曾經而無處安放的那一刻,才會發覺,其實你一早就跟它們告了別。